杨早
我有一次跟老婆聊天,说起最想穿回哪个时代,她说她最想的还是穿回乾隆早年间,去问曹雪芹后四十回手稿在哪写的啥。我呢,我肯定得跟着老婆啊,不过我想问曹公的问题,可能会更复杂更无厘头:
您把《石头记》弄成不知何时不知何地的架空小说,究竟是避席畏闻文字狱(抢龚自珍的版权),还是吸取了其它三部古典名著的教训,怕后人骂你也是路痴?
曹公估计只知道“四大奇书”,没关系,《金瓶梅》好像也没什么地理问题,其它三部,《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那都是问题大大的。你可能会很疑惑:这是文学名著哎,地理问题重要吗?咳,曹公学究天人,才不会像你这么肤浅。
中国人的地理传统相当薄弱。读高中的时候,地理只有文科班才学,但真要考地理相关专业,却又得是理科生。地理是比历史或生活更边缘的学科。一班文科生吭哧吭哧地背着哪里哪里有什么矿产,中国有几条铁路干线,背得烟焦火燎却不知道这些对自己有什么用。乡土地理就更不用说了,你闭上眼想想:你能说出家乡省份的多少个县名?给你一张空白地图,这些县的南北东西你都能标对吗?
这不能怪你。我在搜寻晚清资料时,经常能碰到中西方不同时代的地图。中国古代大部分的地理图,具有很强的写意性,如果一个地理学得不太好的人,穿越回古代,凭印象画出的地图,就是那个样子,比例尺相对方位什么的几乎谈不上,而且画什么不画什么,也有很强的价值感。比如那么多府志县志里的城区图,都只有政治与文化、宗教建筑,你要想知道菜市在哪里,牲畜在哪里买卖,家具该去哪做,花街要怎么走……这些只保存在野史笔记与故老相传中。
后来我出版《民国了》,没有考虑在书里放二手三手的“历史图片”或人物头像,但我坚持在书中所写的每个省份后面,放一张能够标识出文中重要地点的地图。我觉得,要更深入、更现场地回到历史,知人论世固然重要,但那是中国叙事传统的长项,而空间观念,是它的短板。比方说,武昌首义,革命党人制炸弹走风的宝善里,挂出人头的湖广总督督署,首义新军驻扎的兵营,革命党要夺取的楚望台军械库,分别在什么位置,弄清楚这些,你才能厘清事情的缓急,从事的难易,才能对这一场不期而至的风暴,有更清晰的想象。
回想我们小时候看书,在地理问题上真是囫囵吞枣,习焉不察。谁想过过五关斩六将走的路是不是最短路程?谁想过唐僧西行走的是新藏线、青藏线、川藏线,还是滇藏线?谁想过宋江在江西题反诗,戴宗送文书上河南,为什么会经过山东的梁山?我们都老老实实地,作者怎么设定,我们就怎么接受,看了《水浒全传》那么多遍,我确实没有想过,为什么不管什么人,干什么,都会经过梁山?梁山是在全中国的中心点吗?
幸好,总是会有人脑洞大开。他们不去讨论四大名著的艺术价值,不去研究写作时代与人物索隐,不去纠结文学史地位与小说技巧,他们认死了“地理”这个问题,一锄锄深挖细掘,史料传说实地考察,一起上阵,用一个个的细细分疏的问题无比雄辩地证明了:施耐庵罗贯中吴承恩你们这帮路痴!
这些伟大的小说家们,为什么会成为路痴?我想又得归罪于中国薄弱的地理传统。我相信,施耐庵罗贯中吴承恩跟当时的万千出色的读书人一样,从经典中获知了无数的名城名胜,说起它们的得名渊源,治所变迁,甚至风土习俗,都能头头是道,侃侃而谈。但你要他们搞清它们的地理位置,尤其是在大中国的范围内的相对定位,他上哪儿去了解呢?没有精确的地图哇。施、罗二人,据说都参加过元末明初的战事,对经战过的地方,定不陌生,可是你要他连河南江西,四川云南,都能搞清搞楚,这就是强人所难了。
至于机心很重的曹雪芹公,虽然他架空了小说,我们没法指责他路痴,但是就在曹公自己设定的那个世界里,关于地理,仍然有很多大有趣味的细节,可资品味与辨析,甚至争议。
如果你对我说的这些感兴趣,你一定会喜欢看傅斯鸿写的《寻路四大名著》。看完之后,再有人跟你谈四大名著,那得开个新话题了,不要再谈“贾琏是不是暖男”“赵子龙排第三有没有受委屈”“宋江是不是投降派”了,你要问“平安州在哪里?”“据说高老庄在云南?”“曹操不走华容道行不行?”如果你哪天运气好真穿回明朝清朝,就可以去当面数落施耐庵罗贯中吴承恩:你们这帮路痴!
(作者系社科院文学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