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秋拍,“李煦”这个名字忽然闪耀美术界。《李煦行乐图》在北京匡时拍出了1863万的高价。众多买家参与竞投,最终两位志在必得的买家将一件估价200多万的东西,顶到超出估价5倍。90多岁的红学家冯其庸在病床上听到这个消息,很是激动:“1800万不多,多少钱都不算多!”
这幅画的作者是周道和上睿,而其令人激动之处在于画中的主角:李煦。
康熙的两个小伙伴:李煦和曹寅
清顺治七年(1650年),多尔衮去世。结束了摄政王生涯后,被盖棺定大罪,他所拥有的满洲正八旗之一正白旗,被顺治收为己有。
清朝有种制度,大家都很熟悉,叫“包衣奴才”,就是家生奴才的意思。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一家当时就是正白旗包衣。多尔衮一死,他们从摄政王王府的包衣,变成了皇宫内务府的包衣。这是曹雪芹红楼繁华一大梦的起源。
顺治生了康熙玄烨,要找奶妈和保母。皇室规定,奶妈和保母必须从内务府正黄、正白、镶黄三旗中找。后来找到的,保母是曹寅的母亲孙氏,奶妈是李煦的母亲文氏。
孙氏精心照顾玄烨长大,同时也带着比他小4岁的曹寅一起生活。曹寅成为玄烨的幼时玩伴,以及陪读。曹寅16岁时,就成了御前侍卫。
还记得《红楼梦》里说贾府宁荣二公是有护主战功的吗?御前侍卫就是做这件事的。
再说李煦。玄烨小时候出过一次天花。天花在古代是恶疾,染上就是死,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而文氏侍奉如常,陪他度过此劫。几十年后康熙南巡,见到文氏,异常亲密,称“此吾家老人也”。康熙还娶了文氏的一个侄女儿,也就是李煦的舅表妹王氏,封为密嫔,后加封“顺懿密妃”。
一个“密”字,道出了康熙和李煦的关系—康熙既是李煦的奶兄弟,又是他的表妹夫。李煦16岁入国子监读书,后任内阁中书。内阁中书是从七品,但是非常受重视。满一定年限后,李煦被派遣下基层锻炼,当了广东韶州知府。
曹寅和康熙是小伙伴,李煦和康熙是小伙伴,曹寅和李煦,当然也是很好的小伙伴。李煦到了广东以后,把自己的表妹嫁给了曹寅,曹寅也成为李煦的妹夫。
织造盐政,喜荣华正好
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玄烨把他童年的两个小伙伴分别派去当了江宁织造和苏州织造。曹寅在南京江宁,李煦在苏州。
江南三大织造—江宁、苏州、杭州,曹、李兄弟共占其二。
江南织造最重要的任务,是当康熙的耳目,监察江南这个中国最富庶地区的一切情况。从天灾人祸到稻米食盐,从笼络文人思想倾向到校刻刊印古籍,当然也包括织造衣料。这样的家庭出身也便能解释曹雪芹为何在写人物穿戴时能非常细致地写出其花样质地,并且知道“霞影纱”这种少见的布料。
织造虽然只有五品,但系钦差官员,可以专折奏事。然而李煦和曹寅的角色并非明代的东西厂这种特务机构。织造所奏密折,极大部分是关于雨水、收成、米价、疫病、民情、官吏的名声等。当时没有报纸,各级官吏不免有瞒报回护的情况,康熙主要从这些密折中得知各地实情。
二人出任织造之后,康熙四次南巡。李煦、曹寅精心准备,负责接驾。
四次南巡之后,李煦亏空50万两,曹寅亏空37万两。这些钱,都是皇帝的钱,花在了皇帝身上。但曹李二人,担了挪用巨额公款之罪。
两江总督噶礼上奏弹劾曹寅,康熙从中回护:“朕知其中情由”。康熙将曹寅和李煦看作亲人,不忍处罚,但巨额公款亏空也必须补齐。康熙让曹寅与李煦奉旨十年轮管两淮盐课。淮盐是天下最肥的缺,康熙的意思,是让他们在这个位置上,补完织造的亏空。
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曹寅54岁。二月,携长子曹颙进京述职。六月,曹寅奉康熙之命自江宁赴扬州主持开刻《佩文韵府》。七月,曹寅患风寒之病,继而转成疟疾。
李煦向康熙上奏曹寅病情,康熙对曹寅的病情非常重视,立即批复:“你奏得很好,今欲赐治疟疾的药,恐迟延,所以赐驿马星夜赶去。”详细写了服药方法,文末,写了四个带感叹号的“万嘱”。药送到跟前,曹寅却已病逝于扬州。
康熙甚为难过,但还有更棘手的事情。李煦上奏康熙:曹寅弥留之际,核算出亏空库银23万两,而且曹寅已经没有资产可以补上,“身虽死而目未暝”。
李煦带曹寅之子曹颙进京,奏请曹颙继任江宁织造。康熙准。两年后,曹颙病逝。李煦与康熙一起,主持将曹寅的四侄曹頫过继给曹寅一支,继续担任江宁织造。《红楼梦》里,贾琏夫妇作为荣府的侄子,却在荣府里管事,这个情节也在现实故事中有了对应。
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李煦终于把曹寅的亏空还完了。康熙去了一块心病,加升李煦户部右侍郎衔。
政治站错队,恨无常又到
雍正元年(1723年)正月初十,胤禛刚刚上台两个月。因“李煦奏请欲替王修德等挖参”,废李煦官,革其织造之职,重查李煦亏空一案,查抄李煦家产。
想要挖个名贵中药材,不是错;欠朝廷1000两银子,也不是错;真正的错,是站错队。李煦和曹寅,在康熙一朝,都站在了八爷那边,并且与八爷一党有姻亲关系,因而成为四爷的政敌。
政治斗争,经济解决,这在中国是历史悠久的手段。李煦以亏空罪名被抄家,宅邸被罚没,赏给了另一个包衣出身的人物,年羹尧。李煦全家子女家仆200余口,被送至人肉市场标卖,无人敢买。
雍正五年(1727年),曹家也因经济亏空、骚扰驿站等罪名被抄家。“骚扰驿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曹家子孙迁回北京老宅,家族败落,四下流散。其中最伟大的曹雪芹,流落到了北京的西山。
同年,李煦又被查出曾送5名秀女给八爷胤禩,成为了彻底的“政治犯”。雍正判其斩监候。后“法外施恩”改为流放打牲乌拉(今吉林)。李煦古稀老人,被流放苦寒之地,与死无异。两年后,李煦冻饿而死。
两个钟鸣鼎食,诗礼簪缨的望族,轰轰烈烈近百载,一朝生变,忽喇喇似大厦倾,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雪真干净。
李煦与《红楼梦》
雍正大概没有想到,在四爷胤禛和八爷胤禩的夺嫡之争中,轻轻一笔朱批就牺牲掉的两个家族里,有那么多鲜活的女子以及她们凄婉的故事。而这些历史字缝里不会保留的细节,因为一个曹雪芹,谱成了千古名篇。
研究完曹寅和李煦的生平后,我们发现,在《红楼梦》中,李煦的影子无处不在。
首先是神秘的“江南甄家”。
《红楼梦》里,开篇处据冷子兴叙述,江南甄家是贾家的世交。金陵贾史王薛四家,也是世交。但金陵这四大家族都出现了有名有姓的具体人物,而甄家除了两个女人来请安说了一段甄宝玉的事之外,再无其他人物形象。因此,一般认为,甄府对应着贾府,是一个艺术化的虚拟角色,旨在点出“假作真时真亦假”。
甄府第一次出场,就是王熙凤和赵嬷嬷议论甄府曾四次接驾。一般认为,这是曹公将自己家的事情安在了甄家头上。而从李煦的生平中看到,康熙四次南巡接驾,是曹寅和李煦一起办的。
那么,有没有可能,曹公为了避人耳目,将自己家摘了出去,却给李家留了一个隐笔?
再看第五十六回,江南甄府进京,遣人送礼请安。礼单上是: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各色纱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官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
这若不是江南织造,怎会得来这样多的皇室和官府专用布料?曹府已是江宁织造,另一个江南的织造,不是李煦,又能是谁?
其次是林如海。
林如海是林黛玉的父亲,在苏州当巡盐御史。林如海娶了贾府的女儿贾敏,是贾政的妹丈。
李煦和曹寅为了补亏空,曾在十年内奉旨轮流管理两淮盐课,多次担任两淮盐政院巡盐御史。李煦本身又是苏州织造,家眷亦常年在苏州。
李煦和曹寅之间也有亲戚关系,只是反了过来,曹寅是李煦的妹夫。李煦写信给曹寅,称呼是“老妹丈”。
小说中的人物和现实原型自然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但很难说没有现实蛛丝马迹的影子。
最后是史家。
《红楼梦》里的贾母,是金陵四家中史家的小姐,嫁给了贾家。而在现实中,李煦的表妹嫁给了曹寅,也就是曹雪芹的祖母。
小说中,史家除了一个史湘云活灵活现,其余人都未曾落有一笔。现在红学研究中有一种说法,认为脂砚斋就是湘云的原型。而我们查李煦的家谱,李煦的儿子李鼎生有一女,名叫湘云,与曹雪芹同辈。
这些猜测未必能够证实,但可以知道的是,李煦对于《红楼梦》的成书,绝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包衣和文人,夹缝中的痛苦
曹寅是内务府包衣,却又是汉族人;他是皇帝的发小,却又是朝廷的密探;汉人认为他是满人,满人当他是汉人。他在写给丰润兄长曹鋡的诗中言到:“枣梨欢罄头将雪,身世悲深麦亦秋。人群往往避僚友,就中唯感赋登楼。”
“人群往往避僚友”是曹寅的真实心态。他坐轿出门总是低头看书,从不抬头,他活得风光又凄苦,体面又卑微,在历史的夹缝中歌吟,他的诗也带着这种欲说还休的悲凉。
李煦和曹寅两个人的出身、经历、官职都一致,几乎是对方的镜子。李煦也有类似曹寅的痛苦,但他所采取的排遣方式则是寄情山水。
这就是为什么会有文首的《李煦行乐图》。除了这幅匡时秋拍的《李煦行乐图》,现存于世的还有青州博物馆藏的《李煦四季行乐图》,以及《李煦涉猎图》《李煦春游晚归图》,都是描述李煦与自然相处行乐的场景。李煦的思想偏向道家,以散淡、自然的方式与人世相处。
在《李煦行乐图》中,李煦斜坐在岸边山石旁,一册书,一杯茶,体态微丰,神情安详。在这山石旁的片刻宁静,才是李煦半生辛劳中能够做回自己的时刻。
曹寅在这张画后题了长跋。其中有一句耐人寻味:流泉声在斯人耳,似证因尘果味身。
国家不幸诗家幸。两个家族的覆灭,成就了一座文学高峰。家族里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谱写了一曲无常的悲歌。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这首甄士隐的解词,多像是写给李煦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