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砂
赶往陈都与玄丞会合的原涧、墨辰在吾贡镇遭到了神秘伏击。四处为兄寻找解除墨毒之方的钧尘与外出买药的神医荆南在小小的临河镇,竟然也遇到了奇异精巧的偃兽。围剿他们的人竟是司命御史珀霖。荆南被抓,钧尘被珀霖的徒弟幽篁带到满是尸体的龙河边,见到嗜血王莲根部囚禁的兄长原涧。在原涧的暗示下,钧尘使出执剑九式,终于击碎王莲,把他救出。
“我是王。”
幽篁轻声道,迈步迎向黑暗中的庞然大物。星光流萤,映出孑然一身,虚影数重。
“你疯了?你一个人是去送死吗!”钧尘大吼。然而他扶着原涧,除了叫喊别无他法。
“我是王。”幽篁低语,“怎么会孤身一人。”
黎明将至未至,寒风漫卷。高耸如山的巨人在湖水中央对天狂舞,手足挥展,腐尸碎肉四散坠落。
一滴稠血斜擦过幽篁面颊。他抬手将它抹去,在肤底留下一抹如烟如雾的嫣红,冶艳如幽冥游火。
巨人悚然低吼,数十茎条携断骨刀刃向他迎面扑来。幽篁不闪不避,口唇轻启,清音冲天而起。
——天雨骨,师将破亡。
晚风驰过龙河水面撞在钧尘背脊上,湿气中夹着寒意和浓沉血腥。
钧尘悚然警醒,起身走到跪扶着原涧的幽篁身后,站定。
先前水下一招尘寰倾尽全力,他的剑已裂成碎片,现在能用的武器只有拳头。不过对手的刀骨扇也在那一击中粉碎,两人算是处境相当。
“放开我兄长。”钧尘稳住气息,尽力隐藏尚未平复的疲惫。
这点伎俩自然逃不过幽篁的眼睛。但他与钧尘这个皮糙肉厚的粗人不同,即便刚才只是带原涧避开悬浮碎刃浮出水面,就已耗费了大半气力,现在动手丝毫占不到便宜。
两人就这么屏息对峙,相互揣摩着对方的动向。
原涧睁开眼睛,可惜刚说出“钧尘”两字就开始剧烈咳嗽,直咳到气息衰微,再说不出一个字。
幽篁不着一言,深吸口气横抱着原涧站起来,径自要走。
“站住!你想去哪里?”钧尘抬手拦住他。
“自然是去找荆南医师。”幽篁冷冷道,“你我有什么怨怼,不是该等救治老师之后再说么?”
钧尘皱眉,原涧的确急需医治,但是放任兄长受制于这么个来历不明、杀人如麻的家伙,岂不同样危险?
两人正在僵持,一个声音忽然截斩闯进来:“幽篁殿下,你在做什么?”
年轻军士轻甲长剑地站在水边,望着他们,又看向满塘漂浮的王莲碎片,神色惊疑:“格物大人的偃兽王莲怎么损坏成这样?是谁干的?”
幽篁暗暗心惊:“谢允……你不是去寻找云芝了吗?”
年轻军士没有回答,手缓缓搭上剑柄,目光从池中碎片缓缓移回至幽篁脸上:“幽篁殿下,拆毁王莲的人,该不会是你吧?是不是……你放出原涧的?”
幽篁没有回答。
谢允的神情由震惊转为恼怒:“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宣誓效忠你的时候,你明明说过要严惩原涧,复兴毁于他手的卫国!”
“复兴卫国,只不过是珀霖想利用我做的事。当时,我的生死操控在她手上,除了接受这笔交易,还有什么选择?”幽篁冷笑一声,“我未有一天享过皇子之誉,卫国兴亡只是父王和王兄的大业罢了。我记得的只是老师教我认字、识物,一言一笔构绘出我心魂。然而珀霖那女人强悍狡黠,老师终究逃不过她的算计,我帮她做了那么多令人作呕的事情,无非是为老师受制于她时,能协助脱困而已。就如今日。”
钧尘心中暗暗吃惊。幽篁不像在说谎,他眼中不再有之前或妖冶或戏谑的神色,身姿挺立峻拔如松,似有火焰自身体深处灼然而起,直至燃去伪饰,锻石为钢。
回答幽篁的是长剑出鞘的锃然。谢允双目殷红,咬牙道:“一直以来,我们视你为复国的希望,为你出生入死,从未顾惜性命。而你……原来你看卫国、看我们,都只是用来欺骗格物御史的工具!你在心里,到底置我们于何处?”
“话说得漂亮。我父王已经死了,你们心心念念复国又是为何?不过是不甘心自己之前的失败,想要东山再起罢了。而‘忠君’的托辞,正好能成为你们行杀戮之事的正当外衣。‘忠君’真是个好词——起事成,则得大业;起事败,则得忠勇,怎么算都不会亏的一笔买卖。”
谢允牙齿紧咬,血自牙龈渗出。他不再说话,提剑向幽篁一步步走来。
幽篁微退一步,半身隐到钧尘身后,低声道:“杀了他。”
钧尘看着步步逼近的谢允,知道那人心智混乱,剑指旧主时心中仍在天人交战。自己虽然没有武器,夺剑反制倒是轻而易举。但是,他却怎么也迈不出步。
“怎么了,榆木脑?”幽篁低声催促,“我已经帮你乱了他的心,执剑九式半招就能断他人头。”
“可是他对你一腔信任,杀他你不内疚吗?”钧尘看着谢允血红的眼睛。少年军士的眼眶中不止有怒火,还有泪。
幽篁哭笑不得,费了些力气才按捺住嘲讽的语气:“你可知道,这个谢允将双亲之死、宗族覆灭全数归罪于老师,没有一天不想手刃仇人,之前是碍于珀霖的命令才一直按捺。现在老师在王莲监牢之外,与他近在咫尺。你觉得放他造次,他会做什么?”
钧尘回望神志昏沉的原涧,有些迟疑,但还是俯身拾起脚边一截树枝,面对谢允缓缓摆出起势。
谢允也明白目前情势——要擒幽篁和原涧,就必须过左手执棍的这个人。他曾在护城城头与原涧本人对战过,又岂会畏惧这来历不明的家伙。现在与其被拖延时间给幽篁逃跑的机会,不如先发制人,速战速决!
谢允陡然起步,步法和剑式变换,直扑钧尘。然而钧尘却一眼看破他的动机,略微侧身避开剑锋,左手木枝就势卷入,与对方长剑交缠一处。谢允心中火燎,横劈直砍,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钧尘手中木枝竟如柳条般柔韧,长剑被吸引牵拽,好几次差点脱手而出,简直像天幕间凭空扯起千丝万缕,纠缠在对手的臂上腕间,将他的招式一一掣肘卸去。
谢允惊怒突奔,幽篁却睁大眼睛。
钧尘舞出的,正是执剑第四式——千离。
出招拆招数十回合,谢允越来越陷入下风,在对方的牵引下,他好像渐渐被引入罗网深处,手脚被蛛丝黏裹,越是挣扎越是被封入柔韧无形的茧中。他心中一怒,剑锋回撤,向虚空中的茧猛掷而出!
钧尘一怔,未料到对手竟然一气之下把剑扔了,这不是放弃了最大的优势吗?然而这意想不到的破局,竟然让谢允瞬间摆脱那千丝万缕的纠缠。他重整姿势,握指为拳,向钧尘胸口直击而去。
谢家雷霆拳,才是他真正擅长的功夫——这一招正是他与原涧城上对决时,将对方逼入劣势的招式。
钧尘措手不及,脚下步法凌乱,眼看就要生生受下这拳。就在这时,一个青色的影子飘然晃过,竟插入他们之间,俨然要以身为盾代他受下这一击。钧尘大吃一惊,来人竟是——幽篁!
谢允的惊讶不亚于钧尘,眼见拳头直捣年轻君主的后心,他猛地扭转攻势,将全身力道硬生生拽住,就像一气扯住数十匹怒马的缰绳,震得全身经脉疼痛欲裂。
幽篁抓住这瞬空隙,回腿将对方扫倒在地。他横抱着原涧腾不出手,于是一脚踏在谢允喉咙上,将对方踩得口喷鲜血。他回首看向钧尘,目光如冰:“杀了他。”
钧尘僵在那里。相比血气之勇的对手,自己的“友方”却更让人觉得胆寒——炽烈无返的情义、冷澈刺骨的残忍,在这个清秀绝伦的少年身上交错缠绕。它们纠缠得如此之深,让他的行事完全不能用人情常理去揣度。
幽篁见他犹豫,眼中闪过极尽鄙夷的神色,将原涧交至钧尘怀中,自己俯身拾起谢允的剑,三指拎着剑柄,剑锋垂坠向下,直直对着谢允的咽喉。
就在他即将松指的一刹那,一个娇柔的声音随晚风飘游而来:“徒儿,你胆子不小。”
幽篁手腕一颤,随即向旁跃开,警惕地起剑横护胸前。
适才几人缠斗,未注意到又有人来到水侧的白滩上——一个端坐于轮椅中白裙飘飞,一个高壮勇猛不怒自威,正是珀霖与夏侯彪。
夏侯彪皱眉看着幽篁和倒地的谢允,珀霖却面色沉静,幽幽叹了口气:“幽篁徒儿,卫国破败之时,你沦落绝境走投无路。我不仅救你性命,还将格物之技倾囊相授,甚至有心栽培你成为下一任御史。而今日之事,就是你给为师的报答么?”
幽篁死死盯着她,并不回答。
钧尘不知来者何人,却听到少年低哑的声音传来:“带老师走。”
钧尘骇然。幽篁一直狡黠算计不让自己吃半点亏,现在竟然……他不禁脱口:“你打算一个人拦住他们?开什么玩笑!”
幽篁陡然转身,怒目圆睁:“快走!不然我们一个也走不了!”
“呵呵呵……”珀霖白裙飘拂,掩口而笑,“幽篁,我就喜欢你这股自作聪明的傻劲儿。你破坏了为执剑续命的王莲,是打算把他劫持到哪里去吗?你不担心执剑病发身亡吗?”
幽篁抿了抿嘴角,沉声道:“我……自有办法,不劳师尊操心……”
“你说的办法,是指去找这个人吧?”珀霖截口打断,水袖轻扬,一匹黑豹踏着莲海款款而来,背上驮着个哆哆嗦嗦的人。
夜雾从黑豹足边散开。钧尘失声喊道:“荆南!你怎么会在这里?”
黑豹背上的人直起身子,惊得差点翻身掉落,同样喝道:“钧尘!你怎么……”一句未完,他扫到钧尘臂弯中昏睡之人,再次惊呼,“原涧!”
珀霖微微侧目,手抚荆南肩头:“夫君莫急。你看,奴家没有骗你吧,是不是如约带你找到了你的病人。只是……你认识的这位小兄弟好像对奴家有什么误解,劳烦你和他说说,早日消除芥蒂的好。”她的手看似轻柔,却是滴水不漏地把持住荆南左胸的各处大穴。
荆南终于明白这女人将他捉回身边的最终意图——根本不是夫妻叙旧,甚至不是解毒疗伤。而是为了拿捏住制约原涧和幽篁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珀霖扣住荆南,转向幽篁:“徒儿,你对我一口一个‘师尊’,不过是因为畏惧我、取悦我、学我的格物之技。其实你真心认同的‘师尊’,从头至尾,只有执剑一人。这些,为师倒也早就知道……”她叹了口气,眉目间竟流泻出一丝幽怨,“但即便如此,为师我也答应了你,会救执剑。用王莲为他换血续命是为救他,寻来神医荆南也是为了救他。我心意昭明如此,也不打算追究你打伤谢允的事,你该回到我身边了吧?”
幽篁咬紧嘴唇,复又松开,一瞬间,钧尘以为他会倒戈回珀霖身边。然而幽篁游移的目光停留在夜色覆盖的一池尸体上,许久,他抬起头,直视珀霖道:“我,决不会再成为你的敛命凶器,也不会让老师沦为你的傀儡。”
珀霖一愣,继而大笑,笑声凄厉。
“流苏寺一役,我与执剑以麾下四将对决,于心、于智、于力,他已经输得一败涂地。再后来,他挟长剑来战,与我独身对决。然而一场大战下来,仍是逊于我手!铁证如山,我才是比他更强的御史。他早就将你拒于师门之外,连执剑九式的鳞爪都不传授给你,你为何就是执迷于他的门下?”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拜他为师的一刻起,我已经视他如父……就算他将我逐出师门也一样。”幽篁微微苦笑,又正色抬起头,“不过要论谁更强,岩洞中一战,老师病体未复,而你则借了天时地利。且不说战局也以互伤平手结束,就是你真胜了,也算不得实力更强。”
珀霖低头沉吟片刻:“我明白了,之前的两战没能说服你。也罢,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悔改的机会——我与他再比一局,如何?”
“珀霖你这疯子!”荆南顾不得周身受制愤然叫道,“原涧现在连剑都拿不起来,你要他怎么跟你再战?”
“放心,我研究格物之学,最讲究天道均衡之理。”珀霖将目光投向黑沉的湖水,王莲的碎片闪着一池零碎荧光,“执剑如今病体残存,那么我也用这一池残片与他对决,可好?”
幽篁不知她心中辗转着什么念头,疑惑道:“老师昏迷未醒,如何应战?”
珀霖向他甚是温和地一笑:“你既是他的学生,生徒可代师而征,要不你替他一战?”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夏侯彪低声道:“格物大人,这……”
“我此战是为得人心,战法自然需要对方认可。”珀霖掩口微笑,“如何?一池碎片而已。执剑高徒,你敢不敢应战?”
幽篁迟疑问道:“如果我赢了……”
“我以御史之名为诺,你们便可就此离开。你我恩断义绝,我就当从未收留过你,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那如果我输了呢?”
“别紧张,我又不是想要执剑性命,还是会放他们离开。不过,你要留下,此生追随我研习格物之学,断念他想。”
湖畔一片寂静。
仅仅是……如此而已?
珀霖策划数场声势浩大的对战,只是为求得这样简单的结局?
然而对硬战毫无胜算的幽篁一方,这对赌条件可以说再优厚不过。
幽篁刚要开口,却被钧尘拦了一道:“不要轻易答应。这么奇怪的赌法,其中必然有诈!”
“你这榆木脑袋都能看出来,我又怎会想不到?”幽篁笑了笑,“但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希望这女人不要食言而肥。”
他跨前一步,清声道:“我接受。”
“好斗志。”珀霖笑眯眯地望着眼前少年,“我栽培你这么久,一直希望你有这么振奋的神情。没想到竟会在你竭力摆脱我时让我见到,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幽篁冷笑,向昔日的恩师举剑:“是么,我倒是从未觉察师尊有此等苦心呢。”
两人目光相对,似在空中激起电光石火,气氛霎时绷紧到了极点。
“……住手。”声音清幽暗哑,很快就虚散入夜河水雾之中。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原涧在钧尘扶持中勉力起身,望向月下对峙的二人:“珀霖,既然是我们之间的对赌……就不要牵扯小辈进来。”
“啊,你醒了。”珀霖微笑,“你竟然这么担心徒儿?当年你逐他出门、卫亡国弃他于不顾时,倒是半点也看不出来。不过原涧你这副行将就木的样子,难道还想披挂上阵?”她上下打量他一番,“我倒是无所谓,你们所有人一起上更好。我的信条只有一个——你不服,我就打到你服为止。”
幽篁向原涧奔来,却被他抬手止于两步之外:“谁允许你私自应战?你根本……就不知道格物御史偃兽的可怕之处。”
幽篁做错事一般垂首不语,钧尘却皱起眉头。再怎么着,珀霖的对赌之物不过是一池王莲残片。那东西完整时都被他们击破,如今破损成这样又有什么可怕?
珀霖微笑,伸手拍了拍身边黑豹的脑袋。
“去吧,言烈。现在是将你的君主自愚蠢妄念中唤醒的时候了。”
黑豹自她身边簌然蹿出,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折转驰绕过众人,临空高跃,猛地扎入水中。
钧尘喃喃道:“这傻豹子想不开投水了么……”
原涧伸手将他向后推了一个踉跄,拂袖取过幽篁手中的长剑,迎向水边。然而才走几步,身形就是一折,被幽篁抢步扶住才不至倒下。
一连串气泡自黑豹沉入的水域汩汩冒了上来。水泡越冒越多,越鼓越大,搅动得整片水域沸腾起来,水面峰峦起伏,发出隆隆低吼。
幽篁惊道:“水下除了王莲……还藏着什么东西?”
“只是那株王莲……”原涧拄剑撑地,止不住喘息,“那只黑豹不仅是被植入偃甲的人类,而且是可与其他偃兽驳合的……替代核心。”
正如原涧预料,那株王莲重新活了过来。不,应该说已死的躯壳,被另一个灵魂吞吃掉了。
它所有的枝条都抽动起来,在新的意志驱动下重新交织盘结,花叶纠结,竟编织成了一个巨大的人形躯体,自水底深处缓缓直立起来。周身水帘垂落,犹如透明战甲。
这具躯体没有首级。在他庞大肥厚的肚腹中央,开着黑黝幽深的洞。带刺的茎莲在洞口盘旋,随着呼吸般的节奏一张一合,犹如锋利牙齿。
“古神·刑天。”珀霖端坐轮椅之中,有几分陶醉地看着那个新生的造物,“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言烈这家伙还真是自恋啊。”
幽篁从震惊中回过神,仰望巨大的绿色莲花巨人,嘴角咧出笑:“虚张声势。我当她能玩出什么妖法,不过是个水生植物扎的草人。老师你且休息片刻,除草这种事,交给学生便可。”
说罢,他自原涧手中夺回长剑,飞身向刑天跃去。
幽篁出语轻佻,心中却并未轻敌。他迅速代原涧出战,目的是抓住莲花巨人尚未成型的短暂机会,以速战攻其核心。然而他飞掠到搅天动地的巨人身前,出手却停滞了——
如此庞大的身躯,黑豹所在的核心埋藏在哪里?
莲茎急速交织,每一秒钟都在把核心埋藏得更深。幽篁不再迟疑,挺剑而出,自上而下如惊坠之鸟,连刺刑天的咽喉、左心、锁突、腹脐四处。然而剑刃没入对方身体,就像捅进了中空的草堆,毫无用处。
幽篁落在莲海上,正急速思考对策,不想后领被人一扯,整个人给带着向旁跌开。一根粗壮莲茎自他刚才站立的地方贯空而过,捅穿了漂游水中的一具浮尸。
幽篁惊诧,回头发觉扯开自己的竟是钧尘,些微感激顿时化为羞怒:“榆木脑!连武器都没有,别来添乱!”
钧尘呸了一声,扬起左手,手中竟是一柄木把锄头,想是被引来溺水的农夫掉在河边的。他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凭你这娘娘腔的花拳绣腿也敢上阵,是来耍宝的吗?要斩草,起码要这样——”
他一跃而起,同样也是纵横交折而下。锄首刃锋在他手臂中大开大合,其势如雷霆闪电,所过之处大片莲茎锃然横断,像表皮一样翻卷开去。若刑天是人,就已被开胸破腹,断无活路。
钧尘落回幽篁身边,却迎面撞上了嘲讽:“有几分傻力气就急着挥霍——你这一击又有什么用?”
钧尘回望,这才发现幽篁所言不虚——在他斩开的巨大裂口上,四周莲茎已经迅速交错覆盖在断口上,就像修补衣物一样将其弥合,斩痕很快就没了踪影。
钧尘脸色难看,嘴硬道:“这家伙样子吓人,充其量就是个只会长个儿不会打的大草包。他的给养之地只是一方湖底,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无限制地疯长下去!”
“只会长个儿的草包,你是在说你自己吧?”幽篁龇牙冷笑,“看清楚,这个刑天可不是吃素的。”
钧尘还以为他在打比方,定睛一看,顿时全身寒毛倒竖。
那个没有头的庞然大物真不是吃素的,他在吃尸体。
刚才袭向幽篁的莲茎洞穿水中一具尸体后,正在回缩,将尸体拖卷至巨人肚腹的裂口处,托出水面塞了进去。裂口遍生利刺如同唇齿,蠕动间轻而易举就将尸体肢解碾碎了。
而刑天的胃口,远不止一具尸体能满足。
数百条莲茎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各自探向顺水漂游的尸体,将它们猎捕回来,塞入肚腹,咀嚼,吞咽。
钧尘弯腰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把上顿饭给吐了个干净。
幽篁目不转睛地凝视那尊刑天,欣赏和厌恶的表情交替而过。
“看到了吧,这就是格物的至高之境——以人之心控物之型,使其自知自觉、自生自长,集造化神秀,构一己之身。珀霖那女人的技艺可谓上窥天道,只可惜……审美实在太差劲。”
钧尘好容易止住吐,愤然起身:“你还有空发什么感叹,知道恶心,就赶紧干掉他啊!”
幽篁斜睇他一眼:“已经晚了。”
血肉,正一寸一寸附生在草木编织的骨骼上。
那些绞碎的肢体被内生枝条分离出骨骼筋络,填补在刑天周身各处。支骨,厘筋,填肉,覆皮,原本植茎编缠的草人正借众多尸体化为骨血丰盈之躯。
钧尘蹲身又是一阵猛吐。
幽篁低头,眼神闪烁:“几日前,珀霖与老师在岩厅中对决,那女人使用的开岩兽‘陵鲤’便化为了类似的尸偃。陵鲤吞噬的是山岩悬棺中风化多年的枯尸,而这王莲又能生吞满池漂游的新尸,这一切根本不是巧合……珀霖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原来从一开始,我们的一举一动,早在她的全盘算计之中。”
“那女人为了让你回心转意,真是煞费苦心。”钧尘脸色煞白,嘿嘿一笑,“对你这么情深意重,你不考虑下,从了她算了?”
“连尸偃都放出来了,你以为她只是耍皮影吓唬我们吗?”幽篁也是脸色煞白地一笑,“她说带我走、放你们离去,可没说会让大家完完整整四肢健全。刚才那只跃入水中的黑豹,曾经是条比你还壮的汉子。”
“……也就是说,不打倒这水草胖子不行了?”
“总算聪明了一回。”幽篁双目如星,“老师曾以病重之躯将陵鲤一鳞一骨地拆毁。如今你得他剑技,我习他智识,两人联手,未必不能再次击毁尸偃。”
真不想和怪胎联手。钧尘暗想着,平举锄头摆好起势。
“没办法,同战一场吧。”
皓月千浔,无头巨尸立于碧湖之中,起伏挥斩,犹似干戚战舞。
两枚流萤微光环绕它飞旋,像驱赶不散的飞虫,每每短暂地栖停在他体表,旋即惊掠飞起,偶尔交错而过的时候,还会简短交流两句。
“一百八十三处。”
“两百零五处。”
“你试过脖颈周围的地方吗?”
“早捅成马蜂窝了,核心肯定不在那里。”
“我去试试左胁。”
“那地方硬你怎么刺得穿,还是我来吧。”
时间流逝,已到夜明前最暗沉的时刻。钧尘和幽篁虽是倾尽全力而战,却也耗得气力大损。敌方刑天却没有疲态,捅伤的破口很快就被新的血肉弥合,不露颓势。
又一轮攻势后,两人落在同片莲叶上,后背相抵。
“这样大海捞针找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钧尘看了眼手中残破的锄头,喘气抱怨道,“你说你习得大哥的智识,那就用出来啊!”
“我能想到的是,等尸首耗尽了,它的自愈力就没有了。”幽篁比他喘得还凶,“那时即使找不到核心,也能将他凌迟而死。”
“这笑话真不好笑。真有那一刻,你我也早累死,被他补充进不知哪块肉里去了。到头来谁去凌迟他?”
“你急什么……要累死也肯定是我先累死……我不比你急?”
钧尘心下一惊,倒不是因为幽篁的话,而是说话的声音。他急忙转身,正看到幽篁紧按胸口跪倒下去,汗水沿着玲珑的脸颊滑落。
论体力,这家伙顶不中用的。钧尘皱眉想说什么,眼角却黑影一闪,他扑身出去扯着幽篁滚向一边,堪堪躲过袭来的莲茎。现在的莲茎已经不只是柔韧的鞭子,每一根上都挺生无数锐刺,有牙齿,有指甲,也有断骨。
“又臭又重……”
他听到身下一声呻吟,还没来得及坐起来,就被幽篁双手猛然推开,整个人侧滚了个跟头。他刚想大骂,却听到喀嚓一声。
清促短暂,就像折断了一枝夏柳。
他惊呆了。幽篁推开他的一刹那,被回卷来袭的莲茎穿透了左肩。那根带刺的触手从他锁骨下方穿入,后背刺出。幽篁面露痛苦的神色,咬牙双手紧握茎条,却阻止不住它一寸寸贯穿他的骨肉,一寸寸将他挑起,直至全身离开地面。幽篁看着钧尘,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笨蛋。”
钧尘大吼一声,用尽全力斩向茎条。茎条应声而断,但幽篁坠落时却被飞驰而来的另一根茎条缠住,快如闪电地凌空抛起,径直坠入刑天肚腹上碾嚼尸体的巨口之中。
黑暗。寒冷。疼痛。窒息。
让人痛不欲生的知觉交织在一起,结成无法撕破的网。幽篁被这张网紧紧裹挟。
然而另一种痛苦,犹自凌驾于所有痛苦之上。
——没有人明白他的处境,没有人知晓他的挣扎,没有人在乎他是残喘地活着还是卑微地死去。孤身一人的恐惧,刻骨铭心。
他号叫怒吼,他撕扯挣扎,很久很久,直至指甲断裂在血肉里,血块干涸在喉嗓间。最终,他只能蜷缩啜泣。
“幽篁,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他想起父亲与自己的那次对话。国君手执刀剪端坐皇廷百花丛中,向他和蔼地笑着,“你就像暗处的那株梦兰,虽然剔透绝美,却天生没有吸取光明的能力,只能靠腐质滋养而生。果然如命轨所示——终此一生,你将行于幽冥,黄泉照命。”
——不,我不是!
就在绝望撕碎他最后一丝神智的时候,随着一声巨响,压迫他的黑暗裂开了。
一双修劲的手握住他胳膊,轻轻抬起、牵引。
罗网瞬间分崩离析,丝丝缕缕碎裂坠落。
“殿下,幽篁殿下……”
干涩的声音由远及近。幽篁自梦中醒来,发觉自己正平躺在一堆湿润黏稠的东西上面,眼前没有丝毫亮光。肩头传来炽灼的痛楚,但破口处已被敷上块柔软的东西,止住了出血。
身处王莲尸偃的肚子里,此刻身下垫着的是什么、肩上敷着什么可想而知,还是看不到比较好。刚才一番实打实的大战让幽篁有些吃不消,于是索性继续仰躺着歇一会儿,听外面遥遥传来钧尘的怒吼,以及蠢锄头砍在莲茎上的声音。
“殿下,”唤醒他的声音带着讪笑,“刚才您为什么不躲开?”
“我是躲不开。”幽篁语调平平对着黑暗说,“言烈,你下手真是毫不留情,我还以为你真会把我嚼碎后再吞进肚子里呢。”
“看您说的,我怎么敢?”声音桀桀笑道,“您可是我卫国复国的君主,珀霖大人最心爱的学生。”
那声音忽远忽近,幽篁暗暗笑了——正如他怀疑的,之前他与钧尘遍插刑天周身的几百刀没捅到黑豹化成的核心,不是因为运气不好,而是这核心本就是四处游移的。饶是他们再捅几天几夜也没有用。
黑豹叹了口气:“没想到,您竟然处心积虑骗了我们这么久。到头来临阵倒戈,弃我们这些臣子于不顾。我是震惊悲愤之下,才失手伤了您呐……”黑暗处竟真传来几声呜咽,怎么听怎么滑稽。
幽篁按着肩头伤口坐起身:“够了,别装了。言烈,你和另两个存着几分愚忠的家伙不同,是个明白人。我们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受你这一击闯进来,就是为了给你看我的诚意。”
“事到如今,您还在说什么诚意?”黑豹仍在呜咽。
“那好,我换个词。”幽篁耐着性子道,“我们来谈笔交易。一笔你绝对会感兴趣的交易。”
“我一介低贱草民,怎敢与卫王太子谈交易?”
“你过来。”幽篁向黑暗中伸出手,“这王莲中不知有没有被珀霖安插耳目。”
片刻沉默后,幽篁的手触到了一枚温热木质硬核,言烈的呼吸声便近在咫尺。
幽篁微微一笑,在他耳边呢喃低语:“我与那土包子战一百年也不可能胜过你操控的王莲尸偃。但是就算你赢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倒不如,你放我们走。”他略略停顿,接着说,“作为报答,我将卫国的王位让给你。”
言烈爆发出桀桀的笑声:“殿下,你可真会说笑!”
“这件事我考虑很久了。珀霖想留我,不过两个原因——一是用我卫王血裔的身份复国掌权,二是找能受控于她的人传承格物之学。你也看到了,我对什么王位完全没有兴趣,自可下令将卫国正统之位交托给你,由你去征战天下。而第二点,你既将性命都与格物之技相连,继承珀霖的衣钵,岂不是比我更好的人选?”
一阵寂静之后,言烈干涩地笑出来,缓缓回缩身体。
幽篁猛然探身扯住豹身,低语:“血统算什么,天下本就未定该落谁家。你私下自勉的那句话怎么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言烈没料到自己埋藏最深的秘密竟为人所知,全身一震。
就在这短暂的间隙,幽篁返身向天掷出手中长剑。剑身穿透刑天躯体射出,但只泄进片刻星光,破口即被茎条血肉再次充堵。而幽篁借这一瞬光亮看清了王莲内核,扑身而上,将言烈紧紧压在身下。
言烈大惊,奋力挣扎。然而变形接驳于王莲内部后,黑豹的四肢收拢内嵌,完全失去了平时的力量与柔韧,竟然挣脱不开。
幽篁的肩头血流如注,牙咬欲碎。
黑暗、寒冷、疼痛、窒息。熟悉的痛楚再度纷至沓来。
多少年过去了,战栗在生死边缘时,他仍只能孤身殊死而战。
黑兽凄厉大吼,幽篁却放声大笑,笑声如泣。
这一刻,天开了。
就像记忆中一样,就像无数梦境中一样——笼罩幽篁的黑暗轰然碎裂,星月之光自天顶洒落,将纠缠他的罗网燃为灰烬。
有人随光潜入暗狱,一身白衣如雾飘展,手中拿着他刚才掷出去的长剑,犹如天神劈斩鬼魅而来。阎焚与莲冰在他身周环绕,犹如业火与寒冰的长龙,纠缠呼啸。
幽篁回望,泪盈于睫。
他倾尽全力压制住言烈,喊道:“老师,核心在此!请勿顾忌,速速斩之!”
然而袭入者的身形却是一滞。他并未一剑刺穿幽篁与核心,而是折转身姿,剑气在幽篁背后横扫而过,接连斩断三根刺向少年的莲茎。眼见数株刺茎从不同方向再次袭向幽篁,原涧倾身上前,扫断纠缠少年手脚的残茎,伸手将他一把拽起。
袭来的刺茎一刺未中却并未停滞,在原涧与核心间结成盾网。黑豹利用这一瞬回护得脱,立即缩身遁走,消失于王莲内部错综复杂的重重迷宫中。
幽篁捂住左肩伤口,目光灼灼:“请老师自去追狩逃遁的核心,不用顾及我!”他固然明白,自己已与言烈反目,手无寸铁留在王莲内部必然凶险万分。然而事情至此,熊熊烈火已在他身体中燃起。他要赢,他急需斗志来击溃恐惧。
原涧没有追击。他仰视迅速弥合的天顶,简短道:“先出去再说。”
言毕,他握住幽篁的上臂,带他飞身掠起,踏着四面八方袭来的莲茎层层上跃。六七次折转后,他手中一剑尘寰挥出,将即将合拢的天顶再斩出一方空裂,救幽篁逃出了尸首穹窿。
夜色与水风迎面扑来。幽篁百感交集,哽咽于胸。
原涧却无半分表情,只是默然带着幽篁闪避袭击。幽篁想说什么,忽觉背后冷风扫过,钧尘挟他的锄头赶来,正为他们扫断背后的追袭者。
“兄长!”他听见钧尘惊呼一声,忙侧颜去看原涧,却发现对方脸色惨白,眼中神色虚散,晃然跌落下去。幽篁连忙支撑住他,在钧尘的帮助下勉强落在水边。
原涧脚步触到岸沙,整个人身子一顿,一注血倾落入沙土。钧尘慌忙上前搀扶。
幽篁单膝跪在原涧身前,泪如雨下。原涧勉力集中神志,语气竟甚是严厉:“我说过,不允许你私自应战。速速退下!”
幽篁愣住了。连钧尘也有些吃惊——不管这娘娘腔小子之前干过什么不肖勾当,现在大敌当前,他也算是一重要战力。为什么原涧从一开始就力斥他远离战场?是为了保护他么?
诧异笼罩幽篁的脸,又很快被决绝取代。他长长吐出口气,神色沉静下来:“我自知已被逐出师门……但如今恩师因我之故面临险境,叫学生袖手旁观,实难从命。”
然后他站起来,转身,独自迎向水中狂舞的刑天。
“老师请放心。幽篁鲁钝,但好歹也是卫国仅存的继承者。家臣起事,自当去摆平。”幽篁轻声道,“我,是王。”
“你疯了?你一个人是去送死吗!”钧尘大喝。
“我是王。”幽篁一笑,轻声道,“怎么会孤身一人。”
黎明将至未至,寒风漫卷,月朗星稀。刑天应天而舞,将腐尸碎肉抛入天际。
一滴稠血斜擦过幽篁面颊。他抬手抹去,肤底留下一抹如烟如雾的嫣红,冶艳如幽冥游火。
尸偃悚然低吼,数十茎条携断骨刀向他迎面扑来。
幽篁口唇轻启。
天雨骨,师将破亡。
高亢的歌声冲天而起。不同于玉笛的恬雅、草笛的清幽,这歌声高洁、澄厚,带着山洪海潮般的忧伤,震慑人心。
“他在……唱歌?”钧尘喃喃道,忽觉背上,浑身冰冷。
密密麻麻的人影,出现在水边。
他们像前来赶集的人潮,熙熙融融、相互簇挤着缓步行来。所有人面无表情,层层横向排开,像芦苇一样围住湖泊。
钧尘明白了。幽篁曾用草笛掠人心智,将城郊众人引入湖水溺亡。而这次,他引吭高歌,将整个城镇中的人都引到了水边。
幽篁立在浑噩无觉的人墙中,抬手抚着身旁男子的额发,眼中尽是爱怜:“我是王。而你们——我的臣民,是我的利矛与坚盾。”
他平举手臂,指向刑天。
“替我,撕碎他。”
随着这轻柔的一声令下,所有人影呼啸而出,犹如战鼓催促的千军万马,疯狂地奔向刑天。
巨人面对这汹涌人潮,身形凝滞,又陡然一挣。数百条手臂自巨人身躯各处伸展出来,每只手中都握着利刺断骨。千百只眼睛,自腐烂的皮肤上绽然睁开。
无可言喻的恶心在钧尘胃中翻腾,但眼前景象令他目不暇接,无暇去俯身呕吐——幽篁麾下的人潮毫不畏惧,踏着湖尸冲向那千手千眼的怪物。他们中有人被茎条勒断,有人被手臂洞穿,但大多数却冲到了刑天脚下,互相踩踏着爬上他的身躯。他们用指甲和牙齿狠狠撕咬巨人的体表,一口一口吞掉他填充枝蔓间的骨肉。
源源不绝的生者被幽篁召唤而来,却像地狱中爬出来的饿鬼,一波接一波疯狂地攀爬、疯狂地撕扯、疯狂地吞咽,就算被刑天附生的手臂扯断四肢,头颅仍然在咀嚼吞咽。他们吞下腐肉,身体又被刑天扯碎塞入口中,再度重组为填塞巨人的血肉——就这样用极短的时间,完成代谢轮转的循环往复。
这场人与兽、物与尸的殊死缠斗,在水天之间撕开了窥视炼狱的裂口。残肢将清碧湖水染得暗红,无数碎肢断骨抛洒坠落,死亡气息浓烈得几乎凝固。然而在距血肉之战最近的地方,白裙女子端坐于轮椅,平静观视,犹如欣赏一季的花开花落。
钧尘不能移动,无法言语,只觉得身陷无边噩梦。忽然,他腕间一轻,竟看到原涧自他的搀扶中离开,独自拄剑,一步步踉跄走向执掌千军的少年。
刑天不断吞噬生灵死尸,身躯在丰沛的血肉中越来越密实。然而唤来的生者却是有限的,战力每分每秒都在消耗。很快,生者的攻势就开始出现颓势,咬啮的速度不敌修补的速度。更多的手臂自巨人体表伸出,将他们拽入死亡之口。幽篁孑立水边,远看自己的军队渐陷绝境,却神色如常,毫不在意地驱使剩下的人们继续涉水赴死。
一个身影阻断了他的视线。
原涧拄剑而立,长发迎腥风散落,衣袂沐血雨纷飞,清癯身形成为沉黑暗夜中一方微弱的光。
“幽篁,停止。”他冷冷道。
少年表情一恍,眼中带着几分期待嘉许的得意。
“杀人安人,杀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执剑的信念,学生未有一日忘记。”
“停止。”原涧打断他。
“老师不用担心,虽然我们看起来处于劣势,学生自有办法扳回此局。只要再等待片刻——”
幽篁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涧手中的剑,自他左肩的伤口刺入,再次贯穿了他的肩背。
幽篁迷醉的神色瞬间被迷惑和痛苦取代。他握着刺入肩头的剑,全身剧烈颤抖,嘴唇开合,却发不出声音。
血蜿蜒淌至原涧枯瘦的手指上,他微微垂目,低声道:“对不起!是我……把你教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句话抚平了幽篁满面的惊惧和委屈。他不再颤抖,竟然展颜笑了,握住原涧执刃的手,将身体中的剑刃一寸寸拔了出来。
“学生儿时顽劣,用了很久才明白,老师每一次责罚都是为了我好。所以,您为什么要道歉?”幽篁笑意盈盈,泪水却流了下来,“我刚才没说完,只要再等待片刻,您就能看到学生布阵的成果。请相信学生——此战,必胜。”
说完,他猛然翻转原涧手腕,迅疾欺身而上,直撞入对方怀中。剑刃回转,纵贯入原涧的腹部。
原涧轻吟一声,身子缓缓软倒,倒在少年的臂弯里。黑血自单衣下喷薄而出,与剑上鲜红的血混在一起。
幽篁扶他慢慢躺下,极轻极缓地自他腹中抽出长剑,似乎生怕加剧痛楚。他俯身到原涧耳边,柔声细语:“让老师受苦了。学生这一剑小心避开了腑脏要害,待赌胜救回荆南医师,医治休养一阵必能复原。”
他见钧尘怒吼着奔过来,便轻轻放下原涧,站起,转身。
在他面前,是陷入癫狂的刑天。他已经将大部分生者消融于体内,千手千眼摇曳,肢体在充沛血肉的支持下孔武有力,耸立于幽篁面前,犹如巨树俯视蝼蚁。
幽篁嘴角一弯:“时机已熟。”
他提剑飞身而出,似云中雨燕,踏着袭来的莲茎断骨轻盈折转。一路长驱直入,点过骨砾、血湖、浮骸,如同一支誓无折转的箭直射刑天。
幽篁踩着饕餮而食的生者,高高跃起,用力将剑插入刑天的口唇之中。
区区剑刺,于巨人不过细如针扎的创口。刑天的万千手臂扑向幽篁。然而它们碰到少年之前,整个躯体却是一震。
不祥的黑色,自“刺针”周围渲染开去。
松墨染血,天下至毒。
王莲庞大繁复的网系,顿时成为了毒质扩散不可预阻的通道。毒质随茎脉渗入植株通组的血肉中,即被迅速吸收,复产出更为浓烈的毒素。刑天的躯体被生者血肉充塞紧实,没留一处空隙,也就没有一处能逃过墨毒的浸染。
这,就是对他饕餮暴食的责罚。
幽篁跃落在刑天脚下,抬目平静仰视,看着黑翳一方一方漫过他的皮肤,所过之处,那本就不属于他的千手千眼如焦木一样枯萎,原本坚不可摧的战力轰然毁弃。
但是这,还不是全部。王莲是为草木,不惧墨毒,但身为其内核的言烈肉体,却不能幸免。
幽篁微眯眼角:“言烈,你如此醉心格物之技,恨不能取我而代之。如今以这绝世偃偶为棺木,想必也能笑赴九泉。”
在他低语间,刑天巨人陡然仰天长啸,整个身子向后倒去,哗然砸向水中,缓缓沉向湖底。
幽篁轻舒了口气,回顾远望,似在看血池彼岸的白衣者,又似在看已然空寂的城镇。
许久,他垂首低语,不知语向何人。
“……你看,我胜了。”
清脆的击掌声传来。
幽篁转身,只见珀霖正微笑抚掌,夏侯彪默立在她身后,脸色暗沉可怖。
“幽篁殿下,你果然是百年一遇的奇才。”珀霖赞叹道,“奴家阅人无数,还未见过年轻人能像你一样,用才华将狠辣昭示得如此彻底。不说对言烈、谢允这样的部下,就是要取我的项上人头,你也不会感觉丝毫的困扰吧。”
幽篁轻轻抹去眉中鬓间的残血,盈盈笑道:“怎么会困扰,我定会甘之如饴……愿赌服输,珀霖大人,你是否承认我赢了?”
“胜得精彩绝伦,奴家输得心服口服。”珀霖掩口笑道,“而且,你与执剑之间师徒之情令人感怀,我自叹不及他万一呢。”
幽篁本以为她会巧言令色出言反悔:“……那么,我们可以走了?”
“君子之诺岂能反复。我珀霖乃堂堂羲皇御史,就算惜才之心再切,也不会出尔反尔。你们去吧。今后我们再无瓜葛。”
幽篁怔了怔,没料到她会这么干脆,隐约觉得不对,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一走了之。他想到原涧受他一剑,虽未伤内腑,却不知榆木脑会不会妥善裹伤止血,于是想先返回查看。
他忽然顿住脚步,转身,疑惑道:“……荆南医师呢?”
“你问拙夫……”珀霖左顾右盼,“咦,刚才还在这里的啊?”
她想了一会,恍然大悟,微笑道:“对了,刚才你一剑刺入原涧腹中,拙夫大惊失色,撇下奴家想冲过去。不巧那时刑天正食欲大涨,他没跑几步就被一根茎条给卷了去,之后便没了踪影。”
她神情悠闲,就像在说养的狗回窝睡觉去了。但幽篁只觉身坠冰窟,得胜的快意烟消云散……
换血王莲已被他彻底损毁,如果现在荆南也死了,原涧还能撑过几天?
他向血池狂奔过去,飞身跃上半沉入水的刑天尸体,四处翻找。一阵水声扑腾,他赶紧循声追去。
正是荆南!
万幸医师并未受伤,被困在莲茎丛里,拼命挣扎。但莲茎丛与刑天本体相连,正被那庞然尸骸拖拽着缓缓沉入水中。水线已经漫到荆南脖颈,很快就要没顶。
幽篁握剑冲过去,突然眼前宽刃大刀刀锋一闪,他闪身避让,但见夏侯彪不知何时尾随而来,掌刀挡在他与荆南之间。
幽篁喝道:“逆臣,闪开!”
高大的男人冷冷看他:“从刚才开始,我已经不是你的臣子了。”
少年一怔,怒目而视:“那么你是要拦我了?”
夏侯彪对他的愤怒无动于衷:“这尸偃是格物御史的物品。即使损坏,也该由我等家臣来回收。无干之人,速速退去。”
幽篁刚要发作,只听荆南求救呼喝被呛水阻断,接着是一串汩汩冒泡的声音。他心道不好,明白医师已被拽入水下,危在旦夕。
夏侯彪视若无睹,反手将大刀横于胸前,阻死了道路。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冻结了幽篁的身形。不说他此刻大战力竭,肩头带伤,就是处于最好的状态,也过不了护国将军这柄宽刀。幽篁侧头,看到珀霖仍旧端坐水岸轮椅上,微微含笑地一语不发。
原来从始至终,他从未逃出过这个女人的计算。
一阵无力感排山倒海地倾轧过来。他双膝一软跪坐在地,所有的凶狠表情都化去,只有涟涟泪水无穷无尽地自眼眶中涌出。
夏侯彪无声俯视着他,而荆南的挣扎声越来越弱。
幽篁低垂下头,缓缓平举手中长剑,剑身上殷红和墨黑的血犹自交融。他咬牙,手腕一震,整柄剑应声而碎,跌落一地残片。
他开口,声如哽咽:“珀霖师尊,你说过‘生徒可代师而征’。此一战,我虽不慎失了王莲,但也算重创了执剑御史……”他深吸了口气,“学生……已为您赢得此战。”
“好。”珀霖一声应允。
夏侯彪即刻回身跃去,一刀斩断拖拽荆南的莲茎,伸手将医师自水中提起,起掌拍向他后背。荆南剧烈呛咳,神志不清地连吐带咳。
珀霖笑声清如悬铃,她向幽篁遥遥举起右手:“好徒儿,不枉为师对你的苦心栽培。此番前来中原,收割诸事已毕。来,随为师回十方城去吧,还有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幽篁却视若无睹,听若罔闻。
他的目光被一地残剑吸附,只能看见再也无法弥合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