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糕店奇谈

2015-09-10 07:22张迪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5年8期
关键词:鹿城米糕虎子

张迪

宋绍兴十二年,鹿城丽泽门外有一爿米糕店。店主名叫张生,是个读书人,多年屡试不第。四十岁时,张生再一次名落孙山,想想这辈子为了考功名妻未娶子未生,难免灰心丧气,也断了达则兼济天下的念头,卖了自家几亩田,买下一个店面,做点小生意,过过穷则独善其身的平常日子。张生心眼好,他用的米粉都是质量上乘的,制作的过程干净卫生,出笼的米糕个大味甜,喜欢吃张生家米糕的人很多,生意着实不错。张生是個精细人,他自己算好,每天蒸五笼米糕,一笼二十个,五笼就是一百个米糕,每个米糕卖一文,一百个米糕就是一百文。

这几天,张生发现一件怪事,每天照样卖了五笼一百个米糕,但钱柜里面却只翻出九十八文,数来数去少了两文。米糕都是自己守在店里卖的,钱也是自己亲自接的,不可能少收钱或者多卖米糕。店里面除了张生,就是自己的养子虎子了。虎子无父无母,五六岁的时候流落街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张生见他可怜,领着回家,供给衣食,现在早长成十七八岁的壮小伙子了。对张生来说,虎子既是养子又是徒弟。虎子负责做米糕,张生负责卖米糕,自打米糕店开张就是这个规矩。虽然张生没有明说,但是米糕店、张生祖宅再加上几亩薄田以后肯定都是虎子的,虎子也就是为张生养老送终的。虎子机灵勤快,学业上不见长进,舞枪弄棒的绝活倒是人人称绝,做买卖的功夫也不赖,米店也多亏虎子打理,才有今日的好局面。

自打每天少了两文钱这件蹊跷的事情发生后,张生一直观察着虎子。平时给虎子的零花钱,虎子都交给张生保管,说是要存着娶媳妇。要说偷拿,也犯不着就偷两文钱,再说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虎子的为人,张生再清楚不过,他寻思着不能轻易怀疑自己的养子。

既然不是虎子偷拿,店里面又没有别的人,这两文钱到底去哪儿了呢?为这个事情,张生这几天无心吃饭,更无心买卖,心中一直惦记着这两文钱。钱倒是小事,但是莫名其妙地少两文,总让人不是滋味。张生心中郁闷,自言自语道:“怕是撞见鬼了。”

这天张生照例守在店中卖米糕,到了傍晚打烊时分,还剩下两个米糕,数数钱九十八文。张生心想,这下总可以凑齐一百文了吧?此时张生视野里面出现一个女子,穿着一身灰衣灰裙,头发蓬乱,神色慌张,只见她冲着张生的米糕店走来,把两文钱往柜上一放,抓了两个米糕就匆匆忙忙消失在街头拐角处。张生拿起两文钱仔细看,很普通的两文钱,掂一掂,重量也正好,刚好一百文,放进钱柜,用锁锁好,张生长吁一口气,这下一百文无疑了。哪知第二天起床,张生打开钱柜数钱,仍旧是九十八文。张生心里这个气啊,到底是谁在搞恶作剧?张生虽然是个读书人,却颇为迷信,他小时候听祖父讲鬼用的钱是冥钱,看着和正常的钱没什么两样,过不了多时就会幻化不见。会不会是收到冥钱了呢?

张生突然想起每次快打烊时,那个来买米糕的女子,同样的时间,同样地匆匆忙忙、行色慌张、蓬首垢面,的确有些让人捉摸不透。这天他坐在柜面儿上卖米糕,果然日落时分,那个女子又一次出现,慌慌张张,左顾右看,把两文钱往柜台一放,拿了两个米糕就匆匆离开。张生忙叫上后堂的虎子照看一下店面,他自己赶紧悄悄跟上女子,要去探一个究竟。

女子脚步轻巧急促,一会儿的工夫出了城,直至城外马鞍山脚下。只见那女子轻车熟路钻人马鞍山西麓一个乱草掩映的山洞,便不见了踪影。追到这里,年过半百的张生早已气喘吁吁,看见女子进了山洞,怕女子走远自己追不上,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钻了进去。

洞中怪石杂陈、光线昏暗,张生左顾右看,不见女子,倒见一个二三岁的白胖娃娃正坐在草堆上大口大口地吃着女子从张生店里买的米糕。说来也怪,这娃娃面相生得宽额垂耳方口,竟跟那年画上的福娃一个样。张生见这娃娃着实可爱,不禁伸手去抱。那娃娃也不怕生,冲着张生脆生生喊妈妈,这把张生逗乐了,顺手从怀里一摸,摸出两颗糖来,递给孩子,孩子高兴得咯咯笑起来。洞中光线越来越暗,就剩洞口那一抹残照了,张生心想还是明日早些辰光带虎子来寻寻这个女子。张生正准备将孩子抱出洞外的时候,哪知洞中乱石后闪出那个女子,一见张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张生吓了一跳。

他抱着孩子慌忙说道:  “姑娘这是何意,简直要折煞老朽了。"

女子说:“既然老人家跟随我到这里,也是天意,小女子有事相托,老人家若是不答应,我便长跪不起。”

张生忙说:“你起来,起来说,若是老朽能力所及,定当在所不辞。"

女子站了起来,伸手从张生手中接过孩子,抽抽噎噎地讲起了自己的身世:“家乡被水淹,一家人就我一个人死里逃生,一路来到贵地,在半途生下这个孩子,自己也就魂归西天了。我死不死倒是不要紧,可是孩子要是没有我也是死路一条。我已成鬼,养这个阳间的孩子不是长久之计。既然老人家知道了这个隐情,请将这个孩子带回,有一口饭就给他一口饭,总归是有个遮风避雨的去处。我也就没什么牵挂可以安心去酆都城转世投胎了。”

张生细看那女子,面无血色,嘴唇乌青,确实和普通人不同。张生听着女子惨淡的身世,不免心生怜悯,忙对女子说:“我张生膝下就只有一个养子,虽然家财不多,但略有薄田几亩,养活这个孩子足矣。你就放心去吧!”

女子听了再次跪下,给张生磕了三个头,将孩子亲了又亲,依依不舍地放到张生手中,转身离去。等张生抱着孩子出洞一看,哪还能寻着女子的踪迹?

可怜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张生给孩子取名晖儿,让孩子知道母亲辛苦养育的不易。张生想想这种鬼神的事情倒是不能乱说,再说这也是个义鬼,对外便称这个孩子是捡来的。虎子也没有多问,但是看得出特别喜欢晖儿,一家三口出门,总被人认为是祖孙三代呢。

某日,张生要赶往苏州城吃酒席。临走前他叮嘱虎子照顾好晖儿连同米糕店的生意,并说自己准备在苏州呆上几天。虎子让他放心去,一切自有他照应,不用担心。张生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门,叫上马车,直往苏州城去。还没出鹿城城门,张生想起送给老朋友的礼物放在自己的卧房忘记带走,立即返回家中去拿礼物。

折回来发现店门早就关了,正值晌午,这个虎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生意的,张生不悦,往店后面自家的宅子走去。进了门,静谧无人,倒是晖儿的房间传来女人的笑声。张生疑惑不解,想想自己一个老光棍再加上虎子一个小光棍,哪儿来的女人?冷不丁掀开门帘,里面的一幕倒是让他吃惊得后退了几步。只见前日那位托孤的女子正抱着晖儿,女子看见张生,脸上的笑容刹那间僵住了,而不懂事的晖儿,看见张生,双手不停地朝着张生挥舞,嘴里含含糊糊喊着:“爷爷,爷爷,抱,抱!”

张生脸色煞白,语无伦次,手指女子问:“你你你,不是鬼么?不是去了酆都城么?怎么又回来了?”

女子没料想张生竟然回来,神情慌张,想躲开却又无路可退。张生不知道这个女鬼干吗要回来,又急又怕,额上冒汗,眼冒金星。虎子正巧进屋,发现事情败露,只好说出实情。

原来,前些日子,虎子去乡下买稻米,于城外遇见一群灾民,其中一个女子抱着孩子恳求虎子把孩子收养了。她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养活自己已属不易,她不希望孩子也跟着自己挨饿受冻,况且带着孩子也没有东家愿意找她干活。虎子听了心头难过,他自己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多亏张生收养了自己。义父张生教自己读书认字的时候,老是恨铁不成钢地说,瞧你这个不通窍的榆木疙瘩,打死我也不要再养义子了。虎子心想张生绝然不会再收养孩子了,自己又暂无能力,所以才想出这么一出鬼神闹剧,让张生死心塌地把孩子收养了。那每天少了的两文钱其实是虎子悄悄拿走的。

张生听了,气不打一处来,顺势脱下布鞋,准备“家法伺候”。那个女子见情况不妙忙求情道:“老人家,这几天多亏你们照顾晖儿。你也别为难虎子哥,我把晖儿带走就是。”说话间,抱着晖儿准备走。

张生心头哪里舍得下晖儿,忙让虎子将女子拦住,叹了一口气说:“我气虎子不说实情。这荒年,你一个女子能去哪里?我也想过了,这几年攒了些钱,准备给虎子娶一房媳妇,如今先把这个钱拿出来盘一个店面,把店做大,你也可以来店里帮忙,先把这个荒年度过,之后的事情我们再慢慢打算。”女子听了,感激涕零,不住点头,虎子也在一旁悄悄抹着眼泪。

女子能干手巧,自从有了她,张生家的米糕倒是越来越甜了,买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了。一家子白天开门做生意,晚间早早打烊,张生自教晖儿读书写字,晖儿聪颖过人,触目成诵,张生打心眼里高兴,逢人便说晖儿是文曲星下凡。晖儿还背着张生跟着虎子学习十八般武艺。

斗转星移,一晃的工夫二十年过去,晖儿早从牙牙学语的白胖娃娃长成风度翩翩的俊美少年。话说这一年正是绍兴二十年,刚继位的宋孝宗下了一道人心大快、直呼万岁的圣旨——为岳飞父子平反昭雪。此消息不胫而走,从京城迅速扩散,也就一两天的工夫,鹿城已是人人皆知。这日,张生去茶馆喝茶,茶友们全在议论岳飞的消息,比如岳飞的遗眷被皇帝加封以示抚慰,比如岳飞父子改葬于西湖畔栖霞岭,等等。和友人畅谈了一回兴衰际遇,张生惦记着晖儿的功课尚未检查,便早早辞别老友,回到家中。不见晖儿,大概和虎子上街了,倒是见晖儿娘正在整理包袱,似乎要出远门。

张生心中不免诧异,便问道:“晖儿他娘,你可是要去哪儿?”

暉儿娘看了一眼张生,高兴地说道:“爹,大喜事!”眼中满溢欣喜的神色,一改二十多年的愁容满面。

张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这个平常岁月哪儿来的大喜,便问道:“何喜之有?”

“爹,您没听说么?岳元帅父子平反了。”

“这倒是听说了,只是你我小民,闲话一回罢了,不照样做生意过日子?”

“我要和晖儿去京城见夫人。”晖儿娘说完,竟然双目含泪,哽咽不语。

晖儿娘这一笑一哭,行径与平时大异,更让张生心生疑惑,关切地问道:“晖儿他娘,可是身体不舒服?”

晖儿娘使劲摇摇头,掩袖擦泪继续说道:“爹,我不是晖儿的娘,我是岳元帅府中的丫鬟,名叫采因。二十年前岳元帅和岳云公子惨遭杀害,夫人和我带着霭少爷连夜逃出来。途中我和夫人走散,晖儿正是霭少爷。我带着霭少爷跟着灾民来到鹿城,幸好你们一家好心收留,不然哪有今天!”说完,晖儿娘已经是泣不成声。

“啊——”张生大吃一惊,遥想当年岳飞灭门一案不免心生战栗,想不到晖儿竟然是“钦定要犯”。可是,张生又想到之前晖儿娘和虎子合演的那出鬼把戏,满腹疑虑,试探地问道:“可是当真,不会又是骗我的吧?”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还骗人。”晖儿娘喜中带嗔,跺着脚,不再理会张生,自顾自继续收拾包袱。

“那你收拾包袱又是何意?”张生继续问道。

“这个天大的秘密我本打算烂到肚子里。圣上英明,还岳府上下一个清白。我昨夜思忖一宿,如今之际,怕是快快进京让夫人和蔼少爷相认为妙。”晖儿娘脸上神色肃然,看来是决心已定。

这下,张生是真地信了。忙上街将虎子和晖儿寻回,将此事细细告诉了二人,并安排虎子护送他们进京。这一夜四人早早歇息,但都心事重重,辗转反侧,难以安睡。第二天,天未亮,三人辞别张生匆匆上路。张生将米糕店关门歇业,耐心等候消息,暗暗感叹这件事一波三折,惊心动魄,也为丫鬟采因护主幼子的侠肝义胆心生敬佩。后来的事情皆大欢喜,真可谓万事遂人意,锦上又添花。岳霭,也就是晖儿,与其生母岳夫人李氏相认,失散骨肉重相聚,喜极而泣,旁人都不免暗暗垂泪。此后岳府一家人专门去杭州祭拜了岳元帅父子的墓地。而宋孝宗召见岳霭时,见他仪表堂堂,谈吐不凡,文武俱全,大有其父儒将遗风,赐给官爵,让他子承父志,捐弃前嫌,继续为朝廷、为天下苍生尽忠尽职。再后来,岳霭将张生接至京城颐养天年,虎子夫妇因惦记着米糕店,回到鹿城继续经营米糕店的买卖。

这桩事体一传十,十传百,成为鹿城一桩美谈。大家私底下说,做人比读书重要,张生这辈子,读书读得孤家寡人一个,因着一颗善心,晚年倒是享尽世间福,看来立身处世还是讲究一个字——善。

〔本刊责任编辑 尹 静〕

〔原载《乡土·野马渡》

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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