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终结篇

2015-09-10 05:35时未寒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9期
关键词:将军

时未寒

大雪纷飞,许惊弦与水柔清在华山,先遇到华山派两位僧人的阻拦,后又被一群黑衣人阻击,水柔清昏迷被擒。许惊弦遭到君东临与妄语大师的联手伏击,差点命丧其手,幸好最后关头化险为夷躲过一劫,并与君东临化敌为友,暗结同盟。

水柔清昏迷半日,浑不知许惊弦与君东临、妄语大师的交谈,此刻清醒过来,见强敌尽去,身边仅余许惊弦一人,又见他目中神光湛然,宛如变了一个人,不禁大觉茫然。

在水柔清的追问下,许惊弦大略解释了一番,只说与君东临、妄语大师仅是一场误会,并在无语大师的调解之下,现已化敌为友,并将打探到叶莺与扶摇的消息亦尽数告知,只把君东临所言水知寒等事略去不提。

水柔清虽听得半信半疑,但见许惊弦眉头微锁,神情凝重,知他尚有疑难之事悬而待决,也不多问,只是道:“当初在京师我也曾见过扶摇。唉,好想去抚摸一下它的羽毛,却是不得机会。”

提及爱鹰扶摇,许惊弦心情大好,笑道:“我那时见你连目光都不扫扶摇一眼,还当你对它毫无兴趣。你可并非没有机会,只是不屑罢了。嘿嘿,当年它出生不久,如今可是生得威猛雄壮,再不是幼弱可欺的模样了。”

“你还说!”水柔清撇起小嘴,诈怒道,“存心让我后悔是么?”

当年两人同住于白露院中,但因水秀之死而形同陌路,水柔清虽对扶摇极其好奇,却哪肯放下情面去找许惊弦。

许惊弦见她从容提及当年旧事,知她心头已无芥蒂,微笑道:“现在也不晚,只要你愿意,我还可教你牧鹰之法。”

水柔清担心道:“听说鹰儿性烈,对陌生人敌意甚浓,只怕不会轻易听我的话。”

许惊弦道:“扶摇极有灵性,似可读懂人心,只要你确实对它好,时日一久,即可认你做主人。它本就来自塞外,只有那里的天空才是它的家,我们一同陪它去故乡一游,岂不痛快?”

水柔清想到在高远天空下的辽阔草原上,与许惊弦一同并肩驰骋,策马放鹰的情形,不禁悠然神往,欣然道:“那可说好了,到时如果扶摇不认我这个主人,我可不依。”

许惊弦大笑:“你放心,扶摇是我的好兄弟,又怎会不听我这个大哥的话。”许惊弦这话倒确是发自真心,当年在御泠堂魔鬼峰习艺之时,面对诸多怀疑与刁难,除却多吉的支持,就只有与扶摇相依为命。无数个夜晚与爱鹰在山野星空下静默,彼此之间早已生出血脉相连、生死与共的感觉,虽然人鹰不同类,但在他心中,扶摇实与兄弟无异。又想到扶摇毒伤未愈,也不知叶莺能否及时找到良医治好它的伤势,恨不能早日了结手中之事,赶赴塞外灵禽岛一探究竟。

水柔清忽抿嘴一笑:“哈哈,我终于知道你的阴谋诡计了。”

许惊弦大奇:“你何出此言?”

“我看你去找扶摇是假,借机去见见那位叶姑娘才是真吧。”

许惊弦不料话题忽转到叶莺身上,一时语塞,更被勾起满腹心事。

他与叶莺之间最初敌友难辨,恩怨纠结,一路同行渐生情愫,彼此虽不乏心心相印的时刻,但却始终未能捅破最后那一层窗纸。飞泉崖一战,眼睁睁地看着叶莺遭受宁徊风重创掉落悬崖,只道她必无幸理,所有柔情绮思皆化悲痛与怀念。虽经九幽山庄之事后百般猜疑,心怀希望,却又隐隐担心乐极生悲,不敢多想,这份患得患失的心境,唯己自知,实不足为外人道。

在诺城重遇水柔清,逐渐勾起压于心底的那份少年懵懂情怀。但不知如何,心中却还有一分对叶莺的歉疚,念及她生死未卜,但觉道义有亏,故也始终亦无法对水柔清全情投入。

他亦曾在心底暗中比较过,两女有着同样的美丽纤巧、凄苦身世,又是同样的个性独立,坚韧倔强,令人在怜惜之余,却又不得不佩服其有如男子般的刚毅心志。她们皆曾让他心动,区别正如同彼此的独门兵器。

叶莺就像是一枚犀利尖锐的“眉梢月”,来无影去无踪,直刺入胸,既给人蚀骨的痛楚、亦带来不同寻常的激情,如天马行空般给人无尽遐想,更是爱恨分明眼里不容半点尘埃。

而水柔清则如同一根变化万千的“缠思索”,时而顽皮吵闹,唯恐天下不乱,时而安静乖巧,仿佛感觉不到她的存在,直到不知不觉之中,才发现她早已在周围编织起缠住身心的天罗地网,让人再也逃离不开。

水柔清轻声问道:“叶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她身为杀手,善于隐藏与掩饰,除非得到她真正的信任,不然很难知道她内心所想……”许惊弦但觉心跳加快,谨慎作答,唯恐言多有失惹她不快。他虽自幼修习清静无为的老庄之学,但遇上这等情感之事,与天底下每个困于情关的少男亦无二致。

水柔清不置可否,继续发问:“她一定长得很美吧?”

许惊弦见水柔清神情无喜无忧,似说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问题,猜不透她的用意。单论容貌,一个清妍如兰,一个冷傲若梅,在他心里原是难分轩轾,假如他笨拙一些,内心所想脱口而出,反倒不至于如此为难,偏偏头脑运转极快,未回答前已预测出对方可能的种种反应,暗忖若夸赞叶莺,多半会引来水柔清的妒忌,但若贬低叶莺,却又非他所愿。何况以水柔清的冰雪聪明必会看破自己刻意逢迎讨她欢心,更会瞧不起自己。他本就不擅长说谎,一时张口结舌,心头忐忑,竟不知应当如何应对。

水柔清瞧他窘态毕露,心中偷乐,故意道:“唉,你不说我也知道,想那叶姑娘身为非常道的‘活色’,当然是貌美如花,胜若天仙,难怪你一见之下魂不守舍,至今念念不忘。”

许惊弦大急:“哪有此事?毕竟她与我相识一场,又因我而身受重伤,自当挂牵她的安危。如今知她被无语大师所救,亦算了结一份心事,日后就当她是妹妹罢了。”

“嘻嘻,这话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你当她是妹妹,她可未必仅当你是兄长呀。”

“听那齐生劫的口气,她此刻的意中人是那墨留白才对,与我何干?”

水柔清板起面孔:“哟,听许帮主这酸溜溜的口气,似是心有不甘呢。”

许惊弦见她神色不善,但觉头大如斗,只怕越解释越难脱身,平日虽是满腹智计,此刻却被水柔清逼得无可奈何,只得告饶:“清儿大人大量,放过我吧。”

水柔清忽然抚掌大笑:“哈哈,想不到你也有被问得哑口无言、向本姑娘求饶的一刻,如今知道厉害了吧。”

许惊弦被她的态度弄得晕头转向,怔怔道:“你是在开玩笑么?”

水柔清眸中闪过俏皮之色,嫣然道:“谁和你开玩笑?我只是觉得叶姑娘武功又高,人又漂亮,实是万中挑一,像你这样呆头呆脑的傻小子如何能得到她的青睐,莫非还有我尚未发现的优点,快给本姑娘从实招来。”

许惊弦失声道:“原来我在你心中竟是如此不堪?”

“嘻嘻,你当自己很了不起么?就算做了白道第一大帮的帮主,在我眼里还不是当初那个小敲一笔竹杠就喜形于色、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头。”

许惊弦此刻方确定水柔清有意戏谑自己,又好气又好笑。

望着她如花似玉的盈盈笑颜,许惊弦大生感触,她就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邻家女孩,单纯善良,不沾尘埃,欢喜悲伤皆形于色,不饰遮掩。若是当真激怒了她,必会被追根究底兴师问罪,迫得对方低头认输方肯罢休,但只要能逗她开怀,顿时雨过天晴,令人如沐春风。

曾几何时,因仇恨蒙蔽了心智,一意复仇的她失去了以往的快乐,幸好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恒山之行得般若大士点化后,她终于又重新找回了从前的影子,顽皮如昔,令许惊弦大感欣慰。

想到这里,许惊弦但觉一股脉脉温情涌上心间,再也压抑不住,柔声道:“自从与你在涪陵相识之后,虽然拌嘴吵闹,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但因莫伯父与水伯母的缘故,你我之间生出重重误会,令你视我为仇,纵是有心化解,奈何往事难追。

“我在吐蕃那几年,每每想到你时,只能反复重温过去的点点滴滴、只言片语,想到从此天各一方,再也不能相见,实是怅然若失,苦闷至极。幸好苍天有眼,诺城与你再度重遇,我表面上装作浑若无事,委实欣喜若狂,哪怕被你误认他人,亦愿追随,此刻方知心里一直也未能放下的依然是当年那个俏皮可爱的小女孩……”

其实水柔清只因方才见许惊弦神思不属,胸藏隐忧,所以才故意说话分他的心,哪知竟会换来这一番情深款款的话儿,一时芳心鹿撞,面红过耳,手足无措,垂头摆弄衣角,柔情蜜意溢满胸间,甚是受用。

水柔清既觉羞惭难言,只想快步逃开,两脚却是软软地挪移不动,又盼望他继续讲下去,不愿打断。

许惊弦叹了一口气:“叶姑娘自幼失母,身世堪怜,随后被带到非常道中习艺,耳闻目睹慕松臣与其弟子的行为,不免心性偏激,亦沾染了不少邪气。但她实是一个心地善良、极有主见的女子,起初接师门之令,又受宁徊风所惑,助纣为虐,所幸天性未泯,渐渐醒悟后,痛悔过去所犯下恶行,不但暗助我破解刺明计划,最后更与慕松臣划清界限,脱离非常道,并被无语大师收为不记名弟子……”

听许惊弦主动提起叶莺,水柔清眨眨眼睛,促狭一笑:“既已弃恶从善,还不快去把叶姑娘从墨留白手中抢回来,再续前缘。”

许惊弦尴尬道:“实不相瞒,我确是对叶姑娘动过真情,亦曾有过与她携手天涯的念头,但却误以为她命丧飞泉崖,阴差阳错,人鬼殊途,从此除了一份怀念,再无其他心思,希望你不要有什么误会。”

其实以水柔清的性格,若是真的介意某件事情,反倒会绝口不提,何况在那老君犁沟前听许惊弦倾吐心声,早对他信之不疑,此时故意提及叶莺,乃是她爱玩闹的性格使然,存心捉弄。但少女心事最难猜度,听他直承曾对叶莺动情,却又不免心头一酸,听他言词恳切,神情隐含仓皇,知他着实在意自己,所以唯恐被误会,倒也不忍怪责。

“我相信你的眼光,想那叶姑娘必是有许多过人之处,才会令你动了真情,只可惜天意弄人,无端错过,思之亦令人唏嘘。”她虽本是替叶莺感怀,却因之联想到自身际遇,不由幽幽一叹,“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小时候学文读诗,只知死记硬背,此刻一句吟出口,方体会到其中饱含的深情与无奈。

“我如今别无所求,唯愿能长伴你左右,解开心头纠结,好好珍惜这份命中注定的缘分……”这些话皆是许惊弦内心所想,沉积以久,终于有机会说了出来,大觉轻松。

水柔清面飞红霞,再也忍不住:“哎呀,快快闭口,我才不要听你的胡言乱语。什么缘分不缘分的……”

许惊弦知她虽然平日喜爱胡闹,面皮却薄,大着胆子道:“你若不想听,我自是不说。但只要你愿意听,我就天天给你讲。”

“嘴巴生在你身上,我又管不住。哼哼,男子汉大丈夫,可要说话算话……”说到最后一句,水柔清已是声如蚊蚋,几不可闻,转身逃一般地离去。

水柔清跨出几步,回头见许惊弦依然怔立原地,盈盈招手:“傻小子,走喽……”

许惊弦赶上水柔清,与她一前一后往山下行去,无需多余言语,只要偶尔相视一笑,就已觉彼此默契、心意相通。

许惊弦收拾情怀,沿途沉思。短短半日内发生了太多事情,他确是需要时间好好思索整理。先是与水柔清敞开心扉,互诉衷肠;却又意外遭到君东临与妄语大师的联手伏击,差点命丧其手,幸好最后关头化险为夷躲过一劫,并因此与君东临化敌为友,暗结同盟,有了这位渊博智者相助,既可替自己出谋划策,匡扶正道,亦可时时提防免受奸人利用,亦算是因祸得福;而君东临关于水知寒的惊天推想,更是令他疑窦重生。虽有无语大师的妙语点化,但依然生出前途缥缈难测、任重道远之感觉。

忽听身边水柔清轻声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曼妙的歌声入耳,再望着她窈窕的倩影,轻快的脚步,许惊弦但觉烦恼尽去,心神宁定,更是勇气倍增,无论前面有多少坎坷险途,他都有绝对的自信一一闯过。

长安为中原大都,最初其西防以函谷关为重,及至东汉末年,曹操为预防关西军作乱,始废除函谷关,设立潼关,因黄河在关内南流激撞关山,潼浪汹汹,故得潼关之名。

经隋、唐、宋等朝几度迁移重修之后,方形成如今的规模,乃是东入中原与西出关中、西域的必经之地,雄踞秦、晋、豫三省要冲,据险而守,南有秦岭,北有黄河,西近华岳,东方更有年头原局高临下,中有禁谷等十二连城,守险控关,垒帐相望,故潼关素以城坚墙厚,易守难攻驰名天下,历代帝王皆于此驻屯重兵,设关把守,向为兵家必争之地。

许惊弦与水柔清离开华山来到潼关城,已是傍晚时分。却见一大群人拥挤于关前吵嚷不休,一问之下方知竟是守关士卒奉命抽取关税。每人入关须交纳银两一钱,若有货物随身,尚要加价,按货物的价格逢十抽一。

其时天下安定已久,四海升平,似潼关这等险要关隘早不复昔日枕兵待戈之状,百姓安居乐业,商贩兴盛,比之繁华城郭亦不遑多让。往来商客极多,若依此纳税,确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水柔清不解:“我只知以往战争年代,或因国库空虚,或因群雄割据一方,各订法规,所以巧立名目加重赋税,才有过关收税的规定。如今却从未听闻,真是奇哉怪事……”

旁边一个老人接口道:“姑娘有所不知,只因这几日从京师派来一位沈大人巡查,潼关关主罗守将借防备刺客之名发布榜文,声明三日之内凡是入关者必须按人头收税,外来商客听闻此事,避之不及,罗守将又唯恐城中萧条引得沈大人不满,每日清晨借清查之名驱赶百姓出城,然后交税入关,看似关口来往人众,热闹繁华,其实就只是给钦差大人演了一场戏。”

水柔清惊讶道:“竟有这等事?想那什么沈大人既然身负皇命,必为体恤民情而来,这罗守将不但不收敛,反倒借机横征暴敛,搜刮百姓,可谓胆大包天。你们何不去找钦差大人告状,届时返京参上一本,管教他丢官丧命。”

“自古官官相护,莫说百姓根本近不得钦差大人身前,就算拦轿鸣冤告状,多半只会被乱棒打出,等钦差大人一走,罗守将又怎会善罢甘休?我等小民敢怒不敢言,实在是得罪不起啊。”

水柔清越听越怒:“明里是交税,实与抢掠无异。且放心,百姓怕那罗守将,我可不怕,必会给你们讨个公道回来。”

老人惶声道:“姑娘千万不可冲动,开罪了罗守将,必会被关入大牢,岂不是被小老儿害了。唉,都怪我多嘴……”

水柔清笑道:“老人家不必担心,本姑娘身怀绝技,管教那姓罗的吃不了兜着走。”

老人见她一副弱不禁风娇滴滴的模样,哪里肯信?

水柔清见许惊弦凝望城关高处,沉思不语,似是对此全无反应,知他素有侠义心肠,何况身为白道大帮帮主,岂可坐视百姓受人欺压?不禁心中大奇,拉一把许惊弦:“你这一路沉默寡言,不知在发什么呆?走,随我入城去找那钦差大臣理论去。”

苍山。瀑布。溪涧。石亭。

亭中有石,石旁有炉,炉上有茶,茶边有两个人。

这里是距离京师北郊五里的晋王山,远观山势连绵,雄壮宏伟,近观林阴密布、云缭雾漫,更有瀑溪环绕其中,鸟儿四季掩藏在密林深处,只听其鸣,不见其形,实乃幽奇览胜之地。

晋王乃是当朝开国皇帝之胞弟,因战绩卓著,立下汗马功劳,敕封为晋王,死后葬于此山,故得其名。晋王山按惯例只在皇族祭祀与庆典之时方才开放,平日虽不对百姓禁足,但盘问极严,少有游客,此际整个山中更无他人,唯他二人在石亭边煮茶论道,显见来历不凡。

男子身材高大,青衫及地,负手而立,游目远方,遥望东天,若有所思。山风卷起他乌黑的长发,猎猎作响,极具气势。

若只观背影,那龙盘虎踞、稳如磐石的笔直站姿会令人惊叹莫名,一股气吞山河的威严扑面而来,仿佛天下之大,唯其独尊。

但若观他正面,那悠闲惬意的淡淡微笑,那停在云深不知处的深邃目光,则会给人一种远离人间烟火、不问红尘诸事的感觉,如同汲天地之气、修身养道的方外之人。

明将军!有人说他是身居高位而不知足,依然野心勃勃地觊觎皇位、妄图一统江湖称霸武林的乱世枭雄;也有人说他是以一己之力整肃朝纲,强拒外敌,屹立武道巅峰数十年不倒的一代宗师。

其人正如他威凌天下的流转神功,充满着矛盾。而无论毁誉,皆无法动摇他内心的信念,亦无法撼动天下第一高手的地位。

另一位低头煮茶的女子身影修长,体态轻盈,肩若刀削,腰似纤柳,穿着剪裁合体的淡紫色长袄,外罩素色披风,随着她轻柔的动作,束腰的青花锦带轻轻摇摆着,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婉妙的曲线,更显文静娴雅,卓而不群。

无论是晋王山如诗如画的风景,还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此刻在她的眼中皆视而不见,仿佛天地间只余自己与那炉火、茶具,舍此之外再无一物。

那凝神专注的神情令煮茶女子不施脂粉的秀美容颜冷傲如冰雪,让人难以接近,但每当完成一个步骤之后,她的嘴角边就会溢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恍如云开雾散,小雪初晴,令人难以自持地心生敬慕。

在她全身心地投入之下,炉、壶、杯似都如活物一般有了生机,就连那熊熊燃烧的炉火也多了一分温柔,给这乍暖还寒的初春带来了一丝暖意。

任何人看到这一幕,皆会在心中浮出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放眼京师,像这样集天地钟灵之气的女子亦决不多见:蒹葭掌门骆清幽!

一个是手握兵权的朝中大将军,一个是以诗曲箫艺名动天下的才女。无论在朝在野,皆属于极受敬重的人物,也只有凭他二人的地位,才可以静静地相会于皇族禁地之中,不被任何人打扰。

瀑水轰鸣,溪涧长流,空山浮云,鸟鸣啾啾,宛如仙境。

明将军眼望长空,心神却是若即若离,一半沉入那荡云雾霁之中,另一半却放在旁边的玉人身上。

那纤细的身影如真如幻,似浮游于半空的精灵,如模糊于水中的诗句。

自从四年前绝顶之战后,他再也没有与骆清幽说过半句话。暗器王之死,如若在他们之间横亘了一座永难消融的冰山,尽管错未必在他身上,但他依然无法消除那份歉疚。所以他有意识地回避着她,纵有偶遇,亦只是隔着人群投来宁淡的一瞥。

然而,昨夜忽收到她的传书:明日晋王山中

恭候大驾。

蝇头小楷,字迹娟秀,没有华美的言辞,没有激烈的语气,平平淡淡,宛若好友相邀,却又不容拒绝。

虽然信中并未做任何要求,但明将军直觉这绝非一次普通的会面,骆清幽必有要事相告。

京师派系林立,形势复杂,身为蒹葭掌门,亦是名动天下的才女,更属逍遥派中数一数二的重要人物,骆清幽乃是各方面竭力争取的对象。一旦被其余人得知她密会将军府,或会引起轩然大波,所以明将军当夜下令亲卫提前封山,有备无患。

可连明将军自己也弄不清楚,封山之举到底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还是好借此机会找一个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情打扰的情况下,从容面对骆清幽?

正如他曾对碎空刀叶风说过的话,他最不了解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刻意带着将军的霸气与男人的尊严抵达晋王山,第一眼望见的不是矜严高贵的蒹葭掌门,而是一位带着三分空灵、三分闲适、三分专注,更有一分慵懒的烹茶女子。

没有多余的交谈,没有客气的寒暄。只有冷静的注视、沉默的等候。

骆清幽从炉上提起烹好的茶壶,倒入杯中,轻轻放在石桌上。

与此同时,明将军如有感应般收回远望的目光,先深吸了一口气,似要把那满溢的茶香尽吸入腹中:“多谢骆掌门赐茶。”这是他今天所说的第一句话。

骆清幽淡淡道:“若不是将军及时给清幽传信,凌霄公子与宫先生必难逃一劫,清幽深感大德。区区一杯茶又算得了什么?”

明将军叹道:“宫先生与我渊源颇深,何公子亦算是我欣赏的人,岂愿坐视他们伤于宵小之辈。只因是太子亲自下令,我不便公然违逆,所以才假手骆掌门,说来应是我多谢你才对。”

骆清幽知他不愿居功,也不点破,含笑不语。

明将军一声轻叹:“然而听了鬼失惊回报,我却有些后悔了。”

“因何事而悔?”

“后悔未能亲赴绝云谷,听到骆掌门那妙绝天下的箫声。”明将军话锋一转,“想必今日骆掌门约我品茶,决不仅仅因为感谢吧。”

骆清幽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凭她的兰心慧质,如何听不出明将军的暗示,但明将军话题转换极快,到底是一时失言急急收口,还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欲盖弥彰,她却分辨不出来。

正如没有人能堪破流转神功的虚实,亦没有人能掌握明将军的真正心意,连她也不例外。

骆清幽微微一笑,如冰雪般冷傲的面容顿现勃勃生机:“将军还是先品完这杯茶再说吧。”

明将军目蕴奇光,凝视茶杯:“轻焦淡甜,气绽芬芳,茶色徐展,沉浮有度,未饮前已觉赏心悦目。”

“想不到将军也懂茶道?”骆清幽见明将军于品茶前先审茶与观茶,显是颇得其味,不禁大觉愕然。

明将军淡淡道:“家师在世之时尤喜品茶,明某服侍他多年,颇受教诲,故略知一二。”

骆清幽知明将军言中所指乃是昊空门上一代长老忘念大师。

江湖传闻明将军反出师门,令忘念大师忧愤成疾,不久病逝。其后明将军又与师叔巧拙相争数年,最后迫巧拙于伏藏山中坐化。叛师在前,胁长辈于后,故被视为邪道中人。

不过明将军对此虽从不做解释,但他始终以昊空门唯一正式传人自居,可算是对江湖流言的回击。此刻听他口气,对授业恩师不无怀念之意,其中隐情,或许唯有局内人方知。

明将军端杯饮了一口,动容道:“温泽润郁,余味悠长,似苦似甘,唇齿留香,骆掌门好高明的茶道。”

骆清幽奇道:“将军似是话中有话,为何不夸茶好,而是说茶道高明?”

“不瞒骆掌门,当你拿出茶叶之时,我已认出是‘银叶长青’,记得多年前曾饮过,本已不做期待,想不到今日的味道竟大不相同,想必是在骆掌门的妙手之下,方收神奇之效。”

“原来如此。幸好清幽在茶道上下过一番工夫,才不至于当场出丑。”

“不然。能静静欣赏骆掌门专注烹茶的神态,正是京师每个人梦寐以求的福分。”

骆清幽偏头微一沉思,反问道:“我倒很想知道,假若此茶不出将军所料,是否也同样会听到将军言不由衷的赞许呢?”

明将军一哂:“明某岂会做这等煞风景之事,自也会口头上赞同几句。不过以骆掌门的冰雪聪明,当能分辨出是否语出真心。

“嘿嘿,假设真是那样的话,今日之会恐怕将要不欢而散了。”

见骆清幽沉吟不语,明将军自嘲般一笑:“看来这不是你想要的答案。”

骆清幽微一抬眉,迎上明将军大有深意的目光:“答案并不重要,但将军实话实说的态度却令清幽十分满意。”

明将军叹道:“居高位者,时刻提醒自己须纳忠言而远谄媚,习惯于猜测对手的言外之意,刻意隐瞒内心的想法,莫说少有畅所欲言的机会,就连知交好友亦难觅见了。”

骆清幽见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苦涩,猜他是否亦想起过去那些胸怀坦荡、言传心声的岁月,轻声道:“既然今日之会,只有你我二人,明兄何不放开心头顾虑,畅所欲言。”

明将军抚掌大笑,状极欣然:“相信骆姑娘今日相邀必有要事,明某若仍是打着官腔,说着冠冕堂皇、华而不实的言语,岂不辜负了这美景与好茶。更何况能与骆姑娘坦诚相待,实乃明某所愿!”

两人皆是智慧出众、聪明睿智之辈。骆清幽忽把“将军”的称呼换为“明兄”,看似无意,却是一种巧妙的暗示,而明将军则立时掌握到她的心态。

“清幽还想问明兄三个问题……”

骆清幽似有些犹豫:“事先申明,这些问题涉及一些明兄的私人隐秘,若是你不愿面对,我亦决不勉强,今日之会就此中止。免得问出了口却又被明兄所拒,不免令清幽另做他想,更让明兄徒生怀疑。”

明将军目光闪动:“既蒙垂询,原当知无不言。但不知明某是否也有同样的机会询问骆姑娘类似的问题,以示公平?”

骆清幽淡然一笑:“只因清幽得到一个重大消息,欲与明兄一同参详。但此事事关重大,所以务得慎重,在确定明兄的态度之前,清幽不愿轻易说出口,还请见谅。”

“这与明某的私事有何关系?”

“明兄的立场,将会决定我们是敌是友。”

明将军沉吟良久:“这本是一个令明某为难的决定,但骆姑娘却让我心生好奇。既想知道你会问些什么问题,更想知道将会奉上何等惊人的消息?嘿嘿,幸好以我对骆姑娘的了解,你不会阻止任何人去做想做的事,也不会勉强任何人去做本不应该做的事。明某自当奉陪。”

骆清幽微微一震,明将军看似无意之言,却触动到她内心深处,想不到他对自己了解之深,远超预计。

她面上当然不动声色,清咳一声,低声道:“虽早得知了明兄的真正身世,但对于清幽来说,明兄依然是一个难解之谜。雄霸京师数十年,你的所作所为都看在我眼里,但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既令人钦佩,亦令人不解。所以清幽的第一个问题是……”

骆清幽颜容一整,肃声道:“明兄到底有没有夺取皇权之念?”

一言出口,整个晋王山仿佛也在这瞬间陷入了至静之中,一切风声、林动、水流、鸟语全都听而不闻。

饶是明将军早有准备,亦未料到骆清幽第一个问题就是如此石破天惊,在他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这亦是骆清幽的高明之处,一开始就突出奇兵,问出最难回答的问题,不容明将军有思考的机会,只要他愿意作答,其后的疑问皆会迎刃而解的。

“若是我只回答一句有或没有,既对不住骆姑娘精心准备的问题,亦显得毫无诚意。”明将军锐利的目光望向亭角垂下的一根冰剑,良久后方才凝声道,“每个人都需要目标,一个看似遥不可及的理想足以令人奋斗一生,更何况那还牵连到祖上遗命。三十岁前,我视夺取皇位为毕生所愿,故拜师习武,攻读兵书,投身仕途,征战四方,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大权在手,重掌明氏江山。只不过,我只希望凭一己之力,不愿借助他人的力量,所以弃四大家族、御泠堂的支持于不顾,更叛昊空门而出,任何人只要拦我去路,便视之为敌,不死不休,无数敌人倒在我的脚下,直至我站在了权力与武道的顶峰。

“踏入京师,击败包素心,一战功成,名震江湖。随后领军出征塞北,得胜返师被拜为大将军,朝野震慑,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志得意满之际,我首遇平生劲敌:魏公子。”

明将军神情萧索,长叹一声:“我从未想过能遇上这样一个从武功到心智上皆不输于我的对手,不由大起争强好胜之心,与之对峙的十余年期间,无从他顾,只知竭精殆虑,图谋策划,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一切皆为击倒对手。那时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若不能彻底击败魏公子,何以谈争天下?

“然而,当魏公子失势丢官,最终死于峨眉金顶,政敌尽去,我却全无半分欢欣,反有怅然若失之感,那并非失去对手的寂寞,而是因之触发了对自己的思考。那时大权在握,将军府威震朝野,只要再经我巧妙安排,皇位亦唾手可得,我却不由怀疑一旦踏出这无可挽回的一步,余后的人生我还可以有什么样的目标?扪心自问,人生不过百年,或为生存,或为名利,奔波忙碌,从无休止地追求,但我的理想却非源于自身,而是对家族遗命的继承。嘿嘿,以我的武功与谋略,何事不能成?为何非要让千年前的先祖来决定我的一生?我要去做我最想做的事!”

明将军傲然一笑,眼望苍穹,身躯显得无比高大:“这世上已无人是我的敌手,我亦厌倦了与天下对抗,唯一还能令我感兴趣的事,是与命运的相搏!”

骆清幽心神动荡,她虽通过各种渠道间接掌握了明将军的身世,但毕竟都只是旁观者的猜测,无从证实。何曾想明将军竟对她全无半分隐瞒,只怕普天之下,唯有她才听到了明将军的心声。

听着明将军沉着而不失冷静的叙说,望着他萧疏而不张狂的神态,一种错觉忽如其来地闯入骆清幽心间:他就像无法捉摸的汪洋大海,表面看似平稳无波,其实波涛暗涌,静中含动,哪怕明知危机重重,却也不由令人神往。

骆清幽长叹一声:“纵观明兄这些年的行事,确有诸多矛盾之处,无论对敌对友,既有狠辣无情的一面,亦不乏胸怀宽广之时,与世情相悖。我无法判断你到底是一个视武道为毕生追求的武者,还是还是一个将天下之事尽贮胸中,一步步接近自己终极目标的狂人。不过清幽一直觉得在明兄心中似乎另有一套与众不同的处世原则,任何人也不能轻易改变。直到此刻听你这番话,方有所悟。”

明将军淡然道:“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骆清幽沉思道:“我本想问明兄到底是视天下苍生为重,还是以个人的修行为重?但回想明兄方才所言,似乎已有了答案。”

“你不妨说说看。”

“或是流转神功源出道学之故,明兄必视个人修行为极途。无论天下大事也好,凡尘众生也好,根本不放在你眼中,只不过是明兄修行路上的一块踏脚之石。你看重的是如何凭一己之力扭转命运的轨迹,只要一切全凭你的心意而决,无论是泽惠苍生,还是置天下于万劫不复,皆不在你考虑之中。所以你才会将大权转交水知寒,纵容他率将军府肆意妄为,却在他即将成功之际骤然制止;所以你才会任简歌之流祸乱江湖,只是在等待一个出手的时机,好借此提升你的修为,直至天人之道。”骆清幽无奈地轻叹一声,“坦白说,我虽不敢苟同明兄的做法,但对于你能达至如此豁达无为、在消极与积极间游刃有余的境界,却是心生羡慕。”

明将军静默良久,方才道:“若是四年前,我必会同意你的观点,且视你为红颜知己。但如今,却是稍有不同。”

骆清幽一怔,喃喃道:“四年前……”

明将军目光落在骆清幽脸上,低叹了一声:“击败魏公子之时,我已四十有七,醒悟虽然来得迟了些,却也不晚。但我却从未想过,还会遇上平生最大的劲敌。毫不夸张地说,暗器王的出现,是我期待已久的一个奇迹,也再次改变了我对人生的看法与追求。”

听到“暗器王”三个字,骆清幽猛然一震,她的心一下子恍惚起来,想到了那个令她肝肠寸断的男子,以及无数个沉湎在回忆中的日子。尽管她已经勇敢地走过了失去心爱之人的悲伤岁月,但这一刻,当明将军有意无意间再度提及暗器王林青时,她却依然猝不及防,几乎无力面对。

明将军用一种绝异于往常,轻柔甚至带着一点温柔的声音道:“关于第二个问题的回答暂且就到这里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真正态度。你只需记住,我决不会做出令你失望的选择。”

骆清幽长吸一口气:“好,我信任你!”

事实上,自从绝顶之战以来,虽然骆清幽明知林青之死实属无奈,但内心深处依然不免迁怒于明将军。

修道之路是最寂寞的,每个人都只能孤独地走在自认为正确的道路上。明将军既然选择了这一条最艰辛的道路,他也必须付出最大的代价。暗器王既是促使明将军修行的敌人,亦是唯一能真正明白明将军内心的朋友,对于林青之死,明将军的惋惜与懊悔并不在任何人之下。

这一刻,当骆清幽感应到明将军对林青发自内心的尊重,当体会到他对自己的宽容与体谅时,她忽然间对他再无怨恨。

一抹宁静的微笑浮上她美丽的面庞:相信林青若泉下有知,亦会为自己的转变而欣慰吧……

明将军望着骆清幽从短暂的悲伤中恢复过来,面色虽不变,眼中却几无觉察地闪过欣赏与叹息:“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骆清幽叹道:“事实上明兄如实回答了我第一个问题,早已令我觉得不虚此行,亦可隐隐猜出后面的答案,最后一个问题不问也罢。”

明将军笑道:“但我依然好奇你会想出什么样的问题来诘难我。”

“既然如此,明兄请做好准备。第三个问题是:如果可以与江湖上的某人互换,明兄最想做谁?”骆清幽似笑非笑,“当然,哪怕明兄说你只想做自己,清幽亦不会觉得是应付。”

“我的答案肯定出乎你的意外。”明将军略加思索,语气一变,“但我却着实害怕你把我看得通透,假设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告诉你,如此可好?”

骆清幽毫不迟疑:“好,记住你还欠我一个问题。”忽又嫣然一笑,“明兄可知你已中计?”

“哦,何出此言?”

“明兄十分迅速地给我一个回答,可见对此你早有所想。这个问题的关键其实不在于你具体想做什么人,而是得知明兄心里仍有遗憾之事,所以才恨不能取而代之成为另一人。由此可见,你毕竟仍是个凡夫俗子,修道之路依然漫长,尚需努力呀……”

明将军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与骆清幽相识近十年,却只是始终保持着彼此尊重的关系,从没有想到她竟也有这般狡黠精灵、顽皮如少女的一刻。心头忽生出反击之念:“嘿嘿,实不相瞒,我希望取代的那人你也颇为熟悉。”

这下轮到骆清幽好奇了:“何公子?”

明将军含笑摇头:“那年宫涤尘在清秋院提出京师六绝的名号,凌霄之狂排在明某之下,我何必去做他?”

骆清幽眼前一亮:“小弦?”

明将军失笑:“难道你觉得我有返老还童之念?”

骆清幽陷入沉思。

明将军笑道:“就算你号称秀外慧中的才女,我也肯定你猜不出他是谁。奇货可居,当然要卖足关子。唔,若是他日有幸能听到清幽为我独奏一首箫曲的箫声,或许会告诉你。”

骆清幽听明将军忽然直呼自己的名字,却无法判定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心情略有些异样,不露声色道:“好吧,此事权且寄下。迟早我会打探出来。”

明将军面容一整:“那么,现在是否应该骆姑娘为我揭开谜底了。”

骆清幽沉声道:“既然明兄用三个人巧妙地回答了清幽的三个问题,我就再用另一个人来解释明兄的疑问吧。”

“谁?”

骆清幽神情郑重,一字一句道:“一月之内,太子将弑父而登基。”

夜深,风寒。月明。星朗。

公孙石藏身于江边一片密林之中,强忍着胸口撕裂般的疼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河中央的一座小木桥。对岸是一片荒岭,只要到了那里,他有信心利用复杂的地形脱身。

河水奔波不息,浩浩荡荡,似是无有尽头。他的心情亦如这河水一般跌宕不休、踌躇难决,虽然周围并无人迹,但他可肯定当自己现身奔向桥头的同时,亦会引来埋伏在周围的敌人。他先机在握,应该可甩开追踪者抢先过桥,但在对面桥头,肯定亦有人守株待兔,等他落网。一旦被截住,他没有丝毫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公孙石今年二十七岁,人如其名,相貌普通,矮壮敦实,脊背肩膀上全是隆起的肌肉,乍望去浑如一方厚实沉重的大石,再加上冷厉的眼神与刀削般的容貌,给人以一言不合,即会挥拳相迎的威慑感。

公孙石的身份复杂,时常变迭更换,做过酒楼的小厮、大户的仆役、公子的随从、赌场的护院,亦当过走南闯北的镖客、拦路行劫的马贼,甚至还为了几两银子劫过死牢。

仅从外观来看,这是一个根本不起眼的人,与最普通的江湖汉子全无区别,有勇无谋,胸无志向,饱饮食醉,享一时之乐,忘当下之忧。

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公孙石,藏在粗豪莽撞与放肆不羁的外表之下,是一个真实武功远胜平日所显、心机更要缜密数倍的人。

所有的假象都只为了掩饰绝密的身份——

他来自御泠堂,是青霜令使简歌暗中精心培植的高手!

六年前少堂主南宫逸痕远赴塞外失踪后,御泠堂内部变故重重,权力争夺达至顶峰,青霜令使简歌暂摄副堂主之位,渐露野心,引起堂中诸人的警惕,尤以碧叶使吕昊诚为重。但南宫逸痕失踪,南宫涤尘尚在蒙泊国师门下习艺未归,四大旗使中红尘使宁徊风与简歌狼狈为奸,紫陌使白石摇摆不定,吕昊诚孤掌难鸣,唯得几位堂中元老支持,勉强与简歌扳得均势。

五年前在鸣佩峰,简歌用一场以人做子的惊天棋局诱四大家族定下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的战约,最终两败俱伤。

四大家族固是惨胜若败,元气大伤,御泠堂更是损失惨重,二代精英弟子几乎全军覆没。此役令御泠堂的实力发生了决定性的转变,吕昊诚的亲信伤亡殆尽,支持他的几位元老亦当场阵亡,吕昊诚虽有怀疑,不过因简歌的几名心腹亦未能幸免,没有真凭实据之下,不愿引起堂中火并,只得压下心头怀疑不提。

却不知这一切早在简歌的算计之中,借此机会将不愿附庸的异己与难以驾驭的手下剪除,而他真正的实力则留而不用,毫发未损。

自此之后,简歌于不动声色中利诱威逼,加上宁徊风之助,渐渐掌握大权,虽无堂主之名,却有堂主之实。吕昊诚等人有心无力,难以对抗,若非南宫涤尘及时出师接管,一盘散沙的御泠堂几成简歌的囊中之物。

如今御泠堂已分裂为两派,忠义之士跟随宫涤尘在吐蕃新拓基业,再展宏图;另一批不甘蛰伏者则听从简歌号令,在江湖各地掀起种种波澜,扰乱天下,伺机从中渔利。

而公孙石,才是能够真正得到简歌信任的心腹之一。

在简歌手下,类似公孙石这般的共有三十余人,散布在全国各地,或借用各种身份打入帮派之中,或低调掩藏匿于民间,平时一切自便,但只要接到简歌的密令,则立即发动。

这一次,公孙石接到的任务是从湘北小城的一间无人秘所中拿到一些密封的资料,并火速送至京师。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任务,既不知线索由何而来,亦不知下一个接手的人是谁?如果是普通江湖门派布下如此任务,必会让接令者无所适从,更会生出不被信任的感觉。但对于公孙石来说,他常年接受的训练令他只知服从,不会询问。他只用按密令行事,水到渠成后自会有人与他联络,并执行下一步的计划。

他们有一个特别的称呼,叫做“盘子”。

茶水、点心、美食经由盘子端上,再奉与客人,盘子只是一个盛放传递的工具,既不知制作美味佳肴的工序与心意,亦不知品尝者的感受,但却是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然而,原本完美的计划出现了小小的纰漏。

离开湘北小城后的第一天,公孙石就察觉到被人跟踪,那是一位模样俊俏的年轻男子,他一眼即看出是位女子所扮,并不以为然,自信只需略施小计即可摆脱,待布下的种种疑阵都被对方毫不费力地破去后,便心生警惕,随即设下圈套反击。

御泠堂的宗旨是:只要挡道,杀之无赦!

公孙石也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为了保证任务的顺利完成,他已决意除掉跟踪者。然而看似弱不禁风的对手武功却出乎意料的高明,虽然他趁其不备突施伏击,却仅能令对方略负轻伤后逃之夭夭,未能致其于死地。

虽然成功击退跟踪者,但他却隐隐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自己犯下了第一个错误。

通过交手,公孙石已识破对方武功,应是来自四大家族中的温柔乡。四大家族虽然名声响亮,但一向如闲云野鹤,不管江湖闲事,何况他自信身份掩饰的天衣无缝,决不可能被对方无缘无故地跟踪,由此推论,他在湘北小城中所取得的资料,一定与之有关。

作为经验丰富的“盘子”,他已可大致推想出其中的过程:有人从四大家族中盗出一批机密资料,因此被温柔乡高手追杀,在情势险峻之下,只得藏于秘所中。此人随后要么已被灭口,要么落入温柔乡手中坚不吐实。温柔乡虽遍寻不至,但却可肯定资料仍留在湘北小城中,故乡中派人留在城内监视。自己的出现仅仅引起了怀疑,只要从容应对,多半可全身而退,但自己的反击却证实了对方的怀疑,接下来只怕就将要面对四大家族的全力追捕了。

公孙石匆匆北上,果然不出所料,在渡过长江的当晚,再度出现了三位跟踪者,一明两暗,皆为女子,其中一位正是那位被他所伤的来自温柔乡的年轻女子,而且他可以肯定另一位中年妇人与老妪的武功更远在其之上。

公孙石无力硬撼三大温柔乡高手,只能拼力逃窜。对方显然是精于追踪的高手,令他几度落入险境,昨晚在小镇上被三女伏击,好不容易才拼死闯出重围,代价是在胸口留下了一道半尺长的伤痕。

“盘子”有权以任何方式完成任务!

为防资料落入敌手,他当机立断,将密封的资料阅读后牢牢记在脑中,并随即销毁。

这时,他立刻明白自己犯下了第二个错误,却已后悔莫及。

过了这条小河,再走十余里路即至京师,只要得到接应,三名温柔乡高手只能无功而返。但对方绝非亦与之辈,当知其中关键,必是稳守从小镇去京师的必经之路,以公孙石的带伤之躯,绝无可能逃出生天。而眼前这道小木桥正是伏击的最佳地点,虽然他暗藏在树林中已有三个时辰,并没有发现任何埋伏的迹象,但他有一种猛兽般的直觉,对方静候已久,只等他的出现。

这是耐力的比拼,那座看似不起眼的小木桥,就是生与死的天堑。

许惊弦和水柔清能顺利与钦差沈大人见面吗,他们在潼关又会险象丛生吗?

明将军听到太子将弑父而登基的消息会怎样的举动,这又是水知寒与简歌他们的新部署吗?

“盘子”公孙石会被温柔乡的人成功围堵吗,他要传递的绝密资料会不会就是水知寒的身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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