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
户外专业自助旅行者,独立撰稿人。曾完成罗布泊自行车穿越,乌拉盖草原自行车穿越,苏门答腊热带雨林徒步穿越,科莫多岛独行等全自助旅行,并随行撰写旅行励志文章。
在周密准备的日子里,每每夜深梦回,常常会不自觉冥想着置身罗布泊里,想着遥远天地里无边的荒芜、空旷、干渴、酷热、沙暴,直至最终想到深入其中必然产生的恐惧,然而这所有的所有,最终合并变成了一股强大而难以抗拒的魔力,一个痴狂的梦想。
罗布泊(Lop Nor),位于新疆东南部,曾经是中国最大的咸水湖之一,现在完全干涸,已经蜕变成巨大空旷的盐沼。从Google地图上看,罗布泊形状宛如人耳,被称为“地球之耳”,湖岸西北是公元6世纪消失的楼兰故城,意大利人马可·波罗,瑞典人斯文·赫定(楼兰发现者),英国人斯坦因(敦煌发掘者)都曾到达于此。半个世纪之前,塔里木河、孔雀河断流,罗布泊彻底干涸,60~90年代这里变成了核爆试验场,进行过数十次大气核试验,至今一直被列为禁区。现在的罗布泊,寸草不生,一片死寂,盐壳与沙漠交叉其间,已经变成了真正的“死亡之海”。
罗布泊里,探险家余纯顺迷路干渴致死,彭加木失踪……数十起诡异的遇难事件,还有类似双鱼玉佩、地下黑洞等等各种流传的神话,让这里隐埋了无穷无尽,令人生畏的巨大魅力。去罗布泊,也是我若干年前定出的一个必达的目的地。不想再等,就在今年吧。况且,我一直执拗地选择自行车,哪怕是去罗布泊!越荒蛮,越恐惧,越梦想。
单车进“死海”
从罗布泊镇出发,到湖心碑,经余纯顺墓地,再到楼兰遗址,成为了实际骑行中的拟定路线。(最初我曾设想过抵达楼兰后,继续向北绕道库鲁克塔格,后向南进入小河墓地,终因GPS偏差原因和水的补给问题,只得放弃。)
如果不算绕路,往返距离近500公里,这样的路线中间没有任何食物和水的补给点。一切水和食物都要随自行车携带,除去行李及自行车维护装备,食物和水占到35公斤。
从罗布泊镇出发,广袤而荒芜的景象随即铺开。灰色,除了灰色,还是灰色,盐壳和沙地一望无际,不见一丝额外的颜色。
5月份的罗布泊,已经进入夏季。烈日,从上午10点开始,到下午日落前,一直呈现着诡异的日晕,招摇着魔幻般的光晕。灰色的大地,也在这样的光晕下缥缈着,吞噬着一切生迹。哪怕,那生迹是你凭空想像出来的,面对这样灰色的空茫,从头脑中,它也会被立即抹去。
炽热的阳光照射下,盐壳和沙地几乎将所有热量反射回来,地表温度在白天可以达到60℃(7~8月份为70℃),骑行在上面,如置身炙热的烤板,似乎要把人融化。
在无风的时候,寂静,是这一路骑行的另一大主题。无论是骑行还是推车,天地一片安静;若是奋力呼喊,声止即落,不会有任何想像中的回响。人在其中,渺弱得似乎随时可以消失。燥热空气中,只有车轮和盐壳间咯吱咯吱的挤压声,还有偶尔停下来时,淹没在燥热里的大口大口的呼吸声。此外,不会有任何响动。环顾四野,除了空茫,还是空茫,漫无天际……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甚至阵风吹过,在这片没有任何阻挡物的无人区里,也和不出任何声响。分明,那就是一片死寂。孤独与寂静,一路相伴随行,一直。
抵达湖心碑处已是第三天,环顾四望,灰色的、茫漫无边的盐沼,狰狞地漂浮着,如传说中的火星,让人愕蓦无措;除了太阳,天地间找不到任何参照物。缥缈中,一种莫名的、空茫的恐惧油然而生;无风的午后,地下更像埋着无穷的即将喷发的隐火,鼓噪蒸腾着。脚用力踏在上面,掀起一股白烟,诡异地在周身弥散开来,似乎身体已融浸在热气里,跟着飘了起来。
水!水!水!
罗布荒原,是中国四大无人区中,地表含水量最低的区域。在罗布泊核心区域,最浅的地下水也在八米以下,偶然能发现的泉眼也都是盐泉,无法饮用。
清晨把自己唤醒的,就是口渴。在一整天中,无论怎样喝水,都要一直忍受着口渴的折磨。骑行中,记忆最深刻的,就是不断盯着GPS的时间记录,每隔30分钟喝一次水,每次150~200毫升,每次分六小口。而每次喝完水,又开始死盯着时间,盼着下一次喝水。
头顶是阳光曝晒,脚下是盐沼烘烤,燥热的空气里,掺杂着蒸腾的盐,稀释着身体内的水分。罗布泊里,身体散失水分的速度,远远超出预料,有时含在嘴里的水刚刚咽下去,那种无法抗拒的口渴又立即袭来。按我的体重在罗布泊,一天半不喝水,就会被渴死。
就是这种折磨让我在进入罗布泊第三天时,像着了魔一样,饮水几乎失控,一天喝下了六升水!但愈饮水,那种口渴似乎愈加强烈难耐。
救命的地窝子
第三天的日落前,在几乎是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后,终于把自行车和装备推上地窝子前面的土台,直接瘫坐在地上,困顿恍惚着,好像已经沉入半睡半醒。
太阳落下了地平线,空气骤然变得阴冷,一阵凉风吹过,打了个激灵,头脑猛地清醒了一半,吐了一口嘴里的沙子,模模糊糊睁开眼。一股更强的风吹过来,扬起更多的沙子。当我完全睁大眼睛,在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天地已经忽然改变了颜色,无边的盐沼里,好像一下子搬来无数巨大的风机,天地瞬间变成狂风肆虐的混沌沙场。
风越来越强,沙子裹在风里撕扯着衣服,衣袖瞬间从身上褪出,我抓住衣服半捂着脸,抬头望着眼前黑洞洞的地窝子,这里成了惟一投靠的希望。顶着狂暴的飓风,勉强弓起身,向猫捕鼠般扑向在狂风中不断移动的行李,奋力把装备推进地窝子漆黑的洞口,那几乎就是推三步,吹回来两步。此时,眼睛已经完全无法睁开,回过头跪在地上,爬着摸到自行车,狠命抓住(如果自行车被风吹跑,就真的走不出去了),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几乎是匍匐着,拖扯着车把钻进了地窝子。看着洞口外,狂风像逼疯了的魔兽,狂野地嘶吼着,我呆坐在地上,头脑一片空白。
夜晚,吃了一粒退烧药,躺在地窝子废弃的土炕上,四周一片漆黑,狂风似乎更加猛烈,像轰炸一般,“轰轰轰”地猛砸着头顶摇摇欲坠的土坡,震得土块不断从地窝子的内壁上滑落……
楼兰迷途
在地窝子里躺了整整一天一夜,沙暴也吼了一天一夜。进入地窝子的第三天清晨,摸摸额头,已经不热了;查看了一下剩下的水和食物,勉强够用;卫星电话、GPS反复开启后,状态正常。为了轻装,我把返程所需的补给、帐篷都留在地窝子里,把剩下的水和食物全部带在身上(勉强够撑一天),推着自行车,开始向着楼兰方向进发。逐渐的,地面由软沙地慢慢变硬,居然可以骑行。再向前不到10公里,居然看到了绿色—一簇簇的红柳堆,尽管稀稀疏疏,但这些绿色足以让一个在荒滩沙地中行走了近一周的人振奋起来。我越骑越快,双腿变得轻松了很多,似乎已经忘记了这里仍然是罗布泊(实际已贴近罗布泊北岸,库鲁克塔格南麓)。
偶然间,甚至能在车轮下发现一些很小的动物足迹,我猜测那极有可能就是罗布泊沙鼠。更令人兴奋的是,骑行间,一只苍蝇追了上来,这可是我在罗布泊里惟一看见过的小生灵,我居然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只苍蝇。红柳堆渐渐稀疏,没有延续几公里就此终止,变幻出来的,是无边的龟裂的大地,像一片片巨大的伤疤,扭曲着,铺在眼前。
继续骑行向前,起伏高处,雅丹地貌终于呈现开来。最开始,还只是一片片不成形的土堆。渐渐的,随着龟裂的地面越来越坚硬,雅丹也越来越密集。最终,沟壑惊现,传说中的雅丹群尽现眼前。
此时,中午12:30,已接近事先在GPS中标注的楼兰坐标点。雅丹形成的沟壑和行进路线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分叉口,手里的GPS记录的三个坐标点(百度坐标点,Google坐标点,维基坐标点),恰好分布在这个分叉口的三个不同方向。如果在日落前返回地窝子,必须要在下午3点前找到楼兰遗址。
站在雅丹群边缘,面对着迷宫一般的沟沟壑壑,有些不知所措,越往前行,雅丹越密集,隐隐的一种茫然的迷失感涌了上来。在拐过分叉口后,不时地向左侧张望,焦急地、期望着能骤然间发现那个曾经千思万想的楼兰故城。然而身旁每一个雅丹堆高度至少都在一米以上,有的甚至在两米或更高。雅丹群里不规则的土堆方向和高低起伏的地表,让人不断绕行,越靠近目标点,雅丹似乎越高。在这不到两公里的路上,整整走了一个小时。终于,我决定把车靠在一处土堆边,在附近找一个高点查看那个似乎就在眼前的楼兰故城。手里拿着GPS,意识中向前大约只走了30米,爬上一处最高的土台,放眼望去,眼前仍是一望无际的雅丹,那传说中的楼兰佛塔,还有“三间房”,丝毫不见踪影。我喘着粗气,思索片刻,时间应该还够,还可以返回分叉口向另一处坐标搜寻。于是迅速从土台上爬下来,按照来时GPS记录的路线返回,寻回自行车和装备。
然而,就在我急匆匆按照GPS的路线返回原地时,忽然发现,搭载所有装备的自行车不见了。那时,我信心满满地爬向高处,居然忘了,在野外GPS的误差可以达到几百米(雅丹堆直径1~3米,就算自行车在身边的某个土堆后,也可能无法发现);我忘了!罗布泊里曾发生过地磁对电子设备的强烈干扰;我更忘了!以往出行惯例里,绝不和自行车装备分开,无人区里丢失装备,是会要人命的。
在无限的焦虑和懊恼中,在这片漫无边际迷宫一般的土堆间,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无助地、慌乱地、痛苦地搜寻着,拼命辨认着每一个形状几乎完全一样的雅丹堆……烈日下,一分一秒的煎熬着,搜寻了整整一个小时!
终于,在一处毫无特征的土堆后面,发现了自行车和装备。看着驮包里这些失而复得的水和食物,还有腕上已经接近下午3点的数字,心底多日的压抑,痛楚和心酸顿时全都涌了上来,我俯身趴在驮包上,泪水、沙子、汗水,粘混在一起。
再也没有时间继续搜寻楼兰。我坐在一座土堆后躲着烈日,茫然、失落中,痛苦地思索着,纠结着……胸口赘重得如压满铅块,难以言痛!放弃搜索楼兰,成了我出行十几年以来,在巨大的投入和挣扎下,最痛苦的遗憾。
再见,老伙计
自行车的飞轮与链条严重磨损,加上食物短缺,让我决定次日一早前往距离20公里的“楼兰保护站”寻求水和食物。
让人备感沮丧的是,在我第二天中午千辛万苦到达“保护站”时,工作人员在用卫星电话请示了各种领导意见后,直接把我作为“非法闯入者”赶了出来!临走前,我得到了6.5升水和四个馍,加上自己的两盒自热米饭,就是所有补给。路途中间如果发生任何问题,这食物和水都不足以支撑我走出去。再次骑上车,我不敢用力踩脚踏板,不敢喝水,不敢休息,不敢看GPS似乎一直不变的里程,更不敢想下一秒自行车是否真会出什么问题。但它终于还是废了,我呆坐在地上,看着热气蒸腾的盐沼,心里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平静……终于不用再骑了!那是我平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人面临困境甚至绝境而孤立无援时,其实是什么都不再害怕。那种莫名的平静,是在几乎被逼到最后一步,惟一寄予希望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困境的机会破灭时,恐惧也就此消解。
我清点了一下剩下的水和食物,在原地徘徊着,计算着从这里到罗布泊镇的距离(离最近的公路还有一百余公里),想着用卫星电话报警后,救援可能到达的时间,算上“官僚原因”的耽搁,大概要等上一天一夜,这点时间的确不算太长。但是,此时与上次沙暴已经隔过三天了,我无法预料,这样原地等待,最先迎来的是救援,还是沙暴?
想到这,抬起头看了一下天。远远的,隐约在盐沼和天幕相接的边际上,似乎两个黑点晃动着……最开始,看上去似乎是土堆被热气反射后拉长的影子。我睁大眼睛,渐渐的,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是两辆吉普车。
回家,回望
堆在家中墙角里的驮包,依旧散发着咸涩的气味;闭上眼,好像又看到那迷幻的日晕,空茫无边的盐沼,无数拉长了影子的土堆,还有狂风中轰轰作响的地窝子。拿起水杯,心里仿佛还在念着一口,两口……;深夜入梦,那迷途中早该平抑的慌乱、懊恼、失落……又悄然溢出,深深遗烙于胸口,赘重依旧。
的确,如多年前的梦幻想像,我实实在在地闯入了那片空茫缥缈的荒原禁区,头顶着盘亘光晕的火球,浸没着盐沼蒸腾的热气,蜷卧在沙暴狂虐巨大的风掌下,迷失于风蚀垮溃的土壑迷宫中……真实地历经了自然天地里那令人惊愕的、铁铮铮如魔鬼般可怖的锋芒,那与印象中大自然光华惬意截然想反的凶煞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