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寂静

2015-09-05 02:14章琴芬
博客天下 2015年6期
关键词:汉普顿录音噪音

本刊特约撰稿 / 章琴芬

拯救寂静

本刊特约撰稿 / 章琴芬

他寻找寂静,如同朝圣;他痴迷自然界的声音,追赶和收录它们。在他人眼中,他是环保主义者、声音生态学家,而他更认同自己是一位倾听者。在现代文明和人类活动制造的噪音入侵自然、寂静成为奢望的时代,戈登·汉普顿以方寸之地为堡垒,极力主张宪法赋予的享受寂静的权利。

红石

美国奥林匹克国家公园的霍河雨林深处,一块鸡蛋大小的红石正匍匐在一根倒下的、长满青苔的粗大原木上,静静地迎接又一个春天的到来。

这是它迁居此地的第10个年头,瞬息万变的雨林气候可能让它变得更加圆润,却没有磨损它的质地和颜色。它的主人、62岁的戈登·汉普顿(Gordon Hempton),定期会来看望它。两年前汉普顿经历了第二次听力丧失,尽管目前仍在恢复阶段,但他从未放弃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从霍河游客中心的停车场出发,除了必备的录音、监测设备及野营用品,汉普顿通常还会带上3天的补给,徒步前往密林腹地,边走边录音、考察。通往红石之路,于他而言,也是朝圣之旅。

自2005年4月22日、第36个“世界地球日”当天,汉普顿将奎鲁特印第安部落前文化长老戴维用来打磨木雕的红石安置在这片远离人类噪音的雪松林起,这里便成了他的圣地。红石从此有了新的名字—寂静之石,红石的领地则受封为“一平方英寸的寂静”。

10年来,守护红石“一平方英寸的寂静”成了汉普顿老年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每次前往红石,他都会监测周围入侵或可能入侵的噪音,记录下时间、分贝、来源,然后联系相关噪音的制造者,向他们宣讲寂静在这个时代的稀缺品质,并附送一张记录大自然被噪音入侵前后状况的CD,恳请他们自我约束。

他成立了“一平方英寸的寂静”基金会,在奥林匹克国家公园内设置噪音监控器,劝说产生噪音污染的工厂进行治理或迁移。他甚至横越美国直抵华盛顿,为“一平方英寸的寂静”寻求立法。

“有人认为我是痴人说梦,我回答,是梦没错,但并非不现实。”汉普顿告诉我,迄今已有10多家企业迁址,3家航空公司改变飞行航线,绕离原始森林区。

他还与自由撰稿人约翰·格罗斯曼合著了名为《一平方英寸的寂静》的环保图书,一边讲述自己追寻寂静的历程,一边科普寂静的美学和价值。去年这本书被引进国内后,被多家媒体和机构评选为年度好书。

序言中,汉普顿引用诺贝尔奖得主暨细菌学家罗伯特·柯赫于1905年发出的警语—“人类终有一天必须极力对抗噪音,如同对抗霍乱与瘟疫一样”,以此提醒世人:我们比以往更需要爱护大地,而寂静正是我们与大地交流的重要管道。

书中顺便提及了中国“长江女神”白鳍豚的灭绝。白鳍豚是近50年来地球上第一种灭绝的哺乳动物,一般人都认为过度渔捞、兴建水坝是罪魁祸首。但汉普顿认为,船运交通的声音侵害才是元凶,因为海豚运用声音觅食,常以刺耳的高频声音震昏猎物,而船运噪音干扰了白鳍豚的声呐系统。

“拯救寂静不是麻烦的工作,而是一种觉醒的喜悦。当我们聆听寂静时,听到的不是万物不存在,而是万物俱存。”汉普顿说,“我无法想象失去静谧的未来,也不愿有这样的未来。”

每次去看望“寂静之石”,汉普顿都会仔细监测周围入侵或可能入侵的噪音。

保护一平方英寸土地的宁静,就能减少一千平方英里内的噪音污染—这是汉普顿一再宣扬的观点。某种程度上,他就像被安置在雨林深处的那块红色顽石,以方寸之地为堡垒,抵御噪音—这一现代文明和人类活动副产品的入侵。

夜行

除了守护红石这一静谧庇护所,汉普顿另一更重要也更知名的身份是大自然录音师。30多年来,他的足迹遍及南极洲之外的世界各地,前后录制了60多盘畅销CD,在无数听众心中创造出一方不染尘嚣的宁静绿地。

让人们听到原始的自然之音,是汉普顿抵制现代文明噪音的另一种方式。而纯粹的自然之音,在他看来便是寂静之声。

“寂静不是某些声音的缺失,而是所有声音的呈现。”他说,“当你处在大自然的寂静环境中,你不是孤身一人,你可以感觉到这一点。不管是从远处传来的鸟鸣,还是树木草叶的轻微颤动,你都能用本能体会和察觉到。这是一种完满而和谐的呈现,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体会到生命的真实和宝贵,这是寂静最大的意义。”

长年野外录音生活,让汉普顿成了独来独往的夜行动物。正午时分常常多风,会破坏声音的清晰度;清晨和傍晚相对宁静,但自然界的色彩丰富,容易使人的注意力集中在视觉上,干扰对声音的判断。只有夜晚,万籁俱寂,眼睛在黑暗中失去方向,听力才变得格外敏锐。

他的录音地点通常也是在夜晚选定。确定好地方后,他会用白色胶带做出记号,再在破晓前赶回,戴着头灯,小心翼翼地安置好设备,之后伏在旁边静候黎明的降临。日出瞬间在他看来是一天中最为完美的录音时刻。

为了录出满意的音效,汉普顿往往需要多次补录。有一次,为了录到美国西部野云雀的叫声,他在华盛顿州Willapa海湾的一片小树林里录了6个星期。那片树林长在一座海岛上,属于美国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不允许扎营过夜。汉普顿就露宿在邻近的国家公园里,每天凌晨两点,他摸黑划一条独木船上岛,骑着山地自行车翻过一座小山,然后把车留在树林外,步行20分钟来到事先找好的录音地点。

“在这6个星期中,我不止一次觉得自己的行为像个傻瓜。但当我终于录到最完美的那声鸟鸣时,我不再是傻瓜了,我成了英雄。我等待了这么久,久到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时,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汉普顿说,“所以,自然录音师最重要的品质是耐心。耐心比智慧更重要。你也许是个急性子的人,但自然会让你慢下来。”

在漫长的黑暗等待中,一直陪伴汉普顿的是弗里茨。弗里茨长得并不可爱,是一个面无表情的深灰色塑料人头,眉骨上还分布着年头已久的墨绿色斑纹。但这台双耳麦克风诺依曼KU-81i录音机是汉普顿的爱将,因为它拥有最接近人耳的性能,能够逼真地录制和重现各种自然声。

弗里茨与汉普顿一起经历过各种险境。他们曾一起驱赶过鳄鱼,一起翻船落入深夜的海水。它曾看着汉普顿因为罹患各种热带病而一病数月,也曾看着汉普顿因为想录制的声音已经永远消失而伤心不已。它知道这个男人为了追寻梦想付出的无数艰辛,包括一次外出3个月录音时,汉普顿的妻子茱莉亚意外摔伤,只能坐在轮椅上照顾自己和4岁的儿子,一星期后,汉普顿才获悉这个消息,忍不住在电话另一头愧疚地哭了出来。

天籁

汉普顿的声音图书馆收藏了超过3000GB他录制的声音,其中有蝴蝶的振翅声、瀑布的轰鸣、群鸟的鸣啭,也有草原幼狼低柔的咕叫,或者一片漂浮的树叶发出的细微声响。

人类发出的原始声音在他看来也是自然之音的一部分,如婴儿的呢喃、吸吮乳汁声,足音,甚至西藏诵经声、夏威夷松弦吉他声等,因其与自然环境相谐也被汉普顿称道。但他坚决将机械噪音排除在“自然静谧”之外。他形容说,这宛如一群听交响乐的人突然受到真空吸尘器轰鸣声的干扰,令人不悦。

亚马孙丛林被汉普顿认为是他听过的最美妙的自然界。2012年6月,他受厄瓜多尔亚马孙丛林土著部落Cofan之邀,为当地的原始森林录音。到达厄瓜多尔后,他先是乘坐一辆吉普车在安第斯山脉间颠簸了16个小时,接着又坐上一艘电动竹筏在亚马孙河上漂流了两天,此后又在光线昏暗和野兽潜伏的森林中徒步了一整天。

汉普顿把这趟旅程称为“朝圣之行”。这片巨大的原始雨林最终向他呈现出变幻无穷、无与伦比的乐章。对汉普顿来说,在这样的森林里找到合适的地点安置录音机没有难度,任何位置都是完美的。但即使这样一个地方,也依然存在噪音污染。“每天有8到10架飞机从我头顶飞过。”汉普顿回忆,“我在6大洲都录过音,没有一处能完全免遭现代人类声音的干扰。”

相对遥远的亚马孙丛林而言,位于奥林匹克国家公园里的里亚尔托海滩,是汉普顿最易抵达的心仪之地—他已经造访了数百次。在这片碎石密布、枯木横陈的荒凉地带,汉普顿听过一年四季轮转的声音,听过白天和黑夜交替的声音,也听过台风和暴雨肆虐的声音。2000年,他甚至把家搬到华盛顿州邻近国家公园的Joyce,一个他称作“倾听者的Yosemite”的地方(Yosemite是美国西部最美丽、参观人数最多的国家公园之一),只为离他耳中的天籁之音更近一点。

他告诉我:“你知道吗,我热爱大自然中的所有声音,但如果有人用枪指着我的脑袋,让我在10秒钟内选择一个最爱的声音,那我会说‘自然界最大的小提琴’。”

汉普顿口中的小提琴,指的是横卧在里亚尔托海滩上的漂浮木。它们从附近的海上和河流漂流而来,多为红木杉、道格拉斯冷杉、加州铁杉和阿拉斯加云杉,粗的直径超过2米,长的达100米。其中阿拉斯加云杉质地细密柔软,富有弹性,是制作顶级吉他、小提琴和斯坦威钢琴响板的首选木料。而被夜风驱赶上沙滩的海浪,就像拨动琴弦的无数根手指。

录音时,汉普顿喜欢将设备放置于阿拉斯加云杉根部的巨大孔洞中。被海水反复淘洗、大到人能走进去的黑暗孔洞被他称为“木之耳”。晚风、海浪、沙鸣、林音,从各个角度倾泻进来,在扭曲的空间里相互碰撞、共鸣、震颤,时而高亢如裂帛,时而轻微似咏叹。

“当我进入海滩的漂浮木中,我会忘记时间。我不再用语言进行思考,而用一种全新的方式体会世界。是心灵,而不是头脑,主宰了我。我录过700根漂浮木,每一根都是独一无二、美妙绝伦的。”汉普顿说。

不仅仅是漂浮木或淘洗沙滩的海浪,对汉普顿来说,每条河流溪流都有自己独特的吟唱。在他耳朵里,那些躺在溪流里的石头,高高低低纵横排列并非完全随机,“而像乐谱一般”。最大的石头发出强劲的中音,较小的石头半埋在河床里,发出尖锐的高音。有时,他甚至会悄悄移动石头,改变溪流的乐章,然后去聆听旋律的变化。

耳疾

这个以捕捉自然界寂静之音为志业的人却两次遭遇耳疾的困扰。

汉普顿第一次失聪是在2003年。那天清晨,他从睡梦中醒来,看见几只小鸟在窗外的枝桠间跳跃。他知道,这应该是鸟儿啼唱的时刻,可他没有听见鸟鸣。他问妻子:“你听见鸟叫了吗?”妻子回答:“听见了。”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聋了。

此前的一个晴朗秋夜里,他曾被远处传来的巨响惊醒。“那是一种沉重的咚咚声,听起来像是货船或某种新型超级油轮上的活塞正在剧烈运转。”拥有多年录音经验的汉普顿,估计声音是从10至15英里外的胡安德福卡海峡传来。之后,他的大脑里开始充斥着一种嘤嘤嗡嗡、扭曲走样的声音,越来越难以听清外人的谈话。

他清除了所有耳垢,停止食用所有营养补给品,也不再使用生发水。两个月后,奇迹出现了,他丧失的听力突然恢复正常。他听到了暖炉旁柴火的噼啪声,以及冰箱传出的水声。但没多久,他的听力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这样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不断上演。

直到2005年春,汉普顿的听力才彻底恢复正常。失聪让汉普顿顿悟了很多,他开始反思:“在充满噪音污染的世界,就算有完美的听力又有什么用?”他将盲而复明的自然博物学家约翰·缪尔视为自己的精神导师—缪尔失明后,发誓只要能恢复视力,便将一生奉献给“上帝的创造物”,最终,重获光明的缪尔成了美国人熟知的“国家公园之父”。

听力康复后,汉普顿决定把多年前构思的静谧保护计划付诸现实,随后历经3个月在霍河雨林深处觅得了一处安放红石之地。半年后,他又在旁边安放了一个“静谧思绪之罐”,罐子里装了一支笔和一些纸,供来访者留下他们的想法和印象。他曾在罐子里收到10美元的捐款,还通过纸条上的留言得知,有人曾在这里向另一半求婚。

这里是他所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几处“世界上最安静的角落”之一。他有意以此为据点,抵制现代文明的噪声,同时扩大自己的寂静领地。

“我没有什么科学依据,这更像是我个人发出的一个信号、一个信念。自然界的宁静是治疗人类噪音污染的解毒药,但迄今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地方设置专门的宁静保护区。”汉普顿说他之所以选择奥林匹克国家公园,是因为这里拥有多样化的自然声境和相当大量的静谧时刻。在美国的其他国家公园,噪音争议已成为话题,而奥林匹克国家公园的空中观光还在初期发展阶段,里面没有直接穿越的道路,也没有通往最高峰的风景路线,若要到未开发的偏远地区,只能徒步。

不幸的是,从两年前开始,汉普顿经历了第二次听力丧失。目前,他的右耳已经恢复了80%的听力,左耳只恢复了25%,录音棚里所有的剪辑工作都必须依赖助手。和第一次失聪时相比,汉普顿乐观了很多。他笑着表示,哪怕失聪以后,也经常能听见一些助手听不见的细微声音,而且常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收获。

“听见宁静,保存宁静,这不是我的什么伟大发明。这是每个人内心的向往。”他说,“如果我不做这件事,迟早会有人来做。但也许会太迟,这是我最担心的,这也是我做这件事的原因。”

倾听

汉普顿曾被媒体加诸多种头衔,如环保主义者、自然录音师、声音生态学家、声音艺术家等。我问他最喜欢哪一个,他却回答说:“我是一个倾听者。”

汉普顿将倾听作为自己一生的志业,然后才是录音、举办音乐会、配音等。“我依然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更好的倾听者,尤其当我和孩子们在一起时,总能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新东西。”汉普顿说,“我们都是天生的倾听者,但当我们变成成年人后,却学会了怎么把注意力放在‘重要’的事情或声音上。那不叫倾听,而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我损害。”他认为,真正的倾听是平等地对待所有声音。

从事自然录音30余年的汉普顿,发现在美国找到连续15分钟以上的寂静越来越难了。

正是30多年前的一次深夜聆听经历,让他走上了录音之路。那是1980年秋的一个午夜,27岁的汉普顿独自驾车前往威斯康星大学攻读植物病理学博士,途中突然困意来袭,他决定在路边刚收割过的玉米地里度过一晚。和衣躺在两排只剩短短一茬的残梗之间,汉普顿体会到了什么叫万籁俱寂—只有蟋蟀在耳边发出一阵阵脆响。到了下半夜,天边传来隐隐约约的雷鸣,但疲劳攫住他,让他懒得动弹。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雨点砸下来,起初零零星星,很快变成瓢泼大雨。

汉普顿任由雨水像泄闸的洪水般冲刷自己,他第一次发现了来自世界深处的宁静。“原来宁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只有最纯粹的声音。”雷电在头顶炸裂,雨点敲打着帆布,野风呼呼地蹿过玉米地,这些都成为汉普顿耳中妙不可言的音乐。

当大雨停息,汉普顿自问: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从未真正倾听过?“那是改变我一生的时刻。从那一刻开始,我决定成为一个真正的倾听者、一个记录大自然声音的人。”

当时,自然录音师这个职业还不存在,他只能凭着本能独自往前走。一抵达威斯康星大学,他就到音响设备店去买麦克风和录音机。店主问他,“你要什么型号?”他顿时傻了眼,他以为所有的麦克风和录音机都是一个型号。

汉普顿在音响店上了第一课。他把驾照押给店主,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回自己的第一套录音设备。几个月后,汉普顿试图向银行贷款,开始自己的事业,但银行职员将他嘲笑了一番。他意识到,自己拥有的惟一资源是两条腿,于是毅然退学,在西雅图找了一份快递工作,骑着自行车递送包裹。每送一份赚1美元,一干就是9年。这是一份让人沮丧的工作,但汉普顿有了收入,一点点积下存款。他随身带着录音机,没有活儿的时候,就在街边逮着什么录什么。

他还记得第一份让自己满意的录音作品。那天,他正在西雅图市中心一家名叫Baby-Os的酒吧门前休息,一群朋克乐手走过来开始表演。华丽迷醉的朋克乐风与嘈杂匆忙的车流声、人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形成某种难以言说的音响世界,汉普顿深深陶醉了。

在街头录了3年后,汉普顿听得越多,听见的就越多。不断使用录音设备让他的耳朵越来越敏感,“因为录音机是没有选择的,它平等地倾听所有声音、呈现所有声音,最终我把自己的耳朵训练成了一台录音机。”汉普顿终于成为一个专业录音师,可以从最纷繁复杂的声音中辨认出最细微生动的声音。他利用积蓄走访国家公园,在大自然中录下风声、雨声和落叶声。

1992年,凭借为PBS电视台制作的纪录片《消失的黎明大合唱》(Vanishing Dawn Chorus),汉普顿获得了艾美奖声音暨音响类个人成就奖。领奖台上,他讲了这样一段话:“你觉得自己可以听见多远处的声音?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可能会说2公里,这是他们能想象的最远距离。乡村的人一般可以听见6到8公里外的声音。而当我身在宁静的大自然中时,我能听见32公里以外的声音。哪怕我离最接近的人类伙伴超过20英里,但我并不寂寞,反而感到愉悦与静谧的狂喜。”

你能听多远

“看大自然的花草树木如何在寂静中生长;看日月星辰如何在寂静中移动……我们需要寂静,以碰触灵魂。”这是1979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特蕾莎修女的一句感悟。如今,寂静成了全世界的稀缺品。

汉普顿形容说:“安静地方的灭绝速度,远比物种的灭绝速度来得快。”1984年,他刚开始录制自然之声时,光是在华盛顿州,就曾找到21个无噪音间隔期在15分钟以上的地方。到2007年,仅剩3个还在他的名单上,其中两个是由于默默无闻而受到保护,另外一个则是奥林匹克国家公园内的霍河雨林。又8年过去,美国已很难找到连续15分钟以上的寂静了。

汉普顿说他最喜欢问别人的一个问题是:你能听多远?为了拓展寂静的空间,多年来,他没少跟政府和企业周旋。有关保护国家公园自然静谧的相关法律,在美国已累积了漫长的历史。从1964年的《荒野法》,到2000年的《国家空中观光管理法》以及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处启动的“自然声响计划”,无一不在确认“静谧也是一种国家资源”,但相关的保护进展缓慢。

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和联邦航空总署是汉普顿造访最多的两个机构。他曾交给后者一幅横越美国时绘制的“声音心电图”。在这张图上,超过80分贝的地区如同耸立的尖刺,而密密麻麻的航线下的美国大陆就像大麻袋。令他嗟叹的是,不少人对他所做之事表示理解,甚至明确表示“我站在你这一边”,可一旦论及行动,却困难重重。

在宣扬自己的理念时,汉普顿曾经不止一次强调,寂静对人类以外的物种,特别是野生动物格外重要。“有些脊椎动物虽然目盲,但它们能听。若其发送和接收信号出了问题,结果是致命的。”汉普顿说,许多物种在共同进化过程中,开发出不同频率的音调,以便沟通。但交通噪音使野生动物的沟通变得困难,除非噪音消退,不然它们只好进化出新的声音。而这就是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

“一个有关噪音对野生动物影响的研究发现,噪音减少了一些物种的生存率。因为高速公路的噪音,鸣禽被迫调高了用于沟通的音调;在加拿大,天然气管道的噪音使灶鸟交配成功率降低了30%……夏威夷座头鲸曾被美国海军的声呐驱离,但自海军停止声呐演习后,座头鲸恢复到原来的数量。”汉普顿曾如数家珍般地向《太阳月刊》记者介绍噪音的危害。

虽然收效甚微,但汉普顿不曾停止步伐。某种程度上,他接过的是150多年前美国土著印第安人未竟的事业。1855年,在大多数城市声音都还不存在的年代,苏瓜密施印第安族的酋长希尔斯曾为印第安部落土地购买案致信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皮尔斯。

信中,希尔斯为保卫身处的寂静而抗争:“如果在夜晚听不到三声夜莺优美的叫声或青蛙在池畔的争吵,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印第安人喜欢风轻轻吹过湖面的声音,还有风本身被午后的雨水洗过或吹过松林的味道。对印第安人而言,这样的空气是珍贵的,因为这是万物—野兽、树与人—共享的气息。”

希尔斯的信函给了汉普顿很大的启示,让他更加坚定去做一名荒野的捍卫者。他深信,寂静滋养人类的本质,让人明白自己是谁。等人的心灵变得更乐于接纳事物,耳朵变得更加敏锐后,不只会更善于聆听大自然的声音,也更容易倾听彼此的心声。

“有研究发现,喧嚣地区的人们相对不情愿互相帮助。”汉普顿说,他从身处自然静谧之地获得的最大体会之一,即人们能够从爱上某地开始,然后爱上万物。就地球的健康而言,这至关重要。

汉普顿在他守护寂静的漫长征途中并非孤身一人。他接受过林白基金会、美国国家艺术基金会的资助;除了基金会,他们还成立了自己的组织,定期召开年度会议。令他欣慰的是,加拿大西蒙弗雷泽大学建立了声音生态学研究所,随之而来的是世界声音生态学论坛。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自然声境的变化。

汉普顿对寂静的未来有一种绝对的乐观。“没错,世界上的问题非常严峻,很多问题是积累上千年造成的。但只有在我们这个时代,人类开始认识到环境保护的重要,并为之做出努力。只要清洁能源能够取代先有的污染源,我相信大自然一定会重返寂静。”汉普顿认为,“一平方英寸的寂静”最大价值就在于:“它非常简单,在特定的地点没有人为噪音。石头静静地待在那里,寂静一圈圈从石头开始向外扩散。”

他对多年前参观美国内政部博物馆时看到的一句话印象深刻。那是一个张贴在墙上的广告牌,上面写着人们为什么要保护濒临灭绝的物种,答案的结尾,一名小孩补充了一个理由:“因为我们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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