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港冲突”:我们都需要时间

2015-09-05 01:54贾葭
博客天下 2015年6期
关键词:铜锣湾蝗虫香港

文 / 贾葭

“陆港冲突”:我们都需要时间

文 / 贾葭

大家并非都是不讲道理的人,还是缺乏有效的、直接的沟通。群众斗群众的时代,应该结束了,而且也必须结束。

在香港民众爆粗口反内地水货客后,作为“反击”,内地社交媒体大量出现“剪掉澳港通行证”的非理智号召,“内地和香港的矛盾”继两年前的“蝗虫论”后再度爆发。以下的文字写于2013年,但现在读来仍不过时。如果双方不能回归理性探讨,恐怕这样的文字再过数年都不会过时。

2013年春节前从香港回北京,在我离开的那天上午,港府宣布:从3月1日起,离境者携带奶粉不得超过1.8公斤—也就是两罐。违例者可罚款50万元及监禁两年。我当机立断又多买了几罐三段奶粉背回来,反正在北京随时可以卖掉。跟我同行的一位朋友,两只大拉杆箱装满了奶粉。出关时,我们互相嘲笑对方是“蝗虫”。

最近一年来,内地游客在香港被称为“蝗虫”,甚至引起激烈的争辩乃至演化为谩骂。我非常不喜欢这种被歧视的感觉。当然,有时也是胡乱猜测,觉得本地人目光怪异。

我其实早就不会去铜锣湾、尖沙咀及旺角这些挥汗如雨的地方,简直是被内地游客占领了。你会听到各地方言在耳边穿梭,到处的店面都贴着“欢迎使用银联卡”,还有简体字写的店招及菜单。我宁可约人到西沙、大浪湾这样偏僻的地方。结果,香港朋友会说,你们内地人连这里都占领了啊。虽说是开玩笑,但久而久之,我觉得这种紧张感越来越强烈。

香港的主体性是在70年代后才建立起来的。当时这种主体性,尚未脱出“一国”范畴,至少在70年代,香港人不会否认自己是中国人。但是香港人现在会严格区别香港人与内地人的概念。这种区分背后,彰显了“我们不是一类人”的深层次心态。

内地客被称“蝗虫”,起因是在香港地铁里吃东西,而且—小便,不让座等等。说实在的,吃东西这类现象在北京上海地铁里也很常见,只不过大家习以为常。但恰恰是这种“习以为常”的思维遭到香港网友的挑战:你们习以为常的事情,在这里就不行!其实内地游客在欧洲在北美在南极在哪里都一样,只不过在香港,事情就不同了。

为什么不同?因为香港是中国的一部分。在许多内地游客看来,去香港除了要签证之外,跟去北京上海区别不会太大。国际化大都市、购物方便、高楼林立、语言差异小等等,但忽略了一点:两地的文明程度与价值观念的确有较大差异,这种差异导致对同一件事的认知有很大不同。

像旺角、油麻地、尖沙咀、铜锣湾这些地方,常年被内地游客占领。“占领”的姿势的确也不太雅观。比如在电影院里喧哗、嗑瓜子,在台阶上席地而坐,在巴士上吃东西等,于是被称为“蝗虫”。我觉得吧,这跟上海的“硬盘”和北京的“王德彪”区别不大,最大的区别在于,这里面显示的优越感不同:对“蝗虫”歧视的优越感在于制度与文明,而非户口。

此外,一些香港本地人,对内地豪客在香港的一掷千金有种恐惧感。过去香港人是去深圳、广州消费的,有着经济地位上的优越感,现在则有一些被超越的失落。

过去数周内,香港新界多个地区商场均爆发反水货客乃至反自由行的示威,部分甚至发生激烈冲突导致有人受伤入院。香港特区行政长官梁振英2月24日表示,个人一直不赞成增加自由行城市数目,政府了解来港旅客人数增加对市民生活造成压力,将会继续与中央商讨是否可限制或减少内地居民来港人数,控制旅客的增长趋势。梁振英同时强调,一签多行政策是中央就内地居民出境进入香港的政策,并非香港的入境政策问题,因此审批权归中央所有。

文明上的优越感与经济上的失落感,共同造成了一种巨大张力和心理冲突,“蝗虫论”出台的原因就在于此—我被边缘化了,但我比你文明。

去年(2012年)特首选举前,我们几个朋友在中环广场上坐着聊天,许多香港市民在示威抗议小圈子选举。我写了一张纸放在边上:蝗虫支持你们!许多香港人过来微笑示意,并对“蝗虫”的称呼表示道歉。我想,大家并非都是不讲道理的人,还是缺乏有效的、直接的沟通。群众斗群众的时代,应该结束了,而且也必须结束。

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一些细节,就像铜锣湾,很少有人去问:为什么这个地方充斥着药店与化妆品店?为什么这里的食肆越来越少,东西越来越贵?在香港人十多年不涨工资的情况下,本地人会认为这是“自由行”带来的不便。物价上涨是因为供求关系变化,导致租金上涨,进而让门市的种类变得单一,那些本地人过去经常光顾的茶餐厅和小铺面纷纷撤出,只有那些能够承受高额成本的连锁店面留了下来。

2015年2月15日,香港沙田,警方使用胡椒喷雾和警棍驱散一个反水货客示威行动中的抗议者。

如果你进去铜锣湾任何一间莎莎(注:化妆品连锁店),店员的国语不会讲得比你差。这些店面接受银联刷卡,有的甚至不介意人民币付款,即使那是有违政府法令的行为。周围几乎所有烟灰缸都插满了黄色的烟蒂(注:因为本地人很少抽烤烟,混合烟烟蒂都是白色的),越是稠密的商业地带,越会感到内地游客的气场。时代广场对面有一家叫做“人民公社”的书店(店名倒真的很社会主义),门前的店招只有四个字:“奶粉禁书。”他们根本不做本地人的生意。

地铁也不例外。香港的地铁承载是按照本地人口的日常流量计算的,但每天经过深圳各大口岸赴港的不少于50万人,节假日会到70万人—这是一个中等城市的人口数。比较来看,就是北京这样的超级大城市,在春运结束时的每日返城人口也不过30万。而这30万在地铁、公交车上是可以明确感知到的。再计算一下香港的城区面积与北京的城区面积,不难想象,每天50万的人口涌入,对一个城市公共交通系统的压力有多大。

这50万的流动人口,又分别集中在沙田、油麻地、旺角、铜锣湾这几个本来就人口稠密的商业区,对饮食、住宿、商业带来一系列挑战。对香港这样一个以市场配置资源为主要手段的城市而言,资本投入模式和消费模式正在不断改变着城市的功能区块和商业布局。这种冲击实在太大,大到在一些港人心中产生了恐惧感。他们恐惧于日常生活被改变,生活方式被改变。我的一位香港朋友,几年前放弃搭港铁上下班,改坐巴士。他说:港铁太挤了,而内地游客大多数不知道巴士站点,所以巴士比较松一些。

这些平静而微小的变化,在过去十年来,让香港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憋屈。诚然,有人会说,可是香港赚了钱了呀。如果从港府披露的经济发展数字看,“自由行”对香港经济的贡献其实很少,不超过4%。许多内地游客以为“‘自由行’拯救了香港”,那实在是一个一厢情愿的并不美丽的误解。一些港人甚至视这样的“拯救”为自己的苦难。正所谓“你之砒霜,我之蜜糖”,不同的立场和身份,会有不同的解读。

内地一些极端、偏民粹的网民,无法理解香港对北方的抗拒。同样,香港人恐怕也无法理解这些“内地人”的想法,才一味地批评“强国蝗虫”。进一步说,香港人是否愿意尝试理解他们眼中的“蝗虫”呢?那些在香港不遵守规矩而自称“有身份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弹丸之地的香港,在中共建政后直至改革开放前的三十年间,几乎从未出现在内地人的视野之中。不得不说,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国,能够引起平常人兴趣的那些区域——比如北京、上海、广东、江苏、四川这些重要省份,才是中国政局中的重点区域。香港从来是以“中国的伤口”的面貌出现的——殖民地,被压迫,民不聊生,毫无尊严—这就是中国课本中的香港。南岭之北的中原地区,或者说北方中国,完全接受不到香港的辐射力。由于与香港的密切关系,大概只有广东人才知道香港是什么样子。

内地改革开放之后,香港影响内地的主要是娱乐及文化产品,明星、电影、唱片、黑社会、喇叭裤、墨镜、迪士高等等。香港的形象,从一个落魄的殖民受难者摇身而变为资本主义的摩登青年,代表了先进的生产力和文化方向。内地的改革开放从挨着香港的深圳开始,各种资本进入,模仿香港的产业模式。但在内地的主流论述中,改革开放却是自力更生的结果,似乎跟香港没什么关系。

等到香港回归时,内地主流传媒大肆宣传,香港结束了殖民统治,回到祖国怀抱,内地民众对香港的兴趣到达巅峰,但对香港的政制、社会状况又没有真正的认知。直到2003年开放自由行,才有少数广东以外的人来到香港。这个时候的中国,已经是世界上的贸易大国,而经过1998年的金融危机与SARS,许多人觉得北京在对香港实施“拯救”。

回归以后,在内地媒体对于香港的塑造中,更多强调的是“一国”而非“两制”,强调香港对国家的认同。这也契合过去多年来,中国人对于“统一”的期待。从辛亥革命以后,“大一统”就像信仰一样根深蒂固。回归后的香港,在内地民众心中,就是一个稍微特别的省份,没有多少人会去细究“两制”是什么,香港的制度到底如何运转,整个社会秉持的价值为何。

内地民众在逐渐了解香港的同时,又以自己的标准来质疑香港对于整体中国的忠诚。至于香港人,如果继续把矛头对准内地民众,那么这样的对立将永无尽头。总之,路更长,夜也更长,我们都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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