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女作家朝鲜支教“奇遇”

2015-09-04 03:13赵良美张琬若编辑王波
博客天下 2015年20期
关键词:奇遇金正日平壤

文 赵良美 张琬若 编辑 王波

美国女作家朝鲜支教“奇遇”

文 赵良美 张琬若 编辑 王波

一个美国女人,不远万里到朝鲜支教。出书、演讲,如今又给我们回顾她的“朝鲜往事”

离开朝鲜3年多以后,美籍韩裔作家金苏琪(Suki Kim)才与自己的朝鲜学生正式告别。这位长发女子在2011年12月20日已离开朝鲜。但金正日去世的消息前一天被公布。“他们的世界破碎了,我没有正式告别就走了。”穿格子衬衫的金苏琪回忆。

在时长12分钟的TED演讲“在朝鲜教书是怎样一种体验”里,这位平壤科学技术大学前英语老师,深情地回顾与50名学生共同度过的两个学期。6月8日,演讲视频被上传至网络,访问量很快突破百万。

“太神奇了。”45岁的金苏琪在推特上写道。

不过,她的演讲视频很可能无法被她的朝鲜学生看到。即便作为老师,金苏琪当年在平壤的校园里,也只能“有限制地使用被监控的网络”。

除了演讲,金苏琪目前正在澳大利亚宣传《没有您,就没有我们(without you,there is no us)》一书。飞往澳大利亚前,她对《博客天下》说,“希望书被更多的人知道。”

她基于朝鲜支教经历写的这本书,去年出版后曾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一度在亚马逊上卖断货,外文版也在韩国、波兰、匈牙利等国推出。

韩式朝鲜情结

金苏琪曾任教的平壤科大,由美籍韩裔基督教徒金镇庆创办。1950年朝鲜战场上的一场战役后,800名韩国士兵仅幸存17人,其中包括年仅15岁的金镇庆。此后,他下定决心用一生的时间帮助当时的“敌人”—朝鲜和中国。

“政治制度不重要,如果你用爱来接触他们,他们一定会被感化。”金镇庆说,教授年轻人科学和技术是打开外交桥梁的最好方式。

1992年,他在中国吉林创办的延边科学技术大学(后并入延边大学,成为延边大学科学技术学院),是中国第一所中外合办大学,大部分教师来自韩、美、法等国。

6年后,63岁的金镇庆进入朝鲜,但被朝鲜政府怀疑是美国间谍,锒铛入狱。他对朝鲜当局说,自己不怕死,死后还愿意把器官捐给朝鲜做医学研究。

金镇庆最终感动了金正日,得以仿照延边科学技术大学的模式,在朝鲜建立平壤科大。

这所大学占地100万平方米,耗资约3500万美元,金镇庆从美国和韩国的基督教慈善组织筹集到大部分资金。学校所有课程都用英文讲授,外籍教职员都是义务教学,没有工资。

“为什么来平壤科大?”金苏琪曾问同事。每个人的回答基本类似:上帝带我来这里。

“这是一所由基督徒运营的学校,虽然没有公开讨论宗教信仰,但目的还是想改变朝鲜,认为朝鲜民众是转变成信奉耶稣的理想对象。”金苏琪分析,“它更像是长期的目标,而不是马上就会发生的事。”

出生于韩国首尔、13岁随父母移民美国的金苏琪,来朝鲜这所唯一的私立大学的目的,与基督徒同事们完全不同。

学生们坚持主体思想塔是全世界最高的塔,而朝鲜的游乐园是世界上最好的

“从个人角度来说,我小时候是看着祖母悼念舅舅长大的。同样的事情也影响着成千上万的韩国家庭。我需要理解那股造成分离的力量和它导致的结果。”金苏琪告诉《博客天下》。

她的家庭因为朝鲜战争而分离。17岁的舅舅在1950年6月被朝鲜士兵掳走,再无消息。战争结束后,外婆唯一喜欢做的事情是到处拜访巫师,希望能够打听到儿子的下落。金苏琪父亲的两个表妹也在战争中失踪,一个17岁,一个18岁。表妹的母亲无奈之下,漂洋过海到美国,在得州圣安东尼奥去世,两个女儿的下落也石沉大海。

2002年,32岁的金苏琪决定写一本关于朝鲜的书。当年2月,她以韩裔美籍代表团员的身份,到朝鲜祝贺金正日六十大寿。整整6年后,她又随纽约爱乐乐团到平壤,报道他们举行的音乐会。

其间除了朝鲜官方安排的参观活动,他们不能自由走动。“这些活动都是朝鲜政府的宣传活动。如果你得到了许可,基本上就只能写他们想让你写的内容。”金苏琪说,“想要描写真正的朝鲜,去深度了解这个国度,唯一的办法就是沉浸其中。”

正是在第二次到访朝鲜的过程中,她偶然听说正在筹办的平壤科大需要外国老师。金苏琪此前在大学教过创意写作,立即提交了申请。

朝鲜好学生

2010年年底,平壤科大开始运转。2011年7月,金苏琪成为该校英语老师,她注意到,当年入校的270名学生,全部都是20岁左右的男生,是从金日成大学或金策工业综合大学等大学精心挑选的精英,父母或是朝鲜高级将领,或是知名医生、科学家。

经过一段时间接触后,金苏琪发现,班上三分之一的学生有朋友因父亲是外交官而出生在北京,有学生业余时间会打高尔夫,也有学生全家到过平壤最顶级的玉流馆餐厅吃饭。

而在校园里,她随处可见伟大领袖的身影。校园的“永生塔”上刻着“我们伟大的领袖永远与我们同在”。每个学生左胸前都佩戴着一枚金日成肖像徽章。金苏琪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时,目光略微朝上偏一点,就会与上方挂着的金日成和金正日肖像对视;当她转身面对学生时,视线会落在教室后墙的两幅标语上:金日成的“我们的党送我们的学生到大学饱读勤学”,金正日的“我们的党要我们的学生勤奋向学”。

每日三餐,学生们分组排成整齐的队伍,一边高唱歌颂伟大领袖的进行曲,一边迈着整齐的步伐向餐厅前进。日子久了,金苏琪也熟悉了这些歌曲,甚至会不由自主哼几句:没有您,就没有我们;没有您,就没有祖国。“您”指的是金正日,这首歌叫《胜利七二七》,为纪念朝鲜在1953年7月27日战胜美国而写。

学生喜欢用“我们的”,而不是“我的”,平壤和朝鲜这两个词永远用“我们的”来形容,比如“我们的平壤”、“我们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金苏琪特地为他们上了一课,讲解“我的”和“我们的”的区别,但似乎不起作用。

学生们喜欢拿其他国家跟朝鲜对比,然后宣称自己的国家是最好的,坚持主体思想塔是全世界最高的塔,而朝鲜的游乐园是世界上最好的。只要金苏琪说了外国比朝鲜好的事,他们就提出“伟大领袖的关怀”,在他的统治下,一切都是免费的。

不止一个学生告诉金苏琪,自己放弃了出国留学的机会。“我本来可以去新加坡,但我爱我们的国家,宁可留下来。”班长对她说。还有学生说,他们拒绝了北京的清华大学,选择来到平壤科大。

暑假期间,有学生被送去建筑工地,为朝鲜历史博物馆或金亨稷师范大学做加盖工程。这在学生看来,是莫大的荣幸。每天晚上,6名学生要在金日成主义研习室前站岗。即使在寒冬零下的气温里,他们眼睛连眨都不眨。虽然金苏琪觉得研习室只是教室而已,但学生们声称自己是在“保卫伟大领袖的灵魂”,为了打扫永生塔周围的卫生,他们用刷子清理夹在地上石板缝中的沙土。

在美国写书时,金苏琪一想到与学生的首次见面,依然会心跳加速,浮现在她脑海的第一个字是“美”。他们都穿着白衬衫,黑长裤,打着红领带,穿得整整齐齐,坐得笔直。“绅士。”金苏琪想到了这两个字。

“这里就像教师天堂,我们给学生布置作业,告诉他们做到五分就行,但他们通常会做到十分,比如周末,我们觉得别的科目已经布置了很多作业,就不布置作业了,但他们还是会自己做一些练习。”平壤科大的老师在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时说。

考试前,有学生利用午休时间读书,有一名学生熬夜背书,结果因为压力过大流鼻血了。“他们唯一可以控制的就是自己的成绩。根本没有任何事让他们自主选择。为什么他们一直在学习,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金苏琪说。

学生们的分数和排名会决定未来的人生,政府会分配他们去哪里工作,参考的指标有三个:学习成绩、朋友和师长的报告、对党的忠诚。

金苏琪的班级使用的教科书是延边科大用过的《新视野大学英语》,且已获得“对方教师”同意。“对方教师”是监督他们的朝方教员,从书本到授课计划,必须全部经过他们批准。

因为是转学生,学生们之前基本上都学过英语,“英语水平非常好”。经对方教师同意后,金苏琪向学生介绍猜画、问答游戏。当她拿出联合国、泰姬陵和金字塔的照片时,学生们一脸茫然。“电脑是哪一年发明的?”她问。多数人表示不知道,经过一番漫长的讨论后,学生们商量出了结果:1870年。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学生们都知道阿拉斯加是以荒唐的720万美元低价售予美国的。

金苏琪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时,目光略微朝上偏一点,就会与上方挂着的金日成和金正日肖像对视

学习之外,学生们只玩足球和篮球,看关于伟大领袖英雄事迹的电视剧《太阳之国》,或中国的电视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或电影《狮子王》、《帝企鹅日记》。

前两周,金苏琪觉得这些学生“简直美好得让人难以置信”,特别是跟美国学生相比。他们勤奋、刻苦、有礼貌,教科书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会仔细聆听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一起大声喊出答案。

过了一段时间,金苏琪发现,自己需要分辨学生们说的是否是真话。“他们经常撒谎,或虚构伟大领袖的成就,或声称自己五年级时克隆了一只兔子。”金苏琪说。

她想教学生们写论文,但发现基本上不可能,“论文要运用证据来论证自己的观点,需要批判式思维。但批判式思维在那里根本不存在。他们相信他们被灌输的一切。”

作为科技大学的学生,他们不知道乔布斯和扎克伯格。金苏琪想让他们知道世界上的科技已经有了什么样的发展。上课时,她总把自己的MacBook摊开,放在讲桌上。只要一有机会,她就把kindle拿出来,但没有学生主动问她,只是安静地看着。

征得“对方教师”同意后,金苏琪找到几篇关于乔布斯的文章,让学生以此为题写作文。结果第二天,所有学生都改了题目,交来的全是歌颂朝鲜领导人的作文。

金苏琪参加了2011年7月26日在平壤市内体育馆举行的伟大胜利庆祝仪式。体育馆内的舞台上挂着“百战百胜!胜利七二七第五十八周年纪念”的标语。大约100名军人进场后,全体观众起立鼓掌,等着他们在台上入座。不少军人很肥胖,肚子圆圆的,外套上挂着亮晶晶的金色勋章。

学生们是在学校的电视上观看庆祝仪式的。晚餐时,学生在餐厅碰到金苏琪,主动避开她的视线,有些人甚至看到她就退缩。

再见,“绅士们”

采访中,金苏琪称一切都在监控之下的生活,“简直摧毁每一寸神经”。

每个班都有班干部,可能会打小报告,或者用MP3录下课上的内容,“对方教师”会看学生的报告或听录音,有时会来听课。

学生做任何事都是集体行动,集体到餐厅用餐,集体住在分配的宿舍,集体劳动。金苏琪甚至发现学生之间存在“搭档制度”,两个人似乎永远在一起,吃饭在一起,走路在一起,上课在一起。有一个学生扭到了脚,但不影响走路,不论他走到哪里,他的搭档总在一旁扶着。

未经许可,学生不能离开校园,老师们也只有在周末才允许出去,而且不是去参观事先安排的旅游观光,就是去超市买生活用品。他们会集体被送出去,再一起回来,陪同人员会规划他们的行程,从头到尾陪伴在他们身旁。

金苏琪有一个清单,上面列着所有不允许干的事情和不允许讨论的话题。比如,他们不能穿牛仔裤,不能谈统一问题,不能说任何关于耶稣的事。

如果学生来要《圣经》,老师坚决不能给。金苏琪回忆,一名教职员因为没能通过“测试”,被迫离开。老师也不能跟学生过多谈论外面的世界,可能会被学生举报,然后被驱逐出境。

戴维斯在学校医务室工作。一年中,不论他和妻子晚上在哪里,一需要紧急医疗,陪同人员总能立刻找到他们。

为了写书,金苏琪尽可能在当天把所有参与的活动和对话都记下来。她不敢把文件存在硬盘里,只好复制了几份,存在相机的存储卡和三个U盘里,两个藏在房间,一个随身携带。

每次发邮件时,金苏琪都是在离线的情况下用WORD写好草稿,仔细读几遍,删改掉可能会惹麻烦的内容,然后联网,剪贴到邮件正文,按下“发送”。

每天晚上,她都会回想当天所讲的话,确定有没有说过不该说的。

三个穿制服的学生在教学楼前站岗,楼上的标语写着:金正日将军是21世纪的太阳

因为担心男性警卫会让外籍教师太有紧张感,学校安排的警卫清一色为二十出头的女孩。

全体教师的第一次郊游是前往“先军十二景”之一的苹果园,一望无际的苹果树排列得非常整齐,漂亮的女导游向他们介绍果园的历史和金正日视察时的指示。金苏琪和其他两位老师想上洗手间,一名陪同人员把他们送到山脚下的村子里。村子里共有五六十栋房子,几乎一模一样,都有青瓦屋顶和小花园。在第一家院子里的厕所前等候时,屋子的一扇木门开了,一名老妇探出头问,“是谁,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金苏琪用韩语跟她打招呼,几乎在同一时间,陪同人员大喊:“老太婆,这些人是果园的游客,进去!”老妇吓得马上关上了门。

老师们最常去的另一个地方是超市,平壤有专门面向外国人的超市,里面有种类不多的进口食品,其中有些快过期,价格非常昂贵。有时候陪同人员会主动帮忙弄到很难找到的东西,大家心知肚明必须多付些钱,让他有点儿赚头。

每次参加朝方安排的旅游观光时,这些免费来教书的老师们需要支付汽油钱给平壤科大,为陪同人员和司机付餐费,每个人五或十美元。

学校的早餐通常是粥和白煮蛋,午餐和晚餐几乎天天一样,米饭、稀汤、腌菜,很少有肉。金苏琪的公寓非常现代,两个卧室都备有双人床,厨房、浴室、餐桌、沙发、电视、落地窗一应俱全,感觉比纽约的公寓还好。但每天都会停电,冬天暖气不好,很冷。

餐厅每桌可坐四人,每次吃饭时,学生们争相和老师坐在一起,增多交流的机会,“老师,我该怎么学好英文”是金苏琪听到最多的问题。“对方老师”以让每个学生都有公平的机会提高英文,不希望他们和每个学生同坐的次数超过一次。

交谈时,金苏琪和学生都很谨慎,但难免会不小心说漏嘴。谈到某个学生的生日会时,一个男生脱口而出说喜欢唱摇滚,然后马上脸就红了,四下张望看谁在听,其他学生也立刻安静下来,一言不发。

“我们换个话题吧。”每当谈话内容转向学生感到紧张的方向时,这句话常常会被学生们用来解围。

小心翼翼的工作和生活使老师们身心疲惫。有些老师受不了,决定下个学期不再回来,本来就人手不足的老师更加缺少。“没有自由。”一位来自香港的老师说,“我无时无刻不觉得很不愉快,不舒服不是因为难吃的食物和一切物质的短缺。”

有时候,金苏琪会打开电视排遣寂寞,但只能看到一个频道—朝鲜中央电视台,大约下午5点开播,晚上11点结束。冬天天黑得早,金苏琪每晚8点就入睡,其他基督徒老师会读读《圣经》,晚上聚在一起分享他们对经文的看法。

这种单调的日子,一直重复到了2011年12月19日。当天,朝鲜中央电视台反复播放着一则消息:两天前,伟大领袖金正日在视察地方途中,因心脏病突发去世。学生们集合在金日成主义研习室默哀。

第二天,正要离开朝鲜的金苏琪在餐厅碰到这些学生时,他们没看老师,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毫无表情。

就在两天前,学生们刚刚结束期末考试,破例被允许观看电影《哈利波特》,他们像小孩一样,在雪地上和即将分别的老师高兴地合影。

金苏琪没有机会和学生们说再见,带着记下的400多页笔记,不再回来。“用了很久,我受到创伤的精神才完全恢复过来。”她告诉《博客天下》,希望读者能通过她的书逐渐了解朝鲜,关心生活在那里的民众,并帮助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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