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东方
我总觉得,人与一座城市或者一个乡村的关系,一定要有一种介质起到导体作用,比如:要有童年的记忆。如果缺失了导体,便始终觉得自己如过客一般。
我对如今生活的这座城市的记忆是断续的。年少时,初次走进这座古城,它的确是老旧且易让人迷失。后来读书时,无所事事的大段日子,我所能做的事情惟剩阅读和走路。
埋在一堆古书中,游走在古老的街道里,风俗、人情、建筑、秦腔、诗词、纺织品,还有街道的结构和这座城市的原住民,讲一口字正腔圆的老陕人话,还会有好奇的眼神盯着我这个外来客。
如今,我定居在这座城市的东南角—曲江新区。有人曾说,我算是住在中国最有文化的地方。
人的劣根性亦在我的身上显现,生活在大雁塔的附近,竟然从没有登上过大雁塔。同样对于曲江,居住数年,我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比外来客更熟悉这里。
然而我倒是眼见着曲江被改造的过程。我家小区后面大片的麦田仿佛一夜间消失,尔后,附近的一个个村子被夷为平地。在过去几年房地产飞速发展的阶段,我的耳朵不分白天黑夜地响着机器的轰鸣声;周围的高楼一座座拔地而起,原本站在我家窗户前就能看到的大唐芙蓉园隐匿在这些高楼后面了;房价在成倍地增长中,这个地方由城乡结合部,完美涅槃成这个城市地王的传奇神话。
曲江,曾经是我国历史上久负盛名的皇家园林,她兴起于秦汉,繁盛于隋唐,历时一千三百年之久。曲江的再造工程,被誉为文化保护和再修复。
我有时疑惑,我们所处的这个所谓盛世,真的就到了没有一点想象力,没有一点创新,一定要仰赖恢复所谓的秦汉唐景?这就叫文化?这样的大拆大建后,许多原住民的童年记忆同时也被毁灭。一旦记忆被磨灭,人便很难再爱上这座城市。
崭新的曲江乍看,表象和形式貌似几分古帝都的气势,让一些初来乍到的游客感受到了它的端庄与宏伟,被无处不在的历史文化所惊艳。
但我认识的几位老西安却并不喜欢这里。“历史,是我们由往昔定义”,在外来客认为大手笔、高大上的曲江,已经在骨子里没有了旧时心灵的引领了。
对于记忆而言,出门就能碰上祖辈都熟悉的老街道,以及近似亲人的邻里;炎热的夏夜摇着蒲扇围坐胡谝;清早老字号的糊辣汤边咥边侃;拎着鸟、遛着狗见面问声“吃咧么?”……这才是老西安熟悉的大长安。
对我而言,曲江在记忆中没有积累的评判标准。只觉得,因为没有被时间埋藏的记忆,我毋需在时间和真相中挣扎、困惑或停滞。我倒倾向于喜欢这种被无数次重建改造得面目全非而又轮廓完整的“残骸”,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除旧立新的年代;特别是夜晚游走于此,灯火辉煌里衍生出一种富裕生活和纵情奢靡的享受心理。
最近不时有外地朋友来旅游,点名要去游玩寒窑和大唐芙蓉园这些游客心中熟知的景点。随他们多次置身在光影绚烂的氛围中,慢慢喜欢上了这方再造的“皇家花园”。
多年来,由于内心的挣扎,让我产生仔细端详曲江之夜的设想。7月18日,我用相机记录了当下一刻的冲动。
20∶00
盛夏,北纬34度的西安,进入了旅游的高峰期,入夜的大雁塔南北广场,是游客们趋之若鹜的首选。
人群里最显眼的是三四个穿着红卫兵绿军装,胸前挂着冰棍箱的女孩子。小王是她们其中的一位,我看到她时,她正被一位同龄的外地女游客拉着合影。
入伏的西安燥热无比,老冰棍变得极为抢手。“晚七点半出来,很快就能卖完一大箱冰棍。”
小王不愿意告诉我她受雇的公司名字,更不愿透露每天的收入,只含糊地说,她的伙伴中有在校大学生,也有刚出校门的打工者。
问及她所穿的这身衣服代表的是什么符号?小王说,“这完全就是为了吸引人眼球。”至于那个年代的历史,她和小伙伴们都不甚了解,也完全没兴趣知道。
在这里卖冰棍只是她的权宜之计,“能有好点的工作,我会立马走人。”在小伙伴们看来,只要多挣钱,挣到钱,“才有可能在曲江这样的富人区买上一套房子。”至于“文革”、政治、苦难等等,根本不是他们这代人乐于记忆的对象。
21∶00
每晚九点,大唐芙蓉园内的《大唐追梦》演出结束后,就意味着这里曲尽人散,开始关园了。大批游客陆续离园寻找下一个去向。
来芙蓉园的人们鲜有人知道,他们踏足的这片园林,在十几年前曾是一个叫北池头的村子。
自2000年开始,曲江新区进入大规模开发期,十余年来,共拆迁了多少自然村,我一直没有找到准确数据。倒是在曲江池寒窑遗址大门前,能够看到每个商铺摊位上悬挂着诸如岳家寨、南窑村、北池头等不同的标识牌。摊位的老板说,这都是曲江过去的村名。
我曾采访过的一个拆迁户仍在某小区内卖烤肉,每天下午六点左右,他和妻子就把烤肉箱和串串香的小桌子摆放开来,一家三口的生活全仰赖这个小摊位。“夏天来了,生意相对能好一点,但也辛苦,有时收摊都凌晨一两点了。”
这样的生活状态,或许他们会继续延续,曾经难忘的记忆和被强拆的经历,亦或被日复一日的劳作打磨平整。毕竟日子得一天天过下去。
22∶00
夜渐深,溽暑的西安,有了一丝凉意,曲江池遗址公园(西安人称之为南湖)依然人头攒动。因为是免费公园,这里二十四小时不打烊。
虽已入夜,但涌入南湖的游客似乎更多了。姜大姐是位保洁员,从下午六点半开工后,她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这会儿更是游客的高峰期,她得借着路灯的光线,在所管辖的25米范围内不停地清扫垃圾。
51岁的姜大姐家住长安区引镇某村,她来南湖当环卫工已经两年了。“家里已经没有多少能种的地了,老伴身体不好,儿子上了大学。现在这不尴不尬的年龄,只能是能做多少做多少吧。”
姜大姐说,这份工作很辛苦,每天要工作九小时,一个月休息两天,能坚持干下来的没几个人。她眼见很多应聘的人来试工,但不到三天就都走了。
我心想,如此优美的环境,我们难道不该向姜大姐这样的保洁员致以崇高的敬意?!
23∶00
我连续两晚路过寒窑遗址公园,在挂着“马腾空”标示牌的樊师傅饮品摊上,新奇地看到那位摊主只要有点空档,就会偷闲用手机追剧。
樊师傅已经决定等这期的合同到期后,就不再继续续约了。原因是这里的各种杂费高,盈利低。
樊师傅的家在东郊灞桥的一个村子里。这些年来,他在大雁塔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每天早出晚归。“我早上七点就得坐公交来摊位,晚上十二点以后才能收摊回去,现在天太热,回去也热得睡不着。不如看看电视剧,困了自然睡一会儿,常常后半夜还会冒出些游客来买饮料。”
01∶30
大唐不夜城拥有西安最长的夜晚。灯火辉煌让这里整晚如白昼一般。即使凌晨,这里依然还有游客和来乘凉的市民懒散地席地而坐,直到天明。
也似乎只有在此时,才能摒弃白天的嘈杂与喧嚣,让人们的灵魂沐浴在夜的柔情之中,感受不眠的曲江之夜。
子夜时分,在巨型广告牌下的曲江古玩市场,还有一家卖小盆栽和几家书画店仍未打烊。年轻的老板一家三口,还在忙着给几盆百合花换土。等我再转身看过去时,灯火通明里,这几家偏居一隅的小店,仿佛被笼罩在一种安静的器皿中,有一种从容而不超越这种秩序的顺服。
酒吧一条街就在离这不远的一条巷子里。这个点儿,仍开着门的几家虽人影稀疏,但却情调更浓。
“今年,客人显得少了许多,喝醉找代驾的人也更少了。”在一家酒吧门口等客的杨师傅说。昨晚他给一个开宝马X5的年青小伙代驾,惹得他很窝火,“开这么牛的车,却和我斤斤计较,说别人代驾是五十元,我怎么就要一百元。我说我是开出租车的,我得放下生意,给你代驾,完了我还得打车回来开我的车。”
其实杨师傅蛮喜欢代驾这个活儿,“找代驾的大多都是些有钱人,特别是那些富二代,开的都是豪车,有时出手就会多给一二百元。”
说话的功夫,有家酒吧的服务生打来电话,又有一对醉酒的年轻人要叫车。杨师傅说,拉这些醉酒的人有时候也很麻烦,说不清要去的地方,到地方了,又不肯下车。
随着杨师傅代驾离去的车影,我突然间感觉深夜的曲江如此宁静,静得那么彻底,那么安谧、那么令人心醉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