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康
一种来自古林中的山野气息,带着倔强的源自大山大地的朴素品性,从山涧或林泉中脱出,或走上茶马古道,或走上丝绸之路,或乘竹筏货船,或穿行大漠原野,避过自然跋涉的险阻,在偏僻的驿站稍作停歇,之后分散开来,踏上连绵不绝的现代道路,风尘仆仆,筚路蓝缕,终于到达熙熙攘攘的市井或壁垒凛然的宫廷,披上不同的彩衣,最后达至这段漫长路程的终点——舌尖。
茶路即心路
植物的碧意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它紧紧贴附大地,最懂得大地的脾气。
植物的陪伴与呵护,渐渐消解了土地的荒凉和萧索,使其显露生机和活力。植物与土地是相顾无言却相知的伴侣。从春气始升,到寒息冬藏,它们一直向陆地的尽头行进,共同承载着世界的生命。茶性亦如此,它的沉默寡言、它的朴素直露、它的健体养性都和土地的品格如出一辙。一丛丛灌木上生长的幼嫩芽叶,本无奇貌,但在一代代茶人的指间经过一系列无言的细密而神圣的仪式,经过与双手力道的较量之后,成为众多精品名贵的茶品。在反复的揉捻、杀青、翻炒、烘焙之中,渐渐宣散出大地与林泉所赋予它的气息。茶生于山,则显示出高远之静;茶秀于林,则彰露出古雅之厚;茶发于涧,则展演出清绝之奇,它的一切高贵必然以一种强烈而不逼近、醇美而不浓腻的方式化于舌间,洇入脾肺。一片茶叶留在唇齿之间的庞大讯息,常常令人未及阅读就直面它源自林泉山壑的清雅与静默,让人啜饮、回味、体验进而赞叹。
茶之路,似乎更远于从山林到唇舌。
从自然山水中跋涉至人间市井,只是茶行的半程。一盏茶将人们在日间的喧哗疲惫得以褪去,在身体肌骨的放松中,心灵的世界才得以更清晰地显现。一口青茶所孕蓄的自然之气只有这时才唤醒人们几近遗忘的原始记忆,于是一场由闹市向山林回归的心灵旅程开始了。在适宜的温度与茶法之下,叶子重新舒展,变回植物的本来面目,自由而富有生机。人的内心也开始重新舒展,变回元祖面对天地万物的样子,宁静而自然和合。于是茶完成了一次向山野的回归,心也完成了一次向故园的回归。茶心与人心得以圆满丰盈,这便是茶之路的后半程。
时间与地域的旅程
唐宋遗风的许多文字已经永远成为遥想的无声语言。然而茶和茶的法则却依然万古长青,保持着古时以来的姿势和态度,继续给人和茶两相行走的心灵召唤。
西湖的三月间,春茶的绿在土地与丘陵上漫染开去,如同数百年前江南之春的模样。那时的杭州春光正曦,百姓富足,于是帝王的心便放下来了,先祖开创的河山基业在自己的手中终于成了世代憧憬的那几个字——国泰民安。于是皇上离开金銮殿,临于市井人间,在西湖驻足,准备让一颗疲惫的心静下来。他没想到,这一切竟是由几片树叶和一口老井完成的。皇上一言不发,饮毕杯中余下的汤水便要离开,没有赞喜,也没有愠怒,就这样带着威严和谜一样的心绪离开了,留下一干人的迷惑和惶恐。时隔三年,皇上又来到西湖,径直来到这口老井面前,挥毫题了七个字——“龙井乾隆御览制”,点画之间毫无刚猛之意,却实实在在充盈着平和与赞许。这实实在在也正是龙井的茶心。于是一口老井、一个小村、一汪古泉、一种茶叶有了共同的名字——龙井。
距离杭州不远的径山寺又迎来了一批特殊的茶客,这些茶客的祖先在以前年前也是于同样的季节来到这里,将当时宋代的饮茶方式——点茶法——带回了故乡日本,从此点茶法成为日本茶道的源头。
宋代饮茶,先将茶研磨成茶粉,注入少量沸水调成糊状,然后再注入沸水,或者直接向茶碗中注入沸水,同时用茶筅搅动,茶末上浮,形成粥样。茶筅搅开使茶粉受水均匀,再冲入适量的凉水,然后快速地用茶筅搅拌起泡。茶筅虽小,使用时也有不少讲究,必须十分当心。严格地说,茶筅是一次性消费品,不过崇尚节约的日本人在一般的茶道练习中,允许反复使用一个茶筅,只是举行重大茶事活动时,则规定必须使用新茶筅,以“圣洁”来表示对茶事的重视、对茶人的尊敬,以及对“和、敬、清、寂”这一茶道精神的领会和体现。
中国古代的茶筅经日本茶艺师的改进,已成为日本茶道中不可缺少的茶具,茶筅在日本也称为茶筌,在日本传统中,茶筅需纯手工精制,这样既能体现制筅大师的高超技艺和茶筅价值,同时也表现了对抹茶茶道的敬重。其中奈良高山乡是全日本乃至世界数一数二的精致纯手工茶筅产地,享有盛誉,是不可多得的上等茶具及工艺品。
在宋代之前的唐代,由于茶圣陆羽的出现,系统的茶法终于在唐代定型。陆羽在《茶经》中阐述了一整套饮茶的礼仪规范,这就是煎茶法。这套一千二百多年前的煎茶法,每道工序里面都满含盛唐遗韵。煎茶法主要用饼茶,经炙烤、碾成末,候汤初沸投末,并加以环搅、沸腾则止。而煮茶法中茶投冷、热水皆可,需经较长时间的煮熬,故称煎茶。也正因为陆羽和他的《茶经》,茶便逐渐向着象征文化的“道”行走,而逐渐成为一种古典修心文化。于是专业而系统的茶器便开始出现了。
唐代,饮茶之风在宫廷大盛,于是在王公贵族的茶文化里形成了一套系统而富有儒道文化的饮茶文化。在《茶经》中,茶圣陆羽便精心设计了适于烹茶、品饮的二十四器,可见其精致。于是现代功夫茶具从《茶经》二十四器中逐渐现代化,逐渐形成了茶壶、茶杯、茶勺等这类饮茶器具。由于制作材料和产地不同而分为陶土茶具、瓷器茶具、漆器茶具、玻璃茶具、金属茶具、竹木茶具和玉石茶具等几大类。
于此相对应,又逐渐形成了现代茶具的一系列配件,如茶巾、茶盘、茶船、煮水器、茶罐、茶荷、茶托等。不难看出,这些茶器和茶具基本上都出自陆羽《茶经》的形制,个别稍有改变。唐宋遗风的许多文字已经永远成为遥想的无声语言。然而茶和茶的法则却依然万古长青,保持着古时以来的姿势和态度,继续给人和茶两相行走的心灵召唤。
走向开阔的内心
正如潮州一位茶师所说:“你上去(采茶)的过程很辛苦,但是你坚持上去之后,天和地就开阔了……”
茶之路,不但在历史中缓缓延伸,更在大山大水的深处宣发出高傲而宽和的脾性,高傲,因为这条路只有懂茶的内行才会走出真正的风采;宽和,因为茶之路不问贵贱不问长幼,只要你愿意接近它,行走它,体验它,它就会对你绽放出嫩芽一样活泼真诚的怀抱。
武夷山的雨季时节很长,山间迷蒙如织,景色也在润泽与模糊之间恍如仙境。而更有世外之感的不仅仅是这些静默的山景,还有一种烟雾,传递出阵阵松香,尘世与仙境难解难分。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茶,为了茶中的一支名门望族。绝大多数茶师看来,这种松木烟熏对于茶几乎是一种毁灭性的灾难。然而对于正山小种来说,这却是最微妙最难以言传的美丽秘密。松薰是小种红茶独家秘方,而小种红茶的产地桐木村正是这片仙境的中心。三百多年前世界第一款红茶诞生于这个偏僻的小村,明末清初时,名声大震,并远涉重洋,让多少金发白肤、深目高鼻的西方人舌尖大惊,并深深拜服。正山小种红茶的制作工艺极其严格,发酵、炒青、揉捻、烘焙,最上乘的口味出自纯正手工的技艺,手最能体会茶在每道工序的经历中所产生的细微变化,从而将时间、温度、力道、火候都控制得恰到好处。历经数周甚至数月才能将一碗纯正的色泽红润的茶汤送至唇边,茶芬扑鼻、唇口流芳。
在桐木关不远的地方还有名闻天下的武夷岩茶——大红袍。五株母树依山傍岩,数百年来承受名山之气和岩泉之泽,大山利川的灵气和天地造化都在它们的身上创造了一种极致。
如今,大红袍茶园依靠现代基因技术得以提高产量,可是那份名贵和傲岸却依然在历史中保持着。武夷岩茶的采取,讲究三坑两涧,即是险要之地所出。这些坑涧处的岩茶日照时间最短,叶片肥厚,如此才汤水浓醇。最顶级的岩茶名为大红袍,得名于天心永乐禅寺峭壁上的三个红色题字。岩茶经过复杂而细腻的摇青而锁住了适当的水分,叶绿而金红镶边,而后进入二百多摄氏度的高温手工揉捻,像是在太极手法之中,去掉手中的蛮力转而进入内力,使得阴阳相调,口味纯正。然后才进入十分重要的一环,烘焙。极品的岩茶甚至要经过九次严格细致的烘焙,茶态青滑,光泽如鳅。这样,武夷岩茶的味道就完全决定于茶师的手法、性格,这一切细微的味道和心思,都在碗茶汤里由舌面完全体现。由浓至淡,万法归心,最终归于平淡。
这一切是和那些用以果腹的食材完全不同的力量,是自然在味觉上留下的属于人类的记忆。
茶的行走,也并不等同于人生的行走。从种茶到制茶再到喝茶,这之中,不仅茶的环境、气息、味道、形态都在发生变化,这个过程还是一种修行。一如人生的行走,处地、性情、习惯和外貌都在走向成熟。茶的含蓄内敛从浮于水面到渐沉杯底正是从轻率到厚重的一种修行。绿茶最大程度的保持了茶的鲜度,保持了自身的面目和气味,这便如人生在春夏,性格外放,真率直接,执着本心,绿茶给人的正是这种感觉。青茶则能够创造出多种千变万化的香气,像人生行至秋天,事业磨砺、性情宽和,如茶一般能够容合多种外来味道而自成一家,同时醇味可以持久,茶色更加沉稳。而全酵红茶能够兼收并蓄,浓郁香醇,味道历久弥恒,如人生由秋入冬,沉稳持重,并讷异在,走向开阔的内心。
一千多年以来,东方文明中能有一碗茶来改变人们生活和心灵的格局,在源自远古的遥思中回归心内的本真和质朴,从而带来另一种精神层面的人类广阔的生存空间,这都要感谢茶。茶,仅仅是一片简单的叶子,它和世间万物一样有枯有盈,却又不仅仅是一片简单的叶子,因为它让人历经数千年还能直抵人类的初心,还能阅读人类在漫长的时间里逐渐遗忘的字字句句。
还有那些在山林、在古道艰难生活并且恪守苦修的茶人们,他们的跋涉和坚守让茶脱洗山林的野蛮戾气,而揉入了人对自己生命的追问和关怀。他们带来了茶与人的世界,也是他们构成了茶心与人心相向而行的桥梁。正如潮州一位茶师所说:“你上去(采茶)的过程很辛苦,但是你坚持上去之后,天和地就开阔了……”
编辑/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