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茂盛
青涩的小豌豆沿着光线爬上来
他们捧出亲人们墨绿的幽魂,举过头顶
再往上一点:硬硬的,似隔夜的春风
他们触摸到了光影里的一片建筑
他们在荡漾。在上空尚未建成的小剧场
仁慈与悲悯坐在观众席,而美在上演
“你年年见我沿着光线往上爬
在一列时间的栅栏上,我虽被唤醒
却依然衣裳不整。”“在微醺的呢喃里
我说的是再见,而不是告别。”
——亲人们因此在两个季节活在他们的
年轻日子里,像所有不完整的植物
用耳畔呢喃唤醒他们栅栏上的站立
用垂老,唤醒他们的晚年、中年和少年
我是只日渐稀少的鹈鹕,
恰好还有鹈鹕一样难以吞咽的疑惑
——从新漆的湖面重新醒来,
与从墓中的新枝上醒来有何不同?
我叼来一湖渔火。生锈的湖面从不同侧面
送来宿命腐朽的气味。
你可以看作是湖底掘出的黑夜,
也可能是一颗颗被黑夜掏空的冤魂。
死去多年的老一辈教导我:
有多少颗冤魂,便有多少颗亲人们结的果。
他们曾用断翅犁开
湖面,却从未见过费思量的鸿沟。
每年,湖底的墓中都将有新枝刺穿棺椁。
而我会从新枝上再次醒来,
叼来一湖渔火,替湖面漆一回碧绿,
看亲人们伸手摘下高挂的星子,和你脸上的雀斑。
我们已死去多年
乌鸦陪伴在坟头
替我们度完人间的余生
乌鸦一身漆黑。但它
仍然是我们黑夜里最好的灯笼
照彻着时来运转的原野
凶猛的雨季来临了
雨水灌进乌鸦的一身漆黑中
闪电伸出难得的枯枝
而我们,一次次返回枝头
把肿胀的乌鸦装进身体
仿佛重新换上乌亮的心脏
我在自家后院写晚年日记。我写下
朝露与晚霞,晨钟和暮鼓
写下思想结实的裸体,以及它蛰伏的乌黑闪电
院外,遍地青草抽去筋骨。而所谓的桃树与梨树
也脱下了皮肤。但我晚餐吃掉的月光
仍在。那剩下的一半,我喂羊喂鸟喂虫豸
枝间偶然会漏下夜刹的啼鸣。她究竟
是何等蒙昧不化的雌性动物
痒痒的,让我这把老骨头,也想顶出新芽
但我已松垮。我比较迷恋松垮带来的
闲情与雅趣,像一只陀螺中立定的棕毛鼹鼠
旋转,已不足以令它对“立定”失去信心
那么,我必须写下秋天的马拉松。必须放缓速度
才能追上那一点点消逝的影子。这影子是
滚烫的,像是刚被一截中年的身子煮过一般
被孤独煮熟过。被雨点里的孤独,煮熟过
每每写到这里,我会在晚年日记里探出身来
尽量将嘴角残留的波涛与风暴,扫除干净
尽量将多余的减去。减至只剩一个晚年
减至,咳嗽化为经验,驼背当作
即 将形成的建筑,而怀里的墓碑隐身四里外的群山
我在自家后院写晚年日记。我探出身
看见那人仍面露安详,喂羊喂鸟喂虫豸
间或,又推算着自己将至的大限,喃喃自语
春光附属于脚尖的轻盈,
青草用叶子叠骨架。
不动声色的一层叠一层。
熏风软刀子,镂空脸庞。
又像是要到湖面涂鸦。
不著痕迹的“红掌拨清波”。
有时,孩子们仍保持队形,
似一群粗枝大叶的呆鹅,
隐藏在满坡葱茏里,浅浅的。
而我们的神色有所不同。
一半,如水银泻地般从容,
一半,被晃得缭乱、恍惚。
夏日温暖的雨声,天空一夜倾情的弹奏。
我想起细萃的兄弟,安睡漆黑的松冠上。
沙葱一样,梦想着回到天堂的餐桌旁,
把冰凉、清爽的尸首,留在一记干雷之外。
明天还有一场更大的雨,将把他们
来不及留下的送来,来不及拿走的送去。
像两个世界,互赠着银色礼物:
一半为了纪念,一半是给时光的犒赏。
英年早逝的兄弟。遥遥无期的怀念。
今晚我去哪儿找一片深邃、漆黑的天空,
让我的缕缕魂魄,与你不期而遇?
让我策马飞奔,去赶赴天堂里巨大的宴会。
让主盘子里湿漉漉的闪电,来到我的心坎。
在一颗新鲜的战栗之下,我会全身心品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