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新诗的“公共性”及其边界

2015-09-01 22:56
扬子江 2015年4期
关键词:公共性新诗诗人

主持人:何同彬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讲师

对话者:王家新 诗人、翻译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罗振亚 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何平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黄梵 诗人,南京理工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时间:2015年4月11日上午9:30—11:30

地点:盐城工学院

文字整理:何同彬

主持人的话

这次讨论最初拟定的题目是百年新诗与启蒙的关系,我自作主张,把题目更改为现在的题目,也即把启蒙的问题置换为“公共性”的问题。为什么做这种调整,有两方面的考虑。首先,就启蒙与“公共性”的关系来看,“公共性”是启蒙的基础,康德在谈到启蒙的时候说:“必须永远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并且唯有它才能带来人类的启蒙。”福柯也认为:“当理性的普遍的、自由的和公共运用相互重叠的时候,启蒙就存在了。”从以上观点我们不难看出,启蒙或公共性这样的话语指涉政治是必然的。其次,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公共性话语(包括诸如公民、公共性、公共空间、公共领域、公共知识分子等)就越来越显现为当代中国各种话语场域中的核心话语或热点话语(汉娜·阿伦特、尤根·哈贝马斯、查尔斯·泰勒、齐格蒙特·鲍曼、理查德·罗蒂等人的理论是重要的思想资源),尤其新媒体蓬勃发展之后,个人性、私人性、私人领域的问题转换为公共问题越来越迅捷、便利,这即给中国公共性或公共空间的健康发展带来了生机、契机,也同时把中国亟待厘清的公共问题变得愈发暗流涌动、波谲云诡。就当代诗歌而言,以公共性话语审视当代诗人、诗歌应对或介入现实的能力、方式的相关研究,大致是从2008年地震诗引发的讨论开始的,诸如《九十年代以来的新诗写作与公共性:对“地震诗潮”的再思考》(赵薇)、《公共话语与个人话语的多重互嵌:从“地震诗潮”看当下诗歌的社会功能变向》(罗小凤)、《新诗公共性问题的学理背景》(向天渊)、《本土性·身体性·公共性——新世纪诗歌的几个侧面》(王士强)等相关的研究越来越多,像我个人去年参与的唐晓渡老师主持的“诗歌与公共空间”的笔谈(包括唐晓渡《内在于现代诗的公共性》、耿占春《政治的秘密性与诗歌的公共性》、何同彬《当代诗歌“公共性”想象的政治边界》等),也是讨论当代新诗与公共性的问题的。当然,这并不是说新诗的公共性问题是一个近二十年的新问题,相反,它是一个与新诗的诞生、发展伴随始终的老问题,而公共性只不过是在知识和话语更新的前提下替换了诸如诗歌与启蒙、诗歌的政治功能和社会功能、诗歌如何面对现实、诗人如何自我定位、诗歌教育、诗歌传播等讨论已久的问题。因此,对于我们今天这样一场讨论会而言,“百年新诗的公共性”无疑是一个非常宏大的题目,涉及的问题非常多,为了避免讨论失之于浮泛或漫无边际,我个人建议,首先讨论的历史语境尽量以当下或1980年代以来为主;其次,讨论最好能围绕以下问题展开:

1. 当代新诗和诗人还具不具备公共性?百年新诗到底为中国的公共空间、公共领域的发展做出过什么样的贡献?

2. 如果新诗可以具备和实现公共性,那什么是新诗的公共性?其公共性如何体现?譬如,一首诗有公共关怀、现实反映或明显的政治意图,是否就意味着其有公共性。或者从诗人的角度看,诗人在承担公共价值时具有怎样的特殊性?这种特殊性是否能真正转变为我们所希冀的公共特征,在遇到重大、重要的社会问题时诗人能否发出独特且有建设性的声音,在推动公共生活、公共空间的健康发展方面起到积极的作用?

3. 新诗和诗人在行使公共性职能的同时,如何维护自主性或个人性?

4. 新媒介、新媒体(主要是网络空间,譬如时下具备最大公共特征的微博、微信等)对于诗歌的传播及其公共性意味着什么?对于诗人的时代形象和公共特征、公共职能将起到何种复杂的作用?

新诗“公共性”的构建

何同彬:诗歌的“公共性”的问题是一个关于诗歌、诗人价值的古老问题,或者说是来自于柏拉图的“古老敌意”的永恒问题,把诗人逐出理想国的柏拉图“申明”:如果为娱乐而写作的诗歌和戏剧能有理由证明,在一个管理良好的城邦里是需要它们的,我们会很高兴接纳它。从那时开始,拥护诗歌的人必须为诗歌提供辩护,“不要滔滔不绝的雄辩,而要合情合理的辩护”(宇文所安)。百年中国新诗无疑也始终面临着这样的质疑,诗人们通过写作甚至政治实践,重复性又似乎是徒劳地做着“自我辩护”。家新老师有一篇文章《当代诗歌:在“自由”与“关怀”之间》,开篇的一段话就十分精确地描摹出,中国诗人在社会的“公共性”与诗歌的私人性之间所面临的艰难抉择:“在中国,做一个诗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不仅要倾尽心力从事于写作的艺术,把自己献给他所信奉的那些价值,还要时时面对来自读者和社会的要求。纵使他执意于成为一个纯诗的修炼者,现实世界也会不时地闯入他的语言世界中来,并带来它的全部威力……”所以说,关于今天这样一个诗歌与“公共性”的问题,家新老师应该会有很多话要说吧?

王家新:很坦率地讲,一般来说我不使用“公共性”这样的概念,作为一个诗人,我的写作首先考虑的不是什么公共不公共的问题,而是是否忠实于我自己。比如说我那首代表作《帕斯捷尔纳克》,其中有些诗句经常被引来引去:“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这些诗句似乎也在指涉着所谓“公共性”的问题,但当时我写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就是一种含着泪的迸发,一下子就出来了,至于写出来产生什么社会效应和反响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不过“公共性”这个话题的确以迂回的方式触及到了一直纠缠着中国诗人和中国诗歌的一些问题。

比如刚才何老师谈到我一篇文章:《当代诗歌在“自由”和“关怀”之间》,这个我是引用加拿大一位理论家弗莱的说法,他在研究西方文学的时候发现,有两种神话在支配西方的文化文学,一种叫自由的神话,一种叫关怀的神话。自由的神话强调个人的自由,比如说一个写作者的自由,创作的自由,想象力的自由,艺术表现的自由等等,而关怀的神话指的是对社会、社群那种关怀,它把混乱的、分散的社会文化凝聚成一个整体。弗莱的观点让我马上想到我们自身,数千年中国的文学、中国诗歌 ,这可能从屈原就开始,这是中国数千年我们内在的一个矛盾,一个永恒的困境:在自由和关怀之间。今天我们又在面对这样一个困境,即所谓公共性的问题,“公共性”与自由和关怀、入世和出世、个人与社会、个人与历史等等一系列对应项有关,这些矛盾一直无法解决,但我们不要害怕矛盾,矛盾造就了诗歌,造就了真实感人、富有张力的诗歌。所以我们要共同承担命运,共同面临这个困境。像闻一多,他有一首诗歌叫《静夜》,写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期。其中有几句诗就特别清楚地表现出我们所说的这种矛盾: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贿,/我的世界不在这尺方的墙内。/听!又是一阵炮声,死神在咆哮。/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我们知道闻一多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写过一些诗歌,很激愤,《死水》前后,后来平静下来,想安心做一个学者,搞研究了,但现实不允许,矛盾仍然存在,他必须要去关怀,正所谓“不受幸福的贿赂”。还比如穆旦四十年代西南联大时期写的诗,也在关心时局、关注民族的苦难,什么题材都写,比如通货膨胀、战争、政局等等,绝对有公共性,诗中有抒情,也有政治嘲讽,政治批判,穆旦可以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第一位获得了公共性或者政治性的诗人。我是把政治性或“公共性”作为现代性的一个尺度,或者说现代性意味着你必须获得某种“公共性”。只有这样才把我们过去那种风花雪月的写作的无效性凸显出来,它们完全不能切入我们的现实、我们的时代。在现代社会,政治性、“公共性”是现代社会生活核心般的东西、内核般的东西。中国诗坛有很多诗人以纯诗自居,他们是最纯粹的,你的诗歌要是关注一些社会现实他们就会给你扣上很多帽子,什么道德家呀、意识形态化啊等等,很可笑。我的一些文章致力于消解这样的二元对立,我们要真实,我们立足于我们真实的存在、情感、经验,它们不是对立的,而是纠结在一起。

罗振亚:家新老师从诗人的角度谈了“公共性”的问题,很有启发性。当代新诗和诗人是不是具有公众性,这个回答应该是肯定的。作为个人化程度最高的精神作业,诗歌、诗人向内转,和私密空间离得更近,很多诗人在这个向度上做出了很大的成绩,但是仅仅完成内宇宙建构的那种诗、诗人,不去和现实、不去和民族国家乃至群体发生关系,我想是不会有大出息的。也就是说,他只能最多成为一个好诗人,而不会成为一个大诗人,那么一位优秀的诗人和他的诗歌,无论到什么时候都应该在注目自我、注目内心的同时,向身外的世界去俯瞰。哪怕不一定正面去书写历史和一些事件,但是会写它们在诗人的心灵当中造成的投影和回声,以个人的角度去折射和承担一种类的意识、类的精神。另外,我觉得诗人要想发挥他的效能、实现他的价值,他也必须经过读者的、社会的认定,有的人说我的诗就是献给无限的少数人,当然这个也可以,但是正常情况下,这种诗歌价值是很难实现的。所以这么两个因素就决定了当代的诗歌、当代的诗人仍然也应该具备公共性。到现在为止,我认为新诗还是有很多成就的。如果从公共性的角度来说,这么多年它一直是两条线索并行发展的,一条是相对更注重内心表现、注重艺术的创造,像大量的纯诗,像三十年代的现代诗派,包括新时期以来的一些女性诗歌,台湾图像诗的营造,包括第三代诗歌的这种语感的实验,这样一些诗歌走的都是这样一个路线。还有一条更加贴合现实,结合时代、结合人生的,这样的诗歌更多,从文研会到中国诗歌会,到九叶诗派,一直到新世纪的灾难书写,这是一条非常宏阔的潮流。如果说前一条路线它也提供了一些公共性的空间——艺术层面上的,而后一条路线则打开了精神和思想的公共空间,整个二十世纪中国思想文化历史语境,决定了中国诗歌必须走这样一条公共性的路线,那种忧患意识的闪烁,对底层苦难的诗性的抚摸,那种批判意识,包括参与意识,包括对社会良知的承担等等。

何平:王老师、罗老师的观点我都同意,但我想对这样一个问题本身做一点延伸。首先,我觉得现代社会是不是确实存在一个私人和公共的分界?换句话说,诗人可能把自己幽闭起来吗?而可以追问的是有一个没有被“公共”侵犯的“私人”存在吗?所以我以为我们现在讨论的基本前提不是“公共性”之有无,而是“公共性”之多少,或者是诗人“公共性”的自觉。这就意味着,如果将“公共性”和私人性对举,“公共性”和私人性其实都是一种有意识的强调。从这种角度看,百年新诗的所谓公共性从一开始就是现代民族国家建构和人的现代解放的一部分。

黄梵:和家新一样,首先申明我的立场也不是评论家的立场,我一贯以诗人的立场发话,倚仗经验、感悟和观察来思考,但我愿意沿着评论家的思路来谈论它们,比如沿着何同彬的思路,来谈谈新诗有没有公共性。我的直觉是,它与新诗有没有现代性,是同一个问题。因为胡适当年创造中国新诗时,借鉴的是美国新诗。美国新诗是由庞德们创造的,他们提倡用自由体、口语、意象写诗,当然他们对意象的敏感,又来自中国古诗。庞德们是要革当时风雅派诗歌的命,因为风雅派诗歌当时占据主流,沾沾自喜,但触及的社会意识、个人意识,又明显落伍,无力对美国的工业社会说三道四,无力触及现代意识和提供诗意层面的新意。胡适倡导新诗时,面临的问题非常类似,他相信文言已无力传达和触及现代意识,无法涉足当时中国社会正在触及的现代性问题。我相信,正是这种文言表达的难度,逼迫胡适转向白话。这样新诗诞生伊始,就触及一个公共性问题,就是用白话如何去处理各种现代性的困扰。究竟什么是现代性?落实到个体,就是人内在的矛盾、冲突、悖论,当然它由社会东突西冲的各种矛盾和压力促成。人的内心已是黑白善恶正反共存的多元综合体,远离了农耕时代的牧歌、纯美与单一。我非常同意家新的看法,即事物的所有方面都同时辩证地存在于人的内心世界。这就是我们新诗的起点。但百年来新诗携着这个初始的基因,一直在个人与公共之间激烈震荡。我个人认为,民国时期和九十年代之后,是新诗最富有平衡感的时期,即在个人和公共之间,找到了恰当的平衡点,公共性不再成为新诗的主要弊害,相反,由于现代性得到了充分体现,新诗获得了全新的敏感和持久的新颖,也使新诗在表达个人生活时,找到了暗示背后更广大世界的方法和途径。仔细观察新诗百年历史,可以发现新诗对现代性的贡献大于小说。

公共领域里的私人面孔

何同彬:新诗具备或者应该具备“公共性”,诗人应该关注社会现实、承担一定的公共职能,在这个结论上刚才几位老师基本上形成了一定的共识,而新诗或诗人实现“公共性”的时候如何处理好其与艺术性或私人性之间的关系,刚才的讨论也有所涉及。记得唐晓渡老师在《诗·精神自治·公共性——与金泰昌先生的对话》《内在于现代诗的公共性》等文章中,提出过“内在的公共性”的概念,他强调诗歌从一开始不只是一种个体经验或想象力的表达,或一门古老的语言技艺,它还是人类文明一个不可或缺的精神维度。成为启示性个人的诗人通过锻炼敏感、丰富而活跃的个体心灵,或者“在一念之间抓住真实和正义”,来实现自身的公共性。“这是现代诗存在的自身理由,也是诗人不可让渡的自由;是他唯一应该遵从的内心律令,也是他作为公民行使其合法权利的最高体现。”这一“内在的公共性”的理论描述既是对于诗歌、诗人应该具有和实现公共性的倡导,也是对艺术的“公共性”的一种内在的限定。家新老师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王家新: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从奥登说起。奥登一出场就有公共性,他有一种参与的热情,比如西班牙内战期间他去救治伤员,中国的抗战期间,他来过中国的抗日战场,写过二十几首著名的十四行诗。奥登的很多诗的确涉及到公共性的问题,时代的问题,现实的问题,他也具有历史的、政治的洞察能力,比如说他写中国战争的十四行诗写到无名士兵之死:“为他的将军和他的虱子所抛弃”。在武汉开招待会,现场的翻译不敢直接把这句诗翻译出来,而是改成了“富人和穷人联合起来抗战”。我们看奥登完全是诗人的视角,他来到中国战场不是来搞什么宣传的,他不会让诗成为简单的政治工具,意识形态的工具,他是立足于一个诗人的眼光,而且把中国的抗日战场也纳入到人类存在的更广阔的视野中来透视。他的立足点是个人,一个诗人个体的眼光,独立的、不依附于政治阵营的这样一个观点,从个人的角度、独立的角度来来看时代、来看战争,看他面对的一切。后期的奥登从中国战场回去之后不久突然移民到了美国,到了美国之后他的立场似乎在后撤,从对世界关注的公共性后撤到更具个人化的世界。但我觉得不是这样,奥登依然是奥登,比如他当时在纽约写了一首诗《1939年9月1日》,从这首诗的题目就能看出见证时代的意义,表现出他对时代灾难的预感和巨大的忧患,忧患不仅包括战争还包括人类文明。当然,即便如此,他仍然是从个人出发去关怀,就像唐晓渡所说的内在的公共性,奥登提出的是公共领域里的私人面孔,他说公共领域里的私人面孔比那些私人领域里的公共面孔显得更明智、更亲切。人们也习惯于从两方面概括奥登,一方面是对公共领域的真挚的关怀,另一方面是对语言、艺术的爱。作为一位诗人,他必须为语言献身、艺术献身,他的根本的事业是创造永恒的、具有持久价值和超越性的艺术,纯粹的艺术、完美的艺术;但另一方面,诗人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一个时代,又必须关注人们都在关注的一些问题,时代也赋予诗人一些角色,比如时代的良心、公共问题的代言人、真理的代言人等等,但这些角色不可避免地超出了诗人、诗歌的某种限定。诗的力量是语言的力量,不是在那里做一个什么姿态,扮演一个什么代言人,说空话,这是不管用的、很可笑的。

罗振亚:我记得当年施蛰存先生说过,对新诗我们要求解,但是又要不求甚解,做到仿佛得之即可。也就是说,你只要体会到一首诗的大致的情绪氛围,思想的脉络,或者你体会到艺术上精妙之处,就算读懂了一首诗。所以,什么是新诗的“公共性”,并不容易确定,我想那些能够承担时代共性的、共鸣主题的、传达群体的精神意向的,我觉得都可以把它视为“公共性”的诗歌。当然这里要有一个前提,就像刚才家新老师提到的,你一个诗人要以诗人的方式、诗的方式去完成一种“公共性”问题的建构,这种“公共性”必须是心灵化的、艺术化的,否则这个诗歌可能当时有一定的社会效应,但是时过境迁之后马上就成为昨日黄花。同样是反映上世纪四十年代国统区的社会生活的三位诗人,我们可以比较一下,成就的高下、境界的不同很容易看出来。比如说臧克家、袁水拍,前者当时写过大量的讽刺诗,后者也写过《马凡陀的山歌》,但他们和九叶诗人杜运燮就很不一样。杜运燮当时写过一首《追物价的人》,写得很具体,但也很诗性,和前面两位诗人一比,完全两种境界,前者是一种外向的绘形,后者是一种内向的传神。由此我们也能看出,新诗承担“公共性”的时候一定意识到自身的特殊性。

新世纪以后,诗歌的“公共性”整体上在加强,这十几年是大悲大喜的十几年,经历的事情太多,逼迫诗歌必须进行正面的回答,特别是汶川地震前后,这种倾向走向了极致,地震诗歌所承载的就是一种“公共性”的职能。但这样的阶段尘埃落定之后,我们再看地震诗歌,可能留下的更多的是教训,而不是经验,大量的地震诗在艺术水准上很差,只达到了传形的作用,而不是通过美的方式、诗的方式去表现,所以大部分是失败的。而朵渔的《今夜,写诗是轻浮的》为什么能留下来,则在于他是用诗的形式完成的。新诗在行使“公共性”职能的时候,如何维护它的自主性、个人性?首先要知道“公共性”问题的核心,哈贝马斯在谈到公共性的时候强调,公共性不仅是对公众的开放、公开,更重要的是这一概念应该含有强烈的政治批判、道德批判,应该有一种明确的批判意识、独立精神。整个中国新诗,走现实路线的诗歌应该说艺术成就不是很大,原因可能就在这个问题上,从中国诗歌会特别是蒲风,到七月诗派、到贺敬之等人,他们是行使了诗人、诗歌的公共职能,但是他们把个人情感、个人气质压到了最低的限度,甚至完全屏蔽了一切个人的东西,所以他们失败了。所以我们要强调坚持诗之为诗的本体原则,文学的公共领域应该建立独立的对话空间,它与权力领域应该是分开的。比如最近探讨“草根诗歌”,包括郑小琼、许立志等打工诗人,也包括余秀华,他们的诗歌的确元气淋漓,但是在审美的、艺术的、本体的方面还是有所缺失,所以他们要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提高诗歌的艺术水准。

何平:对于这个问题,我理解的意思,“公共性”是不是对诗人“诗人加知识分子”双重身份的发现?什么是新诗的“公共性”,我以为一言以蔽之就是诗人作为公共知识分子对他所处的时代发声的部分。按照这个指标,衡量一首诗,或者一个诗人的“公共性”,“写现实”或者“介入现实”的诗不意味着就具备“公共性”,诗人,同时是“公共知识分子”,那么他在现实面前应该是反叛性和反思性的。从这个意义上,我们现在可以用“公共性”尺度做减法,将那些对“现实”不具有洞察力,对“现实”不具有批判性的所谓“现实”或者“现实主义”的诗歌从“公共性”的诗歌中分离出去。对今天的诗歌写作而言,有一个现象需要特别警惕,许多诗人以为所谓的“公共性”就是将诗歌写作的立场或者向度挪移到“穷人”“弱者”的位置,替“穷人”“弱者”伸张正义就可以实现诗歌的“公共性”。这是对“公共知识分子”的简单化理解。“公共知识分子”身份的获得首先应该是一个“独立”自我的获得,所谓“自由思想,独立精神”是也。诗人的写作不是追随“时事”,地震来了写“地震”,“非典”来了写“非典”就有了“公共性”。所以,我觉得今天中国诗人们大量写作的不是“公共性”的诗,而是“时事诗”。也正是从这种意义上,我特别肯定王家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北京往事”系列诗歌的意义,因为这些诗歌是有“我”,有“知识分子”,也是有“诗人”的。

黄梵:古代虽然有“诗言志”的提倡,但其实有隐在的前提,即诗之所以成为诗,首先含着个人情趣和感悟。没有这个前提,“言志”就如同哲学一样枯燥乏味。新诗之所以成为新诗,与古诗要有个性的道理没有两样。由于自由体的缘故,新诗的个性体现也更多样。比如,光视觉形式上的个性,就令人眼花缭乱,从不同的转行、分行、断句和句法,就能嗅出个人的趣味和情趣。当然,个人的独特思想和形象表达的特殊敏感,是免于让自己落入公共表达俗套的关键,这涉及一个诗人有没有对世界的独特洞察、感悟?有没有属于自己的审美方式?有了这些,让诗人来行使公共职能,与让诗人来写自己的爱情没有两样。因为诗人在写自己的爱情时,一样面临“公共表达”的威胁,中外成百上千的爱情杰作,已经构成爱情主题的“公共表达”,诗人要想写出新意,不得不竭力规避“公共表达”。当然,诗人行使公共职能也会遭遇特殊的难度,原因是公共职能体现出的公共价值,因为公共媒体的错误弘扬,常常已令人厌倦,要想靠诗歌妙手回春,对诗人确实是挑战。没有个人视角的契入,没有独特的表现手法,没有生动新颖的意象,没有深刻的个人洞察,面对再好的所谓公共职能,诗歌一样也会打水漂。

新媒体时代新诗的“公共性”

何同彬:当年麦克卢汉把媒介当作人的某种延伸,他认为,任何媒介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我们的事物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对于新诗面对的这样一个复杂的新媒体时代而言,我们不得不承认,一种“新的尺度”在深刻而迅疾地影响着新诗的一切,尤其包括我们今天讨论的“公共性”问题。新世纪以来,网络媒介在改造着人的一切存在方式的同时,也剧烈地改变了诗歌、诗人生产和传播的诸种形态,甚至于从根底处改造着或瓦解着我们关于诗歌、诗人的一切旧有的观念、想象。对于这种影响和变化,历来众说纷纭、褒贬不一,不知道诸位老师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罗振亚:关于新媒体对新诗的影响,我的看法相对来说还是比较乐观的。私人性和公共性是一直同构的集合体,不像人们想象的天悬地隔,它们之间可以互相转换,沟通和互动,尤其互联网时代,新媒介使得这种沟通和互动拥有了更多的可能,看起来完全个人化的事件、个人情绪的书写,一旦经过网络传播,立即变成一个公共话题,或者说私密空间因此变得越来越逼仄。网络、自媒体的便利和快捷使得诗歌的生产和传播方式发生革命性变化的同时,导致网络伦理水准的下移。网络上的辩论、交流经常畸变为个人攻击、谩骂,甚至是侮辱,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的恶果,也就是说网络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也是藏污纳垢的地方,需要甄别。

何平:新媒介、新媒体(主要是网络空间,譬如时下具备最大公共特征的微博、微信等)对于诗歌的传播及其公共性最大的影响是诗人可以快速地到达现场,但衡量诗歌的“公共性”比拼的不只是速度,而是我们前面所说的洞悉力和批判性。在今天的传媒时代,“同一个世界,同一个现实”,诗歌在一些糟糕的诗人手里是很容易降格到“时事”和“新闻”。不要说,诗的炼金术,语言的炼金术,一些诗人甚至连基本的母语运用能力都不合格就在写“诗”。

黄梵:我对微博、微信没有一些同行那么悲观,相反认为,正是微博、微信把我们带入了一个全民写作时代。发微博、微信意味着你要写句子,写句子组成的一段段话,这与以前拿笔写信没有两样。写信是什么行为?一种非常类似创作的行为。写信时,人们其实在用文字照亮未知。谁也不会想好每句话才开始写信,人们都是边写边想,写中用文字摸索、思考,写成了思考的方式。这当然比全民拿着电话说要好。如果我们现在不是微信时代,而是微电话时代,只看见全民通过电话永远在说而不是写,那才是真正的悲哀。我很高兴因为微博微信,全民又回归到用文字表达。我个人认为,这是时代的必然。为什么?人类作为最聪明的种族,不会甘愿看到自己的智力退化,选择声音或图像来思考,远不如文字和符号思考来得深入、细致和清晰。比如,我们无法想象科学只剩下声音或图像。人类造文字之前,早已见识过声音和图像的作用,我想,正是认识到声音和图像的局限,他们才下决心造文字,设语法。我奉劝那些相信文字会消失的“预言家们”,不要说些连原始人都笑话的傻话。当然全民写作并不意味着全民都是作家。比如,当美国波洛克发明了泼画,美国民众起初都以为这画法简单,以为自己可以当画家,从七岁的孩子到八十岁的老太,都通过朝画布泼油彩,想成为一个像样的画家,结果呢?当然没有一个人能超过波洛克,都差得很远,但无形中把现代艺术普及到全民。微信起的作用非常类似泼画,让人以为写诗很容易,这是诗歌民主时代的特征,不必为此忧虑,能留下来的只能是好诗,能成为好诗人的总归是少数。微信可以把诗歌普及给民众,但无法消灭诗歌好坏的等级,因为好坏的等级根植在人性深处。诗歌意识比以前任何时候都传播得更广更快,必然会对人们的思想意识甚至生活产生影响,甚至有利于中国社会现代性的完成。微博、微信的便捷,激发了人们参与写诗或传播新诗的热情,谁能说这么多的智力投向新诗,不会产生新诗或新诗之外的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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