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声已远

2015-08-31 02:50徐锦斌
福建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龙江古镇

徐锦斌

这个秋天的早晨,空气似乎含着透明的力量,我从抗冠岭上俯瞰斜滩古镇的一角。四面环山,一水中流。斜滩大桥横搁着。古龙江两岸的楼厦沐浴在朝阳里鳞次栉比颜色艳丽,水中的倒影,依稀可见。斜滩崭新的姿容,在此敞开。

“你必须说出新的东西,但它肯定全是旧的。”

目光深入的追寻受阻于如此这般的视野,心头不禁疑念暗起——

古镇之“古”,存乎何处?

1

“岭势从天下,滩流委地斜。”(清·宋际春《咏斜滩》)斜滩形胜之地,删繁就简地加以描述,其来龙去脉,大致由洞宫山支脉在镇域内分开两支,从西山顶和南山顶逶迤而来,并聚斜滩,形成双龙抢珠之势,遂有郭家龙岗、张家龙岗。寿宁境内第一大河流长溪,流经斜滩,自古称“龙江”。龙江,河面宽阔,既有浅流,亦见深潭,至斜滩水尾,缓缓分流,形成江心岛(即马濑浔),随即环合,以近乎直角的急弯,转向直下,奔流而去。如此,“一水横陈,连冈三面,做出争雄势”,勾勒了斜滩地理的基本格局。

斜滩的肇基,据说始于一只狗的选择,因为主人与狗的默契,过路客变为定居者,掀开拓土开山的第一页,多少带着灵异的色彩。这是明万历年间的事儿。传说已远,却依然代代传说。只是,传说大体相似,版本各有不同。据考,斜滩的开化史,可溯及宋代,其时即有游、程、毛、虞、梁先民定居,越数百年,竟绝没于洪水灾害。明代,才是斜滩基业真正的开始。总之,那时,一家一姓,立定脚跟之后,构成如今斜滩几大家族的卢、何、周、郭诸姓,他们的先人,相率而至,繁衍生息。唯有原初的斜滩,那渚清沙白芦荡茫茫的纯粹的自然存在,已永不复现。不断叠加和延续的,是人文的步履,亦耕亦读,亦宦亦商。一步步走来,风流辈出,歌哭相随。沉积至今,眼下,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古镇,是否越来越模糊了远处的光景?

2

斜滩,水陆两通,山道多险阻,水路却顺畅。古镇昔日的物资集散,商贸繁荣,商号昌盛,在很大程度上是拜龙江所赐。

龙江上行走的木船,俗称“斜滩槽”、“溪溜”,或顺水,或逆流,来来往往,一时盛况,早已淡退,终究歇息了长篙短桨,直至坂尾、坂头大桥先后建成,斜滩古渡口(上渡,巡检司前、文昌阁下;下渡,关桥头)最后的渡船也销声匿迹,龙江作为水路通道的意义已荡然无存。偶见竹排撑出,那不过是捕鱼者的休闲遣兴或讨些小生活。何况,一道道水库大坝的拦腰横截,一个个工厂的肆意污染,龙江河床日浅,河道日窄,水流时多时少,其自然生态,已不复当年。

不知何时,龙江上的古木桥拆除了,斜滩、楼下间的“π”型石桥埻,还站立在溪流浅濑中,孤独地,年复一年。

世易时移。公路开通,水道闲置,山道荒芜。

斜滩连接各方,有五大陆路古道——跨省与浙江相通的:越平溪、南溪,抵政和;循车岭、岱阳、托溪,至庆元;沿竹管垅、南阳、犀溪,到泰顺。跨县界的:过武曲,达福安;经凤阳,与周宁相连。

国庆期间,我赴斜滩同学聚会,很想弃车徒步,取古道,从凤阳基德村启程,直下马座头陡岭,擦过奖禄,再下徐家池,奔渡船头,重温当年的求学路途。同学一听,惊讶道:走不了,好多年没人走,荒了。以草木的疯狂,侵吞人迹已渺的山道,只在秋去春来之间。这么多年,其难以措足,实可预见。其他几条古道的情形,想必也大抵如此,都一一埋没于榛莽了吧?

3

要说古镇,直接呈现于视觉的是它的建筑。那些深宅大院的木质年轮,黯淡的檐角,破落的门楣,青幽的墙垛,是历史叙述,历史例证,既指涉时间的流逝,也暗喻人事的变迁。小巷深处,门口厅堂,一联一匾,无不写照着各自的门庭家风世业荣耀。今日,或还有斑驳的字迹幸存;或已被铲除于无形。

“一经旧业承科第,两世家风宦晋阳。”(卢家里曾设立“一经楼”,寓意“通一经者为博士”,以激励子孙。卢家有先后两代人在山西晋阳当过知县。)卢家里,“进士第”,走出的是进士、举人、诗人、文士,卢金绮,林则徐的姐夫,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中举,嘉庆十三年(1808年)出任山西岳阳县知县;卢赞虞,道光十三年(1833年)汪鸣相榜进士,钦授山西浮山县知县;卢雁秋,清末壬寅科举人,民国元年(1911年)出任福建省长乐县知县;卢少洲,毕业于省立工业专科学校土木科,历任交通部主事、三沙海关关长……

“西江宦迹曾盟水,东阁家风喜咏梅。”何家巷,“大夫第”,此间出落的人物,都有各自精彩的“民国演义”。何隽义释鲍罗廷夫人,何宜武历任台湾侨务委员会副委员长、国民党中常委,何宜慈担任台湾“国防”科委副主任……

“豹隐南山雾,鹏抟北海风。”坂头,郭家宅第,“家学渊源”,郭公木历任泰宁县县长、龙岩县县长、福建学院(福建师大前身)院长,其后人亦多薪火相传于教育一途,成就的是杏坛佳话。

“穷巷高士辙,柴门将相家。”周家里,“朝议第”,虽是素朴人家,却不失寒门风骨。由此迈步远走的周孝培,投身军旅,先后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日本陆军学校,历任东北军旅参谋长、代旅长、重庆军训部骑兵副监、代兵监等职,人谓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位“骑兵少将”……

4

古镇的“古”是前人和时间共同留下来的,任谁也赖不掉,只是,在这每个毛孔都滴着功利的时代,有谁,真正对古镇之“古”持存居敬之心和珍惜之情?

“时间中虚假的门,你的街道朝向更轻柔的往昔。”读博尔赫斯的诗句,脑海里会出现斜滩古镇的街道。可是,那条不大不小的陈年的鹅卵石长街,没了。1999年9月26日的那场火灾,沿街铺面吊脚楼化为灰烬,百年长在的鹅卵石长街,经受了火光映烤的最后时光,随着家园重建,被彻底掀翻,埋葬于水泥。

古镇其实是有脉络的。除了街道,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青石巷道。它们,也几乎无一幸免,被水泥抹杀。如今,只有周家里,一截短短的巷道,旧貌犹存;卢家里,某座老宅门前,方寸老路,由于主人的挺身坚守、负隅顽抗,才得以残留。

古镇街尾的小广场,被镇政府的新建大楼耍横一挤,变得如此逼仄,狭窄。本来就是小广场,如今,“场”没了,只剩下“小”。“做十三”(农历每月十三赶墟)的人流汇集此地,岂还有当年的场面?

郭家大宅后的菜园里,那座黄土墙炮楼,饱经风霜,茕茕独立。只要还在,便是大幸。否则,像文昌阁,“门迎云路三千客,地据龙滩第一峰。”终于,不见了废墟,也没了遗址。同此命运的,还有观音阁、妈祖庙……

那座小小的石板桥呢?发源于下坪坑那条小涧,从原纸厂旧址流出,与龙江交汇,这座石板桥就跨涧坐落在交汇口附近,顶端圆弧形的条状青石一层突出一层往上叠加,共四层,形成拱形基座,桥面铺搭着石板条。造型简约,不失风致。我在斜滩求学时,曾居此桥附近,晨读,或晚间散步,踏桥而过,常来常往。那时和我的同学还偶尔在此桥不远处耕种一畦菜园,自给自足,浇水施肥,来去必经。二十多年后,据谙于掌故的当地人士说,此桥很可能建于宋朝。但它的粉身碎骨,毁于一旦,却在前年,2011年,因为镇政府的防洪堤工程。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一年,正值《人文斜滩》付梓,文字图片不遑记录,一处古迹已被悍然灭除。

江心岛,龙江环抱的一片沙洲,当地俗称“马濑浔”(此名称,暂从现有资料所载,本地土话如何落实到合乎情理的汉字,还值得考证),在我的印象中,它一直被挖石采砂,伤痕不断,自愈能力怎么也赶不上新添的创伤,但它的美仿佛是永远的。近年,马濑浔被兴建为江心公园,楔入水泥操场,人工作意十足,自然之趣永失。当地士人称誉它 “俨然不沉航母”,用意固然在于强调其不沉,而这恰恰是可虞之处。何况航母作为武器,充斥的是战争的威慑和阴影,岂可比拟于马濑浔的天然?

5

三十年前我与卢少洲先生擦肩而过,失之交臂。我来,他走,飘然而去。那天晚上,在斜滩,沿街面江的那爿吊脚楼,表姑将我迎进家门,我看见一位老先生扶杖下楼,道别,出门。回过头,表姑告诉我:“这位老人会写诗……”这是我第一次听闻卢少洲,少不更事,也没太在意。等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重回斜滩,谒见卢先生,他已长卧病榻。寸步不离,陪伺床前的,是他年近古稀的公子卢红伽。一对父子,两位老人,形影相吊。晚境若此,令人唏嘘。特殊的政治年代,卢氏一门,悲剧上演,血泪相和,生死交织。他们的人生起落,已非幸或不幸所能道尽。还记得,1990年10月26日,卢少洲去世。我遵嘱为《闽东乡讯》写作通讯:“深秋的阳光,无声地照着灵前的白花,照着执绋者悲伤的泪水。”同期乡讯刊出悼念专版,配发卢红伽的《哭父》长文,其劈头的一句独立成段:“人世光阴如过隙,满城风雨近重阳。”接着一段:“数十载相依为命之严亲,即于重阳佳节这一天,弃儿而长逝矣。”撕心裂肺,一发不可收拾,满纸悲声,无以自禁。时任宁德地区行署副专员林思翔特意交代,要多给些稿费。

卢少洲去世,对卢红伽而言,“如同林鸟失群,天抛异色”(卢红伽《哭父》)。其失落无依、求告无门之状,殆难形容,于是念经,事佛,凡古镇之内,粉墙石壁,面路沿街,有空白处,每每题写“阿弥陀佛”。如此行迹,不免招来乡党物议。

那两年,我任教古镇,与卢家父子多所过从。卢少洲不以书法名家,我看他晚年的墨迹,一把老骨,浸彻苏味。书卷气,在他笔墨里是自然而然的。反观当下,以“书法家”招牌招摇过市的,除了叫嚣之气,还真不知道书卷气何在。书法与旧学,已脱节啦,你装,装得像吗?

古镇人士的翰墨,我偶然珍藏了一帧何宜武的手迹,是他致台湾“国防部”少将高级参谋邱耀东八十华诞的祝寿诗:“师干统驭着殊功,国会尤钦献替隆。今庆杖朝益硕健,将军未老更豪雄。”稳健、沉着的行楷,颇有颜鲁公、苏东坡的笔意,透着民国那一代人的余绪、风范,虽非书家,却见儒雅。我曾记录道:“今日幸遇其手迹,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拜观这一纸翰墨,斯人如在,可亲可感,且油然地牵连着关于寿宁的、斜滩的乡情,其间自有别样的况味。倘若,和它就此别过,则江湖之大,何处问讯?”

卢红伽先生的片纸只言,我也留存一二,写的只是随意的劣质的纸张,笔不精良,墨则尤次。字迹透着被压迫下的倔强,人谓他学何绍基,我看倒有些颜真卿、康有为的痕迹,而终究是慌不择路,难言来历了吧。卢红伽在《哭父》中哀叹:“不孝生而多难,涉世甚苦。”实则,到他这里,事势尽去,除了早年的意气风发,他后来几乎没有直起腰来的时刻,至于写诗“谩骂”江青并投寄马来西亚,被侦察部门巧施手段,不动声色,按图索骥,逮个正着,投入大牢,则是嚼食黑暗,夫复何言!而在乃翁身影的遮蔽下,人们对他多少不怎么看重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卢红伽的遭遇殃及了后人。据说,卢少洲与陈子奋私交甚笃。曾有约,卢作诗,陈据诗作画。后来,不了了之。卢红伽的儿子,曾拜师陈子奋,学习国画。后因家庭变故迭起,遂告中断。世道弄人,真堪扼腕。

卢少洲死,卢红伽再死,斜滩古典的人文时代,收敛了最后的一抹余光,戛然终结。就旧学而言,自此而后,古镇上,有谁能达到他们的脚步呢?

现在回到古镇,你一不小心可能遇到更大的官员,更有钱的老板,更壮观的题字,但你再难遇见年近古稀不经意间还能背诵高吟“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的老头。那满腹经纶的,在古镇上押韵的,用典的,写诗做对子的,迂腐的老头。这个,可以有。但,真的没有了。

6

人事凋零。

古迹日损。

古龙江,滩声已远。

一声一声喊着古镇古镇,有谁,觉得不安心吗?

历史与现实,古典与现代,审美与实用,在它们的相互角力中,一座古镇是极易被绞杀的。

我想,古镇的“古”,当是,留住了时光。虽远,犹在,包括,人心和感情。

但愿,这样的想法,不至于太愚蠢。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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