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
1
那时候还没有微博微信什么的,也没有那么多的手机照片和举报。那时候吃啊喝啊不算个大事,客人到了桌边,桌上摆个一瓶两瓶,那是起码的。那时候餐桌上流行酒段子,掺和着各种黄段子,吃起来大家哈哈哈哈,有荤有素,五味杂陈。
可是那时候迟可东已经不喝酒了,几乎是滴酒不沾。倒不是人家先知先觉,只因为他天生的酒精过敏,喝酒对他有如受刑。迟可东虽然自己不喝,却也入乡随俗,该摆酒就摆酒,该举杯就举杯,让别人喝,他自己做个样子。如果他不仅做个样子,还认真起来,那千万得小心,他会让这个灌那个,要那个灌这个,搞得一桌很热闹。其间他在那上头正襟危坐,不动声色看着,“众人皆醉我独醒”,脸上表情高深莫测。
他管这叫做“化验”。他说酒精可以视同“溶剂”,类似于硫酸。把一块矿石样品磨成粉,放进验杯里,把硫酸倒进去溶解试样,加入试剂并加热,观察其反应和结果,这是化验的基本过程。饭桌边的诸位一旦进入该过程,当然就视同“样品”了。
李金明当初作为“样品”进入化验之际,给迟可东留下了一点印象,该印象味道不佳,酸不拉叽。其时迟可东还不知道李金明的名字,不清楚此“样品”姓甚名何,只记住了他的表现:“现场直播”,也就是当场呕吐。该同志的呕吐物气味极重,掺着稀里哗啦一堆食物碎,其中以大小不一的线段残渣为主体,这些残渣来历可疑。
那天晚餐本来不该有酒,因为迟可东行前交代了八个字:多看少说,接待从简。所谓从简也就是别搞复杂,吃饭不喝酒。负责此行安排的秦健却自作主张,让乡里头头往桌上摆酒。迟可东临上桌前才得知,即查问这是怎么搞的?秦健解释说此前几天没有,此后几天也不必,整个调研过程,只今天例外。迟可东追问今天为什么例外?秦健强调眼下就本县而言,今天这个日子比较重要。迟可东听罢摆摆手,不予肯定,也不再反对,于是酒就上了桌。乡里头头为了表示热情,拿出两瓶茅台,迟可东问:“这酒是你们乡制造的吗?”答案当然不是,本乡尚无能力伪造国酒。迟可东便让他们把茅台撤下,换成本乡制造。所谓本乡制造就是乡间家酿米酒,当地俗称“红壳酒”,原料是本地产糯米,加上本地产曲种酿成,该曲种颜色偏红,酿成的酒呈暗红色,就其性质而言很绿色很环保,好比山间野鸡生的小个子野鸡蛋,其性温补,适合女人坐月子使用,男人用一用也不错。
迟可东表态:“就这个。”
他批准众人前来敬酒,原则很简单,谁敬他谁喝掉,他不喝。期间免不了有人趁着酒兴力劝,请领导给个面子,那比较公平。迟可东岿然不动。迟可东一看就是那种嘴上话不多,心里很有数的人,类似场合众星拱月,他是中间被拱的大月亮,有权制定规则,众星星可以稍事起哄鼓噪,最终还得听他的,按他的不公平原则进行。
然后李金明扛着一口大缸冲上前来。在当天上阵的几个人中,李金明出场时间较后,人颇不起眼,亦有点怪,这个人身材偏矮小,身子比较单薄,头发有点乱,长了个大头,戴一副眼镜。他使用的酒具与众不同,别人用啤酒杯,或者用小碗,他拿了个刷牙杯那样的大杯,在类似场合有如大缸,满满倒了一缸,捧着上来敬酒。当晚用餐地点在乡政府食堂,食堂里合适的杯啊碗啊多得很,未必是本乡制造,却也有乡间特点,足够李金明选用,但是他偏用那么一个大型酒具。迟可东拿自己的酒杯跟李金明的大杯碰了一下,眯起眼睛看该小个子怎么表现,敢扛着这么一口大缸上来,未必真可以都灌下去。李金明并未劝酒,也没有祝词,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喝,众目睽睽之下咕嘟咕嘟几大口,一饮而尽,随即拎着他的酒具转身走开。刚转过身,他就喉咙一梗,哇的一声,“现场直播”,吐了一地。还好此前他恰巧转过身,否则就不是一地稀烂,该是满桌酸臭了。
迟可东不动声色,交代道:“让他去醒醒酒。”
当晚的“直播”过程大体如此,味道略重,并没有太出彩,可以让迟可东留下一点印象,却不足以因此牵挂。他记住了一个用刷牙杯喝酒的家伙,小个子,其酒具之大与身材不成比例。该同志究竟是谁他却没记住,席间主人当然曾提到李金明的名字,迟可东未曾在意,确实也不需要为之太在意。
那时候迟可东刚从省里下到县里,人们只知这个人有来头,却不清楚其厉害。迟可东到来之初被任命为县委副书记,排老三,居书记县长之后,这一安排是否别有意味?不需要有太多内部渠道,稍懂点门道的人都能猜想:人家只是戴了一顶临时便帽,正式的帽子不是那个。迟可东下来之前已经是省发改委的处长,空降任职肯定要做主官,不当县长就当书记,只等现有老大老二挪出一个位子。迟可东提前来到本县看住位子,虽然只是先戴一顶临时便帽,却也不能只在一旁玩那帽子,坐等其位,必须尽快进入状态。进入状态少不了下去调研一项,也就是到所属乡镇走一圈,了解各方面情况,接触各类“样品”。新任领导下乡调研,自然需要有熟悉情况的合适人物陪同协助,于是迟可东身边就跟上了一个秦健,秦健时任县委办副主任,干这种事轻车熟路,知道怎么服务领导。下乡之前秦健专门请示迟可东此行有何交代?迟可东就交代了那八个字:“多看少说,接待从简。”秦健表示领会,然后继续请示,说迟可东到任后第一次下去调研,底下同志想表示表示也在情理之中,怎么办呢?迟可东即明确指示:“表示表示可以,不要上酒。”
结果还是有一个例外,起于秦健自作主张,上了红壳酒,导致一个“现场直播”。当晚的红壳酒及相关“直播”均语焉不明,从开喝直到结束,众下属不停地敬酒,都只知道敬领导迟可东,却不知道这桌酒后边其实还有一个很具体的名目。那究竟是个什么?只有当事人迟可东,以及自作主张的秦健明白。
那是在河源乡,本县西北最偏远且最贫穷的乡镇。按照原定计划,迟可东在该乡呆了一天,了解相关情况,当晚“例外”喝酒,然后在乡政府的客房住下来过夜。隔日清晨迟可东早早起床,下楼,秦健已经在楼下门厅等候。
“迟书记起得早啊。”他招呼。
迟可东说:“你更早。”
秦健称自己其实挺懒,他是听说迟可东喜欢早起散步,昨晚特地给手机上了闹钟。
两个人走出乡政府大门,拐上一条土路,前边忽有动静:“哇啊”,其声颇不雅,不是乌鸦叫唤,是人在呕吐,那股酸味儿再次扑面而来。
居然还是昨晚的那位,小个子。他在前方一棵树旁,扶着树干站着,弓起身子,对着树干根部呕吐。有一条狗闻讯赶来,在他身后摇着尾巴。
迟可东带着秦健从小个子身后走过去,对方听到动静,直起身回过头,看到了迟可东和秦健两人。他两眼在眼镜后边直勾勾盯着迟可东,没打招呼,一声不吭。
迟可东问:“怎么啦?”
没有回答。
这家伙不可能不记得迟可东是什么人。他曾经扛着一口大缸上来敬酒,不可能一转身忽然就把什么都忘了。此人昨晚喝得太过,“直播”没解决问题,睡了一觉还不行,清晨又反胃,吐了,用流行酒话形容,叫做早晨“重播”了。问题是无论此刻他胃里的反应如何,与领导邂逅,承蒙关心,不需要太恭敬,打一声招呼,至少回应一句是应该的,但是他没有,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秦健即喝问:“没听见书记问你话?”
他还是没回答。
迟可东说:“走。”
他带着秦健往前走出几步,就听见后边又是“哇啊”一声,“重播”继续进行。
秦健说:“这个人不大对劲。”
迟可东问:“他是什么人?”
“我马上了解。”
“算了。”迟可东说,“没必要。”
他们在周边转了转,稍事散步即打道回府,返回时经过那棵树,那个人已经不见了,树干根部的呕吐物基本被狗舔光,隐隐约约还有一股酒酸气在飘散。
早饭后离开河源,秦健在轿车上向迟可东报告了情况。
“他的名字叫李金明。”秦健说。
“谁?”
就是“现场直播”加“重播”的那位。秦健已经抓紧时间,向乡里头头了解了相关情况。该李金明是乡农技站干部,技术人员,搞食用菌也就是种蘑菇的。他是省农业大学食用菌专业的毕业生,毕业后安排到县农技站,干了三年,半年前才给派来本乡。这个人有毛病,人比较狂,在县农技站跟领导搞不到一块,不服从指派,说领导坏话,攻击站里的主要领导是饭桶,只会拍上级马屁,没一点真本事。领导对他非常恼火,查了他一些事,让他背个处分贬到河源乡农技站。
“查他什么事呢?”迟可东问。
“腐败。”
不由得迟可东笑:“一个种蘑菇的农业技术员,他腐败个啥?”
虽然只是个小技术员,该李金明却有滥用职权问题、权钱交易问题,还有男女关系问题。他的这些问题与掌握大权贪污受贿动辄百万千万的贪官多少有些区别,不在一个档次上,也还不属于“小员巨贪”那种状况。作为一个食用菌技术人员,李金明手中掌握的其实就是一点指导生产的权力,有权出入本县各地农家的蘑菇房,对其中相关生产发表指导性意见。李金明滥用职权,就是滥用这种指导权为自己牟取好处。他在县农技站那几年,一天到晚在下边跑,几乎走遍本县各乡镇村的蘑菇房,许多菇农都认识他,一旦有事都会打电话或者开着车上门请他去看蘑菇。每请他到,菇农们都要割肉洗菜炒米粉,再去弄几大碗红壳酒招待,因为李大技术员好这一口。那几年他利用指导蘑菇生产之机,不知吃了人家多少,累计推算起来也很可观,这就是腐败。由于请的人多,李大技术员无法面面俱到,难免你先他后,有时哪怕有炒米粉红壳酒伺候,也弄不来人。一些菇农就想办法争取,其中一招是派出自家小妹,李哥长李哥短缠着拉客,把李金明弄进家门。因此有人举报,说李金明滥用职权,处处有小妹,村村丈母娘,其男女关系非常混乱。
迟可东摇头:“这就算是了?”
据秦健了解,县农技站头头拿这些事查李金明,原本调子很高,准备一棍子打死,后来发现“腐败”比较难弄,就集中搞男女关系。这一方面李金明有破绽,在其老婆那里。李金明的老婆个子比他高,块头比他大,人长得丑,醋劲了得,对李金明盯得很紧,李金明去哪她也去哪。李金明在县农技站工作期间,夫妻俩曾经闹纠纷,其妻鼻青脸肿到农技站哭诉,说李在家打她,搞家庭暴力。这般轰轰烈烈,原因是李妻怀疑丈夫下乡种蘑菇,连女人也种,“村村丈母娘”。农技站头头抓住这件事,试图从李妻这里突破,抓李金明的男女关系,搞出几个丈母娘,坐实李金明“与他人通奸”问题。却不料关键时刻李妻拒不配合,费了老大的劲,没弄到准确证据。最终李金明是因“劳动纪律差”得了一次警告处分并给撵走。这个人总在下边乡村蘑菇房里晃荡,难免有开会缺席、学习未到等等记录,为处理他提供了依据。
迟可东问:“他很会种蘑菇?”
“听说挺神。”
按照秦健听到的介绍,该李金明在校时书读得不错,是个高材生,搞食用菌颇称职,与蘑菇很能沟通。据说他走进蘑菇房,眼睛都不必睁开,拿鼻子嗅一嗅,仅凭气味,就能判断温度是否合适,湿度是否偏低,蘑菇生长状况如何,需要再做些什么。说出情况八九不离十,各种问题迎刃而解。
“难怪丈母娘多。”迟可东点头。
这位李金明被赶出县农技站,贬到河源乡农技站后意气消沉,脸上总是苦大仇深,却也没再闹出什么大事。河源这边近几年大力发展食用菌,作为脱贫致富一大措施,用得上李金明这种人,因此从乡头头到下边农民,对李金明都很欢迎,他在这里吃多少炒米粉喝多少红壳酒都行,没人找他碴,也没人查他丈母娘究竟几多,日子过得比在县城时舒心。只是他的臭毛病改不了,不时还会作鬼作怪,例如给碗不要,非得拿大杯子喝酒。昨晚这人怎么会出现在酒桌上?说来秦健自己要检讨,是秦健要乡里找几个能喝酒的乡干部陪桌,吃起来气氛好一点。李金明早就酒名在外,乡农技站就在乡政府旁边,平时吃饭也在乡政府食堂,所以乡头头吩咐把李金明叫来上阵。不料要的时候这家伙却找不着了,乡通讯员到处打电话,才把他从一个村旮旯里挖出来,原来人家已经在一户小妹家喝上了。通讯员骑一辆摩托车到那里去接他,起初他还不愿动身,说县里这个书记那个书记跟他没一点狗屁关系,宁愿在老乡家里喝。通讯员让乡长在手机里请,拿茅台酒哄诱,他才勉强应允,说:“有好酒干吗不喝?”就这样给弄了回来。回来后没喝上茅台,还是红壳酒,因此可能不痛快,表现就比较怪异。估计上阵之前,他在老乡家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回乡政府食堂再喝就撑不住,所以才会吐了一地。此地乡间红壳酒酒性温和,却有后劲,喝多了第二天起床还会东倒西歪,整个人成天昏乎乎。李金明喜欢早起跑步,今早可能自以为没事,像往常一样爬起来运动,却不料酒劲还在,撑不住又“重播”了。他见了领导不打招呼,或许是因为酒劲影响,也可能是一肚子酸臭都在嘴边,不能开口,一开口就出来了。当然也可能确属故意,毕竟县官不如现管,迟书记虽大,并没有直接管他,因此无所谓。
迟可东说:“看来确实有毛病。”
事情就此飘过。
2
几个月后发生了一个情况,事出偶然。
那一天开县委常委会,研究人事事宜。时逢乡镇换届,人事变动面较大,相关安排在常委会上几进几出,反复研究。那一天上会的人事事项中,有一项涉及河源乡班子配备调整。此前该乡班子配备方案已经敲定,却不料发生一个意外:有一位拟任人选不知从哪里风闻自己将去河源,拼命找领导反映,请求免用。该同志居然还拿出一张市医院的体检报告为据,报称自己肝区发现一个东西,医生怀疑是血管瘤,不排除癌病变可能,需要留意观察,及时处理。因此别把他派到河源任职。这个人是县防疫站的一个年轻技术人员,原拟任河源乡科技副乡长。当时上级规定换届时每乡都要配一位科技副乡长,必须有相应的专业背景和职称。
讨论中,有常委询问:“体检报告是真的假的?”
组织部门已经了解,报告是真的,该同志肝区确实长了个东西,但是并未确定是癌。体检不是单位统一安排,是该同志自己跑去做的,时间为去年底。检后该同志始终没有向外界透露任何信息,直到这次才拿出这张单子。根据分析,此人当时可能确实感到身体有些不适,才自行跑去检查。但是眼下的问题主要不是出于身体情况,他是听到风声,怕给派去河源,拿这个作为理由。
县委书记很不满:“他怎么可能听到风声?”
这个问题比较尴尬。类似人事安排在正式宣布之前需要保密,不应当外传,更不宜传给当事人。但是目前很难做到这一点,往往这里刚在研究,那边就有风传。
“这事不能放过,给我好好查一下。”书记下令。
追查消息如何走漏是后话,目前还得考虑改变配备方案。原方案人选身体状况似有问题,再派他去河源不甚妥当,因此组织部提出另定一位人选。新人选选自县工程监理所,有工程师职称,该人选需要上会讨论研究。
这个新人选未能顺利通过。有了解情况的常委提出,监理所这个人跟老婆闹离婚,折腾了好几年,最近刚在法院判离,家里有老有小,这时候下去只怕很难安心工作,他的专业是工程监理,目前在河源也没什么大用。
迟可东在一旁听着,忽然说了句话:“有一个人说不定有点用。”
他讲了李金明及其“现场直播”故事。
当时迟可东到任不久,常委会讨论人事问题时,他通常只听不说,含而不露。主持讨论的县委书记总会适时问他一句:“迟副书记有什么意见?”,他的回答总是很简单:“同意”,或者“没有不同意见”。最多加一句解释:“我刚来,情况还不了解,说不出什么意见。”他说的当然没错,来时确实不长,了解未必充分,但是如果他愿意,也不是没啥可说。以其脸上莫测表情推想,其心里应当有些话要讲,之所以没有发声,只是考虑时机,现在还不是迟副书记的时候,多说未必有用,也未必有益。所谓“时到花便开”,该说的话等时候到了再说吧。
那一天例外,迟可东主动发言,不鸣则已,一鸣让人很意外,因为细节很鲜活,故事挺轻松。迟可东讲了喝酒,讲了李金明当堂吐出一些线段状食物残渣,让他望之生疑,原因是当晚河源乡食堂提供了一桶干饭,未见面条。后来他一了解才知道,原来李金明早在某个村旮旯的菇农家里吃饱喝足了,吃的是炒米粉,喝的是红壳酒。该同志是把老乡家的食物吐到了乡政府食堂的地板上。这个人看来身存毛病,但是也有强项,是个专业人员,种蘑菇高手,技术水平较高,颇受茹农欢迎,炒米粉红壳酒没有断过。河源乡正在发展食用菌产业,找这类专业人员干科技副乡长会不会比较对路?对当地经济发展会不会比较有好处?
即有人附和:“迟副讲得有道理。”
也有知情人指出:“这个人好像有点毛病,被处分过。”
迟可东表示认同。他对李金明并没有很多了解,基本没有接触,更别说交谈。仅凭一点观察和印象,以及听到的情况,他感觉李金明不是有点毛病,是毛病不小。“腐败”、“村村丈母娘”等等未必成立,为人处事方面的缺陷却肯定存在。不过他也感觉这个李金明像是有点素质,就好比一块石头里含有足够铁质,那就不是一般石头,是铁矿石了。素质其实是更重要的,会不会种蘑菇倒在其次,因为眼下需要用的不是一个食用菌技术员,而是一个科技副乡长。
“建议重点考察一下这个人的素质。”县长接过话头,在会上打趣,“考核材料不要涉及酒量多少,但是要写明含铁量。”
迟可东也跟着开玩笑,对县长的提议表示赞同。他说素质这种东西在考核材料里很难表现,没法写清楚,含铁量相对比较容易,化验检测技术很成熟,不难掌握。该技术的具体过程说来复杂,要害很简单,用一句话形容,叫做“把硫酸倒进去”。
“那不就毁容了吗?”有人跟着开玩笑。
迟可东说:“是溶解。”
他介绍硫酸可以干什么。报纸上时有花边新闻,有失恋男子拿硫酸泼前女友,把一张美丽脸面毁掉,以此泄愤,同时永久占有,自己得不到,别人也别想要。这其实只是派生功能。硫酸这种液体强腐蚀,别说女子的脸,再怎么坚硬的东西,石头啊铁啊什么的,硫酸倒进去就溶解,溶解以后就可以加试剂加热,检测其成分。
“比喻不一定合适。”迟可东说明,“大家知道我的本行。”
无论比喻是否合适,大家听来挺新鲜,纷纷要求迟可东继续发表高见,搞搞科普,尽量深入浅出一点,例如谈谈硫酸怎么倒,或者怎么泼?可以用什么杯子,是不是需要一点操作水准?迟可东即请示坐在他右侧居中位子的县委书记,称今天会议很严肃,常委们讨论很认真,期间不妨略做劳逸结合。自己刚巧在一份资料上看到一则笑话,感觉有点意思,能不能给他两分钟时间,提供给大家笑一笑?
书记故作严肃:“放松一下可以,不要女士不宜。”
迟可东讲的其实不是笑话,更不是黄段子,是一个问答测试题。他给大家提供三个候选人的基本情况,其中第一个人笃信巫医,有两个情妇,多年的吸烟史,嗜酒如命。第二个人曾两次被赶出办公室,每天到中午才起床,每晚暴饮白兰地,吸食过鸦片。第三个人曾是国家战斗英雄,一直素食,热爱艺术,偶尔喝点酒,从未违法。迟可东请大家研究一下这三个候选人的任职问题,其中有一位后来成为一个世界大国的主要领导,他会是哪一个?三个人将来各自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有人笑问:“迟副搞脑筋急转弯吗?”
迟可东说:“不用转弯,实事求是。”
“答案不是明摆着吗?”
确实是明摆着,以所提供的情况推论,成为主要领导的当然只可能是第三个。他的命运当然最好,社会精英。前两个估计不行,不是垃圾,也是废物。
迟可东说:“这三个人其实大家都认识。”
他揭晓问题答案:三个人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著名人物,第一个是美国总统罗斯福,第二个是英国首相丘吉尔,第三个是德国元首希特勒。
于是众人都哈哈。
迟可东的故事并没有触及硫酸怎么倒,大家却没有多计较,因为当天的人事议题议得差不多了。书记汇总大家讨论意见,最后拍板,同意改变河源乡配备方案,防疫站那个人不用,监理所那个也不合适,请组织部再行物色。迟副书记提到的食用菌技术人员,可以作为一个人选了解一下。就现实状况而言,确实人无完人,谁都有缺点,一个人以往有这个那个问题,不见得日后就是恶人。反之也一样。当然各相关人选含铁量多少,日后会是罗斯福还是希特勒,咱们管不了那么多,眼下以是否胜任河源乡科技副乡长为基本考虑。
大家都表示同意。
半个月后,李金明被确定为河源乡科技副乡长候选人。
秦健找迟可东请示,说李金明求见,能安排个时间谈一次话吗?
迟可东问:“他有什么事?”
“他非常意外。”
“意外什么?”
“迟书记为他说了话。”
“谁告诉他的?”
秦健承认是他本人给李金明打电话的。秦健并未列席常委会讨论人事,只是事后听到了消息,听到时也感觉很意外。秦健在这件事里多少算一个当事人,李金明那些情况还是他向迟可东汇报的,因此他觉得自己应当把事情告诉李金明,李金明应当知道自己得到谁的关心,总得有人去告诉他。
迟可东即拉下脸:“谁允许你这么干?”
“我,我是……”
“你是什么动机?”
秦健连声辩称自己没有不良动机,只是想为迟副书记做点工作。
“你知道什么!”迟可东极不高兴。
他训斥秦健,称那天他在常委会上发言有自己的考虑,并不是着意要为哪个人说话,李金明只是作为一个例子提出来探讨,仅此而已。此刻李金明只需知道自己的任职是县委常委会研究确定的,不需要知道谁说好谁说不好,那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人家或许并不愿意干什么副乡长,从技术人员到行政官员跨度很大,他未必能够适应。李金明有其个性,以往人际关系处理不好,日后磕磕碰碰的事恐怕也少不了,一旦发生问题,后果会很严重,那就不仅是被从县农技站赶到河源种蘑菇那么简单,弄不好要受处理栽大跟头。到时候后悔不迭,他该去怪谁?怪迟可东副书记还是秦健副主任?
秦健立刻检讨:“迟书记批评得对,是我考虑不周。”
“只是考虑不周吗?”
“我是,我是……”
迟可东没再追逼秦健,点到为止。他命秦健给李金明去个电话,说迟副书记最近忙,这次不谈了,日后有时间再说。外界传的那些不要去听,更不要去信。李金明应当有自知之明,他这一次被挑选上,更多的是河源乡发展食用菌需要,就其本人而言,素质不见得比其他人高,毛病倒可能比其他人多。李金明曾经涉嫌所谓滥用职权、腐败和男女关系问题,以往那些事可能只是笑话,一旦头上有了一顶帽子,再出现类似问题则会严重得多,对此李金明本人一定要非常清醒。
秦健支支吾吾:“这样,这样好吗?”
“就这样说,告诉他是我原话。”
“明白。”
“今后不许再自作主张。”
“明白,明白。”
迟可东不再多说,李金明事项就此打住。说到底,李金明不是迟可东的什么人,给迟可东的印象并不好,在他心里实在不算个什么,不需要太当回事。不说李金明原本只是一个普通食用菌技术人员,即使弄到副乡长这个位置,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副科级,不需要迟可东特别注意。对迟可东而言,李这样的人给个副科不给个副科,多一个少一个都差不多,没什么大不了的,迟可东心里有很多大事,无需腾出位子塞进无数类似草芥。迟可东在会上谈起李金明,意图确实不是为他说话谋一个科技副乡长,只为了提出某种想法,探讨相关问题。秦健把这些话拿去告诉当事人,弄得像是迟可东怕人不知情,不感恩图报似的。难道迟可东在乎这个,需要索取李金明的回报,水平如此之高吗?秦健自以为是在为迟可东拉拢人,迟可东却感觉是在给自己抹黑,难怪他听了生气。秦健这种勾当眼下很多人喜欢做,什么事都可以拿来卖人情,收买人心,以期等价交换,让人家日后来还人情,迟可东对这种“小儿科”感觉不屑。
这些话他当然不会跟秦健说。他问了秦健另一个问题。
“河源那个晚上,你好像没怎么喝酒吧?”
秦健称自己酒量一般,通常不太喝。陪同领导尤其不敢喝,得保持头脑清醒,以保证工作不出现失误。
“这么谨慎,为什么会自作主张?”
秦健承认事前确实有点犯愁,考虑是否应当提前请示报告一下,后来一想,如果报告,迟可东一定不同意,因此横下一条心自作主张。他觉得那个日子非常重要,事关本县未来,因此不能不有所表示。
“谁告诉你那个日子的?”
没有谁告诉他。这种事情只要留心,总是可以掌握的。
迟可东摆摆手让秦健离开,没再多问什么。
两个月后,人们议论中的事项终于尘埃落定:本县县委书记荣升省直机关高就,迟可东接任县委书记。基层县委书记出缺,通常情况下会由县长接任,迟可东越过县长,直接接书记一职,多少有些例外,却在大家的料想之中。
因为人家是个“二代”,来历很不一般。
3
迟可东心思很大,早在从政之前。
那时候迟可东是个工程师,从事冶金一行,如他自嘲,为“大炼钢铁”出身。迟可东当年的就学与就业履历相当耀眼,本科读的是北京科技大学冶金工程专业,而后考取本校本专业研究生,拿到硕士后去了首都钢铁厂。北科大冶金与首钢都是行内翘楚,声名响亮,只是出了冶金一行,外界未必尽知,就好比探讨食用菌蘑菇之际,拿铁矿石、硫酸出来说事,让人感觉比较特别。
迟可东时而会摆弄一些冶金术语,既出自习惯,也属有意为之,略带调侃,意在幽默。与其性格相应,他的幽默温度略低,给人的感觉偏冷,例如“把硫酸倒进去”之说。当年学冶金和到钢铁厂工作都出自迟可东自己的决定,他对那一行的好奇和兴趣来自少年时读过的一本书,谈到当今世界是以钢铁为骨骼支撑起来的,那些话对他影响不小。早年迟可东自视甚高,认为可以从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开始,依靠自己走出一条路,日后去支撑一个世界。无奈后来情况发生变化,那条路没能坚持走下去,他从轰隆轰隆的大工厂落到了一个小县城,似乎也是命中注定。
这是因为家庭背景,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迟可东的父母都是省城一所大学的普通职员,迟父是校图书馆的管理人员,当过该馆的副馆长,迟母是校总务处的一名会计,两个人都像尘土一样平常,毫不显眼。迟家虽普通,迟母娘家那边却不一般。迟母姓许,许家在省城是个大家族,历代人物辈出,眼下也出了一个大人物叫许琪,官至常务副省长,他是迟可东的亲舅舅,迟母的哥哥。迟母只有一个哥哥,兄妹感情很好。到了迟可东这一辈,两家人各有两个孩子,四个孩子三女一男,唯出迟可东一丁。迟可东从小最得舅舅之宠,许琪常把他接到家里住,进出带在身边,把外甥当儿子看,处处悉心照料。因为这个舅舅,迟可东被人们归入“二代”,也就是所谓的“官二代”之列,虽然以直系血统论,迟父那个图书馆副馆长根本进不了官员的序列。
迟可东考大学时,许琪还在下边一个市里当书记。舅舅得知外甥去学冶金,讲了一句话:“现在想学什么尽管去学,有兴趣才能学好。日后该干什么再说吧。”那时舅舅对外甥的未来走向似乎已经胸有成竹。迟可东心里很清楚,作为两家人中的唯一男孩,舅舅对他期望很高,有意把外甥引上他自己那条路。迟可东从小在舅舅家里长大,耳濡目染,自然心思也大,常拿舅舅当样本设想自己的未来,觉得自己可以也应该比舅舅走得更高更远。舅舅家里进进出出的多是官员下属,这个“长”那个“长”,迟可东见得多了。看见他们进门满脸堆笑,出门一派威严,饭桌上众星捧月,大家变着法子取悦舅舅,连小外甥的马屁都拍,迟可东觉得挺好玩,也觉得颇不屑。他知道自己不需如此,他有一个天然的、强有力的依靠,舅舅许琪会为他安排一条便捷顺畅的成功之路,他只需一切听命于舅舅就行。但是这不是他之所愿,只会依赖他人算什么本事?自己打出一片天地才有意思。得益于父亲任职的图书馆,迟可东从小喜欢阅读,什么书都看,颇受一些名人传记影响,眼界很高,想法很多。当然不免也失之空泛,当时年轻,免不了的。许琪对外甥一向很用心也很理解,他身居高位阅人无数,知道与其逆水推舟,不如水到渠成,年轻人有独自闯荡的勇气值得欣赏,让他先去闯荡一番没有坏处,时候到了,该怎么办再说。
迟可东独自闯荡历时不长,他在首钢干了三年,工作颇努力,已经小有成就感,忽然就放弃了,打道回府。这其中有若干原因,直接促成的是一个不可抗因素:迟母患乳腺癌,到医院做了手术,她想儿子了。儿子在遥远的北方大炼钢铁,尽管如今交通方便,有事时一张机票就能赶来,毕竟不如在身边好。迟可东在医院照料母亲时碰上舅舅,许副省长来看望妹妹,身边跟着医院院长外科主任等人。许琪跟外甥说了句话:“回来吧。”迟可东无奈,看着病床上的母亲,点了点头。
迟可东从首钢调回本省,带回在北方娶的老婆和一个生于北方的女儿,举家南飞,进了省发改委辖下的工程咨询中心,新的工作虽然还有些技术含量,却已经与“大炼钢铁”基本无关。举家跨省调动以及转行对许多人来说极其困难,于迟可东轻而易举,许琪一句话,自有人迅速为他把事情办理清楚。迟可东一改初衷,回到舅舅荫蔽之下,于他也算顺理成章。独自闯荡的那几年,他遇到许多以往不会遇到的情况,知道了许多以往不知道的事情,心思依旧很大,却也明白自己得脚踏实地,眼下这个时候,没有强有力的支撑,只靠自己难有大的作为。任何人都得面对现实,按照现实调整自己的想法,许琪的外甥也不例外,无论是否归为“二代”。迟可东不再有什么犹豫,决意回到舅舅身边,背靠大山,沿着自己的道路继续前行。
此后数年间,迟可东变动了若干岗位,从事业机构进入行政管理部门,稳扎稳打,一步步向上,每一次提升都踩到点上,时间差不多了,自会更上一层。所有这些进步与提升均符合规定的条件与程序,没有任何出格之处与特殊之举,完全经得起质疑和审查,迟可东本人的表现与考核材料也都无可厚非。迟可东得益于很不寻常的舅舅,也得益于很普通的父母,他读的书多,眼界开阔,在各个岗位都相当尽职,既有想法,也能扎实行事,如大家所形容,心里事不少,嘴上话不多,所到之处名声不错,被认为颇难得。他的每一个进步与发展都有自己努力的因素,背后的关键却也难以否认:如果没有许琪的存在与影响,情况或许就是另一个样子。机关里那么多大小干部,谁能符合条件到点就上?机会总是首先垂青迟可东,他比别人得天独厚。
那一年许琪问他:“到基层去干干怎么样?”
他说:“也好。”
时迟可东已经在省发改委一个重要处室当了两年处长,以他的发展态势,往副厅长位子上走不需要太长时间了。但是许琪和他本人都认为只在机关上行是不够的,现在应当离开这条轨迹,到基层去干上几年,有一个基层主官的工作经历,可以积累工作经验,也让履历完整,向上发展才有更大空间。许琪本人如果没有在下边市里当主官的经历,也很难上到后来的高位,因此迟可东不能只在机关里晃荡,必须下去走一走。其时省委组织部有一个青年干部培养交流计划,拟从省直机关物色选拔一批优秀青年处长下派基层任职。在舅舅的帮助支持下,迟可东被挑选上,与同批十数位青年处长一起下派。这十几人下去后,部分任县长,部分任书记。迟可东有硕士学位,有国有大型钢铁企业任职的基层经历,以及无可挑剔的考核表现,符合各相关条件规定,终被确实为县委书记人选。
这么些年过来,迟可东已经清楚自己命该如何。他现在有了一块小天地,对很多人而言,这么一块天地毕其一生之努力还不能得到,对迟可东则只是一个停靠点,他自知不会在这个点上停靠太长时间,接下来还要继续前进。但是眼下这个点对他却有着极大重要性,因为权力在手,可以做一些事情,而且必须做一些事情。背靠许琪那么一个舅舅,迟可东不需要像其他一些人一样急切钻营,只需用心把手头的事情做好。他有条件得到别人争取不到的支持,有办法把事情办得比别人好,可以只管一心一意放手做事,别人最操心的提拔重用什么的则不必太过操心,自有人替他考虑,时到花便开,除非碰到什么异常。
却不料异常说来就来,世间事总是那般多样。
4
这年三月底,迟可东到省城参加会议,时北京刚开完两会,省里召开大会传达中央两会精神并部署相关工作,县委书记、县长悉数到会。这种大会许琪自然也要出席,他坐在主席台上,位子紧挨着省长。会场休息期间,迟可东看到舅舅在休息区跟人聊天,身边一如既往围着许多人。迟可东没有凑上前打招呼,因为在会场一类公开场所表现彼此的特殊关联实无必要。
大会只开一个上午,午饭前结束,午饭后可以走人。迟可东不准备在会议宾馆用餐,打算一结束就回家跟家人一起吃饭,饭后再回县里。迟可东家在省城,其妻儿与迟父迟母住在一起。迟可东在县委书记任上干了两年多,已经做了若干事情,自我感觉不错,手头还有许多事情想做,眼前全面开花,每日忙于事务,回家看望父母妻女都只能匆匆忙忙。
省委书记宣布会议结束,迟可东刚要起身,坐在前排的本市市委书记周宏忽然转过头,朝迟可东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等一下。
“书记有事?”迟可东问。
周宏点点头。
迟可东只得又坐下来。身边的人走光了,周宏才又举手招呼,让迟可东跟他一起离开。两个人一起走到会场门口时,周宏才开口说话。
“我刚刚得到通知。”他告诉迟可东,“有件事要你一起处理一下。”
“什么事?”
周宏停下脚步,指了指会场大门外侧边一扇房门:“就这里吧。”
他示意迟可东推门进去。那是会场休息室的房门,此刻门扇紧闭。迟可东感觉很意外,不知道周宏有什么特殊事情不能在外头说,必须得进休息间去。他瞧了周宏一眼。周宏脸上没有表情,只轻轻点了点头,意思很含糊,嘴上一句话都没多说。
迟可东的手机恰在这时响铃。迟可东掏手机看一眼屏幕。
“县里电话,秦健。”迟可东向周宏报告,“我先接一下?”
周宏没吭声,默许。
迟可东接了电话。秦健这个电话没有特殊内容,只是核实迟可东的日程。省里会议结束后,迟书记是否如原计划于当天下午返回县城?
“是的。”迟可东说,“没有变化。”
“今晚常委会的议程还得问问书记。”
迟可东问:“图纸怎么样?”
“已经初拟好了。”秦健回答。
“把它传给我。”
“明白。”
秦健挂了电话。
秦健行事细致,眼下他是县委办主任,直接负责迟可东的工作安排,尤其需要细致。秦健是在迟可东任县委书记后获提拔的,其上升不太容易。通常情况下,县委办主任都是县委常委兼,属于县领导层次,时下县领导多从基层主官也就是乡镇书记中提拔,机关科局长上的较少,县委办副主任如果不下去基层干上一两届,很难就地转正。迟可东却不拘一格用秦健,他先把秦健那个“副主任”的“副”字去掉,让他当主任,不兼常委,这个权限在县里。一段时间后迟可东再以秦健已经到位,比较胜任县委办主任岗位,应让他进入常委班子以利工作开展为理由,多方运作,终于得到市委认可。秦健被补为县委常委后,工作越发细致。
迟可东与秦健通话也就不到一分钟时间,期间周宏一直站在他身边等着。迟可东三言两语匆匆接完电话,收起手机看了周宏一眼。领导嘴上还是没有吭声,只是再次指了指休息间门,示意迟可东进去。
迟可东的感觉更为异样。看来要在这里边谈的事情不一般,让贵为市委书记的周宏如此谨慎,非得这样盯着,让他先进去才可以。
迟可东推开门走进休息间,周宏却没有跟进来。
已经有三个人坐在休息间的沙发上。迟可东一看这三个人就明白这里怎么回事:他们是在等他的。三个人中有一个迟可东认识,是省纪委一位管办案的室主任。
此刻没有认识不认识之谓,只有照章行事。
“是迟可东同志吗?”其中一人问。
“我是。”
他们向他宣布了一项相关决定。
从那时起,迟可东与外界失去联系,当天中午没有回家吃饭,当天下午没有赶回县城。从当天下午起,秦健就不停地给迟可东打电话,他给迟可东的邮箱传了张“图纸”,也就是当晚县里一个会议的议程表,想问问迟可东是否认可,迟可东手机开着,却始终不接电话。秦健联系了迟可东的司机,联系了迟可东的家人,而后才从当天去省里开会的其他人那里得知迟可东会后被市委书记周宏留在会场。秦健即直接给周宏的秘书打电话,请求帮助了解迟可东具体情况,以便确定晚上县委常委会事宜。几分钟后周宏的秘书回了电话:“周书记交代,你们那个会先停了吧。”
秦健大惊:“迟书记是什么情况?”
周的秘书回答:“现在还不清楚。”
两天后情况清楚了:省里负责部门正式通知本市,迟可东因涉及相关案件,正在接受组织调查。市里领导就此紧急碰头研究,决定在迟可东缺位之际,本县日常工作暂由县长主持,其他组织措施待情况进一步明朗后再定。
半个月后情况得以明朗。迟可东的舅舅,本省一大重要官员许琪从人们的视界里消失,一个消息迅速传遍全省:许琪出事了。
在很多人的感觉里,这一消息也属“瓜熟蒂落”。
许琪出事前数月,省内已经风声频传,说有一个专案组在省城悄悄开展工作,该组从北京派来,阵容强大,手中握有几封线索清楚的举报信,还有高层重要领导极具分量的批示。这些办案人员的目标显然锁定为省级官员,他会是谁?很快地就有新的线索提供人们猜想:本省北部一个设区市的市委秘书长被宣布涉案,在岗位上突然消失。许琪曾在那个市当过多年书记,该涉案秘书长是他当年的一个秘书。人们的猜测就此开始集中到许琪身上,而后许琪的现任秘书和司机相继“进去”,然后又有一批相关人物接受调查,这些人物都与许琪关联密切,包括他的外甥迟可东。于是“许家帮”悄然成了一个流行词,全省干部群众面前已经没有太多悬念,接下来只剩下许琪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从他端坐多年的主席台上消失的消息了。
这个消息终于如期从天上落下,有如深秋里的一片黄叶。
许琪出事的消息被证实后不久,有一组办案人员进驻本县,围绕迟可东的相关问题,深入开展调查取证。他们的调查范围集中在县城的土地使用和房地产开发方面,同时也了解迟可东任职期间的其他问题,包括利用职权贪污受贿以及买官卖官等事项。迟可东涉案的主要情况至此渐渐清晰:本县县城近年最大的一个开发项目是旧城改造,该改造中的最大一个项目是新城商业区,这个项目由省城一家开发公司竞得,该公司的老板叫黄志华。黄志华是省城人,早年去香港经商,后移民加拿大,回到本省投资,重点在房地产开发,其旗下企业近年来在省城及全省各市攻城掠地,拿到许多重要地块,获取巨额开发利益。黄志华之所以能够强势扩张,因为背靠权力,其靠山就是常务副省长许琪,许琪多次为黄给下边一些掌握重权的官员打招呼,利用自己的权力和影响助其牟取利益。本县新城商业区的开发项目是黄志华众多涉案项目之一,迟可东涉嫌在该项目竞标中利用职权违规干预,对黄志华实施利益输送。黄志华与迟可东的关系此前无人知晓,此刻才真相大白,原来黄志华是许琪的女婿,迟可东的表姐夫。
黄志华及其企业近年屡遭匿名举报,涉嫌利用权势进行不公平竞争,违规牟利。只因为许琪位高权重,以往没人去查,不料举报最终惊动北京高层,成了案件的一个突破口,导致许琪及其身边关联人物被彻底清算。黄志华本人身份特殊,动作很快,许琪案发之前即从省城消失,出境躲风头。这或许是许琪安排的对抗调查一着。黄的逃遁给查案带来困难,却不可能阻挡调查的深入。
办案人员在本县调查取证期间,有一个特殊人物主动前往办案人员驻地,请求汇报情况,这人却是秦健。秦健是迟可东一手提拔重用的干部,平日里跟随最紧,本县上下人所共知,办案人员前来调查迟可东,秦健绝对跑不掉,肯定会给叫去调查,这在人们意料之中。秦健不待人家通知,自己主动找去汇报,倒是让很多人大出意料。
他报告说:“当时我感觉迟可东与黄志华关系比较特殊,虽然他们俩都没提起。”
秦健在新城商业开发项目中客串过一个角色:黄志华前来参加项目竞标时,直接找了迟可东,迟可东以接待外商为名,请黄吃了一顿饭,秦健作陪。席间迟可东提到自己在首钢工作期间,黄志华曾经跑到厂里看他,迟可东请他在附近一个饭馆吃了碗面条,吃面时黄志华开玩笑,说这面条硬得像钢板,面汤里有股铁水味。迟可东即要来一瓶醋,说咱们把硫酸倒进去,看面条还硬不。两个人回忆那碗面条,说得哈哈笑。秦健在一旁听了即有感觉,知道该二位早有关系,很不一般,非同小可。只是他们不做深入介绍,自己不便细问。而后迟把黄这件事交代给秦,让秦健把黄志华介绍给本县负责旧城改造的副县长。
“我按照他的要求做了。”秦健报告。
“迟可东交代给予特别关照吗?”
秦健说:“他有没有另外交代我不知道,当着我的面什么都没说。”
“真是这样吗?”
秦健称情况确实如此,这一点他不敢乱讲,得实事求是。迟可东这个人行事缜密,平时话不多,点到为止,不需要秦健知道的事情,迟可东不会多说一句。
秦健除了主动报告,还主动上交了他本人的几本工作笔记,这几本笔记比较特别,他自己注明是“书记要本”,里边记录的全是迟可东的相关事项,包括迟的活动日程、工作安排、讲话要点、批示情况等等,以时间为序,一条一条排列清楚,事无巨细均有体现。秦健的这几本笔记为办案提供了方便与线索,办案人员从中理出了迟可东与黄志华相关接触的记录,查出了新城开发项目招标期间,迟可东与黄志华在本县共有三次会面,三次会面与项目招标的各个关键节点均能对应,从一个侧面表明迟可东与黄志华的特殊关系,以及同此事的直接关联。
三个月后迟可东被免职,新任县委书记来自市直机关,原任市政府办主任。时许琪一案还在滚雪球般发展,远未到结案处理阶段,迟可东所任县委书记一职责任重大,不可能一直虚位以待,时候到了该免得免,该换得换。事情至此,迟可东及其靠山许琪的下场已经不需要人们猜想,对他们而言一切已成过去。
这时出了件事情:省委书记到本市调研,由市委主要领导周宏陪同来到本县。这位省委书记到任不久,是位强势领导,许琪一案就是他到任后破题的。按照安排,首长一行将于结束本县日程后到邻县继续调研,位居本县西北山区的河源乡恰在途中,被安排为一个调研点,因该乡近年脱贫工作成绩比较突出。省委书记的调研安排很紧凑,在河源停留时间不长,计划于下午三点到达,下村看两个点,分别用二十分钟,而后到乡政府开个小座谈会,了解基层相关情况,座谈会仅安排一小时,会后动身离开,到邻县县城用晚餐。首长一行当天下午的调研活动基本顺利,按计划进行,只在座谈会这个项目中出了点岔子。
这种座谈会有常规套路,通常都由基层主官汇报情况,而后县委书记补充介绍,然后请首长做重要指示。问题出在最后这个环节:首长讲话之前,按照通常方式问了句:“还有哪位补充点什么?”通常情况下此刻与会者需保持沉默,表示没有补充了。这以后首长才好正式开讲。不巧那一天首长心情很好,表情很放松,有意要开开玩笑,他问“哪位需要补充”时多加了一句话,命在座的市、县级官员一律不要开口,让乡里同志来补充。“乡里同志们”按规矩都沉默不语,并无补充。首长笑笑,再次询问:“都不会说话了吗?”
座中忽然有一个人举手:“我说。”
这人却是李金明。该同志没有挪窝,还在这里大种蘑菇,当他的科技副乡长。该职位于他属意外获取,与某次“现场直播”相关。
首长的记性很好,他对李金明有印象,不因为该李模样多出众,只因为刚见过。河源乡脱贫各措施中,发展食用菌是一大举措,首长此行调研项目包括有参观一个蘑菇房。参观时首长颇有兴致,在蘑菇房问了一个技术性问题,李金明被从一旁守候人群中叫出来回答,当时即介绍过,李是本乡的科技副乡长,食用菌专家。
“不错嘛,还是有一个不怕生的。”首长认出李金明,即开了个玩笑,“你补充什么?蘑菇还没种完?”
李金明从种蘑菇讲到另一件事去。他说,本乡近年蘑菇发展快有多个因素,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交通条件改善了,产品收购运输更为快捷。今天上级领导一行能够到河源调研,也是因为交通条件好了,从河源到邻县的公路通了。说到公路就不能不提到一个人,这个人当了两年书记,比前头其他人十年干的事还多,他修桥铺路搞建设,从上边拿到的钱也比以往十年加起来还多。这个人就是本县的前任书记迟可东。
这个话题在这个场合哪里可以说,李金明居然冲起来就讲。在座的市委书记周宏急了,抬手拍下桌子提醒:“这个问题不说!”李金明居然不当回事,拒不住嘴。
“迟书记很难得。”他抢了一句,“干的事情多,人还特别廉政,没听说他拿过谁钱。这样对待他太冤枉了!”
周宏喝止:“行了。”
李金明终于住嘴。
首长不动声色:“谁还有补充的?”
场上鸦雀无声。
“没有补充就算了。走人。”他说。
首长本该有个重要指示,对县里乡里的工作做一点重要肯定,而后发表一些重要意见。现在没有了,让李金明节外生枝一搅,不想说了。座谈会匆匆结束。
一个月后,李金明被免职,不再担任科技副乡长,工作关系转回河源农技站。李金明在省委书记召开的座谈会上胡言乱语,为正在接受组织调查的涉案官员鸣冤叫屈,表现出严重的素质缺陷,缺乏起码的政治头脑和政治敏感,确属政治上极不成熟,实不适合当一个副乡长。
这个处理不出人们意料。李金明之行为实在不靠谱,有谁听说首长调研中发生过这种事?哪一个官员敢在那种场合这般放肆?如此独一无二,活该李金明丢帽子回去种蘑菇。但是这件事本身还是让人们感觉意外,不知李金明这番出格之举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有人了解李金明当天中午是否又在哪个菇农家里喝饱了红壳酒?以致在会上酒胆十足醉话连篇。该猜想很快被若干见证人否决:李金明那天中午在乡食堂吃饭,而后到首长拟参观的蘑菇房外做迎接准备,整个等待期间,除了矿泉水,他没喝过别的。一直到首长开玩笑询问“都不会说话了?”之前,李金明始终端坐其位,面前摆着一本笔记本,手里拿着一支水笔,两个眼珠在眼镜片后边一动不动,嘴里不吭不声,做认真参加座谈状,表现得很成熟,符合副乡长任职标准。只是转眼间他把手中的笔一放,忽然变了个样子。
李金明为迟可东喊冤,是因为两个人关系至深,非如此不可吗?显然不是。人们都知道李金明是在一次“现场直播”事件中被迟可东注意到的,而后也因此得到迟可东一句名言:“把硫酸倒进去”,从而当上一个小官。除了这一件旧事,迟可东并没有更多关照李金明,两个人间几乎不存在私人关系。李金明初任副乡长时,曾经通过秦健求见迟可东,迟可东不予接见,只说日后找机会再谈,事情就此了结。那时迟可东还是副书记,已经百忙得无暇召见,到了当上书记,更没时间做此安排,始终没有通知李金明“再谈”,李金明本人也没再主动求见,由此可见关系确属一般。当然两个人之间也不是没有打过任何交道干净得如同纯净水,毕竟李金明不再是旧日那位泡在蘑菇房的食用菌技术人员,作为一个乡级小官,与本县最高领导免不了也会偶尔接触。根据相关记录,他们确实曾在若干公开场合不期而遇,随意交谈过几句。
一次是迟可东率队督查公路建设时路过河源乡,抽空与乡班子成员见面,跟大家一一握手。轮到李金明时,迟可东笑笑,问了句:“还到处请喝酒吗?”李金明承认:“有时还喝点。”迟可东即交代:“蘑菇多种,硫酸少喝。”李金明说:“明白。”
后来又有一次,县里召开一个农业表彰会,李金明代表河源参会,上台领了一面奖牌,给他发牌的领导恰是迟可东。迟可东在授牌时随口问:“听说最近老跟人吵吵嚷嚷?”李金明回答:“书记,下边想做点事不容易。”迟可东说:“吵吵嚷嚷管什么用?大小是个官,得讲究点方法。”李金明还说:“明白。”
另有一次记录发生于李金明未在场状态:河源乡书记找迟可东汇报工作,谈到食用菌发展时,迟可东忽然问起李金明,问的却是工作之外的情况:“他老婆怎么样?”
乡书记有点茫然,不知道迟可东为什么问起这个。迟可东不做任何解释,只问李金明家庭关系近期是否正常?乡书记称似乎并无异常。迟可东又问李妻看上去什么样?是否个高人丑?乡书记发窘,因为李妻他虽见过,却没太在意,不知其丑如何描述。迟可东就此打住,转口了解其他情况。
从为数不多的现存记录看,迟可东对李金明的相关情况还是关心留意的,他了解李金明都做了些什么,发生些什么问题,有的问题还给予适时提醒。应当说迟的提醒相对温和,显然他对李金明基本满意。那几年李金明本人确实也颇努力,河源乡蘑菇种得不错,有他一份功劳,至于喝酒使气跟人吵闹等等问题,多为个性使然,李金明那样的人不出点类似事情才怪,还好他已经比较收敛,知道得改变自己。以他的情况,当个小官实不容易,需要更加珍惜,他也需要做个样子给人看看,对迟可东才能交代得过去。河源乡班子内部环境不错,书记为人好,同事们都知道李金明是迟可东点的将,对他比较宽容,因此李金明身边的磕磕碰碰都没发展得不可收拾,不需迟可东严肃批评,只需略加提醒。
除了上述区区几回来往,该两位间没有更多情况,乏善可陈。相比其他人,李金明算什么呢?迟可东在县委书记任上提拔重用的人多了去,哪个不比李金明用得要重?到了迟可东忽然“进去”的时候,有谁出来放个屁?没像秦健那样主动切割已经很不错了。因此李金明可以暗中对迟可东心怀好感,实无需极不恰当地在重要场合公开表露,为已经倒台的迟可东喊叫,干这种事还真是轮不上他。李金明不掂掂自己的分量,因此搭上来之不易的一顶帽子,说来咎由自取。
当时没有谁料想到事情还会有戏剧性变化:几个月后迟可东忽然得到解脱,从他“进去”的那个地方“出来”,回到了省城家中。
这个世界确实诸事无不可能。
5
迟可东被调查的事项中,主要的一条就是利用职权,在本县新城商业区开发项目中为黄志华输送巨额利益。迟可东与黄志华属姻亲关系,两个人以开发项目为幌子,联手为家族牟取利益,性质严重。调查人员根据掌握的线索,细致查核了该项目开发的方方面面情况,却没有掌握黄志华在项目中违规操作的可靠证据。迟可东极力为自己辩白,称黄志华参与竞标过程中,他本人从未以任何方式进行过干预,没帮过黄志华什么忙。相反,当时他还曾劝告黄志华不要到本县搞项目,免得外界议论。黄志华担保不会把两个人的特殊关系拿出来用,一切都按规矩操作。黄在其他地方用岳父许琪的关系拿地搞开发赚大钱,本县新城这个项目不需要找别人,靠迟可东这个自己人就行,他却没打算用,也不准备拿这个项目赚钱,反而要不惜本钱,做得漂亮一点,算是给迟可东送一份厚礼。迟还要往上走,这时候需要一点政绩,彼此自己人,应当助一臂之力。黄也打算通过这个项目试试水,打出一个品牌,有利于日后在周边一带谋求更大空间,到时候再把钱赚回来。话说到这个程度,迟可东再表示反对实有碍情面,对黄志华说不过去,对舅舅许琪也说不过去,因此他点了头。
迟可东交代的情况是否属实?黄志华这个唯利是图,利用岳父权力到处插手项目,贪婪获取财富的不法商人是否真的在本县新城商业区做了一回慈善,罕见地学了一次雷锋?因为黄志华逃离,未曾到案,一时难以查实。只是根据现有掌握的情况,迟可东在该项目上违规干预的指控暂不能认定。
迟可东任县委书记手握大权,任职时间不长,建设却上了不少,项目遍地开花,除与黄志华外,还与其他几位项目开发商有交集,其间是否利用职权索贿受贿,也是调查中的一个重点。秦健提供的“书记要本”中详细记录了迟可东接触的所有相关人员,为调查提供了便利。调查人员在初查中掌握了若干线索,但是深入调查后却一一落空,有的明确排除,有的则因为证据不足不能认定。迟可东始终咬定没有拿过任何不义之财,言之凿凿。他声称自己在廉政方面无懈可击,至少在目前,因为他见得多了,刚刚上路,有心走远一点,不会栽在头几步上。他对钱财没有欲望,那不是他从政的初衷和选项。
调查人员拿许琪反问他,其舅舅已经查实是个巨贪,难道外甥还是个巨廉?
迟可东问:“为什么不行?”
他称许琪也不是一开始就贪,小时候他在舅舅家时,亲眼见过不少送钱送礼的人被舅舅骂出门去。当时舅舅告诉他,当官不能贪,拿了钱就被钱套住,他至今记忆犹新。舅舅应当是大权在握久了,逐渐走到高位之后松懈下来,渐渐才给套住。如果换成他,干到舅舅那种程度,走到舅舅那个位子上,或许他也会松懈,也会是同样下场,目前离那个还远着呢,他很清醒,很自信。
在掌握可靠证据之前,迟可东索贿受贿问题暂不能认定。
迟可东还有一个重点问题被深入调查,那就是其提拔重用的过程。迟可东从首钢调回本省后,在不长的时间里一步步上升,直到当上县委书记,其舅舅许琪在此过程中起了什么作用?是否存在违规任用情节?调查人员掌握了许琪在若干关键节点上给几个关键人物打电话,交办迟可东相关事项的具体情况,许琪置身幕后为外甥迟可东做推手,事实无可否认。但是许琪是老手,经验丰富,擅长处理类似问题,他为迟可东出面,方式非常直接,讲话比较含蓄,例如用了解迟可东近期工作表现如何,是否有什么问题需要提醒等方式,表明自己的关注。许琪那种身份的人,通常点到为止就够了,不需要说得太白,下边官员自然心领神会,该办什么自会迅速去办。事后追查,许琪本人并没有提出具体要求与干预,事情尽是下边官员办的。加之无论在哪个节点上,迟可东均已具备任用的基本条件,且任用程序完整,符合相关规定。根据调查的这些情况,认定迟可东属违规任用理由似嫌不足。
由于情况种种,对迟可东的调查告一段落,他得以解脱回家,工作暂时挂起来,等候许琪一案结案后处理。
迟可东是“许家帮”涉案人员中与许琪最亲近的人之一,也是该案中少有的几个全身而出的人之一。他涉险生还,除了所调查的具体问题被排除或暂未认定外,也因为得到省委主要领导过问。据传该领导听了许案的相关汇报,特意问起迟可东,还说了句话:“看来外甥未必就像舅舅。”此后不久迟可东即被解脱。
作为“许家帮”众多被查人物中的一员,迟可东身份不算太高,涉案情节不算太起眼,为什么会让省委书记注意到?显然是李金明起了作用。如果不是李金明在河源座谈会上乱种蘑菇,大放厥词,首长未必会去注意某案中正在被调查的某一个人。
迟可东有幸从一个大案里脱身,却已经伤痕累累,元气大伤。解脱之后他的表现非常低调。人家让他回家待处理,命他遵守相关要求,不得谈论不该谈论的案情等事项。他回家后闭门谢客,不打电话,不发邮件,足不出户,每日读书,与家人相伴。有不少人听到消息打来电话,想去看看他,他一律拒绝。省城的旧友约他出来悄悄吃顿饭,小示慰问,他无一应允,总是推说自己胃有毛病,还是留在家里吃面条好。
迟可东拒不与外界发生关系,表面上是谨遵相关指令,避免不当谈论事项,其实更多的是个人原因。迟可东为人一向沉稳,以往大权在握坐在主席台上时少见喜形于色,突遭调查时也未惊惶失措,解脱回到家中后还是那么平静安然,让人感觉似乎一切如常。该同志的心情真是如此岁月静好吗?根本没有那种可能。借用他自己曾经的幽默,他所经历的这场波折有如“把硫酸倒进去”,谁能指望不给毁容?迟可东装得面容尚好,似无表情,人们却可以从他的胃部略窥一斑。那些日子里迟可东确实每天在家吃面条,其妻是河南省人,祖传擅为面食,尤其会做手擀面条,该手艺此时大派用场。迟妻是迟可东“大炼钢铁”时的同事,据说当初迟可东吃了人家一碗面条,感觉非常好,这才决定跟她谈恋爱。迟可东解脱“出来”后足不出户,妻子天天给他擀面条,每餐一大碗下去,吃出一点小汗,这就够了,不需要别的,也不能吃别的,因为胃不舒服。迟可东在县里任职期间,除了不喝酒,什么都吃,从未表现出胃部痛苦,此时不一样了。人的胃不只会消化食物,它还能传递情报:胃神经官能症的起因是精神因素,以神经失调为病理,以胃的功能紊乱为主要表现,是一种精神因素导致的疾病。显然迟可东不是胃部痛苦,实是精神痛苦了,疼痛扭成一团堵在他的心口处。
经历这一番波折,迟可东知道自己已经完了。所谓“完了”不是当下就事论事,而是相对于往昔的抱负而言。事情至此,回想早年那些大心思,感觉只是冷幽默。虽然已经从许琪案中解脱,迟可东却自知该案将与他相伴终生,无论是在外部,还是在他自己心里。昨日于他已经不再,今日与昨日已经天渊有别。他曾经自认为可以走得很远很高,结果没上几步,已经就此急转而下,再也不可能继续奋勇前进了。曾经非常明确的那条顺畅上升道路此刻荡然无存,这条路竟然如此虚幻,顷刻间说消失就消失了。而他已经没有更多的选择,“大炼钢铁”再也不属于他了。
人到了这个份上,难免意气消沉。迟可东得竭尽全力保持表面的平静,让自己免于在失落中崩溃。
许琪一案移送司法机关办理之际,迟可东重新安排工作事项被提上日程。迟可东在接受调查不久即遭免职,待到解脱之初,因不能排除案情可能有进一步发展,只能先挂起来,工作安排暂未考虑。许琪一案调查基本结束,没有发现迟可东新的问题,这时就需要给他一个安排。有关方面考虑了若干方案,包括把他调回省直机关,或者交给市里安排,都在选项中,唯有返回原岗位不在考虑范围。迟可东免职后,已经有新任县委书记去接手,迟可东回不去了,即便那个位子还空着,在经过这番起落之后,让他回去也不是最佳选择。
有关方面正在慎重考虑各种方案时,迟可东忽然从其解脱后一直蜗居的家中跑出来,制造出一点动静。迟可东找了省委组织部,找了以往认识的省领导,以及一些能说上话的人,多方表达自己的意愿。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主动进取姿态,极力活动。其积极状态既是许案解脱出来后所未见,也是他在以往各工作岗位包括县委书记任上所未见。以往未见可以理解,当时背靠大树,有许琪立在那里,不需要他太费劲,尽管从容优哉。在卷入许案并自知“完了”之后,安安静静呆在家里吃面条,对一切听之任之似乎才是他应该做的,自己跑出来积极活动倒显得异常。是什么让他一反常态?难道他的胃忽然不再痛苦了,他又心存幻想,以为自己还有戏?他不知道自己只有一个舅舅,在许琪给抓去判刑之际,他其实已经不再是什么“二代”了?
无论是何缘故,他极力活动,其顶峰之作是直接给省委主要领导写了封信,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其请求一言以蔽之就是让他归位,回本县去。在给省委书记的这封信里,迟可东对自己接受调查表示理解与拥护,称对他的调查实事求是,及时解脱他体现了对干部的关心,他非常感激。在解脱之后,他盼望能早日恢复工作。他称自己当年到任后即规划做几件大事,希望任内能够较大改变该县面貌,为此开展了很多前期工作,下了不少工夫,在班子同志的共同努力下,初步取得进展,有一点成效,自己曾为之沾沾自喜。离任这么一段时间,心情冷却凝固下来,深入进行反思,就感觉到其实有很多不足,很多事情可以做得更好更扎实,因此盼望能返回该县,继续努力,做好未竟事宜,弥补不足之处,以遂初衷。现在该县已经有县委书记了,他愿意还从副职做起,在新书记领导下工作。
这封信被批转给组织部门研究,省主要领导有一段批示,大意是一个干部有问题要查,没问题就用。迟可东任职中的表现究竟如何,可以认真了解一下,再考虑一个合理有利的安排意见。该批示初看没有明显倾向,内里似乎暗含看法,显然还有感于所谓“迟书记两年比前头其他人十年干的事还多”之说,李金明的异类蘑菇让该首长至此还没有消化完。省相关部门根据省委书记的指示,悄悄派员到县里了解迟可东工作情况,而后征求市委书记周宏的意见,经反复权衡,形成使用建议。该建议很快进入程序,终经研究确定,迟可东获准返回,重新担任县委书记,此前接任的那位则交流到省政府办公厅任职。
迟可东官复原职,这种情况时下不多见,有如他在调查中全身而出。
此时距迟可东突然离职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了。
迟可东回到市里报到,市委书记周宏跟他谈话时表示,拟亲自带他到县里宣布任职,不巧这两天省长带人在本市调研,周宏脱不开身,要迟可东在市里稍息几日,等省长一行走了再安排带他下去。县主要领导初任,通常由一位市领导带下去即可,不必劳驾市委书记,周宏却打算亲自行动,以示重视。周宏一向颇看中迟可东,一年多前他把迟可东亲自押送会场休息室接受调查,那是奉命行事,不能不为。后来到了迟可东重新安排的时候,有关方面给他看了省委书记的批示,征求他的意见,他力主重新启用迟可东,起了重大作用。此刻周宏亲自带迟可东回县,更是一种支持姿态。迟可东对他表示感谢,同时提出建议,称自己不是新任,只是返回原岗位,不妨低调一些。他自己回去,请市委组织部派个副部长一起去,到县班子会上宣读一下任职文件就可。等周宏有空,再另行下去指导工作。周宏听了点头,说了句:“这样也好。”
迟可东就这样重返岗位。
那一天县各套班子的头头们早早汇集到小会场,迟可东到达时,大家围拢门边,按照任职排名顺序有前有后站立,一起“热烈欢迎”。迟可东跟大家一一握手,轮到秦健时,迟可东笑笑,把手别开,伸到另一个人面前。
秦健身子发软,几乎走不回他的座位。
6
迟可东让人打电话到河源,通知李金明到县城见他。
那时候迟可东回到县里刚满一周,手头事情千头万绪。相比起来,召见李金明应当是小而又小的事情,在从前那位迟书记大事众多的“百忙”日程里肯定还排不上。现在这位迟书记不一样了,返任伊始,他即决定迅速安排,尽快召见。
迟可东为自己的复出给省委书记写信时称,希望能返县做好“未竟事宜”,满纸写的都是发展大事。待到他一脚踩回来,人们才意识到他的“未竟事宜”里或许不可或缺的还有这个人:李金明。或许秦健也算一个。说不定不仅是他写在信中的那些大事,更是这两个人促使他宁愿降职,也要回到这里?
李金明在接到通知的第二天来到县城,当晚两个人在迟可东的办公室见了面。这实际上是他们的第一次正式交谈,从那次“现场直播”相逢时算起。
“知道我回来了吗?”迟可东问李金明。
“知道,当然知道。”李金明说。
“我等了你一星期。”迟可东再问,“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那边蘑菇房出了些事情,不敢走开。”李金明解释。
“你应该说是怕领导这边此刻太忙。”迟可东笑。
李金明也笑:“那是,我也那么想。”
两个人哈哈,交谈气氛有了。
迟可东告诉李金明,当晚就是闲聊,很长时间了,早就想找李金明聊聊。李金明表示明白,还说:“占用领导时间了。”
“你学得很会说话。”迟可东笑笑,“情况都好吧?”
李金明说:“挺好。”
迟可东不急着了解该同志情况有多好,转问其他事情,一如他所称的,只是“闲聊”。迟可东问起李金明名字里那个“金”是怎么来的?辈分排到的?算命得来的?或者代表什么意思?李金明告诉他并无特别的来历,李是邻县山区人,父亲是个种地的,没多少文化。李出生时,父亲请村小学校一个老师给孩子取名,该老师给了这个名字。或许因为他家家境比较贫困,缺钱,用一个“金”字表达发家致富美好期望。
“现在家境怎么样?”迟可东问。
“还一般。”
“没有完成任务嘛,你还得加倍努力。”迟可东笑。
他告诉李金明,他本人是学工的,他的本行也有个“金”字,叫做“冶金”,这里的“金”即“金属”,“黑色金属”,铁就归为黑色金属。到本县任职后,他曾在一次会上开玩笑,讲了含铁的石头叫做铁矿石,检测含铁量的办法就是“把硫酸倒进去”。虽是调侃,也含几分道理。炼铁炼钢需要先有铁矿石,对人的认识有如从石头里找铁。
“迟书记这些话我听说过。”李金明说。
迟可东说,外界所传的那些情况,包括秦健给李金明说的未必都准确。当年那一次常委会研究河源乡班子配备调整,迟可东在会上提起李金明,其实是有自己的考虑,与李金明本人的关系并不大。当时迟可东已经到任一段时间,心里也知道不久将接任书记,他考虑应当开始点火,给烧杯里的试样加热,也就是开始要发表一些意见,表现出自己的风格,观察身边其他人的反应,分析辨别他们的特点,以便日后掌握安排。那天碰巧研究到河源乡班子问题,他感觉组织部挑选的人不合适,这时忽然想起李金明,也没多做考虑,临时决定拿出来说说,看看自己提出的意见能在多大程度上被接受。他在会上还拿罗斯福、丘吉尔和希特勒的事举例,那个事例是他从一份资料里看到的,虽然有点意思,提供的前提未必全面。事实上当初李金明给他的印象不怎么样,他也不认为李金明一定适合那个位子,只想以李金明为例,表明可以眼界开阔一点,不拘一格一些。不想却歪打正着。
“现在你清楚了吧?”迟可东问。
李金明回答:“清楚了。”
“跟我说说你是为什么。”
迟可东问的是李金明在河源座谈会上的出格举动。该举动让很多人出乎意料,迟可东本人是在解脱之后才得知的,他尤其感觉出乎意料。
李金明说:“那一天我说的都是实话。”
“实话就可以随便说吗?”
李金明承认,他也知道那种场合说那些话挺犯忌,肯定没他好处,但是不抓住机会说一说,感觉对不起迟可东。无论如何,没有迟可东倒硫酸,他哪有可能当什么科技副乡长。副乡长只能算个小官,对他这样背景的人已经太大了,可望而不可即,能够得到真是太意外太不容易了。
“既然得来不易,你应该对它更珍惜才对。”迟可东说。
李金明称自己也有苦衷,刚当上副乡长那时感觉比较好,因为忽然成了领导,不再受以往常受的鸟气,不需要让一些狗屁不通的家伙收拾欺负,轮到自己来发号施令,确实大不一样。干了一段时间以后才感觉这个帽子其实不好戴。任何场合说话都得留意,见到比自己大的官得像个孙子,面对比自己小的干部得端个样子,碰上跟自己一样大的得讲究排名先后。李金明这种性格的人,原本喜欢自由自在,想怎么就怎么,惹着了就闹,管他什么领导不领导,最多拿个处分,到下边种蘑菇去。当副乡长以后不行了,时刻得注意影响,特别是心里有了一个结,总想着不能出毛病,自己搭上不要紧,给迟可东难看就不好了。因而感觉很受限制。蘑菇得种,红壳酒却不敢多喝。意气一上来,自己得先忍住。这种小官做起来也折磨人。迟可东当县委书记坐在主席台上时,大家对李金明还客气,因为都知道他这个帽子是从那边掉下来的。迟可东一出事,李金明身旁就议论纷纷,有说李金明可以归入“许家帮”,也有人说他只怕连许琪的脚后跟都没见过,最多算是“迟家帮”。当时传说迟可东卖官,有人便公开问李金明副乡长要价几万?事前收还是事后收?气得他几乎动拳头。他感到工作不再有多大劲头,因为无端遇上这些鸟事,也因为已经不需要做给迟可东看了。后来他听到传说:县里正在考虑调整乡镇班子,这一次不再像以往那样只能上不能下,要搞能上能下,淘汰几个人,杀鸡儆猴,让下边干部为之振作。有人传消息,称“可下”名单已经有了,人不多,全县加起来只有三五人,李金明很荣幸给列到里边,因为他曾经受过处分,又搞腐败又纪律不好,还有男女关系问题,本来就不该提拔。迟可东把他搞上去,现在迟可东自己倒了,该把李金明跟着弄下来。据说这个意见基本已定,只剩弄下来后安排在哪里还没确定。李金明听到这些话,非常憋气,感到不公平,这几年辛辛苦苦种蘑菇真是白干了。这时候恰好省委书记下来调研,他忍不住就跳出来喊叫,完全不计后果,表面上是替迟可东叫屈,其实更多的是因为自己心里窝着一团火,借机发散出来。当时他心想还能怎么着?反正已经要给人“下”了,那就不管不顾。
迟可东说:“我了解过这个事,你听到的传说并不完全准确。”
李金明点头。事后他也听说了,当初确实有领导提出应该让他“下”,但是就此做出决定却是在他捅了大娄子之后。
“你那份辞职报告是自己写的吗?”迟可东了解。
迟可东问的是李金明免职过程的细节。李金明在不恰当的场合发表不恰当的议论,表现很出格,不能不予处置,处置方式却也需要慎重考虑。如果仅因为说那些话免他的职,显然有违“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精神,闹出去有不利影响,对上级领导不好交代。如果以李金明工作中的不足为由处理他,人们也会认为是因言获罚。事涉敏感,得特别注意方法。这个难题最终由李金明自己破解:他写了一份辞职报告,以自己不胜任工作为由,请辞科技副乡长一职。
“这份报告确实是我自己写的。”李金明承认。
写这份报告有些具体情况。李金明闹出那件事之后不久,县里通知他到组织部谈话,那边一位领导告诉他,因为工作需要,准备把他从河源乡调出来,安排到天马山林场工作,保留副科级待遇。李金明当场申诉,不愿离开河源,以家庭困难为理由。李金明说,他已经把家安在河源,河源在县西北,天马山林场在县东北,两地间隔着大山,来去得绕行县城,交通很不方便,他很难接受。领导劝告他,说所考虑的安排已经很不容易,对李金明算是仁至义尽了,李金明必须服从,他已经不可能再呆在河源当副乡长了。李金明当即表示,他宁愿不当那个官也不想离开。该领导说,如果这是李金明的真实想法,如果困难确实大得不能接受新安排,李金明可以据实写一份辞职报告,他们可以根据情况再做研究。李金明没再多说,在那里当场写下辞职报告。
“跟我可有一比。”迟可东笑笑,“说说河源为什么难以割舍。”
迟可东本人东山再起时,坚持要回到本县,继续“未竟事宜”。李金明坚持留在河源,同样也有些“未竟事宜”,该事宜比较现实,是因为他把家安在河源。河源位居本县偏远山区,是贫困乡,调到河源工作的外地干部多不安心,干几年就想走,李金明却是一个例外。李金明老家在邻县,大学毕业分配到本县工作。李金明的老婆是他同乡人,中学同学,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进城打过工,与李金明结婚后就跟着他到处走。李金明在县农技站时,一家人在县城近郊租房住,李妻在县城打零工。李金明到河源,一家人也搬到河源。李金明当上副乡长后,河源农技站帮他忙,安排其妻进站当临时工,把李金明原先的那摊事委托给她,让她去管种蘑菇发展食用菌。李妻虽然没读过大学,号称个高人丑,却还聪明,这么些年紧跟李金明,也学了若干技术,加上身边有个李大师傅,事情居然也能对付下来。李金明一家人在河源比在县城过得好,他担心一旦离开,一切都得推倒重来,因此宁愿不当副乡长,也不希望离开。
“你妻子支持吗?”迟可东问。
李妻很高兴。她怕丈夫真给调去天马山林场,把家搬到那么远的地方不容易,不跟着丈夫走可不成。如果李金明有副乡长做,还能待在她身边,那最好。要离开不如不要。她最怕丈夫跑到她看不到的地方,天底下到处都有女人。
“你还让她那么担心?”迟可东问。
“她就那样,没办法。”李金明说。
“都是捕风捉影?”
李金明承认并不都是捕风捉影,早先确实有些情况,他跟别的女子好过,他老婆其实都知道,所以跟他大闹,挨过他拳头。
“你怎么会那么干?嫌人家丑?”迟可东问。
李金明强调其妻并不丑,只是醋劲大。农技站站长整他“村村丈母娘”时,动员他老婆揭发,他老婆死活不讲,一直护着丈夫。事后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婆,从此改弦易辙。当副乡长后,自然更有些女子对他示好,有菇农家的小妹,也有女干部什么的,他从未动过心。
“说说你们现在的情况。”迟可东道。
李金明还是那句话:“挺好。”他被免职后回到乡农技站,重拾本行,夫妻俩搭档,丈夫当食用菌技术员,老婆当助理,一起在村头村尾蘑菇房跑,不用费脑筋去管那些难管的事情,无需去看谁的脸色,不必在乎哪个说他什么“许家帮”、“迟家帮”,收入不多却也稳定,还经常有菇农的炒米粉和红壳酒享用,感觉比较惬意。他认为自己辞掉副乡长辞对了,并不为此感觉后悔。今年他们的儿子上了小学,夫妻俩合计需要多存点钱,日后弄个房子,安居乐业,为此时常商量谋划,打算自行创业。他是学食用菌的,掌握技术,以往可以在农技站当技术员,指导菇农种菇,日后为什么不能自己干?农技站技术员拿的是死工资,自己创业种蘑菇,一旦发展起来,收入要高得多,比当技术员强,也比当副乡长强。他和妻子已经在四处打听,准备盘下几个旧蘑菇房,或者先租下来,以此开始,逐步发展。一旦打下基础,他就准备辞掉农技站的工作,全心全意开拓自己的事业,发家致富,实现嵌在其名字中的那个理想。
迟可东点头:“很好,我赞成。”
他问李金明是否需要什么帮助,例如资金方面?如果需要一笔贷款,他可以叫相关部门支持。李金明表示目前还不需要,他自己先想办法,日后一旦碰到困难,实在解决不了,他再来求助。
迟可东表态:“你随时可以找我。”
“我算什么呢,不能多打扰。”
迟可东笑笑:“我也随时可能找你。”
李金明提起旧事,说当年自己突然被提名为科技副乡长人选,他非常意外,不敢相信是真的。后来才从秦健电话里知道一些内情。当时他从秦健那里要了迟可东办公室的号码,有一个晚间曾十几次拿起电话机,想直接给迟可东打电话,说几句感谢的话,也表示道歉,因为在河源乡那一回,他吐酒,第二天早晨见面还很没礼貌,实在没想到迟可东大人有大量,不计小人过,居然记着他并且为他说话。他感觉自己从未被人这么看重关心过,不做点表示实在说不过去。但是最终这个电话没挂出去,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心里把握不定,特别紧张,发悚。他没有接触过县委书记这么大的领导,迟可东跟他见过听过的那些官似乎都不一样,让他不敢面对。直到秦健转告了迟可东让他要有自知之明的交代,他才松了口气。那以后下定决心,一定要千方百计认真做好事情,别让人家笑话,让迟可东没面子。
“你这个人是不是从小特别拽?”迟可东问。
李金明承认自己打小不是善茬,可能出自遗传。李姓在他们村是小姓,李金明的父亲在村里却能说上话,因为人很硬气。早年间他们村与邻村土地纠纷,发生过一次械斗,李金明的父亲拿一根扁担冲在前头,跟对方三把砍刀对打,没有丝毫畏惧,至今还被村里人作为谈资。李金明是家中长子,下有一弟一妹,父亲总跟他说当大哥要有大哥的样子,所谓“大哥样子”就是会照料弟妹和家人,不能让外人欺负了,得让自己和家人“不输人”。李金明小时候特别爱跟人打架,为自己和家人的事情,敢跟比自己大得多的孩子头相争,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从不悔改。上学以后则在学习上“不输人”,这才从农村走出来,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
“农家小子这才戴上了眼镜。”迟可东打趣。
李金明说明,他在初中时就近视了,原因是家里老屋光线本来就不好,加上家境差电灯也暗,晚间读书用功,眼睛特别吃力。当时舍不得换个瓦数高一点的电灯泡,久而久之就得去买眼镜了。
迟可东点头笑:“你果然有点素质。”
他告诉李金明,他离开岗位有一年多时间,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李金明肯定听到过一些。人碰到事情就会有反应,就像把硫酸倒进去,石头就会分化溶解。他虽没让硫酸溶解掉,但是反应很不好,情况不如李金明。李金明辞了官还可以回去种蘑菇,他想再回去大炼钢铁已经不可能了。怎么办呢?难道去跟老婆学擀面条,日后在省城开个饮食店吗?那时他没想到,也根本没打算返回本县,因为一切都成过去,对他而言再没什么意思了。他为什么最终又从家里走出来,历经努力回到本县?因为有些感触,认识提高了。世界上总会有些事物让人产生感触。人身处于现实世界中,现实状况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人无法逃避,只能面对。有时候这种面对相当困难,特别需要勇气和信心,格外需要动力,他对此深有感触。
李金明很坦率:“迟书记讲的我不太懂。”
迟可东也很坦率:“随口说说。你只管去种蘑菇,不需要懂这个。”
这场“闲聊”聊得很放松,虽然是第一次正式交谈,彼此间身份差别很大,却都放得很开,讲得很坦诚,很真实。迟可东本来话不多,那天却谈了不少,既深入询问李金明个人情况,也谈自己,让李金明觉得很贴近,没有阻隔感。他们谈了三个多小时,到晚间十一点才打住。迟可东第二天上午要开会,有一个材料得连夜准备,不能再多聊了。迟可东让管理科安排李金明到县宾馆休息,要求他们第二天派个车送李金明回河源去种蘑菇,自己则留在办公室继续忙碌。时迟可东刚返岗位,身边千头万绪,这个时间点上把李金明找来“闲聊”,似乎暂无必要,但是迟可东就是“于百忙”中拨冗安排,以发生过的那些事而论,李金明值得他这么做。
一个月后,迟可东到市里开会,会后去了周宏办公室,汇报返县后的工作情况。周宏听完汇报,问了件事。
“你那个搞食用菌的,李什么?现在怎么样了?”周宏了解。
周宏一直记着李金明。李金明在河源座谈会上捅娄子时,周宏当场发话制止。事后县里向他汇报过,他知道李金明写了辞职报告,副乡长已经被免掉了。
迟可东告诉周宏,他正在着手处理李金明这个事。李金明跟他本人以往没有任何私交,在座谈会上说那些话虽是意气用事,却没有个人目的。李金明写辞职报告并不是完全出自自愿,属不得已而为,是受了那件事的影响。
“这个人看来确实有些特点。”周宏说。
“比较真实,有质感。”迟可东说,“这种人已经不多见了。”
“你准备怎么办?”
迟可东表示自己正在考虑。这种人未必只应该去种蘑菇。
周宏对李金明印象很深,李在河源座谈会上说那些话,确实比较出格,很不恰当。当时县里处理他,也是可以理解。现在情况变化,时过境迁,迟可东可以再做考虑,当然还得根据本人的具体情况,注意稳妥。
“我明白。”迟可东说。
周宏对迟可东谈了另一个人。
“秦健给我写了封信,请求调到市直部门工作。”他说。
周宏把秦健的信给迟可东看。这封信言辞恳切,以自己家在市区,本人多年在下边县里工作,家里困难很多为理由,请求书记关心照顾。秦健还找到省里去了。省委办公厅一位熟人专门给周宏挂电话谈秦健这个事,周宏不能不考虑一个办法。
“秦健会这个,不奇怪。”迟可东说。
迟可东讲了一件旧事:当年他刚刚从省里下来,在县里当副书记,到任后下乡调研,秦健随同他下去,当时秦是县委办副主任。调研之前,迟可东让秦健交代下边接待从简,吃饭不要上酒。不料那天到河源,秦健不吭不声,自作主张,让乡里去弄来两瓶茅台。迟可东追问秦健为什么这么干?秦健称那个日子很重要。那天是什么日子呢?其实对别人未必重要,只对迟可东本人有意义:那是迟可东的生日。
周宏一听便笑:“很用心啊。”
“当然也是素质。”迟可东评价。
迟可东说,他在被调查期间听到秦健主动提供线索一事,起初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头一想没什么奇怪。眼下情况就是这样,大家求提拔谋上升的念头很强烈,能不能成关键在上级主要领导,工作如何倒在其次。所以该紧靠时要抓住机会紧靠,那才能得到机会,该切割时要赶紧切割,以免伤及自身,丧失机会。秦健不过如此,现实环境就是这样,有这种土壤就有这种人存在。
周宏略有保留:“据我了解,秦健基本也还实事求是,不敢无中生有。看起来应当还不是人品,是心态有问题。人虽聪明,心理素质不是太好,当时事态看来挺严重,可能他特别紧张,感到压力特别大,害怕自己给牵连到。却没料想到事情可能会有另一种发展,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
迟可东说:“他现在心态肯定也很紧张,但是我不主张让他如愿。”
迟可东分析,此刻秦健打算一走了之,心里一定是七上八下,很懊丧,很后悔,很紧张,度日如年,说来也是自作自受。这时候让他走人,会让他松一口气,却不利于他深刻接受教训。迟可东刚回到岗位,紧接着就让秦健离开,像是迟可东不容人,外界会有议论,不是最佳选择。
“你意见是让他留着?”周宏问。
“让他多留几天没有坏处,至少可以锻炼心态。”迟可东说。
“继续当办公室主任吗?”
“应当调整,那个位子太直接了。”
“调过来当县纪委书记怎么样?”周宏突然问。
迟可东一怔,脱口道:“他不合适。”
“为什么?”
迟可东认为县纪委书记是个特别重要的岗位,放到那个位子上的干部应当比别的人要强,尤其是要正派可靠。以这个标准论,秦健够不上。
“看来你是不能接受?”
“周书记认为他合适吗?”
“这件事需要好好斟酌。”周宏说。
当时市里正准备对各县班子做点微调,为来年的换届提前做准备,调整中除考虑工作,也要考虑干部的一些个人情况。近年干部交流力度较大,班子成员中本地籍的少,外地人多,许多干部人在县里工作,家在市区,时间长了,有必要考虑照顾回市直安排。本县领导班子中这种情况有两个人,已经下县七年,这一次可考虑调整。两个人中一位是副县长,一位是县纪委书记。该两位如果离开,其中之一可以让秦健去顶。市委组织部初排了一下,建议把秦健调整到县纪委书记的位子上。
迟可东说:“应当还有其他选择。”
“其他选择必然动到其他人,目前似乎没有必要。”
周宏谈了自己的看法。虽然秦健本人提出请求,省里也有人出面相托,周宏却不主张现在让秦健离开。一来眼下不是换届,只是微调,班子里的人不宜哗啦啦一走一批,现有的那两位比秦任职资格长,要照顾也只能先照顾他们俩。二来确如迟可东所讲,现在让秦健离开,外界对迟可东会有议论,影响并不好。因此还是以县班子内部调整为宜。时下干部序列中,常委排名在前,副县长在后,权力和重要性有所区别。如果让秦健改任副县长,会被认为是降了,其原因不言而喻,就是他上交的那几本“书记要本”。因为这个降他职可以吗?迟可东一回来就这么做是不是还乡团反攻倒算?这就成为问题了。如果不让秦健离开,又要调整岗位,现有情况下,应该让他去接纪委书记。这个位子同样在常委班子里,权力和重要程度显然比县委办主任要大,外边就此不会说东道西,周宏对省里那位熟人也好交代。问题是秦健摆到那个位子合适吗?迟可东对秦健有看法可以理解,毕竟有过那么一件事情。但是换个角度看,秦健主动配合上级调查组调查,难道有错吗?除了那个事,秦健似乎也没有其他不合适的。这个人做事细致,特别是廉洁方面没有发现问题,因此组织部门认为条件基本具备,可以调过来任职。本次调整是届中微调,明年是换届年,如果发现确实不行,到时候还可以再把秦健调走。这个问题关键只在迟可东能不能接受。
迟可东摇头:“不如我自己兼这个纪委书记。”
周宏笑:“行吗?”
“我知道不行,那个位子我踮着脚跟也够不着。”迟可东自嘲,“这件事市委是不是很快就要确定?”
“可以给你几天考虑。”
本次班子微调涉及各县,市委组织部正在做方案,秦健这件事得列进去统一研究,因此时间不能拖久。周宏让迟可东仔细权衡利弊,有一个基本意见。周宏说,他谈的看法都还是初步考虑,不是很成熟,需要听听迟可东的意见才最后确定。迟可东是县委书记,要为班子工作情况负责,经历过这一段波折,免不了会有自己的感受情绪。如果迟可东对这种安排确实难以接受,尽管提出来,他会以支持迟可东工作为基本考虑,让组织部另外研究替代方案。
迟可东表示感谢。
“最近好像瘦了点。”周宏对迟可东表示关心,“身体不舒服吗?”
迟可东称一切正常。刚返回岗位,事情确实比较多,工作得抓紧,休息少了些。
“胃怎么样?还是只吃面条?”
迟可东感叹:“县里大厨不少,没有谁会擀我老婆那种面条。只能将就。”
“身体多注意,工作悠着点,来日方长。”周宏劝告。
迟可东感叹,说他的感觉其实是到此为止。因为到此为止,所以尤其难得,不再指望日后,就在现在做点事情,做不了什么大事,做点小事也成。
“没那么悲观。”
“周书记理解的,今非昔比了。”
迟可东告辞。
周宏把他送到办公室门边,随口问了一句:“他的情况怎么样?”
迟可东一愣,看一眼周宏,明白了。
“还行。前些时候去看过一次,瘦了不少,心态还可以。”迟可东说。
“下次去带个好吧。”
“谢谢。”
“前几天老板还提起他,感觉很可惜。”周宏说。
“谢谢了。”
他们说得比较含糊,只有彼此明白。所谓“他”就是许琪,许移送司法后允许家人探视,迟可东刚去探望过。而所谓“老板”则是周宏跟随多年的一位省领导,“老板”之称只能私下里说,不宜公开讲。周宏是大秘出身,到市里任职之前,是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他跟随的“老板”是省委副书记。那一年“老板”年龄到点了,按规定必须退到二线,周宏向他提出自己想到下边市里去干,他很支持。由于周宏是自己身边工作人员,有些事不宜太直接提出,他便请许琪出面。许琪与“老板”的关系好,两个人工作中一向配合默契,当年对周宏这件事,许琪很用心,分别找了省委书记和省委组织部长推荐,促成周宏下来任职。由于这层关系,轮到迟可东下来时,许琪做了工作,没让外甥到其他地方,就到周宏这里。周宏对迟可东也一直颇关照,无论在许琪出事前,或者现在。周宏对迟可东问起许琪,提到“老板”,话没有说白,十分含蓄,以此表示近乎,没有见外和排斥,迟可东自当感谢。
事实上他很痛苦。每提起这些,他的胃就会出现阵发性痉挛,疼痛扭成一团堵在心口上。
7
那天晚间,迟可东在办公室看材料,有人敲门求见。
却是秦健。
迟可东问:“你有什么事?”
秦健双手捧着,把一份报告送到迟可东面前。
“是我个人的事情,请求迟书记关心支持。”他说。
这份报告内容与迟可东在周宏那里看到的信基本相当,不同之处只在文字起头,那封信是送给“尊敬的周宏书记”,这份报告则送给“尊敬的迟可东书记”。
“这件事我知道,周书记跟我谈过了。”迟可东说。
“盼望迟书记关心支持,我会终身感激的。”
“迟书记应当支持你吗?”迟可东问。
秦健立刻表示感谢,说迟可东一直都是支持他的,没有迟可东支持,他哪里能给提拔到今天这个位子。因此他非常惭愧,感觉自己对不起迟可东。最近他一直在反思,对那件事非常后悔。当时确实他也是非常不得已。
迟可东伸手用力一摆,不让他说下去:“这件事不谈。”
秦健知趣,当即闭嘴。
迟可东说,秦健是县委常委,市管干部,秦健如何安排是市里的事情,县委书记的意见只供市领导参考,不起决定作用。但是就秦健提出的这件事,他要明确告诉秦健,他本人的态度很确定:不予支持,特别在目前。原因是什么?秦健心里应当清楚。秦健不需要反思什么,只需把自己现在的事情做好,要记住这里有许多眼睛,时刻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包括迟的一双眼睛。
“还是要请求迟书记高抬贵手,迟书记的意见是最重要的。”秦健锲而不舍。
迟可东让秦健不要抱太大幻想,可以多方努力,最终还要立足现实,与其试图逃避,不如选择面对,在哪里遇到问题,就在哪里解决。他迟可东本人经历一场波折,对此深有体会,很有感触,对事物的认识得以提高。有一种东西叫做权力崇拜,它让人要去依附、获取权力,一旦被权力抛弃就会失落甚至崩溃,因此它很现实,很实际,也很虚幻,很摇摆,易破灭。人们不应当只知道那个,应当知道还有些东西更有价值。把硫酸倒进去,石头再坚硬也扛不住,铁都会给溶解掉,却也有一些金属没给硫酸化掉,能留下来没给化掉的才是比较稀罕的,例如银子和金子。
迟可东有意把话往虚里说,以秦健的聪明,他听得懂。这个人记性不错,没看他拿笔记录,应当都记在脑子里,回头可以补记在本子上。从现在起,这个人需要另一份“书记要本”了,日后可能还用得着。
秦健依旧不放弃:“迟书记重要指示我一定深入领会。我这个事能不能……”
迟可东制止:“这个问题不再谈了。你先走吧,我还有事。”
秦健无奈起身。
当晚,迟可东给周宏打了电话,报称自己已经反复考虑过了。关于秦健的工作调整,他赞成市里的考虑,没有其他意见。
“确定吗?”周宏追问。
“就这样安排吧。想必他会时刻小心。我身边有这个人看着,一天到晚被他记录在案,从大里说,对我也不是坏事。”
周宏笑笑,即表扬迟可东不错。本来就很成熟,经过这么一番波折更显大气。
几天后,周宏所说的“微调”正式提交市委常委会研究,而后消息即传下来。
秦健对自己的安排大出意外,看得出有些失落,又有些惊喜。
他在第一时间找到迟可东,没再提起“很后悔”之类,也没有表示努力工作之决心,只是郑重其事谈了一个特殊问题,事关李金明。
“我觉得应该考虑解决,这个问题很重要。”他说。
“重要什么?”
秦健一脸认真:“不能那样对待他。”
当时迟可东正在改一份文件,看着秦健脸上的表情,迟可东突然反胃。他把手中的笔用力拍在桌上,即刻发作。
“你又在干什么!”迟可东厉声斥责。
秦健大惊,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出去!”
秦健发愣,没有动弹。
“出去!”
秦健反应过来,赶紧起身,从迟可东的办公室匆匆退出。
迟可东坐在靠背椅上喘气,好一阵才平静下来。他问自己这是怎么啦?至于吗?秦健不就是以此示好,表明接近吗?下级琢磨上级心思,投其所好有什么奇怪?需要反感成这样?说来就来突然发作怎么可以?当年那个心里有数、自信沉稳的迟可东哪里去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发作一番就能缓解堵在心口的那团疼痛吗?
十分钟后,迟可东让人通知秦健,请他马上到书记办公室来。
秦健立刻赶到。
迟可东什么都不解释,当着秦健的面,他吃了几片胃药,然后平静开言。
“来,说说你的意见。”
“说,说什么呢?”
“李金明。”
“啊,可能不太成熟,请迟书记参考。”
秦健认为应当恢复李金明的职务,李金明所受处理并不公平。记得当时是由县委组织部和县纪委两家一起提出李金明处理意见的。既然当时处理有纪委一家,现在由纪委来提出恢复也合适,他到纪委工作后即可着手办理。这个问题需要先请示迟可东,不知书记有什么指示?
迟可东说:“我跟李金明谈过,他另有想法,打算自己去种蘑菇,正在申请贷款。”
“那怎么行!他是个人才,素质难得,应当用起来。”
“怎么办呢?你去跟他谈谈?动员动员怎么样?”迟可东问。
“书记信得过,我一定办好。”秦健没有二话。
迟可东说,李金明有个性,不那么崇拜权力,确实难得。对他不宜强求,只宜商量。以这个人的素质看,应当还有余地,可以商量。硫酸倒了可以再倒,不如让李金明下一次再去种蘑菇,这一次请他先放弃,能回来就回来做点事。商量商量吧。
秦健亲自去跟李金明“商量”。当年秦健未经允许,自作聪明给李金明打电话告知内情,遭到迟可东一番训斥。这一次事情类似,前提有别,已经师出有名。
他在河源李金明的家里给迟可东打了个电话。
“李金明同志想跟您说说。”他报告迟可东。
电话里传来李金明的声音:“迟书记,是我。”
“我派秦健去找你,你可以相信他。”迟可东告诉李金明,“他说的是我的意思。”
“挺意外的。”
“舍不得你那个蘑菇发家计划吗?”
“刚开始呢。”
“可以先停一停吗?”
“我能干什么呢?”
“你自己不知道吗?”
李金明承认确实不知道。在当副乡长之前,他认为自己只能去种蘑菇。
“副乡长你不是干得不错吗?”
“不行啊,后来还是给弄掉了。”
“那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可不敢这么说。”
迟可东笑笑,说确实也不能这么说。如果李金明同别人一样不吭不声,像石头一样保持沉默,也许未必真给弄掉。所以李金明本人也有错。李金明犯过的错误相当多,滥用职权腐败男女关系那些不计,喝酒斗气打老婆肯定有过,最奇葩的错误就是乱讲话。因为奇葩,所以难得,能犯李金明这种奇葩错误的人眼下真不是太多,有如一块石头含铁量比别的石头高,还有金银伴生,敲起来锵锵响,那就值得重视,物以稀为贵,可以好好使用。李金明只需记住一条:知错要能改。下一回如果再遇到波折,迟书记又有麻烦了,注意不要乱说话,静悄悄一声不吭,像身边那些人一样,而后自然逢凶化吉,未必真的再回去种蘑菇。
李金明听不懂迟可东话里的冷幽默,在电话那边只是“是啊是啊”回应不止。
“怎么样?关掉你的蘑菇房,回来支持我一下?”迟可东问。
这一句李金明听明白了:“哪里敢这么讲!”
“不行吗?”
李金明答得非常干脆:“如果是迟书记的意思,我听,没问题。”
迟可东大笑。
一个月后,李金明官复原职,重新成为河源乡副乡长。这个老位子只让他坐了三个月,他就给调出河源,派到城关镇任副镇长,主持镇政府工作。城关镇是县城所在地,位置特别重要,该镇原镇长工作调整,由李金明接手。隔年初,李金明在镇人代会例会中被选为镇长。
迟可东处理这件事果断而坚决。
有一个情况迟可东没有告诉其他人,包括李金明本人。迟可东在跟李金明“闲聊”时曾经开了一点头,称自己原本没打算返回本县,只因为有些感触才改变主意。他的感触其实来自李金明。迟可东是在被解脱后才得知河源座谈会的情况,他非常吃惊,没想到李金明居然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返回本县的念头就在那时产生。既然那个地方还有人如此记得他,何不在那里重新开始呢?迟可东忽然发觉自己还欠着李金明一次正式谈话,他曾经于“百忙”中答应,却一直没有兑现。即便只为了兑现这一次谈话,他也应当谋求归来。此生再无望有什么大心思,命该如此,只能接受现实。与其一味疼痛崩溃,不如设法再做努力。失去背靠,凭借自己,或许他还可以做些事情,能做什么就做什么,让若干李金明者记挂,聊为弥补吧。
一个人意外滑倒之后重新站起,他需要一个支点。在许琪轰然倒塌之后,微不足道的李金明成了迟可东心里的那个支点。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