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酷暑的热浪,有风扑得凶,无风捂得紧,不管躲到哪个角落,都会被热浪裹住。裹得越紧,挣脱得也就更起劲,能动的一切都动了起来。制冷机轰轰不绝,电风扇呼呼作响,人,想方设法腾出一只手摇来扇去,万物如同被抛到热浪滔滔的海里,游的游,划的划,扑腾的扑腾,都在与热浪抗击着,想游到清凉岸上。此情此景,四面八方传来的尽是搏浪的声响,哪里还能找到一刻的安静。
火车站的候车室,如同河流的湾坞,海中的小岛,我拖着行李急急地泊在其中,然而这里一样找不到清凉,找不到安静,集聚的人流把待发的情绪,等候的心情,推向了浪尖,像两根红色的浮标,不停地沉浮在车次的广告银屏前。
我搜索候车室的目光眼底里有候机室的场景,一前一后真是天上人间。机场的候机室,有人读书,有人看报,有女生玩手机,还有一些白领开通网络工作着,不安静的成分仿佛被他们自在地拒绝了,安静就在他们身上。我借助这个安静模式,刻意地在候车室里处处寻找。真难寻啊,即便合模,也只是貌合而神离,那戒备的神情,警惕的目光与安静格格不入。可我继续着自己的想法,再找,一定要让想法如同身体一样,在出发前有个落脚的驿站。
有了,终于有了,一位“兄弟”占了三个座位躺着呼噜呼噜睡觉;还有一位“兄弟”依着柱子与被子草席等一担行李同睡在柱子根前。这身心的安静,比起候机室里的安静,确实有损大雅,然而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安静。有人说“境随心生”,也有人说“心随境转”。这两句话有如一个身躯的两只手,不管你如何挥舞,都不是真正的安静。候车室两位睡觉的兄弟,心不生境,境不烦心,累了睡,睡下就是家,多好的安静。“兄弟”的安静,不是书传,更不是礼达,完全是疲惫身体的教化。有人指责,有人鄙视,说什么农民工,没教养。哈哈,什么是教养,教养就是教人容不下这种身心的安静,养出一幅彬彬有礼的模样吗?
2
这一回西北之行,赶了三趟火车,从兰州到敦煌,又从敦煌到银川,再从银川到呼和浩特,由于车次安排,三趟都是下午两点多上车,夜宿在旅途中。村里人对夜晚都持有特别敬畏的情愫,他们常说:经过“一对时”,若有好事也过了这村,没了那店,若是坏事足已酿成后果。这“一对时”中的“对”一半是阴,一半是阳。乡村女孩子的父母总不允许姑娘留宿在未婚男友的家,怕的就是历经“一对时”中的阴时,他们把事给办了。背着乡村记忆的我,于夜一样敬畏。
我在火车上留宿时间虽不长,但应该说也是有经历的,前前后后不下于七个晚上吧,走过的历程比起红军长征路还长。有了几场经历,车上留宿没有太多的不适应,行李安顿好,就相当于也把自己安顿好了。车厢里渐渐地安静下来,也有了秩序,上卫生间的,躺下休息的,围着打牌的,透过车窗看风景的,一切随着咣当咣当的节奏有序地进行着。
阳光照着,车内车外都明亮着,可以随心性地观看,车窗外风景仿佛都在变,可就是变不出花样,也许是我的分别心太粗糙,没看出这些风景的丰富与生动。一座座的塬相连着,一面面黄土高坡紧挨着,偶有一两株活着的树,喘着粗粝的气息,长着生命的顽强与一生的孤独。孤独倒下,便是空旷,抛下黄土塬,火车便辗在苍茫的戈壁滩上,朝着火车前行方向看是戈壁,背着看也是戈壁,辽阔原来就是让人找不到方向标的那种大。这近乎空无的辽阔,寄居在这里的只能是灵魂,是敢于挑战死亡的野性,是寂寥,是能够抗击孤寂的丰富内藏。戈壁喜欢与草原、沙漠为邻,不是因为习相近,意相投。完全是相悖的相依,草原用草色枯黄表述着春去秋来;戈壁滩寸草不生,没有春秋,只有夏阳冬雪。戈壁滩坚硬无比,沙漠绵绵如毡。风来时,草原风吹草动,戈壁滩孤风自游,沙漠里扬沙飞土,一切格格不入,然而却长久相依。大概是因为它们有着共同的性质:空旷、寂寥、单纯,不一惊一诧,不怪异纵生,而是以博大简单的柔美,成了灵魂与野性的家园。
黄土高原、戈壁滩、沙漠、草原相对热闹的生命来说,确实是安静的,几乎安静到休克,然而安静并不是死寂,而是活生生中的一个平静,有呼吸,有梦境。于是我觉得黄土高坡干枯的河道是安静的,戈壁滩上的砾石是安静的,草原上的牧马人是安静的,沙漠中的骆驼是安静的。
3
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想让它也安静片刻,但刚回到车厢里的目光,如同新进车厢的客人,习惯地环顾过周围。那位刚进车厢时到处乱挤乱跑的小姑娘坐在铺位上看起了书,几个搭伙出游的旅友,摆上酒食喝了起来,列车上的叫卖来回穿梭着,这就是安静,路上的安静。看到这些安静我在自己的铺位斜躺着,闭上眼养神。
我忘记自己躺了多久,同伴说这个站点有十分钟的停靠时间,下车去透一透风,接一接地气,便把我拉下,见他凶猛地吸烟,我说车上一样有抽烟处,你也抽过,为什么还像个断烟很久的烟鬼一样?他说:“脚不着地,摇摇晃晃,吸进的烟气透不到底,只有站在地上踏踏实实地吸上一口是一口。”我没去琢磨他的体会,而对站台的灯光照亮的这截铁轨滋生了兴趣,铁轨两端隐藏在夜色里,不见来头,不知去向,是一个让人有遐想的意境。
回到车厢,列车员开始拉窗帘,意味着要安静下来,进入睡觉状态的夜生活。身体安静,思想不安静,思想安静,梦不安静,我是这样,很多人都是这样。虽然铁轨框定了列车行驶的轨迹,朝着设定的目标前行,一个个站点地停靠,一批批乘客上下,一切都在程序中完成。可是从列车下来的人,一踏上坚实的站台,双脚就会向自己的目的地迈步,即便在列车上谈出了情谊,此时也只能轻轻挥手,说声再见,匆匆而别。
想到这我更安静了,抿抿口,想起了乡村人说过的“过路人客”的含义。我是过路人客,你是过路人客,车上的都是过路人客。安静的我,听到了有人窃窃私语,听到睡眠中有人辗转反侧,听到鼾声,听到叹息,听到出入洗手间来来去去的脚步声。这些小心谨慎的声音,仿佛是讲述列车上故事的回音。孙子背爷爷尸体回老家;为回家过春节买不到票,裸体显昭;小偷行窃;骗子冒充铁路高层领导一路骗吃骗喝。当然,更多的是情人相约,亲人相别,网友相聚,跑业务,赴会议,参观旅游等等。我把快乐、幸福、甜蜜的回音,留给那些正在熟睡的人们,自己仔细辨听着余下的声响,感觉到出门的路不平静,坑蒙拐骗都有可能随途而行;回家的路是艰辛的,艰辛到不顾廉耻。这,路上能安静吗?
列车大概还是在戈壁滩上行驶,咣当咣当的声音告诉我车窗外没有丝毫纠缠,所以每一声响都干干净净地回到车厢里。这与夜一样宽广的戈壁滩上,干干净净的咣当咣当声,就如我幼小时听到母亲的催眠曲,我也有了睡下的想法,特别是在行路上,安静一刻算一刻,安静一时挣一时,便睡下了。
4
有个关,就有了关里关外,玉门关更不例外,可如今我看那仅有一垛几米长的破城墙,一个窄小城洞的玉门关,无力雄踞大漠,把持个关里关外,而像一粒蛀蚀的独立门牙,四面受寒,再也没有言语。敦煌的雅丹地貌就在这玉门关外。
敦煌的雅丹地貌我总觉得曾经见过,或许是其中一角,是我在2007年那次西行,从“敦煌”到“花土沟”途中见过的,可今天向司机打听,他却说汽车没有从这里经过。但我依然坚信见过,当时我被这沙漠中的奇景震慑,像丢了魂,忘记拍照,可是那些沙海中如艘如舰的土堆,总在我想起那方天地时出现在眼前,只遗憾没有一帧照片为证。今天又来到这里,是遗憾的一次补偿。
走过这沙漠、戈壁,又走进它们的“钉子户”——雅丹地貌的地质公园。若有所觉:风、沙是一家人,是严酷的一家人。风多情时从别处带来种子,想种在沙里,沙则以炙热的怒火焚烧了种子发育萌芽的念头;沙漠偶有情怀,也想沾花染绿,风则一个劲连根拔起,把它吹到很远的地方,让它们永不相见。风、沙保持着最严酷的爱,相互看护着,纯洁到它们的领地连一只蚊子也容不下,就这样报复式地相守着。
风一起,沙就动,沙被风赶着走,一堆堆地搬动,沙以为这个搬动能堆出新的沙丘,那弯弯曲曲柔美线条能取悦于风,可在风看来是千年一貌,只不过是转个身,沙依然是沙。风不甘于只会推沙成浪,不甘于单调寂寥,推沙的同时吹向岩石,沙丘不可琢,岩石可雕。风像顽童拼命地吹、刮,一年,百年,千年,亿年,终于创造出让人生畏的沙漠魔鬼城。这魔,魔在老,老到了无量时;这魔,魔在浑,浑得没空间感,有人说指南针在这里会失去效应;这魔,魔在岩显千形万状,你有多少想象空间,这里就有多少形态。
严酷的风沙,它造下的风景自然也有严酷的一面。我猜想着这样严酷的家庭里,即便安静下来,处处能听到的也是磨牙的声音,有着咬牙切齿的恨,烈日下我说这是一个炙热而又残酷,永不安静的地方。
5
“春风不度玉门关。”我猜想是诗人站在城头,面向苍茫大漠而咏下的。他告诉了我,春风来自关内,若是关外,不度过玉门关,又哪来的“春风又绿江南岸”。诗心怀古,登楼远眺,临风追怀,此时我有了这种向往,可玉门关没了楼台,没了垛口,托体同大漠,像一个英烈,只留有一块丰碑。
从玉门关转身,我频频回顾,总觉得落下什么,检查过随身物品,都在!可还是回头寻觅着。找到了,玉门关丢失的,在六百多岁的嘉峪关这里找到了,不就是登高扶风吗!这里楼台高耸,墙厚体实,旌旗猎猎,足于释放情绪。进入城门,一道凉爽清风,如一柄古剑,把我身、影分离,身子留在城外,影子入城。影子如古人穿上都护铁衣,持枪荷戟,走上城墙,看大漠,看关山,报上一声,我是征夫禾源。胸前挂勇,背负走卒,挺胸迎向厮杀,负卒一往直前,争夺土地、美人、财宝,化作共同的口号:为忠义、为胜利而战!
想守住一方安宁的嘉峪关,自己则永远安静不了,狼烟飘起,战事告急,鼓声撼动,杀声震天。鸣锣收兵,征夫依楼,望月思乡,声声刁斗来回响在戍楼上,月夜里翻滚着无边的不宁,沿着长城从西走到东,一直走到山海关。
历史写到书里的时候是安静的文字,读出来时是生动的故事,再亲临这故事发生的地方,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场景。箭楼万箭齐发,刷刷声响,血染蓝衫;瓮城中的将士如瓮中之鳖,看着城楼上敌军的弓箭,听见他们狂笑,知道是残酷的战争,把他们带向死亡。也许谁都不愿意打仗,都喜欢放马为逐鹿,弯弓射大雕,帐前听歌舞,入帐举杯美人伴。如是,如是,威严的嘉峪关,俯仰间有了许多温柔的微笑。东有光化门,西为柔远门,旨为祥光普照,万物开化,忠君孝主,安居乐业;放马南山,怀柔天下,共享太平。城楼内有戏台,有阁楼,处处祥和安宁。然而历史告诉了我们,安宁只是一种向往,一种祝福。
我像个当值的走卒,在嘉峪关的城楼上巡回,手中戈戟随意一放,叮当一声,不仅仅响出刚毅的金属声,还透出兵刃的寒光,一道道的寒光又收藏在城墙上的每一块青砖里。虽然说青砖不著姓名,不著年月,然而一砖一碑,一砖一世界,它是千古征战士卒的碑,是一次次战争的见证者。风雨洗刷血腥,岁月刻下印记,山海关“老龙头”城墙的青砖也是这样。我以乡村供奉神明牺牲品中的整牛整羊来推理(有头有尾意为整只),我可算拥有整条长城。
有人把长城比作一条巨龙蜿蜒盘旋在大地上。一根弯曲的草绳,会误认为是条蛇,何况长城是条巨龙,那活力可想而知。这条巨龙,从古至今,没有安静过,龙也不该安静。可我摸着嘉峪关城楼上的青砖,感觉中它是安静的。鏖战中,它安静地守护将士;庆功宴中,它安静得如祭台,托起牺牲的士卒。王、侯、将、相分享着战利品时,它默默地成了牺牲士卒的碑。也许正是这份安静,才求得长城内外的几分安宁,想到这,我三鞠躬,参拜过这无名无字安静的青砖。
6
鸣沙山,莫高窟,我是第二次拜谒,第一次为游玩瞻仰这神奇的地方而往,第二次依然还是这个目的。跟英国的探险家,考古学家斯坦因有着天壤之别。他带着驼队,带着一双比贼眼还毒的目光,带着敬奉佛教的假善,一次次地走进这块土地,走进敦煌,骗取信任,驼走了许多文物经书。他一次比一次精,一次比一次狠,莫高窟成了他最为激情,最用心计的地方。家乡有句老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可恨的那些贼又偷又惦记,差不多把莫高窟给掏空了。好在惦记莫高窟的还有许多人,莫高窟就是在一个个的惦记中成就,惦记中创伤,惦记中复兴。
走近曾经的风景,有着久别重逢的情怀,心里热乎着,仔细地打量着她。我很欣慰,鸣沙山、月牙泉、莫高窟,跟我初识一样,五六年前走过,如今还能一见如故,真值得庆幸啊!小姑娘几年不见,喜欢人夸她长大变美了;若是一般的姑娘更喜欢有人说,当年的丑小鸭如今变成白天鹅。但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太太,听到一句丰韵犹存,依然光彩照人,也会情不自禁地昂起头浅浅一笑,挺起胸展示出几分妖艳。鸣沙山、月牙泉、莫高窟大概属于后者。当然不是因为它们天荒地老,而是因为它们确实历尽沧桑容不得它们再有日新月异的奇想。变化对它们来说就是革命,而革的正是自己现在的命。
对它们我过于用心,当年一棵树在哪,一块碑多大,月牙泉水漫到哪,都记得清清楚楚,还记得当时当地人告诉我月牙泉最深处是1.4米。那棵老唐柳还在,只是树头多了个保护他的水泥穴,穴外的沙已高过穴内树头;那块碑还在,只是变得更大更显眼;月牙泉的水依然清澈,只是多了围栏,泉边的沙地晕染面好像更宽了些。细微,变化细微,但我还是容不下这细微的变化,仿佛月牙泉已染上病菌。
我有些忧虑,叮当的驼铃能摇来真经神咒护守它们吗?空中的滑翔机,沙漠的越野车,那声响相对于驼铃,像咆哮的大兽吼向幽幽鹿鸣,这些的这些,那玩沙的小女孩成了娘再带孩子来的时候,还有这月牙泉吗?沙漠的安静本该属于骆驼,可如今我不知道谁是主人。就像莫高窟的那些盗宝贼一样,在莫高窟安营扎寨,比主人更贴身,最终就连画在壁上的画也被他们粘切。
走过沙山的脚印,又被移沙填平,听说这里风有风路,只要这路线不变,鸣沙山,莫高窟一些创伤能自疗自愈,但愿风亘古不变,沿风道吹吹,吹!
7
人只能敬畏天地,忧天叹地实际上是在忧人怨人,天地无私,大爱无疆,而总有些人,心比天高,欲望比地大,恨不得吞下天地,这能不感叹吗?我窃笑自己,置身在当今的社会中,就如投入酷暑的热浪中,一把扇又能摇出多少风,但我痴心不改,喜欢堂吉诃德式的骑士精神,也许正是这种精神让我守住了一条感恩于天地的草根,这草根得春风长绿,得雨水挂露珠,并不是杞人忧天的情怀。
鸣沙山,响沙山,我不知道它们之间孰伯孰仲,但鸣沙山先入为主,响沙山在我这里自然次之。再说,鸣比响来的文质有内涵,且声发至自身,响吧也许有声无韵,有音无意,声从外入。听介绍果真是这样。鸣沙山的鸣,是在月黑风高夜山谷里传出古战场厮杀声或社戏鼓乐声。传说中是因为这鸣沙山在一夜间收埋了军队、社戏的戏班,他们阴魂不散,偶尔作祟。响沙山的响,是一群滑沙人从沙山滑下,双手插入沙中划下发出的轰鸣声。呵呵,一个声音有故事,一个声音是玩味。于是,响沙山成了我一路阅读中最粗心的一页,随缆车悬空浏览,踩几脚证明到此一游。
沙之一族,还有沙湖,名为沙湖,实际上就是一座沙岛,沙山为屿,湖水荡漾,写下了水与沙长相依的独特一笔。我见过河边的沙坂,走过海边的沙滩。沙坂是水行千里的一堆记号;沙滩是朝潮暮汐的馈赠。这些的水与沙不是匹配的依存。而沙湖,沙水相对匹配,水域面积22平方公里,沙的面积近十三平方公里,正是因为这种匹配的相依,沙湖被演绎成蒙古族女子贺兰与党项族青年漠汉的执著爱情结晶。故事中牵涉到成吉思汗。贺兰拒绝成吉思汗纳妾,与漠汉幽会私奔,服仙药化湖化漠,招来西夏被屠城灭族,贺兰山也是因此得名。故事演绎者跟乡村老人一样,只有古时候和现代,没有一朝一代,贺兰山之称该早于成吉思汗吧,但一样是古时候,古时候吧,就是同在尚古中,不存在先后,一切模糊得可爱。
这一路可以说看饱了沙色,又进沙山感觉只有人才是永远的风景。走的,坐的,斜躺的,摆姿态拍照的,一切生动。斜撑的太阳伞,艳丽的衣衫样样激活单调的沙山。我喜欢这活着的风景,流连这样的风景,感觉女人才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特别是在这样烈日下的沙山上。贴体的内服,敞怀的单衣,显山隐壑,洒脱自信;薄如蝉翼防沙防晒的披风,随风飘扬,含儿不露,露而不浪,曼妙无边,再添那副太阳镜透出幽幽的冷光,让女人洋溢出野气、妖气,有着鹿的温顺,又有狐的妩媚。这种美,不是脱俗的仙界之美,而是在野的充满诱惑力的健康之美。
村里有人说,一位可爱的女人是南山中的那眼泉,能灭火,能让人清爽;也有人说,一位可爱的女人是北山中的松明,能点火助燃,能带来一家温暖。村里人说的女人,是家庭中的女人,不是风景中的女人。但风景的女人也一样是这样,沙湖沙山上,有了可爱的女人就能引来一片清风,清凉着许多不安的心。女人在走,风儿在吹,风儿在吹,沙山清凉,得一份清凉,我也就安心地留连着这陌生可又饱眼的风景。
8
人的身体差别不会太大,高大的巨人与小矮人,他们的差距总有个数,落差超不出两米。然而人的气概差别可就大了,英雄气吞万里,一跃千山,一吼千古余音缭绕。“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贺兰山口就这样随岳飞一声怒吼被打开,让我知道了贺兰山。今天真得驾长车进入贺兰山缺,向岩问画,拜谒先人,仿佛踩准历史的某一个脉点,接通英雄的气脉,平添了几分豪气。
进入贺兰山前的戈壁滩,岑参苍劲的声音缥缈而至,“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贺兰山前就是一川的碎石,最不可爱的就是这种地方,既为石又不整块,欲为土又满地碎石疙瘩。这样的地方不求稼穑,可就连骑马驾轩也不能。再望眼贺兰山,处处露峰,峰峰龇牙,锋芒毕露,像是刚崩裂的石山。这种山情,这种石况,就是山神鬼怪见也发愁。然而就在这样地方却留下先民的精神祈求——岩画。人、鱼、兽勒在石头上,活到了今天;戈、戟、枪刻在石头上,目标指向世代的文明。最出彩的岩画——太阳神,形异焕彩,自如地召唤着“六龙回日”,让天行恒常。贺兰山,这鬼见愁的山情地貌,就因为有这岩画,让蒙古族贺兰姑娘向往,并与党项族的后生漠汉结下忠贞的爱情,化作沙湖永远相守。故事确实有点离谱,尤其是:“贺兰山”名字由此而得,但意在情理,谁不歌颂忠贞的爱情,谁不祈求民族的团结,谁不赞美先人的勇敢和艺术追求。
我不知道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巧遇,可缘于这岩画,在贺兰山倒有几次喜遇,一是遇到几只岩羊,应该说是别人先遇见后指点我看,我近视得厉害,一直看不到,后来借助变焦相机找到了它们,不是因为岩羊太小,而是因为它肤色就是岩石的色彩,一粒白米扔进一块白布里哪有那么容易看到。但毕竟一动一静,动就会浮在静面上,让人发现。岩羊机灵,崎岖山岩,悬崖峭壁那岩羊行走自如。悠然处,回顾人群,淘气时,倏,跑得很快。贺兰山山谷,我总以为只有来这里的人有生命,这些人一离开,这山谷就只有鬼神,没想到还有岩羊。惊讶也会传染,从一个人传到满山谷里的人。惊诧波息,激动涌起,我看见一对天生丽质的母女,相依在太阳伞下,母亲玉臂挥指,女儿沿指示凝望,这对母女一看,看出山谷一片的视线。激动中我与同伴母语交流,遇到了老乡。哈哈哈!出乎意料的境地才是奇绝之境,才是难忘之境。
据他们说“贺兰”在蒙语中是骏马的意思,这贺兰山就是一匹守在这里最安静,最高大的骏马。敬仰中,我带着向太阳神的祈福,悄悄地离开了贺兰山。此时,一川碎石仿佛没那么讨厌了,想象中,若有撒豆成兵的法力,这碎石可就能成为无比英勇的将士与贺兰山一道守护着这方水土。
9
常有些人说:人吧,不管是荣华富贵,还是贫穷低贱,最后都是一抔土,用这个话安慰别人,安慰自己,在心理上战胜了权贵,活出一份尊严,或说活出一点骄傲空间。这些年我参拜过十三陵、秦陵,这次又参拜了西夏王陵与成吉思汗陵园。年年清明都回村子扫墓。陵园是墓,村野的坟冢也是墓,里面容下的能是一坯同样的土吗?我想是不会的。高僧火化能留下舍利子,凡人火化就是一把灰。虽然人都是皮囊包的一副骨架,都是这副骨架支起的一身肉,可质地千差万别,正如同一块铁,可以是锄,可以是枪。锄,啃土,生锈,废弃;枪,杀生,生威,供奉;不同的生活中,同样的铁磨炼出不同的品质,也铸造出不同灵魂。这墓中的土能是同样的一抔土吗?
“生就是为死做准备!”我觉得相当有道理,村里人对那些使坏、造孽的会骂上一句,不得好死!可见这好死不是容易得来的。为好死,你就得好生,要好生就得让他人好生。可是尘世中,仿佛都是大悖论,虎豹熊罴因勇猛残酷而为森林之王,它们好生;弥鹿山羊因软弱而成强食,它们处处惊险既不好生更不好死。人世间一样也不例外。尘世的悖论迷惑了我的心智。
我一度认为:“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是人杰,方能为鬼雄,是鬼雄,转世就又能占先机,找到皇家侯门出生,又为人杰。
有人呐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有人劝告:“积善行德,福阴后代。”王侯将相,哪怕无种,但他有前生今世的富贵,就会有今生后世的霸权,霸权面前还会缺失富贵荣华吗?“积善行德”只不过是霸权下合乎人间鬼蜮之道,充其量能趋利避害,别指望福阴后代。
一度认为:帝王将相,哪一个不是杀戮罪深,就如这成吉思汗陵中的成吉思汗,不是杀人如麻吗?自己杀,孩子接着杀,就连西夏王投降蒙古大军,此时成吉思汗已经去世,但就是不发丧,他的孩子居然把西夏屠城,作为他的陪葬。上一辈杀人如麻,下一辈依然草菅人命。他们把能够看到太阳的地方,都当是他家的跑马场,跑马场中的一切都是他的,他要怎么支配全凭他做主。成吉思汗是这样,西夏王也是这样,秦始皇也是这样,十三陵中的所有帝王都是这样。他们被惩罚了吗?我站在这些陵园面前,真无话可说,没有一个惩治是代代风光的惩治吧!
陵园宽大,太阳炙热,陵园空旷,风吹有劲,我有了几分清醒,清醒自己的一度认为,好在只是一度;渐渐地思维如一条溪,我把人世间的一切融入溪中,陵园、土墓,皇侯、平民,在溪水中长流万劫,因因果果,善恶分明。
10
“吹吧!
我把我的两臂向你张着
我把我的胸膛向你敞开
你那雄浑的力的波涛
将吹举我到世界的上空飘摇
我要从墨翟那里看到列宁
要一直从《诗经》看到《战争与和平》
你将吹动我如云似的随你去遨游
使我更清楚地去看生活、看地球”
这是张贤亮《大风歌》中的一节,我放声诵读着这道《大风歌》,想找出隐藏在诗中的右派原菌,可我找到的则是一股豪情,满纸乐观,一地阳光,像是建设者迎风向阳走在戈壁滩上的心曲。但这右派帽子张贤亮扛了二十多年,接受了二十多年的劳教改造。或许历史喜欢玩笑,或许是某有生杀大权的人读背了这首诗。我不想纠缠,因为每一个时代都在铸造着时代的产物,都有许多的不幸与幸运。心存念、不变节承受得起就是最大的幸运。
张贤亮刨土挖地,泥土的芳香,永远的生机从脚底透入他的肌体,流出的汗息渍出地地道道农民咸味,片片高粱栖息着作家的悲悯情怀,那片绿化树成了收获的一杆杆旗。张贤亮放牧,看着羊群啃着青草,自己嚼着草的味道,听着羔羊咩咩召唤,股股腥臊罩护着善良本心;骑上马背望着天边的云,云悠悠,马悠然,让他内心平静,牧马人,不是想策马追风,不是想驰骋万里,想着马就是自己。农场、牧场,风暴、雨涝,批斗、迫害。一切的一切,张贤亮依然是张贤亮,一切没有改变了他,而是加持了他,他是农民,是牧马人,是作家,是收藏家。
有人说镇北堡影视城是张贤亮在荒地上创建的文化产业,张贤亮自己说:“文化是第二生产力。” 我徜徉其中,这里有民国老街,有明清古城,这些都是仿古,真正能看到的只有一截明城墙的残骸,正是这截残骸让我感受到这就是隐藏在张贤亮皮囊中那副骨骼,凭这幅骨骼支撑着他生存在这块土地上,支撑着他写下了许多注满情感有血有肉的作品。说这是产业,文化是第二生产力,而我说是一个作家内心强大的支撑力,是一个作家骨骼的曝光。我喜欢这影视城,喜欢透视到一个作家强大的骨骼,不屈不挠的骨骼;喜欢它,时间从这里流过,留下许多可感的根节,每触及一根,都会有历史的回音,都有着张贤亮的解读。
因为喜欢就流连,也因此脱离队伍,我不仅喜欢这历史的一些镜头还原,还喜欢一些故事的镜头还原,所以我拍个不停。我拍到了一位红卫兵小将上台表演,上台说事;拍到了一位小姑娘造访酒楼的背影;拍到同伙中坐进《红高粱》那顶轿子,还记下了他说的:“寻找巩俐的余温。”我说那屁股都有千万重了,这叠下的屁股,也跟泰山差不多高了,你就别想温度了。多少人喜欢历史我不知道,多少人沿历史根脉读懂历史我更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些人是历史的复活,是故事的复活。我又想起陵园与这文化大观园,陵园深埋,文化活着,他是每个人的基因,哪怕千年万年,都会有契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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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确实都有一种五官感受之外的一种感觉,不管是对陌生的还是熟悉的都会有种直觉,村里的人常会说那地方阴呆不住,那人好,谈得来。这种感觉不着形,不着味,不着音,不着色,不着痛痒与粗粝,然而其境却让内心有了感受。
一路上的戈壁、沙漠、草原,这阳光下最宽敞的大地,我的内心感受,本要有狂奔的速度,苍狼的吼声,老马识途的经验,骆驼的耐力,与这样境地匹配。可我只是沙漠中一粒异类的沙,不小心落到草原中的一粒草籽,被旅游风波带到戈壁滩上的一粒小石子,若剥去游客的身份,会被这种的大压出害怕。我看着天空找一片云,无助地看着它,催促它向故乡方向飘去;想找一棵树,歇在树下得一时阴凉。我时时带着这种心情寻找着安心的理由。
骆驼,只有骆驼才是这广袤天地的平安小舟,才是所有行走在这大地上人们的平安吉祥风景。高高的驼峰顶起抗争的意志,清晰悦耳的驼铃摇响了祥和叮当,长长的颈项引领着目的地的方向,坚定而又稳定的步屣踏实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偶有一两声鸣叫,有着召唤的情节。我心安静,这安静全是骆驼给带来的。
骆驼凭自己的安详,带给大家一份安宁,它休息时静静地卧在沙漠上,不怕晒,不顾烫,起航时先抬后臀仿佛向沙漠一个叩拜,行走时抬起脚再轻轻落掌。骆驼这谦逊的祥和是与生俱来,天地孕育吗?骆把式道破了天机:不要看骆驼一天不吃不喝,没有饥饿烦躁,实际上它一食要吃下七十多公斤草料,喝下四十多斤的水,不要看它们服服贴贴,这些可都是骆驼中的太监,若没被阉割的骆驼发情时会咬人,就连主人也咬。我有些漠然,原来安静都是修行来的,看起来这一路上我在寻找着安静,原来就是自己不安静。
蓝天下的白云是安静的,大地上的绿树是安静的,黄土高坡干枯的河道是安静的,草原上的牧马人是安静的,沙漠中的骆驼是安静的,戈壁滩上的砾石是安静的……也许路上的安静都在心中。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