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食物，是被最充分利用着的生活

陈思呈 赵萍

吾乡人民发明一些食物，简直是为了嘲笑教条主义者。比如在一个粽子里面，有一半是甜的，另一半是咸的，声称“双拼”，比如拿猪肉裹上面粉炸成团，去蘸一种既酸又甜的酱料。甚至吾乡还有一种酱油是甜的，它在正常酱油里加上红糖熬制……是的，吾乡人们对于把甜和咸两种味道撮合在一起的癖好由来已久。

寒晨饼也是其中一种（这是我认定的名字，发音像。也有人说应写作“咸煎饼”，是粤语这三个字的发音）。小时候常以这种饼作早餐，如果不说味道只说外形，倒是有点像小型的馕，外焦里糯，外围厚中心薄。但一说到味道，馕就显得憨直了。寒晨饼的味道又咸又甜，咸还不是单纯的咸，可能含有五香粉这类曲折的滋味，甜也不是明朗的甜，倒像见风使舵，随时准备帮那咸打打圆场。这种食物我很久没看到，今年过年时在街上邂逅，动念要买，一时被别的事打岔，便错过了。睽违多年，不知风味今尚在否。

相比“寒晨饼”，我更思念另一种饼。它像寒晨饼的“表妹”，个头更小，味道没它“表姐”丰富，口感却更绵糯，也许是加了糯米粉的成分。这种饼现在不曾见了，根据我的描述，人们告诉我它应该叫油饼。其实它叫“寒晨饼”不是更好么？因为总在冬天的早晨吃到它。那时我跟我外婆住在江边的房子，早上我外婆去江边洗衣服，给我和我表妹一点零钱去买早餐。我们买过它，也买过猪油糖。包着它的报纸被油渍得透明，它刚出炉，热气腾腾，我们在冬晨的寒风中左右手轮流颠着啃。

住在江边时间不长，但总记得半夜醒来，会听到江上轮船开过。汽笛声特别悠长，特别惆怅，有种眼泪在眼眶里默默打转又慢慢退掉的感觉。也记得早晨很早的时候，外婆和一些阿婶阿姆在江边边洗衣服边聊天，这些记忆带出了当时吃过的食物。

说到吾乡那些富于想象力的食物，朴子粿是一种。海子说，秋天又苦又香，一直觉得这个形容很妙，但在吾乡可以把这首诗中秋天二字替换成春天，因为春天，朴树发芽，春天有一种食物叫朴子粿，它又苦又香，正如诗句的味道。

朴子粿是用朴树嫩叶的汁液，混在米粉里，再加白糖，拌成浆状，倒进模子里蒸熟。朴树的嫩叶微苦，但是，朴子粿的魅力，百分之九十就来源于这点微苦。

朴子粿出笼的瞬间是动人的。绽放的、碧绿色的朴子粿停在一个个褐色粗陶模子里，模子的质感粗糙，衬托得朴子粿的质感尤其细腻。碧绿色，比任何颜色都优雅。

另一种与植物合作的粿叫鼠壳粿。鼠壳也是一种植物，朴子是树，而鼠壳是草。鼠壳嫩叶捣碎后与粳米粉和在一起，做法比朴子粿更加复杂，因为中间还要包上一些馅——通常是绿豆沙馅。

今年春节，第一次见识了这两种植物活着的样子。朴树是花先于叶，很美。鼠壳草长在地里的样子有点寒酸，叶和花都皱巴巴的——如果那点黄色是叫花的话。但是正因为它那有点寒酸的样子，这种食物在我心中似乎更有诗意了。

将植物与淀粉混在一起，我想，这是美食界的一条哲学。这也不只是吾乡独有，杜甫写过一首诗叫《槐叶冷淘》，就是专写一种用植物加面粉制作的食物：“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碧鲜俱照筷，香饭兼苞芦。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比珠。”

是杜甫客居四川夔州写的，这个地方的生活，对北客老杜来说很有异域风味：没有水井，要以竹筒引山泉而饮；城郊常有野兽出没，杜甫在那里开了四十亩柑园，找了一些当地的彝族人作仆。

槐叶冷淘就是当地食物，做法与吾乡朴子粿、鼠壳粿很相似，都是将植物的汁液混杂于淀粉之中。我们是朴树的新叶，这里是槐树的嫩叶，研碎和面做成面条后，还有一个“过冷河”的环节，所以吃起来会“经齿冷于雪”，名字会有“冷淘”。

也许是因为南方植物多的缘故吧？夔州如此，吾乡曾被称为南蛮之地，当然更是。植被葱笼之处，食物与植物的合作演出就多了起来，而这些食物让我觉得心动的原因，也是其中的草根感，那种穷穷的、凉凉的、乡野的诗意。

要说做得美，好多日本糕点才叫美轮美奂，吾乡朴子粿肯定拍马难追。这世界上有很多美丽的糕点，有一年去印尼民丹岛旅游，酒店里叫了一碟蛋糕，四块蛋糕各种奇丽形状，看着不忍下手，吃下去简直有罪。要说起来，这种心理，也许还是穷人心理，总觉得反正是要吃的，弄那么美太浪费了。但朴子粿和鼠壳粿的美却是恰如其分，美得日常，美得与季节沆瀣一气，美得对自身的美一无所知，也许算是一种穷人的美。

又想起许多既日常又诗意的食物。可能是那个物质不太充裕的年代里，更容易感觉到平常食物特有的诗意。某人说，他小时候觉得白糖是一种最好吃的东西，不管白糖加蕃茄，还是白糖加白粥，还是白糖加皮蛋……总之，白糖加一切。经他提示，我也觉得以上食物确实别有风味，白糖加蕃茄，记得蕃茄是生的，鲜红水灵，白糖颗粒晶莹，撒于其上，不管质感还是颜色，都很美好。白糖加皮蛋则更后现代派一些，皮蛋是黑色，中间的蛋黄往往还是溏心的，白糖撒在其中，从看到吃，从观感到口感，都很酷，很奇妙，很魔幻。

吾乡人喜欢制作“杂咸”，杂是指食材选取，咸则不只是味道，乡音中“咸”相当于“菜”的意思。杂有多杂？比如芥蓝这种菜，太粗硬的梗炒菜不好吃，就择下来浸在鱼露里面，制成杂咸之一。杂咸种类很多，都很草根，尤其是用边角料制作的杂咸，和各种粿的哲学一样，都是尽量充分地利用不丰裕的物质。它们是对生活最大限度的利用，但在这利用之中，顿觉生活有“上种红菱下种藕”的紧致感，并因为这紧致而轻盈起来了。

想起那些清贫又诗意的食物，非关宏旨，无干风月，却好像浮肿的生活也消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