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 赵萍
都说美国人爱热闹爱玩,在俄勒冈这个以出球星出大兵著名的州,看来确实如此。
女儿家在哥伦比亚河北,对河便是俄勒冈州最大的城市波特兰。假日她间或带我过河,那里到处都嫌闹得慌,所以我总想去图书馆。
图书馆里人也多。但无论男女老少白人黑人,一进图书馆就像是进了教堂,活泼一变而为严肃了。美国人平素最喜欢跟人打招呼,这时则熟人见面也不开口招呼,最多点点头,更不见有谁嘻皮笑脸。
每逢假日,图书馆各个阅览室里,读者都接近饱和,也都相当安静,很有点像我们抗战时期读初中住校时的晚自习,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不过我们那是在训育主任时时都会突然来临的监视之下,这里则是各人都在“观”自己想“观”的书。
阅览室的常客多为年长者和家庭妇女,他们桌上的书常常不止一本,可见其文化水平未必低,读书亦未必全是为的消遣。年轻男女有时还带上孩子,则多于假日见之。儿童阅览都在一楼,按年龄大小分室。曾于一室中见数幼儿口衔奶嘴,各在父母指示下看图书,也并不吵闹,想必是整个安静氛围产生的效应,不一定是奶嘴在发挥作用。
图书按类分库,读者均可入库,随意找书看书。入库的人比进阅览室的少,自然更加能够保持安静。有次我进入地图室,翻看一册用倒U形不锈钢圆条固定在桌面上的巨型历史地图集,三十年战争后分裂成三百诸侯国的德意志全境,只有在这样对开本大地图上才看得清。邻座一位白发老先生,也在看固定在桌上的另一册大地图,看着看着,他忽然咳嗽了一声。我下意识一抬头,只见他忙用手巾掩住口鼻,悄然起身离室,并且带上了门。少顷他收拾了回来,逐一向邻座点头致意,然后才默默坐下,仍旧专心致志地看他的地图。见此,我不禁心想:这真是“如见大宾,如承大祭”啊,能以此态度对待书,对待图书馆,不恭维他为文明国民亦不可能了。
阅览室和书库里人们都在安静地读书,图书馆顶层的大小房间里,却常常在举办演讲和进行座谈,题目当然总与书和读书有关。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十多位老太太、老先生(据说大半是退休老教师),围坐在一张长桌边,聚精会神地讨论着狄更斯的小说。一位接着一位发言,也都温文尔雅,与广场上火热的辩论大异其趣。本来嘛,这是在称为文化殿堂的图书馆,在讲谈十八世纪的英国文学啊。“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看来美国也是这样的。
图书馆外借极为方便,入库找得书,拿到门口留下自己的汽车牌号和电话号码就带走。借书还可以借很多,甚至还可以带手拖小车入库去拖。有位老太太拖着一小车书,往自己小汽车上装时,小车的系带脱扣,书全散落在地上。这时她既尴尬,又着急,一面手忙脚乱地捡书,一面不停地向大家道歉,六七十岁的人,竟和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一样,简直要哭出来。图书馆的人见到,立即上前安慰,帮她把书搬上车。她则连连感谢,还说“让我好好看看这些书,看弄坏了没有,弄坏了一定要赔的。”这时天正下小雨,幸亏地上还不太湿,书并没怎么弄坏。这时我又想:可以说,有这样的图书馆,才有这样的读者;也可以说,有这样的读者,才有这样的图书馆。
住女儿家六个月,去图书馆不到十回,所见当然有限。图书馆里肯定有负面的东西,只是我未曾得见罢了。波特兰当然也有人不爱读书不读书,读书人也有的不会进图书馆。至少我在图书馆里,便一回也没遇见过球星和大兵;球星也许不会个个像姚明,大兵却是一望而知的。
但这并不会改变我对波特兰人的总的印象:他们确实爱玩爱热闹,可是也爱静爱读书。
因为怕以偏代全,图书馆里边的事就不多说了,再说点图书馆外边的事吧。六个月中,在轨道交通的车厢里,在公园的长椅上,我所见手里拿着书读的人,大约有五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十个人中总有两三个;拿着手机在玩的人,却少而又少,甚至并无一人。是不是俄勒冈州有禁令,轨道交通工具上禁用手机呢,不得而知;公园中不会行禁令,这一点却可以肯定。
现在在我们这里(湖南长沙),情形却正好相反,“读屏”的人好像越来越多,读书的人则好像越来越少,据说此乃科技进步的必然结果。弄不明白的是,美国的科技难道如此不进步如此落后,落后到了人们居然不会“读屏”只会读书的程度了么?
长沙之于湖南,亦犹波特兰之于俄勒冈。若将长沙比波特兰,比人多,比经济,我这长沙人硬是可以唱一句本地风光《刘海砍樵》“比得还有多”;要是比读书的风气和条件,那就只能求上天,千万保佑我别老是得唱“那就比不上啰呵”这句才好吧。(摘自文汇报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