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峰 火锅
在我近年来追寻老济南史料的过程中,最让我难以忘怀的一个人物就是方范,方叔洪。我也曾试图联系方氏家族的后人以期得到更多的一手史料,但终未能达成心愿。但是在我心目中,方范是济南人的骄傲,是让我数番落泪的大英雄。
方范,字叔洪(从其表字来揣度,可能在家里排行老三),1908年出生在济南,说起来他出生时还算是大清的子民。其父方慰农,甲午海战那一年出生,济南人,应该是较早接受了西学影响的一代,早年毕业于日本弘文学院。这所学院是日本著名教育家嘉纳治五郎创办的,是日本最早接纳中国留学生的一所学院,创办于1896年,正式接纳中国学生始于1902年。我们耳熟能详的好多重量级人物比如黄兴、陈天华、杨度、胡汉民、张澜、林伯渠、鲁迅、陈寅恪都曾就学于这所学院,这中间也包括杨开慧的父亲杨昌济。革命家、教育家都出了不少。
方慰农回济后曾任山东省视学、高等学校检查官。辛亥革命时,与王鸿一等人策划山东独立,后任阳城县、淄川县县长,胶济督办公署秘书长,胶济铁路筹办货捐局总办,直隶河务局局长等职。上世纪20、30年代在包头投资建厂,被后人誉为包头开发的前驱者。1953年被聘为北京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方叔洪于1925年据说是以优异成绩毕业于省立第一高中,也就是如今的济南一中,说起来是我的前辈校友。方叔洪早期曾就读于菏泽的省立六中,后来才转到省立一中的。当时“六中、北大、哥伦比亚”是很多学子向往的求学路径,方慰农不让儿子在家门口的省立一中上学,而是去了菏泽,究竟是出于特殊的原因还是为儿子做出的路径设计、人生规划,我们今日已不得而知。如果单就家境和学业而言,方叔洪考取一个名校读大学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是方叔洪乃至其父亲方慰农显然最终是做出了另外的选择。
方叔洪毕业后先是自费去了日本东京成城学校学习日文,准备自费留学。是年秋,济南争取到了公派留日名额,方叔洪旋即回国考取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成为官派生。
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也是中国近、现代史上绕不开的一所学校,晚清时就开始向这所学校选派留学生,但是大清选派的留学生最终成了大清的掘墓人,中日两国的军事精英大量的出自这所学校,中国的比如蔡锷、蒋百里、蒋介石、阎锡山、孙传芳、汤恩伯、何应钦等等,而侵华日军的大批将领也出自这同一所学校,比如板垣征四郎、土肥原贤二等等。
方叔洪为什么作出这样一个选择?他在中学期间又受到了什么样的影响?这些都难以考证和追寻。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济南当时的氛围以及他所受到的教育影响了他的人生抉择。
叔洪出生前的1904年,济南自主开埠,胶济铁路通车,科举考试在举办了最后一届后,就此废除。济南这座古城也从此一分为二,成为老城区和商埠区,既传统又新潮。就在这一年,济南人比慈禧老佛爷还要早,居然看上了电影。清末明初之际,济南在北方城市中也曾经算是引领过风气之先。另一位重要的抗日将领张自忠将军,本来是在天津政法学堂读书的,也是仰慕山东新政下山东政法学校的开明风气而在辛亥年转学到济南的。
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当时的叔洪按传统的说法应当算8岁,已是开蒙的年纪了。一战的爆发导致了一个新的情况,老牌西方列强自顾不暇,中国的民族工业得到一个迅速发展的间隙。待到大战结束,俄国变成了苏联,对中国长存觊觎之心的主要就是日本,而当时的日本借一战之机从德国人手中夺取了山东权益,驻军青岛,同时北洋政府为维持统治,向日本大举举债,史称“西园大借款”,但是出卖的却是山东权益,将胶济铁路的治权和运营权抵押给了日本。所以山东问题以及胶济铁路在当时是中日之间矛盾的焦点所在。当中国以战胜国的身份出席巴黎和会受挫时,遂引发了北京著名的学生爱国运动,即“五四运动”,然这场运动最初的触发地却是济南。北京的五四运动是以学生为绝对主体的,而在济南却是以商人、实业家、市民为主体发动的,学生亦间杂其间,究其实就在《凡尔赛条约》触及了山东工商业者的切身利益。从1919年4月份,济南的“五四运动”就已经开始了,济南的学生也开始向上海、北京串联,散发文告、传单,进而引发了北京等地的抗议活动。这一年叔洪12岁。
随后的几年,济南一直处在北洋系的控制之下,但是北洋政府的统治力一直不够强劲,经过此前的护国运动、护法运动,南方的革命党生机勃勃,整个中国处于统一、分裂,自治、联合多重的选择之中。这也是思想最为多元和活跃的一个时期,三民主义、共产主义、君主立宪、民族国家种种不同的救国思想都在传播,但是有一点,中国的贫弱状态、在国际博弈中的弱势地位却没有多少改变。这一切深深地刺激着当时的每一个热血青年,方叔洪应该亦在其中。由此我们才能理解方叔洪此后的作为。
1928年,方叔洪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就学期间,北伐军打到济南,因为胶济铁路的问题,日本派出了远征军,制造了济南惨案。这个事件是济南人心中永远的伤痕自不待言,其实在中日关系史上,更为重要的一点在于,这场战争是未经日本官方授权的。这是日本派遣军自行其是的肇始,开创了一个极危险的先例,此后的九一八事变、上海一二八战争,都沿用了这个做法。日本明治维新以后过于依懒忠臣威望,疏于制度建设而带来的政府结构和制度上的重大失误和漏洞,于此显露无遗,为日本全面走上军国主义的危险道路埋下了伏笔。
在当时,日本媒体还不像后来完全被军方控制,所以“济南事件”发生后,日本的媒体报道很多,也有各种不同的声音。据方叔洪的侄子方曾先生撰文称:方叔洪曾带领士官学校一批中国留学生撕掉军服上的日军军徽,在校园里集体高唱岳飞的《满江红》以示抗议。另有资料显示,五三惨案发生后,方叔洪旋即回国,意在参战,以抗击日军。方叔洪回到济南时,战事已然结束,但其血性和刚烈却通过这个行为表露无遗。
参战的愿望落空,经与家人商议,方叔洪又回到日本士官学校继续完成学业,方叔洪的心情之复杂、性格之坚韧也是可以想见的。1929年他以优异成绩毕业,与广东同学翁照垣一起游学欧洲,在法国慕漠尼航空学校学习飞行,后又去德国学习炮兵技术,此时也正是纳粹在德国开始崛起的时期。可以说方叔洪的视野、眼界,已非一般军人可比,从这些经历看,方叔洪其志不小。
方叔洪1930年回国。先在东北军服务,九一八事变后,他转投十九路军任教导大队大队长。另有一种说法,方叔洪是听闻“九一八事变”的消息后从德国回国的。我一时考证不清,不敢有定论。但是方叔洪一心报国却是毫无疑问的。
1932年,日本拟扶植溥仪建立伪满洲国,为转移国际社会的注意,由板垣征四郎策划、川岛芳子出头策动了上海的一二八战争。战争爆发之日正是中国农历的大年初二,岁在壬申,方叔洪时年24岁,任十九路军教导大队大队长。
中日军队在上海的闸北对峙,最早与日军交火的就是翁照垣部,翁时任旅长,而最早发起攻击的就是方叔洪率领的教导大队。这是一场血战,从1月28日一直延续到3月3日,日军调动了飞机、战舰、火炮,以优势火力发起猛烈攻击,商务印书馆印刷厂以及张元济耗尽心血创办的图书馆——涵芬楼就是在这场大战中化为灰烬的,书页随战火升空、飘落,三日不绝,落地盈尺,这里面就有老舍花数年写就的长篇小说《大明湖》的手稿。多年以后,老舍将这部小说的几个片段改写成了几个短篇小说《月牙儿》、《断魂枪》,以纪念他在济南曾经的生活。
在闸北残酷的对峙中,前沿阵地多次易手,方叔洪亲临一线,亦曾多次率队冲入敌阵与日军肉搏,展开白刃战,可谓九死一生,同时也展现了他卓越的军事技术。直到最后,阵地依然在中国军队手中。
这场战争中国军队所表现出的战斗力和顽强是日军始料不及的,其间三次换将,这在日军战史上是极罕见的事情,其间日军数次增兵,各兵种齐备,仍死伤逾万,代价惨重。然,中国军队终因援军未能及时到达,而被日军抄了后路,不得已而主动有序撤退,未受重创。中日随后签订《沪松停战协定》,将日军逼回到战前所控制的区域,这和中国军队所表现出的坚韧、顽强,上海市民所表现的同仇敌忾、同心协力有着密切的关系。
战后,十九路军奉命入福建剿共,方叔洪不愿意打内战,离队回济南探亲,当是1932年夏天的事。随后叔洪赴涞源投奔华北抗日义勇军的朱庆澜将军,朱将军是济南走出去的老将军,声望正隆。此时,曾在淞沪抗战中闻名全国的陆军一零五师,调北京郊区整顿补充,国外侨胞仰慕抗日英雄,纷纷回国要求参加抗日。师长翁照垣深受感动,在京郊南苑一带觅定营房,成立了华侨救国军。方叔洪闻讯立即从热河赶来,翁照垣委派他负责军事训练。后救国军编入一零五师与十九路军一同调住闽西。
十九路军并非蒋介石嫡系,系孙中山当年创立的粤军系列,首任军长李济深。十九路军在福建与彭德怀交战失利后,与红军和谈停火。后来粤系陈济棠与桂系联合十九路军首领蔡廷锴、蒋光鼐商议另立政府,1933年11月,成立“中华共和国”,史称“福建事变”。方叔洪因其高超的军事技术,被福建人民军聘为新兵训练总监。随后,蒋介石重兵压境,福建独立很快失败,十九路军被取消番号。
此后,方叔洪投奔武汉行营的张学良,任中校参谋、上校参谋。西安事变时方叔洪应当就在张学良军中,对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主张极为支持。
西安事变后,张学良将军在南京被拘,东北军被解散。方叔洪几经周折,最后在缪澄流部任团长,与日军转战于河南桐柏山一带。时江苏省江阴要塞吃紧,他奉命率部驰援。到达江阴后,方叔洪立即部署部队分别从正面、左右翼向数倍于己的日军展开了进攻。战斗异常激烈,部队伤亡惨重。正面兵力因两次冲杀所剩无几,跟随方叔洪的号兵也负了伤。在方叔洪部队的勇猛打击下,日军尸横遍野,在打扫战场时,还发现了身着黄呢大衣,佩戴“天皇赐”字样指挥刀的日军司令官尸体。方叔洪认为,此次战役能击毙其高级指挥官,总算可以安慰我军阵亡战士的英灵。战后,方叔洪被委派到第一一四师任参谋处长,旋升为参谋长。
1938年3月,日军谷矶师团与坂垣师团分进台儿庄一带,企图占领徐州,控制中原。中国军队在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将军的指挥下,于3月10日开始了在台儿庄地区与日军的殊死战斗,这就是闻名中外的台儿庄大战。于学忠部首先于界河、滕县、邹县、兖州地区向日军进行攻击。叔洪所在的第114师也加入了这场大决战。114师奉命在兰陵一带布防,其任务是阻击日军的增援部队,以接应主力部队完成歼灭敌人的目的。
日军的训练水平、战术水平以及单兵作战能力都高于中国军队,常规情形下,都是以散兵线隐蔽前进,有进攻、有保护、有后援,但这场阻击战却打得日军红了眼,不顾队形,蜂拥而上,完全一副换命的打法。在数倍于己的敌军面前,方叔洪亲临第一线,率所部坚守阵地,数次易手,数次夺回。台儿庄大战持续一月有余,方部按计划成功地阻击了敌军,亦是九死一生。
台儿庄大捷后,蒋介石组建苏鲁战区,以原东北军宿将于学忠为总司令(于学忠是蓬莱人)。方叔洪先被委任为51军114师参谋处长,后晋升旅长、副师长、中将师长。此后奉命率领114师进入鲁南地区打游击,成为了鲁南区重要的抵抗力量,其间亦与八路军所属武装有过接触和合作。
1939年6月初,日军以三个师团的兵力扫荡鲁南。方叔洪指挥114师分拒莱芜、蒙阴、鲁村三面之敌,大小战斗十余次。 6月下旬,日军组织兵力大举进犯114师阵地,方叔洪将师部主力大部转移出敌人包围圈外,身边只有师部特务连、工兵营及十六团由下高村向东南方向转移。6月23日到达丞石沟一带宿营。早四时,发现敌军一部约300人,携炮二门到达太平官庄。当时我方的军械较之日军有较大差距,叔洪曾赴德国专门学习过炮兵技术,不免动心,遂令69团前往包抄,激战竟日。日军凭借有利地形、优势火力以及碉堡顽抗,正当方范准备进行夜袭时,不料傍晚时分日军通过电台招来援军五六百人及山炮四门,由沂水东里店进抵石坑峪,意欲解救太平官庄被围之部。69团警戒部队及战斗营奋勇阻击敌人的增援部队,经过异常激烈的战斗,终于阻敌于冯家场(今淄博沂源境内)。23日夜,69团夜袭太平官庄未能奏效,24日又激战终日。6月25日晨,方叔洪获悉太平官庄被围之敌有突围迹象,认为歼敌时机已到,即严令69团务必完成歼敌任务,并亲自到达老洼子督战。六时许,太平官庄之敌向俊家场方向溃退。此时,彭家场附近以及冯家场、公家场、闫家场等地均布满前来救应的日军,并集中火力向方部攻击,包围了直属部队。据时任方范部军需处上尉军需官刘衍之的回忆(此人解放后在南京金陵图书馆工作):“6月25日,我随一一四师师长方叔洪在拐棒峪与大股日军遭遇,当时方师长手下只有一个特务连、一个骑兵连、一个半武装的工兵营,掩护师部上百名非武装人员和一个通信兵营转移”。可知当日敌我力量之悬殊。方叔洪率部与数倍的日军展开血战,激战三小时余,官兵伤亡过半,叔洪本人头部、腰部多处中弹,日军包围圈逐渐缩小,步步逼进,叔洪见突围无望,断不肯被俘受辱,用自佩的六轮手枪,向已负重伤的头部补射一枪,壮烈殉国,年仅31岁。
方范是抗战初期中国军队牺牲的最年轻将官之一。与其对峙的日军的一个大队长,曾经是方叔洪在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感其忠勇,从当地农户手中购得一口棺材,葬埋了方叔洪。并在墓前立了木牌以为纪念。
方叔洪曾有过婚姻,妻杨晔(生平不详),身患肺结核,这个病在当时基本就是绝症。1936年,此时的北京城已是风雨飘摇,妻子在协和医院住院,方叔洪当时正和东北联军筹划抗日大计,忙于军中,无暇顾及,妻子竟不久离世,虽不是死于军中,但亦可说是死于抗日。叔洪身后没有留下子女。
2014年9月,方叔洪被国家民政部列入第一批300名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每一个济南人都应该记着这位民族英烈,他是我们济南人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