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菱“选择性道歉”的意味

安刚

2015年7月19日，日本三菱综合材料株式会社高管在美国洛杉矶的犹太人社团组织西蒙—维森塔尔中心（Simon Wiesenthal Center）举行仪式，向二战期间强征的美军战俘劳工道歉，表达“最深自责和歉意”，并且“为没能更早道歉而致歉”。三菱公司承诺，“悲剧不会再次发生”。仪式上，来自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94岁老人詹姆斯·墨菲代表曾经的战俘劳工接受三菱道歉。

三菱综合材料株式会社的前身是三菱矿业株式会社，二战期间曾强迫大约900名美军战俘在其位于日本秋田县的四处矿山做苦工。而据非政府组织“美国—日本战俘问题对话”牵头人德留绢枝表示，二战期间约有1.2万名美国战俘被送至日本全境50多个地点服苦役，其中1200人死在岗位上。

2009年5月30日，日本驻美国大使藤崎一郎出席了由太平洋战争时期在菲律宾被日军俘虏美国老兵团体举办的年会，他在会上称，“对于给大家带来的巨大损失和痛苦，由衷地表示歉意”。2010年9月，时任日本外相冈田克也邀请年逾90岁的拉斯特·塔尼等六名在二战期间被日军俘虏的美国老兵访日，在会晤他们时表示，“你们在战争中受到不人道的待遇，处境艰难，我谨代表日本政府向各位表示深深的、诚挚的歉意。”拉斯特·塔尼1942年在菲律宾战场上被俘，随后参加了“巴丹死亡行军”，被带往100多公里以外的集中营。在那次押解行动中，1.1万名美军战俘失去生命。

由官方出面向美国老兵做出道歉，被视作日本政府为取悦美国政府、巩固美日同盟关系而摆出的姿态。尽管日本政府进行了道歉，但三井矿山、三菱矿业等当年加害美军战俘劳工的日本企业丝毫没有这方面的行动。为此，美军老兵们一再向日本政府提出要求，要求日本私企也能有所表示。詹姆斯·墨菲正是这批劳工中依旧健在的最后两人之一。他在7月19日的仪式上说，“为了这一天，我们已经等待了70年”，“三菱公司的道歉对其他犯下同样罪行的日本企业具有启示意义”。

三菱公司在美国的道歉活动勾起大洋彼岸中国人民的痛苦回忆，很多人不禁质问：为什么日本政府和企业可以就二战劳工问题向日本的“亲密盟国”道歉，却迟迟不向在其侵略和殖民行径中蒙受最深苦难的中国、韩国、朝鲜劳工道歉？这种“选择性道歉”又意味着什么？7月25日，“中国民间对日索赔联合会”在北京召开新闻发布会，会长童增公开了一份三菱公司提供给中国被掳往日本劳工联谊会征求意见的“谢罪书”草案。该草案承认，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根据日本国政府内阁有关决议，约39000名中国劳工被强掳至日本，三菱公司的前身三菱矿业株式会社及其承包公司接收了3765人，强迫他们在恶劣条件下劳作，其中722人死在了日本。

自上世纪90年代起，刘连仁等一批最终返回祖国的中国劳工和他们的亲属开始了向日本政府索赔的努力，但他们在日本发起的有关法律诉讼均告失败。刘连仁的儿子刘焕新如今是“中国受害劳工联谊会”的执行会长，已从事劳工诉讼活动20多年。2014年3月18日，北京市第一中级法院正式受理了37名北京籍劳工及其遗属诉日本焦炭工业株式会社（原三井矿山）和三菱综合材料株式会社案，这是中国法院首次受理劳工对日索赔案。随后，劳工对日企在中国多地的诉讼被立案。目前，仍然在世的当年受害中国劳工只剩不到700人。

据日本共同社报道，三菱公司已同中国民间对日索赔联合会接近达成和解，双方有望于今年8月15日之前签署协议和三菱公司“谢罪书”，届时三菱公司将首次向中国受害者谢罪并支付赔偿金。

拉比·亚伯拉罕·库珀（Rabbi Abraham Cooper）是西蒙—维森塔尔中心首席执行官、副主任，一位在美国享有盛誉的犹太裔人权活动家，也是这次三菱在美国道歉活动的幕后推手和仪式承办者。过去30多年间，库珀利用他主持的西蒙—维森塔尔中心及其下设的“宽容博物馆”（Museum of Tolerance）积极致力于举办各种展览和公益活动，资助影视文化创作，目的是推动人们了解犹太人的被压迫史，在世界上传播宽容和相互尊重的文化。

三菱道歉仪式后，库珀接受了本刊记者的采访。他表示，和中国人民一样，犹太民族的核心价值观之一是对历史记忆的承诺。牢记过去——无论是痛苦的经历还是美好的事情，是一个民族拥有充满希望的未来的先决条件。库珀介绍，多年来西蒙—维森塔尔中心坚持的一项工作是搜寻那些隐匿起来的前纳粹分子，目的在于问责，而不是煽动复仇。

库珀认为，二战结束70周年为在那场战争中犯有罪行的日本企业迈出正式道歉的步伐提供了重要机会，希望其他日本公司继三菱之后也能尽快行动起来，赶在那些幸存下来的日本军国主义受害者离世之前，进行谢罪。“在维森塔尔中心举行的仪式表明，像三菱这样的日本企业作出道歉，虽然来得迟了些，但还不算太晚”，库珀说，“我想强调的是，只有受害者才能宽恕他们的罪行，那些曾经被奴役的战俘和劳工理应得到赔偿，这是问责姿态的一部分。”

库珀说，不像德国，战后的日本没有被强迫直面其发动战争的历史，日本人当中的战争罪犯也没有得到认真清算。过去的历史对很多日本人来说仍富有争议，这真是一种耻辱。但至少，还有像德留绢枝这样有良知的人在为昭示正义奔走游说。库珀说，今年1月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访问以色列期间参观了位于耶路撒冷的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并在那里发表讲话（在那个讲话中，安倍表示“我今天认识到，歧视和仇恨，会让人残忍到何种地步。这场浩劫不能再度发生。”——编者注），希望他在终战70年讲话中也能有正确的表示，只有这样才能积累起信任。

在应询谈及中国人民对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伟大贡献时，库珀真诚地说，美国必须认识到，早在1931年，即二战正式开始前八年，中国人民就开始与邪恶势力正面交战了，战况十分惨烈。然而那个时候，乃至整个1930年代，美国被各种各样的国内危机缠绕着，根本顾不上远东地区，直到1941年才被珍珠港事件最终唤醒，意识到轴心国力量对整个世界都构成威胁。美国人民永远同情中国人民在那场战争中遭受的深深创痛。

1992年，西蒙—维森塔尔中心成为首个在华举办展览的犹太人社团。2008年，该中心与中国国际文化交流中心、上海犹太研究中心合作，在洛杉矶“宽容博物馆”举办“犹太人在近代中国”大型图片展，大获成功，使得更多美国人了解到二战期间中国人民接纳和善待逃出纳粹魔爪的欧洲犹太人的故事，有力增进了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感情，写下了中美人文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库珀说，犹太民族与中国人民相互敬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相互帮助，彼此之间的友好关系穿越历史走向未来，“我们支持犹太民族与中国人民关系以及美中两国关系的持续发展，愿为此继续做出努力”。库珀同时认为，美中关系目前虽遇到一些困难，但两国拥有深厚的共同利益和不断强化的人文联系，这一关系的前景仍然是良好的。

（本文图片由西蒙—维森塔尔中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