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岳平
外公家住在峡山村。
小村依山傍水,山岔里拢共住了百十来户。村子里没有外姓,全都姓刘。
山当腰有一条铁路。放羊时,火车拉着长笛,“呜呜”地钻进了山去,长串的黑烟留在了洞口的这一边。蜿蜒的小道,连接着田间地头和一个又一个不知名的山庄。
农村的瓦屋,上屋檐搭着下家的房盖,乡里乡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木格子窗户的最下边,镶的是有机玻璃,不容易损坏,上面多半扇,里外糊黄纸,也有贴年画的,不是“蟠桃祝寿”就是“麒麟送子”或者“莲年有余”,图的是吉利。
黄昏,女人在自家房门口,“啰啰”地赶鸡回笼,“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早上出笼的鸡,在外疯够了,迟早要“咯咯”地回到这个家。
门口的踏板下,是鸡舍,十多只鸡跳下去,“咕咕”挤着身子,暖和,盖上盖板,要过好一会,下边才没了动静。大黄狗在门外,呜咽一声,架不住瞌睡。喧嚣一天的村子,宁静了下来。
屋外皎洁的月光,泻进来。在我们那,门后边搁置一个大尿桶,“肥水不流外人田”。小孩够不着,得由大人抱着,近前,“嘘嘘”三五声,往桶里尿,溅上两滴,湿着屁股扔进被窝。南方阴雨潮湿,一年四季,太阳出得少,小孩子画了地图,大人就得溻了湿被子睡好几天。大人封好煤火,拐到门后,“哗哗”地响好半天,赶上了老牛。男人“吧嗒”扯了灯弦,隐隐的尿臊味和浓浓的稻草味混杂在一起,一股脑儿全都揉进了梦乡。
天光放亮,女人趿了布鞋,生火做饭。外公家,烧散煤。生火时,里面的煤灰掏出来,絮上干柴,点燃,用吹火筒猛力吹,有时还得用蒲扇。炉灰夹杂着刺鼻的浓烟,弥漫了整个小屋,煤火渐渐旺了起来,淘米、洗菜、切墩,一切停当,大人、小孩、鸡,全都招呼起来。瓮缸里的水刚刚好,一瓢热水兑进去两勺凉水,小孩洗了大人洗,最后倒进泔水桶,留着喂猪。
菜依旧是萝卜丝、白菜叶。南方农村,早饭很少做粥,粥稀溜,不顶事,不到晌午饿得前心贴后背。男人吃干饭,吃饱了好干活。男人扒完饭,吸根烟,提了钉耙上猪圈、牛栏,沤了一冬的稻草,钯出来,担到地里。女人铡草,煮完猪食,背筐下地。男人在前地刨坑,女人跟在后边撒种,那是一年的收获。
一大早,三舅领着两个儿子压面条。面条机在二楼,老二力大,抢着揉面,老大掌控设备,负责压面,老三、老四姑娘家,上去干点扫浮面的轻巧活,三舅是总指挥,权力至高无上。面条压出来,晾在楼上的窗台上,得阴两三天。渣儿,捡起来,伸进煤火,烤糊了吃,蛮好的味。下午,老二挑了二百斤的担,去邻村,吆喝着卖。有给现钱的,也有拿面来换的,一斤白面粉换七两面条。什么都可以换,老二没得挑。跟他一个锅里舀食的媳妇,就是那年。换面条换回来的。三舅家的面条,我没少吃,多搁猪油,再切点细葱,每次都能吃三大碗,比陈佩斯吃得还要多。
家里起床最晚的是外公。外公打了哈欠醒来,半天半天不动窝,赖在床上,从枕头边,摸出烟盒,打开,烟丝差不多让外公给捻熟了,才往烟锅里摁,点上火,对了烟嘴,深深地吸上一口,再慢慢地喷出来,外公在品味着人生。外公说:清晨一棵烟,快活似神仙。
农闲时,外公领我去钓鱼。我是猴子屁股,坐不住,总想着抓蚱蜢,捉蝴蝶的事,要不就上附近地里挖红薯。柴火烤的红薯,从火堆里用棍子拨弄到草堆上,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捡起来,左手、右手来回颠,揪了皮,趁热吃,“嚯嚯”香。
二舅去田里捉泥鳅,也喜欢带上我。天不亮出门,天擦黑时回,每次篓子里捉不上几条,和一身稀泥回来,脱下来,丢在木盆里,满舅妈洗尿褯子,捎带拿到井边,用洗衣棒“梆梆”槌。那年,满舅家的满崽还没戒奶,十多条褯子连同我的布衣、布裤晾晒在院子里,五颜六色,就像现在联合国开峰会挂的万国旗。
其实,小孩子一天跑得最勤的,是村子里的供销合作社。打酱油、醋,小孩子乐意跑腿,其中有不少的“回扣”,一天去八百个来回,也不招呼累。后脚没等迈过门坎,眼睛直勾勾往里瞅,柜台上十几个圆口的玻璃罐,装的是狗屎糖、高粱饴、大白兔奶糖,还有包了锡纸、中间戳了根细竹棍的棒棒糖。
售货员踮了脚,在罐子里抓出小把糖来,放到秤盘上称,加了减,减了加,小气得像葛朗台。称好了的糖果用黄纸包起来,系上草绳,交到手里,不是二两,就是一两,再少也得五钱。小孩子掂不出分量,原封不动地提了来,早把酱油醋忘在了脑后。
好几次,满舅骑了自行车,驮了我去取,我坐前梁,屁股颠成两瓣,也不在乎。满舅年轻时,拉二胡出名,公社组织样板戏汇报演出,满舅的老丈人领着我去看热闹。演出开始时,光听到戏台上“啌呛啌呛”的锣鼓声,却看不到一个人影,急得我直哭。满舅的老丈人将我举过了头顶,让我骑在他肩头上,看了一个多小时,回去时,一句台词也没能记住,哪是看戏,实际是看人。那一年,满舅二十出头,结婚不长时间,他老丈人,五十多岁,个子不高,戴一顶带耳的棉帽,我记得清楚。
满舅还会剃头的活。他买了套手动的剃头工具,没事时就在家里帮大人小孩理发。村里人剪头,不讲究,好赖不计较。一上午,满舅快手快脚,能剃上十一二个。剃头时,儿子拉屎拉到了裤裆,满舅腾不出手来,总不至于才抓了屎粑粑的手,又去摸人家头。外婆“喽喽”地招呼大黄回来,添他儿子的屁股。别家的狗听到喊,也想趁机饱餐一顿,外婆坚决不允,提了粗棍,严看死守,寸步不离,就像是看着一堆金银财宝。
满舅后来当上了生产队的大队长,白天吹哨,组织社员出工,晚上和几个骨干在家里叽叽咕咕,研究包产到户的大事,再也没有时间拉二胡、干剃头的活。那几年,来家里串门的最多,给满舅发烟时,也没忘了孝敬一支洋烟,给外公抽,谁不把村长当干部呀?
大舅时常去岳阳,贩了臭鱼、臭虾回来零卖,干的是投机倒把的营生,不符合政策条文,走的是典型的资本主义道路,全仗着满舅的面子,才没有押上台去挨批斗。小孩子不懂政治,只知道大舅家的干鱼干虾,到了冬天,炒白辣椒吃,特别下饭。
到了年底,厂子里放了假,父亲母亲总要拎了大包小包,坐火车,回乡下跟外公外婆一起过年。行程早就在一个月前的通信中,汇报给外公了的。到了日子,大舅拎了扁担去车站接,风雨无阻,十多个半大的孩子倾巢出动,前后相拥着,搞得跟胡汉三又回来的架势。那一年,父亲在洞庭湖边买了五条大鲢鱼,每条都有十二三斤沉,大舅的扁担压得“吱吱”地响。晚上来外公家走动的,踏破了门槛,“姐夫”、“妹夫”地叫着,父亲认得不认得的,一律嘿嘿点头,让进屋来,喝水泡茶。乡里乡亲不外道,在桌子上抓一大把的西瓜籽、南瓜籽,丢进嘴巴里嚼,临走还要在耳朵上夹上一根城里烟,人人脸上挂满了笑容。坛子里新腌的辣椒萝卜、生姜,夹了一筷又一筷,就差没把坛子抱过来了。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三舅家的姑娘,出落得跟花一般。才做了一年的衣裳,穿在身上紧绷绷的。小伙子是在石泉火车站认识的,接走那天,三舅的眼眶湿湿的。嫁出的姑娘泼出的水,女孩子注定都要走这一步,找个好婆家比什么都强。姑娘嫁的地方,离峡山村不到二十里路,早上在家吃完饭,拖儿带崽出来,中午十一点前进屋能赶上这边的午饭。
再见到她时,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男孩五岁,鼻涕拖到了嘴巴边,女孩三岁,扎一对羊角辫,看起来比她妈年轻时要清秀。因为眼生,女孩儿躲在三舅妈的身后,伸出头来,脆生生地喊我伯伯。我知道自己又长了一辈,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年。
这些年,村子里新盖了不少的砖瓦楼房。老屋倒的倒,拆的拆,早就没人住,只剩下一个空壳。村里见不到几个男劳力,留下来的只有妇女、老人和不懂事的孩子。后山两只野狗,追逐着、撕咬着,最后骑到了一起。
最聚人气的还是坡下的那口水井,东家长,西家短,女人谈的最多的是自家的男人,在外时如何如何地辛苦,在家时如何如何地厉害,说着说着,自己的脸倒是先红了起来……
太阳下,老人倦在门前,眯了眼,打发余下的时光。村里来了客,不闻也不问,更不似以前的走动,自家过自家的日子。村里没上学的孩子,保留着最后的一点天性和淳朴,无所顾忌地嬉笑着、打闹着,我却一个也叫不上名。
不知道什么时候,田里,长满了稗草。好好的河床,千疮百孔,像是才做了手术,没来得及缝合一般,沙子、石子堆在那,看上去像是一个个的坟包。昔日清澈的小溪,再也奏不出欢快的乐章。
世事变了,峡山村刘家,早就没了外公在世时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