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超
苦瓜的小说总是笼罩着一层阴冷潮湿的雾气,故事总有诡异的内核,张扬着黑色叙事暴力。他的小说用笔删繁就简,在极其简单的背景之中刻画人物,编造故事。他写的世俗故事充满拧巴和斗气的味道,洋溢着鬼气,作品比常人多了许多较劲的成分。
苦瓜的这篇小说颇似一段市井传奇,读起来很像微型小说的路数,但从内容题旨、情节模式和道德伦理等方面,颠覆了微型小说惯有的文类特征。以徐缓的叙述、新异的想象,显示了其小说在突破形式窠臼、重构历史与现实的可能。苦瓜叙述起来散淡轻松,读者却不应轻松读过。《逢二进一》不是一篇情节曲折复杂的小说,融进了温情与受难、美好与残酷,在场景叙事中描述人物极致的行为,并深入到人物内心的幽微之处,翻出灵魂的原初状态给世人审视。
苦瓜肯定是严肃写作的人,不故作嬉皮士或者穷装高深,他抛出窥探来的生活细节,鉴照出上下求索的灵魂。让人想起昆德拉1973年的选择,他将要出版的小说命名为《生活在别处》,借用诗人兰波的名言,反倒让出版商们神情凄惶,他们无法望见这部作品的未来。在都市小资们时刻把玩手机搜求段子或沉湎游戏时,苦瓜一以贯之探讨人生处境的小说真有几分不合时宜,或者说他不属于闲适文学或者山林文学的族群。当目击者沉默的时候,野史奇谈就会应运而生。我所了解的苦瓜时常拍案而起,发出铁屋中的呐喊。居不幽者志不广,形不愁者思不远。苦瓜,应和堂吉诃德一样有个“愁容骑士”的称谓,带着一腔“固执”的理想,一次次决绝地向沙堡或者风车冲去。
苦瓜不露声色地推进着小说的叙事,人物的性格展开步步为营且不留痕迹,从而造成情节的延宕,故事因此扣人心弦。小说中的人物进一忽而成为杀人犯,似乎来得突然,苦瓜采用欲扬先抑的方式,平静推进事件发展,及至最后才抖出机灵,人物刻画的反差感十分强烈。延宕是特意造成叙述的中断、阻滞或延迟,是小说家经常使用的手段。近年来,作家的叙事节奏都不由得加快了,似乎在呼应着庞杂的时代脉搏。苦瓜曾一度刻意临摹古典小说,不过那时候多以语言的形式进行致敬。现今的苦瓜倾情于“时间的艺术”,在岁月的钟摆摇荡中,调整艺术的节奏,作品多了引人入胜的审美质素。小说家就是那把故事讲好的人,故事讲出来是最低纲领,重点在“讲好”上。我觉得,会控制叙事节奏的小说家,更接近艺术的本质。从这篇小说看,作者有意识放缓事件发展的速率,经营悬念效应,刺激读者阅读的欲望,以延宕的方式雕刻着阅读产生的满足感。小说中的一些插叙或者闲笔,是一种有意为之的选择,都是延宕的分子。
这篇小说写的是兄弟情深故事,不用明眼人多看几眼均可知晓,不过作者一直意在悬置善恶主题的探讨。这一主题故意不说或者说得较为缓慢。悬置是一种创作技巧,但在苦瓜笔下更像是一孔观看世事的门镜。容易理解的是,有话则短,无话则长。据伦理学简要所论,善是人“应当有”的品性,恶是人“不应当有”的品性。可是,古往今来善恶的标准莫衷一是。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说:“伟大的小说正是出生于隐含作家所具有的感情和评价。”他还说,“一个人物身上的善恶交织越复杂,自然就越需要作家的判断。”苦瓜通过文学叙事,观照情感世界,构筑了一个善恶不确定的世界。进一、逢二兄弟身上没有绝对的善或恶,血液中均隐藏着另一半的因子。苦瓜以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审视世界,剖析人性的矛盾性、复杂性,搭建了善恶莫测的世界;同时借用浪漫主义的视野眺望着人情、人性,从而又构筑起一个善恶分明的世界。苦瓜一直在探问善恶能否脱离道德的律令?无心为恶的进一,可以不受外在的惩罚吗?一直小恶不断的逢二,在短暂的道德宁静之后,能否脱胎换骨,迎来道德的飞升和精神的救赎?故事戛然而止,余韵绕梁三日。
综上,苦瓜的这篇小说艺术质感较好,张弛有度,急徐有节,值得品茗。解码延宕即是叙事技巧“陌生化”的具体表现。延宕是润滑剂,抚平急于和盘托出、一览无余的毛刺,推进整机良好运行。悬置则是增能剂,为主题增光添彩。正如昆德拉所说:“当上帝慢慢离开它的那个领导宇宙及其价值秩序,分离善恶并赋予万物以意义的地位时,堂吉诃德走出他的家,他再也认不出世界了。世界没有了最高法官,突然显现出一种可怕的模糊:唯一的神的真理解体了,变成数百个被人们共同分享的相对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