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
三十年前,万贯街就知道陈逢二这人一点屈儿都不能受。刚生下来时,陈逢二第一眼见到的人是接生婆柳婶,嫌她丑,心情本就不好,可柳婶偏偏手欠,拨了拨陈逢二的小鸡鸡,邀功似地喊,是个带把的。逢二哪能受这个屈儿,咧开嘴就哭,那声音排山倒海,穿街走巷,整个万贯街的人都听到了。
那会儿,逢二的妈妈正意犹未尽地在生下一个儿子。半小时后,陈进一也哇地一声落地,虽然只是相隔半个钟头,却比头一个进化得完美多了。哥俩儿都是小眼睛,高鼻梁,撅撅嘴,但逢二粗糙,好似草稿,进一细致,是修改后的作品,所以,他尽管是弟弟,却当之无愧地叫着进一。
逢二生得粗枝大叶,脾气也大,事儿还多,免不得常与人争执。但让逢二不痛快的是,从小到大,每次与人争执,总会出来一个主持公道的,上学前是父母,上学后是老师,上班后是领导,现在版本升级,又蹦出个人民警察。
逢二气鼓鼓地坐在派出所里,气鼓鼓地聆听警察训话:赶紧把钱赔给人家。
逢二翻了翻眼睛问,赔哪辆车?
警察说,你不就划破一辆吗?
逢二指了指坐在对面的薛小猪,说,他还踩坏了我的车呢?你管不管?
薛小猪是个秃子,小窄脸,眯缝眼,月牙铲的牙。正在那不紧不慢剪指甲,一见逢二指自己,恼了,一蹦多高,你脑袋让门缝挤了?你的车跟我的车有法比吗?
警察沉着冷静地指了指薛小猪,吩咐道,坐下。
虽然同样是指一指,但警察的手指比逢二的手指更有威力,那是一阳指,薛小猪乖乖坐下,继续剪指甲。
警察转过脸,冲逢二说,你的车跟他的车有法比吗?说的依然是薛小猪原话。
逢二摇了摇头,说,虽然车不一样,但损坏程度也不同啊。我只是在他的车上划了一下,他却把我的车整个踩坏了,再说,他是踩车在前,我是划车在后。说到这儿,逢二猛地想起那车也不是自己的,不由自心中抽出了几分路见不平的豪气来,浮在脸上,那就是四个字,理直气壮。
警察觉得逢二说的也不无道理,吩咐薛小猪先把钱赔了。薛小猪也不抵赖,伸手掏出五百块钱,往桌子一砸,说,钱放这了,你尽管拿去。
第一个回合,逢二大获全胜,禁不住喜上眉梢,但那喜色在眉梢也仅仅是虚晃一枪,紧跟着脸就拉长了,因为薛小猪往他耳朵里塞进了这么一句话,该你赔我钱了,五千,一分也甭想少。
什么?五千。我的车整个浪儿报废,才五百。你的车只是擦破点皮,就要五千?
你的车,你的车,你的那是车吗?是玩具,是模型。我的车却是奔驰,只是擦破点皮吗?你是在那上面画了一幅画,画什么不好?非得画个小太阳,弄得跟日货似的,可我的车是欧美的,欧美的。薛小猪火了,岂能不火。
当初你干嘛了?你把我的车踩坏了,痛快赔钱,我会划你的车吗?现在你却大方了,可我还心疼钱呢。想要钱,没门。
你这不是抵赖吗?薛小猪大声喊。
我就抵赖,你能把我怎样?逢二声更大,比嗓门吗?谁不知道逢二的大嗓门在万贯街赫赫有名。
你这不是当着警察的面抵赖吗?薛小猪挑拨离间,故意把警察扯进来。
我就抵赖,你能把我怎样?逢二没听出来,遂中计。
我能把你怎样?警察沉着脸说。
逢二蔫吧了,但心中却暗下决定,这钱说啥也不能赔,偏巧这时,进一来了。虽然门开着,他还是站在门外,轻轻敲了几下。
警察一回头,吓了一跳,还以为逢二会分身术,忽然跑到门外去了。
薛小猪认识进一,哼了一声,说,终于来个讲理的。
进一不止讲理,还懂礼貌,进屋先发烟,挨个点上,这才开口说话,我哥是不该划破你的车,重新喷漆得花不少钱,你要多少,我们都赔。
不等薛小猪说话,逢二嚷了起来,你知道什么?他要五千,五千啊,这不是讹人吗?
进一说,哥,你咋那么多话?
逢二闭嘴,他这个火爆脾气,唯有遇见进一才熄火。
进一又说,五千对吧?等我去银行把钱取出来给你。
进一果不食言,不大一会儿,取回钱,如数赔给薛小猪,事儿解决了。
回去路上,逢二不停埋怨进一老实,咋能说赔就赔,五千块钱也不是小数目。
进一低头走路,不吭声。
忽然,逢二喊饿,哥俩便进了一家饭店。一翻开点菜单,逢二后悔了,嫌贵,起身要走。进一拦住他说,算了,来都来了,还走什么走。逢二只好重新翻看点菜单,挨个看。看到菜名时,满心欢喜,看到菜价时,满脸不高兴,嘟嘟囔囔说,啥破菜,这么贵。就这样,逢二把点菜单看了一遍又一遍,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了,还没点出一个菜。弄得服务员站得都腰疼了,一个劲儿催,你到底想吃啥呀?逢二火了,吃你。进一赶紧将菜单抢过来,合上,对服务员说,一盘烧茄子,两瓶啤酒。
不大一会儿,烧茄子端上来,里面竟然还掺杂着一些肉段。逢二觉得是意外收获,但仔细一琢磨,不对劲儿,赶紧询问服务员。服务员说,这不就是你点的肉段烧茄子吗?逢二说,你哪只耳朵听的是肉段烧茄子?我们点的是烧茄子,没肉段。赶紧给我换了。服务员为难,立着不动。进一摆摆手,算了,不用换。逢二看看菜价,贵一倍,岂能善罢甘休,吵吵巴火一定要换。进一心烦意乱地说,将就吃吧,换什么换。
进一好将就,逢二不好将就,这是兄弟俩儿的区别,也是进一在母亲肚子里多呆半个小时,修炼出来的正果。
其实,逢二早就馋肉了,虽然心里一百个不高兴,可嘴上占了便宜。进一不吃肉,嘴上虽没占便宜,可心里清净。
哥俩儿边吃边喝,逢二就把自己为何划破薛小猪之车的原委一五一十告诉了进一。这还得从瞎三的婚礼说起。
瞎三不瞎,绰号来自于他的一个口头禅,我咋瞎了眼睛娶了你,这话他对前两任的媳妇都说过,两个女人相继掩面而去,瞎三再接再厉娶了第三任夫人,大摆筵席,广邀亲朋。
一接到瞎三的邀请,逢二气就不打一处来,自己才结一次婚,瞎三却三次,也就是说他给瞎三随了三次礼,一赔三,太亏。因此,婚宴之上逢二很是不痛快,把自己灌醉,因为他算过一笔账,酒水比菜贵,这样才能喝回一点本钱。
有些晕乎的逢二左右环顾,满桌的人没一个人瞅得顺眼,于是离座而起,准备打道回府。忽然这时,他看见饭店门口有个小孩在玩遥控汽车,兴致勃勃走过去看,并跟小孩商量,能不能让他玩一会儿。
小孩大度,将遥控器递给逢二,他就饶有兴趣玩开了。饭店里本就闹闹吵吵,桌子挨桌子,大腿碰大腿,逢二的小汽车就在那些桌子之下,大腿之间嗖嗖嗖跑着,逢二也猫着腰,旁若无人地在饭店过道上一阵小跑。
快乐来得容易,却也短命。薛小猪不晓得脚底下还有车行驶,一脚踩碎了小汽车,也踩断了逢二的快乐。薛小猪是瞎三的小舅子,忙里忙外帮着张罗,一不留神踩了逢二的车,开始也有点不好意思,但当逢二前来索赔,薛小猪的内疚一扫而光,耍无赖。逢二岂能善罢甘休,两人大吵起来,一声比一声高,所有的目光都围过来。小孩的父母跑过来劝,不用赔了,一个玩具而已。逢二仍不放过薛小猪,高声叫骂。薛小猪觉得姐姐大喜之日,不能就这样被搅局,灵机一动,跟逢二说,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你跟我去后面取。
薛小猪所说的后面是指饭店的一个秘密包间,平日里,他常跟几个赌友在里面耍钱。逢二不知内情,气呼呼地刚进去,薛小猪就一拧身,跑出来,将门在外面锁了。隔着门,薛小猪冲里面喊,你老实呆着吧,等酒醒了,再放你出来。
被困在屋里的逢二恼火异常,不止因为上当受骗,还因屋内没有灯,没有窗户,漆黑一片,偏偏他又怕黑,岂能不大发雷霆,但任他喊破嗓子,门外依然静悄悄。
逢二怕黑,由来已久,病根和他的爸爸陈老算有关。逢二在十五岁那年,陈老算后脖子上长了一个血瘤,且越来越大,后来只能卧病在床,昏迷不醒,一家人轮流看护。忽然有一天,陈老算清醒不少,喊着要吃疙瘩汤。逢二的妈赶紧到厨房扒拉了一大锅疙瘩汤,陈老算连喝三大碗。吃完之后,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这天轮到逢二看护,睡在另外一张床上。
半夜里,陈老算忽然爬起来,把灯打开,然后,两眼望房笆,一语不发。逢二也迷迷糊糊醒了,觉得这样费电,过去将灯关了,躺回去重睡,然而,陈老算一言不发地又将灯打开。就这样,爷俩谁都不说话,一个开,一个关,反反复复好几回。最后一次,逢二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实在不想去关灯了,可自小就会过日子的逢二,有勤俭的美德支撑,强挺着爬起来,也就在这时,只听“砰”地一声,回头看去,陈老算撅在床上,一动不动,脖子上的血瘤破裂,血水哗哗地往外淌。逢二吓得失声大叫,猛然间,他才明白爸爸为何反复地开灯,因为恋着人间最后那点光,原来,这世上什么都是有数的,包括光。从那以后,他落下怕黑的毛病,一旦置身黑暗之中,就好似逼近死亡,像他爸。
这一次,薛小猪算是犯了逢二大忌,难怪他被从小黑屋里放出来,气得眼珠子都肿了,誓要报仇雪恨,但他没冲着薛小猪去,而是把气撒给了薛小猪的坐骑。
说起绘画,逢二并无天赋,然而,画个笑眯眯的人脸儿,还是不费事。画完之后,他又在胖脸的四周加了一些光线,变成了一个小太阳。似乎如此一来,世上就能再多出一点光亮,算是对他刚才那点损失的补偿。
这就是太阳门事件始末,逢二为此损失惨重,这会儿,他一边吃着肉段烧茄子,一边盘算着怎么挣点钱,弥补损失。
转日,天晴,逢二进了一车白菜,去市场卖。
对于这个市场,逢二并不陌生。刚毕业那会儿,进一考上大学,后又分配到环保局,成为国家公务员。可逢二始终待业在家,幸亏有一年,税务局招工,母亲托熟人,让逢二混进了国家税务的行列。
科长交给逢二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到市场收税,他先是询问收税的流程,科长拿出一沓子税票,告诉逢二,每个床位要按时交税,摊主交了钱,你撕一张税票给他,就完事。逢二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还有这样便宜事,钱来得也太容易了。
逢二理解错误,他还以为收来的钱全归自己所有。于是,欢天喜地跑到市场去收税。钱包怀胎了一样,越来越鼓,逢二这个喜,头回上班就挣了这么多钱,都不知道咋花好了,日日盘算着,先给妈妈买一身好衣裳,再给弟弟买辆电动车,最后,广宴亲朋好友。
到了月底,逢二的钱花得所剩无几,科长让他将收到的钱呈交上来,他这才傻了眼,怎么,那些钱还要上缴?科长上下左右打量着逢二,国税国税,不上交给国家,难道给你?逢二挠了挠头,说,我真以为是给我呢。
那一次,逢二不止被辞退,人品跟智商也一起受到严重置疑。后来,他东拼西凑将钱攒够,交了上去,心里堵挺,顺便对自己威风了一个月的市场,也产生抵触,当听说市场小贩们经常缺斤少两,更是义愤填膺。忽一日,逢二捧来一个公平秤,往市场门口端端正正地一坐,号召每一个买过东西的人,都到他这里来称一称是否短了斤两。逢二觉得,他称的不是蔬菜瓜果鱼肉,而是人心,是整个市场的风气。
以前,逢二是打着国家幌子,四处收取保护费的小流氓,如今,摇身一变,变成侠盗罗宾汉。整个市场对他的看法也大大不同,以前是敬仰,嬉皮笑脸相迎,如今是嫌弃,横眉冷目,甚至还有几个粗壮的后生,撸胳膊挽袖子,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每逢这时,逢二便先发制人地大喝一声,怎么,有亏心事?一声暴喝,却也唬住不少人。
逢二的侠义之举并没有维持多久,最后,还是他自己偃旗息鼓,捧着公平秤悄悄退隐市场,原因很简单,即便罗宾汉也得挣钱过日子。
时隔几载,逢二又跟没事人似的,跑到市场卖菜。那一车气宇轩昂的白菜,镇守于市场一隅,气势逼人,相对来说,逢二的气势却弱了一些。每见到熟头熟脸的人,逢二总是主动地打招呼,但,遇见的多半都是一张不冷不热的硬脸。
幸好,市场不止有小贩的表情,还有许多纷沓而至的顾客。
深秋季节,忽然有些萧索,原因不止来自越高越远的云天,还有干草、落叶与枯花的味道,而对于久居市场的小贩们来说,那萧索却与白菜、萝卜与大葱的混合气味也有关。往年里,即便没心没肺的逢二遇见成车成车卖秋菜的情景,也能自心中扯出一匹匹惆怅来。然而,今年不同,洒落满地的菜叶被攥在手中的钞票轻易覆盖,菜市场里满是别致的热闹。
就在逢二咋咋呼呼吆喝之际,忽然自人群中走出几条大汉,不由分说冲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逢二双手抱头,任凭那拳脚来得多么猛烈,钱依然紧紧攥着。直到,滴滴答答的鼻血落在地上,也落到花花绿绿的钱上,那些人才恋恋不舍地收了工。
逢二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主使人是薛小猪。本来,该赔的钱都如数赔了,但薛小猪记仇,他忘不了逢二对自己的破口大骂。这且忍,但由于车没及时喷漆,一些人就指着车门上的图案问薛小猪,我日,我日,你日谁啊?本来,逢二画的是一轮活泼、可爱、暖呼呼的小太阳,可在旁人的理解里却变成传统而古老的运动。薛小猪受到如此取笑,也能忍。偏偏,那夜瞎三婚礼之后,在爱妻陪同之下,连夜将所有红包一一拆开,查收,竟然发现有一张假钞,而红包的主人正是逢二。瞎三将这事说与小舅子,薛小猪新仇加旧恨,气得直咬牙,可这依然也能忍。
综上所述,薛小猪即便对逢二恨之入骨,可他又不是什么狠角色,再加上五千块钱的安慰费,他也只有息事宁人。但偏巧让薛小猪结交了道上混的关黑手。人如其名,此人手黑,有一帮兄弟跟随。有他在,薛小猪憋在心里的怒火一拥而出。关黑手也愿效劳,其一,他跟薛小猪有笔生意要谈,利益跟随。其二,他早就知道逢二瞎咋呼,没啥大能耐,拿他开刀,能长自己的威风。其三,关黑手向来是以打人为乐,辱人为快,因此,打到畅快淋漓时,一刀横在逢二脖子上,你给老子跪下。
逢二早被打得魂飞魄散,大嗓门也压低成哀哀求饶,顺着那刀,就当街跪下。关黑手得意洋洋,一脚将逢二踹倒,领着几个兄弟扬长而去。
平日里威风八面的逢二,忽然被打得跪下,这让善良的人心里难受,怀着怜悯,不肯看他,装模作样忙着卖东西。但也有不善良的,啧啧地说风凉话,看来薛小猪惹不起,他还认识关黑手。一听这话,逢二忽然跳起来,指着那人破口大骂,跟你他妈的有什么关系?若平日,那人或许被逢二气势镇住。但今天不同往日,逢二无论怎样动怒,怒色里都没危险,那人立即也夹裹了许多脏话粗口,回骂过去。两个人,隔着一条路,就这样你来我往骂了十几分钟,都累得气喘吁吁,都没有化怒气为拳脚。骂着,骂着,逢二兴趣索然,于是住嘴,蹲下身子,去将打落地上的白菜一一捡回车上。忽然,一只手也伸过来帮忙,原来是进一。
逢二不想弟弟知道自己被打,咧嘴一笑说,刚才车被撞了一下,白菜都撞到地上。进一不语,蹲在地上,伸手将粘在逢二膝盖上的菜叶,掸落。又见逢二的一只鞋带开了,默不作声地帮着系好,逢二的脚趾头不由自主缩一缩,隔着牛皮的鞋面,那一动,进一还是察觉到了,心里一叹,站起身来。
逢二没话找话,我这一车白菜能卖不少钱,但最好的都留下来了,等我给妈送去腌酸菜。虽是没话找话,但还是惊动了哥俩共同的回忆,就是妈妈腌的那一大缸酸菜,顺便又牵扯出一大碗猪肉酸菜炖粉条和吃得汗巴流水的娘三个。逢二的筷子快如闪电,所有的酸菜都被他抢去,母亲动作稍慢,卷了一筷子粉条,进一下手最晚,只好捏着鼻子,就着五花三层的猪肉下饭。其实,逢二喜欢吃猪肉,妈妈爱酸菜,进一最讨厌颤微微的肥肉片子,以至于后来吃多了,改吃素。就这样,娘三个没法在一碗猪肉酸菜粉条里各尝所愿,但不管时隔多久,翻山越岭地回想一下,那都是他们公认的最暖一顿饭。
片刻里,哥俩都摸了一摸过往,然后重返秋风萧索的菜市场,逢二猛地想起一事,问,今天,妈不是领你相亲去了吗,怎么样?进一说,我觉得她有点……逢二接口说,一定又泡汤了,你咋这么能挑。
恰好这时,有个妇人不知趣地来买菜,询问多买能否便宜点,逢二没好气说,你们岁数大的女人,买什么都讲价,年轻那会儿咋不讲价?这会儿反倒能拉下脸,可你拉下脸,也不代表你买的东西就都跟着降价。进一说,哥,你咋那么多话。逢二闭嘴,但还气鼓鼓瞪着那妇女,一直将她瞪得嘟嘟囔囔转身。
进一也准备走了,像试探水深水浅似的一步步走进人群里,逢二望着弟弟背影,有一会儿,他觉得走远的好似自己,但又坚决摇一摇头,弟弟跟自己太不同,虽然每次进一制止他说话,他都乖乖闭嘴,可心里还是觉得弟弟活得实在太弱,啥屈儿都能受,啥事都能将就,偏偏在未来归属地这方面,不肯将就。逢二不同,啥都不能将就,挑选媳妇时候却大咧咧,并心急火燎产下一个后代,一摸,没把,逢二心凉半截,另外半截是否保持热乎劲儿,就看弟弟了,可他直到如今还孤家寡人,逢二陪着急。
进一有时候,确实挺怪,让逢二琢磨不透,就比如三天后的邀请吧,不过年,不过节,忽然一个电话过来,要请逢二在“羊水之地”吃火锅。
进一中大奖了?路上,逢二不住地想。等落座后,这一念头迅速打消,因为进一说,哥,这顿饭,你买单。逢二咧咧嘴,没吭声,也就是进一,换个人,逢二准保怒喝着拂袖而去。
外面天凉,更显出火锅的热乎,再加上二两烧酒灌进肚,秋意再浓也与凄凉无关。热气缭绕中,进一夹了一个螃蟹,放进逢二碟里,口里说,哥,你吃。热气缭绕,挡住了进一的神情,逢二也就获取不到半点凄清的预兆。其实,这时进一看到的是逢二,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几个小时前的另外一幕。
依然是热气缭绕,一人端坐在火锅背后,刚夹了一片烫熟的羊羔肉,忽然,门打开,灌进一屋子凉风,随那风,冲进了陈进一,以及一把锋利的刀,刀锋一转,割破那人的喉咙,身子重重伏在餐桌上,弄翻火锅,汤水随着血水滴答滴答往下流,都不情愿。一股浓香扑面而来,进一深吸一口气,有些惋惜,暗暗地责备自己不该将火锅弄翻,就在那一霎,他忽然想到吃火锅。
死于进一刀下的人是关黑手,那日,他侮辱逢二的一幕,尽收进一眼底。平日里,进一常劝哥哥,你要是不能置人于死地,就不要动不动发脾气。但逢二不听,那日挨完打后,跟小贩对骂,进一看着更心疼。一个念头,于是浮出心头,计划很简单,买把刀,杀个人。
至于薛小猪,进一觉得,不值得杀。
逢二岂知弟弟刚杀完人?那顿饭吃得欢天喜地,临走时,进一忽然说,哥,你给我一百块钱。逢二随口问,干什么用?进一说,从小到大,我还没跟女人上过床,一会儿,我想找个小姐,体验一下。逢二埋怨说,这多费,你自己找个媳妇不就完事了?但还是取出钱来,不过是二百,并且出谋划策道,一个不过瘾的话,你就找俩。
就这样,逢二进一在饭店门口分手,没想到,下一次重逢,竟然是在监狱。逢二悲悲戚戚望着弟弟,说不出话。最后还是进一说,哥,妈腌酸菜了吗?逢二的眼泪刷地流出,泣不成声说,腌了。心里却翻江倒海地想,可是你却吃不到了。进一没跟着哭,静静地说,哥,我不希望我白死。逢二拼命地点头,他知道弟弟想说什么。这个道理,他花费了三十年的时间外加弟弟的死才醒悟到,而进一却在母亲的肚子里只用半个小时就参透了,看来,母亲的肚子不止温暖,还神秘。
进一死后,逢二忽然变得沉默寡言,且温顺。虽然话少,思想活动却没随之减少,有件事,逢二总是翻来覆去地想,那天夜里,进一拿了自己的钱,到底找过小姐没有?这一辈子,他到底尝过女人滋味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