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娟娟,冯 青
(海南师范大学 a.图书馆;b.文学院,海口 571158)
结果体和始续体“起”的语法化考察
余娟娟a,冯青b
(海南师范大学 a.图书馆;b.文学院,海口 571158)
“起”的虚化过程历来争议很大。历时考察“起”的演变过程发现,“起”从上古动词谓语发展到中古作动词趋向补语,“V+起”结构由连动结构重新分析为述补结构;唐五代初期,“起”放在“V得”、“V不”之后,无明确语义指向,而表示结果,语法地位发生重大变化;宋代“起”可用来表示前一“V”的状态将持续进行,甚至高度虚化为话题标记。研究推测“起”的语法化途径是:趋向义→结果体→始续体,认知语言学和语言类型学理论在某种程度上均可证明其发展可能性。
起;语法化;认知语言学;语言类型学
现代汉语“V起”结构中“起”的词类性质、语义特征及虚化过程,前贤时彦多有讨论。迄今为止,“起”的性质主要有趋向动词、助词、副词、形态词等几种看法,智者见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关于“起”的语义特征,吕叔湘分为5类:表示人或物体随动作由下而上、表示事物随动作出现、表示动作开始、表示动作关涉到某事物、表示动作完成。[1]440-441刘月华认为“起”的意义包括3种:趋向意义、结果意义和状态意义。[2]317-331夏芳芳基于刘月华的分类思路和方法,将“起”分成趋向义(表示人或物自下而上的运动)、起始义(表示行为动作的开始并有持续的意义)、结果义(表示动作达到一定目的和结果)等3种。[3]127张静对“V起”结构句法和语义进行共时研究,认为“起”有3个语法意义:趋向义、结果义和始续义。[4]1
论及其虚化,刘月华认为“起”的基本意义是趋向意义,结果意义虚于趋向意义,状态意义更虚于结果意义。[2]317综合考虑,“起”的虚化途径是:趋向意义→结果意义→状态意义。然则夏芳芳从认知语言学理论进行考察和分析后认为“起”的虚化途径如下:
张静则从历时出发,探析“起”语法化的具体过程,还从认知理论出发,分析“起”语法化的动因和机制,认为“V起”结构应该是“起”的基本义,经由重新分析,从而发展出“起”的趋向义,后来,“起”的趋向义又借助引申,产生“起”的结果义和始续义,“起”的始续义再行主观化,最后形成“V起”话题标记:
基本义(重新分析)→趋向义(引申)→结果义、始续义(主观化)→话题标记[4]1
根据“起”的虚化程度,我们把具有趋向义的“起”归为趋向补语,有表示结果义和始续义的“起”划入表体助词。下文着重考察“起”的语法化过程,并解释存在分歧的原因。
“起”用在动词后表示动作开始或持续的首见例证,《汉语大词典》认为最早出现在清代,例证为《儿女英雄传》第二回:“偏偏从工完这日下雨起,一连倾盆价的下了半个月的大雨。”而太田辰夫曾说:“表示开始的‘起’可能还是在宋朝才用的。”[11]188那么,始续体的“起”究竟出现在什么时代?除此之外,结果体的“起”又是何时产生的?两者的产生在时间上是否具有某种联系?其语法化过程是否具有语言类型学的解释?等等一系列的问题都需要我们对“起”的虚化作历时的考察。
(一)上古时期
先秦至西汉时期,我们主要调查《尚书》、《周易》、《诗经》、《左传》、《国语》、《论语》、《孙子》、《老子》、《墨子》、《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等典,发现“起”字最早见于《尚书》,并频繁出现在这一时期的文献中,如:
(1)烛至,起;食至,起;上客,起。(《礼记·曲礼上》)
(2)王出郊,天乃雨,反风,禾则尽起。(《尚书·金縢》)
(3)楚子闻之,投袂而起。(《左传·宣公十四年》)
(4)夫钝兵挫鋭,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孙子·作战》)
(5)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庄子·秋水》)
《说文·走部》:“起,能立也。从走,已声。”例(1)用的就是“起”的本义,其它例子都是本义基础上的引申义。除去例(2)(3)(4)(5)所举的引申义之外,还有很多,意义十分丰富。但都只用如动作动词,具有独立的句法功能,要么单独作谓语,要么与其它动词一起构成连动结构作谓语,形成“S+起+V”和“S+V+起”两种格式,如:
(6)起居时,饮食节,寒暑适,则身利而寿命益。起居不时,饮食不节,寒暑不适,则形体累而寿命损。(《管子·形势》)
(7)儒有居处齐难,其坐起恭敬,言必先信,行必中正。道涂不争险易之利,冬夏不争阴阳之和,爱其死以有待也,养其身以有为也。(《礼记·儒行》)
(8)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孟子·尽心下》)
上古时期,“起”的本义及其引申义用法占绝对优势。例(6)(7)(8)中“起”与其它动词连用的现象很少见。“起”跟另一动词一道,但相关动作在时间上有先后差异,又有同等句法地位,实属并列语法成分,换言之,“起”的语义指向的是主语。
(二)中古时期
中古时期,我们主要调查东汉至隋的《史记》《汉书》《后汉书》《论衡》《太平经》《抱朴子》《世说新语》《诸病源候论》《齐民要术》《法显传》《洛阳伽蓝记》《玉篇》等文献。“起”字除了继承上古时期的基本用法之外,最大的变化就是用在动词后作趋向补语,如:
(9)王乃自率尝从军数百击之,师子哮吼奋起,左右咸惊。王忽见一物从林中出,如狸,起上帝车轭。师子将至,此兽便跳起,上师子头上,师子即伏不敢起,于是遂杀之,得师子一还。(《博物志·异兽》)
(10)厥头痛,面若肿起而烦心,取足阳明、太阴。(《黄帝针灸甲乙经·大寒内薄骨髓阳逆发头痛》)
(11)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三国魏曹操《观沧海》)
(12)生而有奇异,两胯骈骨,顶上隆起,有文在右手曰“武”。(《梁书·武帝上》)
(13)门生王清与墓工始下锸,有白兔跳起,寻之不得,及坟成,兔还栖其上。(《南齐书·皇后》)
(14)必欲耩者,刈谷之后,即锋茇下令突起,则润泽易耕。(《齐民要术·种谷》)
(15)籍时在袁孝尼家,宿醉扶起,书札为之,无所点定,乃写付使。(《世说新语·文学》)
例(8)“V+起”的语序与例(9)(10)(11)(12)(13)(14)(15)相同,结构的相似性为“起”的虚化提供了一种可能。“V+起”中的“起”用作“V”的补语,表示动作的趋向,处于句法上的弱势地位,出现在弱势位置上的实词容易语法化。这时的“起”不再像连动结构那样强烈地指向主语,更多的是对“V”趋向的补充说明。
(三)近代时期
为更好探讨“起”字的发展演变过程,我们将近代时期分成唐五代、两宋、元明清三段。这一时期“起”字沿用了上古、中古两段的基本用法又有所创新。
1.唐五代时期
这一时期,“起”字在作趋向补语的基础上又产生了新的用法,如:
(16)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白居易《长恨歌》)
(17)时越溪进耀光绫,绫纹突起有光彩。(《大业拾遗记》)
(18)花六瓣,色白,心凸起如荔枝,其色紫。(《酉阳杂俎·支植上》)
(19)六祖见僧,竖起拂子云:“还见摩?”对云:“见。”(《祖堂集·惠能和尚》)
(20)问:“大庾岭头趁得及,为什摩提不起?”师提起纳衣。僧云:“不问这个。”师云:“看你提不起。”(《祖堂集·投子和尚》)
(21)因雪峰般柴次,师问:“重多少?”对曰:“尽大地人提不起。”师云:“争得到这里?”雪峯无对。雪居代云:“到这里方知提不起。”疎山代云:“只到这里岂是提得起摩?”(《祖堂集·洞山和尚》)
例(16)(17)(18)(19)中的“起”仍然放在动词后作补语成分,而例(20)(21)中的“起”跟“不”“得”连用,语义核心仍然是“起”前的动词,“起”字则表示“V”的结果。蒋绍愚曾指出“V得”后面带表结果或趋向的动词叙述的是已然的事情,“V得C”并不表示可能而仍表示结果或趋向的达成。“早期(作者按:唐宋时期)的一些‘V不C’并不表示不可能,而是表示某种结果没有达成。”[5]177因此,我们认为这里的“起”是一种结果体助词。
2.两宋时期
有宋一代“起”字放在动词后,表示动作的开始并将持续进行,如:
(22)且自那动处说起。(《朱子语类》)
(23)须是要谨行谨言,从细处做起。(《朱子语类》)
(24)如两边擂起战鼓。(《朱子语类》)
(25)厅前大烧起柴火,若天明。(《三朝北盟会编》)
(26)下面烧起猛火烧煮,岂愁不死?(《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27)掣刀在手,睁起杀番人的眼儿,咬得牙齿剥剥地响。(《崔待诏生死冤家》)
(28)且休要怒起,你归来说个仔细。(《张协状元》)
(29)把破设设地偏衫揭将起,手提着戒刀三尺,道:“我待与群贼做头抵。”(《西厢记诸宫调》)
此处的“起”皆无实在趋向义和可支配对象,亦非用于陈述施事,而大底言明“起”前动词之实际所处状态,且有把此状态继续维持下去之意。日本汉学家太田辰夫曾举例(22)(23)(24)来证实表示开始的“起”是在宋朝才用的。[6]360-366经调查,我们发现“起”字的始续义助词在宋代口语性较强的文献中多有使用。下面仅就《朱子语类》、《张协状元》中的“起”作一数字统计:
两书中“起”字的基本义仍然占绝对优势,趋向义是其虚化的必要前提,结果体延续了唐五代时期的用法,并产生了新的始续体,上表可见一斑。
这一时期,我们还发现“起”字既不表示趋向义,也不表示结果的完成或状态的持续,如:
(30)又问:“杀那一个又甚人?”那大王道:“说起杀这个人,一发天理上放不过去,且又带累了两个人无辜偿命。(《京本通俗小说·错斩崔宁》)
(31)大娘子说道:“不要说起三年之久,也须到小祥之后。”(《京本通俗小说·错斩崔宁》)
“起”前动词“说”没有具体的动作义,“起”也没有任何的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说”和“起”语义指向何处亦不明确,两者中间无法插入其他任何成分,说明“起”已经高度语法化,“起”的功能主要是用来作为话题标记。
3.元明清时期
可以说,“起”的用法在元明清时期完全成熟,《汉语大词典》“起”字条所设的64个义项都能见到用例。如:
(32)待那飞禽来偷谷时分,便弯起这弓,放取弹子,打这禽雀。(《新编五代史平话》)
(33)偏偏从工完这日下雨起,一连倾盆价的下了半个月的大雨。(《儿女英雄传》)
(34)随老妈要多少钱,小子出得起。(元马致远《青衫泪》第二折)
(35)问起根由,至亲三口,抱头而哭。(《醒世恒言·卖油郎独占花魁》)
(36)那成吉思心落后的意思,被札木合觉了。于猪儿年春间,同阿勒坛等商议起了,到者额儿温都儿山阴的别儿额到地面桑昆处才说帖木真与乃蛮塔杨使臣往来通话:“他口里虽说父子,动静却别……”(《元朝秘史》)
(37)我先番北京来时,你这店西约二十里来地,有一坐桥塌了下来,如今修起了不曾?—早修起了。比在前高二尺阔三尺,如法做的好。(《老乞大》)
例(32)(33)(34)(35)中的“起”用在动词后分别表示趋向义、始续体、结果体及话题标记。这时的结果体的用法得到了加强,例(36)中“起”的前后动作有时间上的先后关系,只有当前一动作行为完成后才会发生后一动作行为;例(37)中的“起”表示动作的完结,相当于“好、完了”。“起”的这种用法仍保留在赣语、粤语及西南官话中,《汉语方言大词典》中也有相关记录。[7]4659如:
(38)小说上昼看起得上午看完了小说。(江西都昌)
(39)东西放起没有东西放好了没有?(贵州沿河)
(40)做起未做好了吗?(广东广州)
那么,应该怎样解释现有的分歧?“起”的趋向义究竟是如何虚化成结果体和始续体的?始续体和结果体是同步虚化还是有时间的先后关系?
从历时过程来看,“起”的结果体较早出现在唐代,而始续体出现在宋代,时间上一先一后。“起”在句法功能上的虚化,有历时平面语料为证。沈家煊认为:“不少人相信,语言共时平面的变化是语言历时演变不同阶段不同层次的反映,实词虚化的过程因此能为共时语法现象提供一种重要的解释。”[8]248“起”从上古的动词谓语发展到中古时期作动词的趋向补语,“V+起”结构则有连动结构经过重新分析,成为述补结构;唐五代初期,“起”放在“V得”“V不”之后,没有明确的语义指向,而表示结果,语法地位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有宋一代,“起”字可以用来表示前一“V”的状态并将持续进行,甚至高度虚化为话题标记。
我们知道,任何动作的发生都受时间和空间因素的制约,并会随时空因素的推移而发生变化。如果把时间看作坐标的横轴、空间看作纵轴,“起”字的语义系统就可用下图表示:
图1 “起”的语系系统时空分布变化图
从上图可知,“起”的本义涉及时间和空间两个认知域,其它引申义都是以原点O为中心,从A、B角度发展演变而来的认知域(cognitive domain)。A主要是突出物体由下向上的动作,而B主要是描写事物时间的开始、持续和完成。A、B点上的语义可以是一个简单的认知概念,也可以是一个复杂的认知网络。如果物体从原点O向上位移,那么这就是纯粹的动作,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单纯。当物体从原点O发生位移时,势必会朝O1方向发展,因为空间的运动涉及时间的要素。“起”作为动词,必定有行为的开始、持续和结果,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往往会混淆彼此的边界,而很难判断,如:
(41)令鲁郡修起旧庙,置百户吏卒以守卫之,又于其外广为室屋以居学者。(《三国志·魏书·文帝纪》
(42)十七日,斋前由当院讲起,遽且出寺,往南山法空阇梨院。(《入唐求法巡礼行记》)
张静认为例(41)“修起”中的“起”既不用来陈述事实,也没有语义上的指向,只是表示动作的结果,处于一种完成的状态。[10]27我们调查认为“起”与“修”同义连用,都有“兴建、建造”的意思。例(42)中的“起”表示动作的开始还是持续?边界往往存在模糊以致于难以判定。经由历时过程,运用认知理论分析“起”的语法化路径,是否可以再基于语言类型学理论进一步作出解释?玄玥用生成语言理论分析“过”的语法化过程说:“由于‘过’基本意义是‘经过’,所以在作虚化结果补语表示‘完成’、‘完结’的意义的同时,也说明谓语动词所表示的事件经历过。当其他虚化结果补语出现表示动作完结、完成时,即谓语有完结点的时候,‘过’就不再主要表示动作的终结点,而是表示‘经历’。”[9]245“过”与“起”的语法化有着相同之处,可以想见动作的完成情态与经历体的联系具有语言普遍性。陈前瑞《汉语体貌研究的类型学视野》第四章持有类似的看法。[10]102Bybee,Perkins&Pagliuca调查76种语言后,发现30多种语言具有表示“完成体(completive)”的体标记,这种体标记的词汇源头都是动态性动词或方向性动词,即它们都暗示动作或运动。[10]112-115
因此,我们推测“起”的语法化途径是:趋向义→结果体→始续体,认知语言学和语言类型学理论在某种程度上均可证明其发展的可能性。
[1]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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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玄 玥.经历体“过”语法化过程的生成语法解释[J].社会科学战线,2011(11).
[10]陈前瑞.汉语体貌研究的类型学视野[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A Study on Grammaticalization about“Qi”from Completive to Initial Continuum
YU Juan-juana,FENG Qingb
(a.Library;b.College of Liberal Arts,Hainan Normal University,Haikou 571158,China)
There have been some controversies over the grammaticalization of“Qi”for a long time.Firstly,this paper fully investigates i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iachronic.Then,the paper speculates about the way of its grammaticalization.With the help of the cognitive linguistic theory,the authors of the paper also explain the grammaticalization mechanism of“Qi”,and prove the possibility of speculation.Therefore,it is found that there is common nature of the linguistic typology for the movement from completive to initial continuum.
“Qi”;grammaticalization;cognitive linguistics;linguistic typology
H109.2
A
1008-2794(2015)01-0116-05
2013-12-08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朱熹语录宋本及明清传本语言研究”(13CYY073);浙江省博士后择优资助项目“朱熹语录版本异文及语言研究”(BSH1301040)
余娟娟(1984— ),女,江西都昌人,馆员;冯青(1979— ),男,江西都昌人,副教授,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为文献整理、词汇训诂和汉语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