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小国大外交”进入困惑期？

王江雨

2015年的新加坡，有两件大事情发生：一是3月开国之父李光耀去世，二是8月新加坡建国50周年大庆。

8月9日，新加坡总统陈庆炎设宴款待包括中国国家副主席李源潮在内的前来出席庆典的外国政要。在致辞中，陈庆炎特地强调，“新加坡能有今天的成就，绝不是单凭自己的力量，也有赖多国的支持。”

的确，以今天的国家发达程度、人民生活水准和国际影响力，新加坡可以说是当今世界发展最成功的国家之一。而这个面积只有700多平方公里的岛国之所以取得今天的成就，务实进取的外交政策起到了莫大的作用。

由于抱着“同文同种”的念想以及由此所生发出来的爱恨交加，中国人对新加坡及其领导人的外交风格向来有多种解读和反应。极端看法中，有非要把新加坡当成“自己人”而忽视其独立国家属性的，也有认为新加坡领导人“黄皮白心”，是配合美国对华战略并将岛国建成“反华堡垒”的。而理性的看法认为，李光耀以来的新加坡领导人，既不反华也不亲华，其外交政策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新加坡的国家利益。这种说法当然没有错，但却没有什么解释力，因为任何国家的外交政策都是为了本国的国家利益。对一个国家外交政策的全面理解，更重要的是要看清楚其外交行为的整体风格及其背后的理念和动因。

自1965年独立以来，新加坡的外交政策取向根据国际形势的发展出现了多次改变，但其总体外交风格并没有变，保持了相当的稳定性和可预测性。这大体是因为，新加坡的外交政策是在李光耀的一手指导下进行的，且很多时候是李光耀本人身体力行推动的。如新加坡著名外交官许通美所说的，李光耀在世的时候不仅是新加坡外交的总建筑师，他本人就是新加坡的“首席外交官”。

承认“国微言轻”之地位，但又敢言敢为

在新加坡建国总理李光耀的设计和推行下，新加坡外交理念大体上有如下几个原则。

8月9日，新加坡，人们观看国庆阅兵式。图/IC 图片编辑/陈俊丹

第一，新加坡外交总的指导原则是务实主义，实事求是，认清自身的位置，接受国际关系的现实，以现实的眼光看待世界，不抱不切实际的期望，以生存和获得实际的利益为底线。

新加坡风格的务实主义（对此国际关系中的现实主义理论不足以形容之）进一步体现为几个特点。首先是不拘泥于任何主义和教条，也没有任何意识形态色彩，只要觉得对国家有用的就去做，没有用的则敬而远之。

新加坡建国之初，国际上反殖民地主义风潮正盛，大多数第三世界领袖信奉当时的发展经济学中的“依赖学派”理论，视跨国公司为殖民主义剥削者。李光耀则和他的同事对此嗤之以鼻。他后来在自传里总结说，“我们有实实在在的问题要解决，不能受任何理论或教条的约束……我们的责任是为200万新加坡人提供生计。如果跨国公司能让我们的工人获得有报酬的工作，并教授他们技能、工程技术和管理的技巧，我们就应该把他们争取过来”。

务实主义还体现在要认清新加坡在国际社会的“小国地位”，承认自身的无足轻重，但也许还能发挥点作用。如刚卸任外交部常任秘书一职的新加坡巡回大使比拉哈里在2015年年初的一次演讲中所说，“小国基本上对国际体制的运作没有影响力。没有美国、中国、印度、印度尼西亚、巴西或俄罗斯等大国，或没有澳大利亚、日本、法国或德国等中等国家的世界，是难以想象的。但没有新加坡这个主权独立国家，世界大概会运作如常。”

正是基于这种对自身“国微言轻”地位的清醒认识，新加坡所着力的，是创造自身对国际社会和对他国的实用价值，依照比拉哈里的总结，这是作为小国的新加坡的“首要战略目标”。于新加坡而言，实用价值就是体现在自身的发展，且首要是经济发展，在此基础上努力做个对国际社会对他国有用的国家。这也是为什么新加坡热衷于在国际经济活动中充当协调者。就在笔者近期参加的一个将中国作为主要议题的论坛上，作终场发言的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在回答一个关于新加坡在东盟中的角色的问题时，特别强调，新加坡是东盟中的“协调者”，而不是“领导者”。

务实主义也体现在接受国际关系的现实上。如许通美在总结李光耀外交功绩的一篇文章中所说的，“我们接受世界的现状，接受它不是我们想要的世界。我们对世界不存幻想。我们以客观的态度看待事实和现实。这不意味着我们是被动和相信宿命论的……我们知道自己生存在一个不公平和危险的世界，也知道小国往往面对来自大国的压力。”

第二，在务实理念的基础上，新加坡当下外交战略的基本方向是亲西方、亲美国。和中国建立友好关系但适当保持淡淡的距离，前提是不妨害其同美国的根本关系，同时和其他大国保持等距离友好外交，依托区域，在大国之间搞平衡。

很多关心中新关系的中国人都记得2009年的一场“言论”风波。当时李光耀在美国进行访问。其间他呼吁美国积极参与东亚共同体以形成对中国的制衡，并告诫亚洲邻国对中国军力的崛起应当提高警惕心。这些言语在中国的网络空间引发了一轮对李光耀的痛骂。但不容讳言的是，李光耀的这个看法是持之以恒的，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代表区域国家的看法。在李光耀看来，“如果美国完全撤出东亚版图，而中国成为唯一主导的强权，那我们的处境的确会变得更严峻，因为万一稍有失误惹恼了中国，他们根本无需发动侵略攻势，就足以对付你了”。

为什么要亲美国和亲西方？这是因为新加坡自立于穆斯林的汪洋大海之中，首要的目标是自身的安全和发展。简言之，新加坡的国家利益在于：政治上和有势力的大国进行绑定，以保证自身的安全;经济上确保全球自由贸易体系得以维持。而这两点，目前都有赖于美国所主导和维护的国际政治经济体系的良好运行。

说得再明确一点，在国家主权和安全方面，李光耀多次指出，潜在的威胁是新加坡的邻国，具体而言指的是马来西亚和印尼。新加坡和这两个在领土面积和人口上远远超过自己的地区大国有着种族和文化上的不同，以及经济发展上的竞争，甚至还有小小的领土纠纷。对新加坡来说，维护本国安全，一是要靠自身建立起一支强大的军队，这点它做到了，新加坡军队当之无愧是东南亚最精良的;二是要和美国绑定，将自身扼守国际贸易要道的地缘优势和美国的全球战略结合起来，自愿作为美国推行全球安全战略的桥头堡，以换取美国向新加坡出售先进武器，并介入东南亚事务以维护地区既有的秩序和稳定，这样潜在的“敌人”就不会轻举妄动;此外，在经济上，新加坡自身没有任何资源，经济增长依赖国际贸易和投资，而二战后建立的以美国为主导的全球自由贸易体系符合新加坡的最大利益。

当然，亲美国亲西方，不等于凡事选边站，只和西方来往。事实上，新加坡只要有可能，就和任何国家保持友好关系。而与新加坡交往所带来的经济利益和政治上的无害感，也使得很少有国家不愿和新加坡友好合作。此外，李光耀凭着本人的睿智和洞察力，能够给别国的政治领袖提供治国和外交方面中肯而实用的建议，这也是众多国家政治领导人乐于同李光耀交友的原因，这当然也有力帮助新加坡提高了其国际地位。

东盟对新加坡有着特殊的意义。可以说，新加坡比区域任何其他国家都需要一个有效运作的东盟。对此不理解的人，可以设想下，没有东盟这个区域一体化组织，新加坡的地位变得会更好还是更坏。最基本的事实是，东盟提供了一个东南亚国家领导人互相交流和沟通的平台，这对于消弭冲突、化解分歧和防止地区冲突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作为本地区唯一的发达国家但同时又是最小和最脆弱的国家，新加坡经受不起任何地区的不稳定。此外，东盟也给新加坡提供了一个展现长袖善舞身段的绝佳舞台。

第三，维护现有国际秩序，推进国际社会的法治，成为良好的全球公民。

新加坡是个外向型经济国家，对外资外贸的依赖程度都极高。现有的国际经济秩序以自由贸易为根基，推行最惠国待遇和国民待遇，这些对于新加坡的发展至关重要，可以说是新加坡赖以生存的制度基础。如前所述，现有的国际经济秩序和政治秩序，都已经是新加坡所熟悉和适应的东西，新加坡领导人也认为现有秩序符合新加坡的最大利益。

国际法对新加坡这样的小国也有着特殊的意义。虽然国际法的效力总体上还很弱，众多大国秉持现实主义的立场，将国际法当作工具，有利则用不利则弃，但从新加坡的立场出发，世界各国遵守国际法行事，发生纠纷后根据既定的规则来处理，这最符合小国的利益，因为这限制了大国任意行动以侵凌小国的自由。

新加坡自己也带头遵守国际法，在这方面最显著的例子是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之间关于白礁的争议。白礁是一座小岛，马来西亚和新加坡都声称有主权。虽然该岛长期以来由新加坡实际控制，但在马来西亚声索时，新加坡却也愿意承认存在争议，并于2003年将该争议提交国际法院。2008年，国际法院作出判决，将白礁判给新加坡，但将白礁附近一座礁盘判给马来西亚。

第四，不和大国发生根本冲突，但也不怕坚持不同观点。

李光耀在世的时候，即使是对大国，也往往直线相向，直接指出其政策中错误或不足之处。但因为新加坡面积小但国际声望不小，没有扩张野心，也和任何其他国家都没有直接的、根本的利益冲突，新加坡的直言不讳往往能得到其他国家的容忍。对于新加坡来说，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是建立这个岛国在国际社会的自尊自重形象的重要符码。

后李光耀时代，做中美双方的“好朋友”

毫无疑问，前文所总结的新加坡外交风格的这些特点，同时也是李光耀本人的外交风格，他把强烈的个人色彩融进了新加坡这个主权国家的行事风格。如今李光耀已然去世，以后的新加坡外交政策将走向何处，还能不能如过去一样？

可以肯定地说，有些东西一定会改变，尤其是那些带有李光耀个人色彩的方面。如前面提到的，新加坡的国际地位，很大一部分是李光耀本人带来的。他虽然以新加坡总理或资政的身份对外活动，但在很多时候，外国领导人看重的是李光耀本人的资质和价值，即他以超高的智商、过人的见识、敏锐超前的洞察力和直言不讳的品格等综合形成的能力，可以为其他国家领袖和政客提供非常实用的建议，且往往能被采纳。李光耀之后，新加坡恐怕再无领导人有着这样的能力和威望，新加坡外交上的一个重要资产也随之消失，其国际地位随之降低，也不奇怪。

在后李光耀时代，新加坡依然会坚持实用主义的外交政策。但是在具体方向上，也许会进入一段困惑时期。最主要的是，随着中国的崛起和美国的相对停滞，新加坡在地区和国际上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难以做出非黑即白的判断，也不能轻易决定站在哪一边。

对新加坡来说，最佳的局面就是将各大国势力都引入亚洲进行和平竞争和经济合作。为此，新加坡会继续利用一切机会，推动与各大国的双边合作，并积极协调，强化东盟在地区合作中的主导地位。新加坡在与大国推进合作方面，可能会更加积极主动，这也会表现在和中国的关系方面。对于中国崛起的前景，新加坡政府经过多年观察和判断，大概已经做出了看好的评估，因此也会愿意将更多的资源转移到与中国的交往上，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因为顾忌美国而十分扭捏。

另一方面，新加坡还很难改变将安全与美国相捆绑的大格局。当然，这也符合新加坡的长远利益，即尽可能将大国势力引进到东南亚。鉴于莫大的利益关系，新加坡会争取做中美双方的“好朋友”，就双方难以充分沟通的问题，在中美之间充当协调人。在很大意义上，新加坡当前的地缘战略地位和它本身的行事风格，使得它有可能胜任这一角色。而新加坡独特的资质，又使得它在大国竞争的局面中仍有不小的回旋余地。

后李光耀时代的新加坡，虽然还能继续稳定和富裕，但就国际环境来看，却是驶进了一片不可知的海域。在大国竞争加剧、新的国际格局仍在演化而前路不明之际，单就外交层面而言，新加坡已经变得更加脆弱了。所幸的是，这个国家虽小虽年轻，但经历过诸多风雨，具备克服各种困难继续勇猛前行的能力和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