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庄的人情世故

张宗子

鲁迅论《西游记》，“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最能搔到痒处。高老庄一段故事最有人间喜剧味，每个角色都有出色表演，值得品咂。

话说这高太公是个标准的乡绅，只可惜膝下无儿，只生得三个女儿，小女儿本来是要招个上门女婿养老的，一招却招了个妖怪。招妖怪肯定要不得，但高太公不满意的两个理由却很奇怪：

第一是败坏家门。这本来容易理解，但高老头一解释，反倒不容易理解了。悟空开玩笑说，八戒论身份是天神下凡，干活是好手，而且对老婆相当恩爱，他高家招了这个女婿，既不丢人，也不吃亏。高太公说：“虽是不伤风化，但名气不堪好听。”可见败坏家门云云，并非事实上的损失，损失的只是虚名。第二个理由呢？是“没个亲家来往”。当初读到这一句，差点笑出声来。及至细想，高太公是非常实际的，凡物都必定物尽其用。无论什么样的亲家，总是多了一份势力。招个没来历的妖怪，等于白投资，收不到一分利息。

悟空答应降妖，高太公不免控诉一番八戒的罪状，其中一条是太能吃。唐僧不通世事，胜过寻常的书呆子，此时在一旁却听明白了，因此不客气地捅了一句：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老只好另辟蹊径，改而指控八戒非法拘禁良家妇女。

高老势利、吝啬，符合他土财主的身份，不过心肠未免太狠了些。悟空保证拿下妖怪，让妖怪写退亲文书，高老却迫不及待地说：“但得拿住他，要什么文书？就烦与我除了根吧。”悟空因他的“超人”身份，一向是不把几条人命妖命放在眼里；高老是善良百姓，此处对不久前的“至亲”，却绝情得很。

小人物的凶狠，有时候实在不亚于暴君权臣，关键是看他有没有那个能力和机会。世上的人多是未完成的，因为机缘不是土坷垃，俯拾即是。蜷缩街头的乞丐，也许本来乃是大政治家军事家的坯子；看着自家牛死而伤心落泪的老农，假若阴错阳差坐了龙庭，没准比朱元璋杀人还疯狂。时势造英雄，谁说不是呢？

（彭家英摘自《杂文月刊》 段谷风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