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
快七年了,我沉浸在旧生活里。所谓的旧,与“新”相反,与“时尙”背道,与“现代”不沾边。
我住的小区,刚来时,夜里没有灯。小区周围都是小路,路上也还没有装路灯。我的院里杂草丛生,遍地大大小小的石子。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回到这种环境并不陌生。
我一边读书写作,一边种树种菜。多少年过去,我的院子里郁郁葱葱,一年四季都有花开。有狗猫鸡鸭,吃不完的东西,永远不会浪费:猫不吃的东西,狗会吃掉。狗不吃的东西,鸭子会去吃。鸭子不吃,鸡会吃。鸡不吃的鸟会吃,鸟不吃的蚂蚁搬走……我常常泡一杯茶,坐在地上,看天空里云来云去,恍惚间回到了童年看云的日子。
有一天,我忽然明白,我现在塑造的生活,是对小时候生活的模仿,连缓慢的孤独的感觉也是一种模仿。
奇怪的是,慢悠悠的旧生活,非但没有让我暮气沉沉,反而让我对生活生出新鲜的感觉,带来无穷活力。当我搬个木凳子,坐于黄瓜架下,如果我耐心地坐上半天观察手指头一样大的黄瓜,我会发现它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长大了一节。当春天的种子撒进泥土,只要二天后它们就会出芽,我每天都会去看它们很久。看它们茎叶慢慢长大,有了花,结了果,回想撒种的时候,我不由得感叹:泥土真伟大。
人只要会感恩,一切就好办。感恩的作用,在于力量重新回到你自己身上。我相信不断感恩的人,心永远年轻。
由此说到写作。
写作的模式永远是思想是超前的,事件是过去的。就像科幻电影,说着未来的事,演职人员、道具、场景,全是现在的。我们每时每刻的经历,每时每刻都在成为过去。过去的,反而是永恒的。
但是,我们的思想产生于大脑,大脑是一种物质,它有新陈代谢的特性,它每时每刻都在新陈代谢,也就是说,它不断地成为过去,我经常胡想:过去的大脑里如何产生超前的意识。这种状况有些像一列头和身子脱开的火车,一个朝前去,一个向后滑。
且不去管这些似是而非的思想,也许它是一个立得住脚的悖论,也许就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胡想。但我们人类的发展史已证明,胡思乱想也是有价值的。
当我们的思想往前行驶的时候,实际上走的并不是一条新鲜的路。人类的经验就如铁轨那么有限,铁轨之所以看上去那么无边无际,那是它不断地在地球上绕圈子。
于是,未来马上会成为过去,而过去在某个时间内会成为未来。佛说的轮回,也是这个意思。
我之所以对过去感兴趣,不是出于伤感,而是对未来有着某种憧憬——希望过去中消失的美好的那部分,会重新成为未来。
我最喜欢听的是我母亲的回忆,她会指着她小时候住的地方说,这里原本是一条河,河水干净到什么程度呢?能直接吃到肚里。鹅卵石路面。一百米相隔的两条巷口,各有两座大牌坊……石牌坊,都是有大石脚的。
不过一甲子的时间,她指着的那条河无影无踪,上面是一条柏油马路,马路两边挤满小店铺,油炸鸡、烤蛋糕、蜜饯……众所周知,这些小店里用的油有问题。与过去相比,无论如何此情此景是不美观的。
大牌坊……也许记忆都无法把它们完全复原了吧?
这里有一座清代大衙门,门口一对做工精致的石狮子,一公一母,就这对石狮子面目温和,行动诙谐有趣,绝没有公事公办的冷漠面孔。这条路上还出了一个有趣的电影人叫金山,曾经的电影皇帝,他演过屈原和《夜半歌声》里的主角。但是没有人记得这些了。
看一看我们的生活,记忆里有什么?我们的记忆里都是苦难和屈辱,为此我们一触即跳。人类按照想象布置自己的生活,而想象其实是经验的一部分,是过去的一部分,我们对未来的憧憬是对过去的模仿。我们忘记美好的过去,是不是预示着没有美好的未来?
我多次走过我母亲出生的这条小巷子,看着粗陋的一切,恍然回到我母亲的过去,我们也曾有过那么美好的过去,有能吃的河水,干净的石子路,彬彬有礼的城市居民,巍峨的石牌坊……
我把这些场景写到了小说里。
只要想念着,或许将来有一天,这些东西又会回来。
我认识一个人,他是当年某造反组织的司令。有一次听他聊,他说,他当年有一个死对头,也是一个造反司令,两个人领着一帮人马又打又杀,都认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后来“文革”结束,他进了大狱,有一次放风,他一眼看见自己的对头也在放风之列,两个人同时站下,对望了几眼,结果发生了什么,你猜……
我没有过那种惊心动魄的经历,没有杀过人,放过火,没有狂热地信仰过什么……我猜了,是打起来了吧,或者默默地各自转身而去。
不是。都不是。他们对望了几眼,不约而同热泪盈眶,冲上去抱在了一起。
他说,他们感到自己是被愚弄的一代,也是愚蠢的一代。
我把这些写到了小说里。现今是个信仰缺失的年代,寻找信仰的人们,在给信仰描绘前景的时候,记得过去有人为信仰走过弯路,为弯路付出鲜血和青春。
我所构思的、我所写的,全来自过去。我看到别人的过去,正在成为我的现在,这很精彩。我会非常小心地看着,十分珍惜地看着,全神贯注地看着,我的现在如何成为过去时。
但愿所有的过去,都只把美好投影在未来。
(选自《文学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