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论短篇小说的时候我们都喜欢谈些什么?一是故事,二是语言,三是意蕴。很少谈论短篇小说作为一个文体的未来和可能。因为这似乎不是一个问题。小说就是讲故事,长篇小说讲长的故事,短篇小说讲短的故事。只要故事牛逼,语言超好,意蕴十足,这个短篇小说肯定有个好收成。只要作品写好了,王道就掌握在我手里。但越来越多的人说,短篇小说已经边缘化了,比诗歌的处境好不到哪里去。文学边缘化我已经听多了,听习惯了,突然被换了一个概念,有点莫名其妙和慌里慌张的,因为我正起劲地鼓捣短篇小说,雄心勃勃地奔创造经典而去。这好比,你正开足马力往前飞跑的时候,旁边却有人追着你喋喋不休地喊:你跑偏了,跑错方向了,后面没有谁跟你玩了。心里一凉,我仿佛就是走在一条日渐荒芜的苍茫无朋的小路上。因为短篇小说。
而确实是,在我开始鼓捣短篇小说之前,作为文学重要“主流文体”的短篇小说在急速走向“边缘”。普通读者不愿阅读,评论家不屑研究,出版商对短篇小说集敬而远之,评奖对短篇小说的轻蔑由来已久,作家在谈论短篇小说的时候常常问“你写长篇了吗?”,短篇小说莫名其妙地被孤立了,创作者和阅读者的心开始疏远,甚至互相抵触。这不得不让我纳闷:短篇小说究竟怎么了?短篇小说作为一种文体有问题吗?
我怀着疑虑重新审视古往今来的短篇小说,重新审视自己的创作,先是不断地否定,把短篇小说扔到地上用脚搓它,把它扔到垃圾箱里,就差往它身上吐口水了。但是我说服不了自己。我无法否定它。因为短篇小说作为一种文体从来就没有问题。短篇小说出身正统,正大光明。我不能枉杀忠良,不能与自己深爱的人一切两断。
短篇小说没有问题。问题出在读者身上,出在文学生态系统的紊乱和颓败上。短篇小说块头小,不容易引人注意,还容易被欺负,在长篇小说众声喧哗的时代,短篇小说人微言轻被迫保持缄默。文学乃至文化的、物质的生态系统挤压短篇小说这种文体的生存空间,正在成为短篇小说再现辉煌的制约。整个国家对文学的标高和刻度一再降低,对经典的渴望和热情不断消退。文学阅读群体一边急剧萎缩,一边宁愿读十部烂长篇(有些网络长篇小说动不动上百万字)也不愿意耐心地品读一篇优秀的短篇,他们甚至无从知晓一篇好短篇已经到达的文学高度。短篇小说成为畸形阅读选择的牺牲品,读者难辞其咎。问题也出在作家身上。尽管我们的作家已经创作出很多非常优秀的即使拿到世界文坛去比较也毫不逊色的短篇小说,而他们却显得不自信,充满了“没落”的焦虑和虚无,尤其是在影视面前,在物质利益面前,作家开始怀疑自己,怀疑短篇小说,逐渐失去了对短篇小说的自信,盲目崇拜长篇巨著,仿佛文学是以文字的多寡衡量一个作家的成就的。
短篇小说没有问题,因为长篇小说有的故事、人物、想象力、批判性、寓言性、现代性,短篇小说也有,而短篇小说所拥有的凝练犀利的语言、斑驳隽永的蕴味、势大力沉的撞击、瞬间内爆的效果,是长篇小说所没有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各有各的优势,相互不可替代,也相互不可能打败对方。以短篇小说扬名立万的经典作家并不见得比以长篇小说载入史册的杰出作家少。一百米冠军不必向马拉松冠军俯首称臣。它们分别代表着不同的道路和样式,但目的地是一样的,那就是抵达文学的最高处。
短篇小说没有问题,重要的是要恢复文体自信。短篇小说犹如匕首,锋利得让人胆寒。作为一种文体,短篇小说具有诸多的长处在此不必赘述。一个连短篇小说都写不好的民族,肯定不是文学上的强者。短篇小说不繁荣、不产生经典的时代,难道称得上文学盛世?现当代中国在世界文坛拿得出手的文学作品并不多,其中短篇小说应该占大多数。短篇小说作为一种文体,它是在不断变化,虽然比不上长篇小说的文体那样有惊世骇俗的创新,但海明威、福克纳、罗布—格里耶、纳博科夫、博尔赫斯、鲁迅、沈从文等不断推陈出新,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写实、荒诞、魔幻、黑色幽默等等,样式、风格越来越多样越来越迷人。短篇小说作为一种文体是有生命力的,具有无限的创造性和可塑性。我们一定要增强短篇小说的“自信”:
一是故事自信。故事本来是小说必不可少的元素,而且是最重要的元素。很多经典故事出自短篇小说,也因为故事经典成就了经典小说。但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曾经有一个问题被一再提出来:小说还要不要讲故事?这本来是一个伪问题,但说多了便成为一个真问题。作家开始变得优柔寡断甚至装腔作势。淡化故事后,短篇小说的处境越来越难。短篇小说不仅要讲故事,还必须尽最大努力把故事讲清楚、讲精彩。作为小说家,职责就是要讲好故事,讲好的故事。通过讲故事,把人生的百态、内心的丰富、人性的复杂、时代的变化表现出来,给我们的阅读带来审美震撼。
二是语言自信。短篇小说最能体现语言的精妙。短篇小说不容忍拙劣的叙述和粗陋罗嗦的语言。用短篇小说的语言写长篇只是摧残作家身心,而用长篇小说的语言写短篇会使小说死得很难看。我不是虚妄地认为短篇小说的语言比长篇高人一等,有文体上的优越感,而是说短篇小说的语言是纯粹凝练的语言,它能使我们的故事叙述得典雅、别致、俊逸、峭拔,有韵味,有尊严。虽然我们的文字不多,但却有足够的能量。虽然我们的叙述看似平静如水,但文字深处惊涛骇浪。在文字上,短篇小说不必要谦让,短篇小说的语言就是最纯粹、最干净、最接近诗歌的语言,是长篇小说难以兼有的。有人说短篇小说难写,难在无法像长篇那样藏拙,其实更主要的是难在语言。短篇小说的语言门槛很高,不是谁都可以抬脚进来的。因此,我们要有文体上的自觉,有对语言精雕细琢、千锤百炼的耐心,有为文学作出“语言贡献”的担当和底气。
三是经典自信。在漫长的文学史里,经典短篇小说的光芒能穿透时间的迷雾,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经典是最激动人心的冲锋号。作家是活在经典里的,甚至一辈子都为经典而活着。对已经掌握了一定叙述技巧和有文学底蕴的作家来说,短篇小说是可以写得完美无缺、无暇可击的,可以创造经典作品。如果我们能达成以下共识:写作不是为了获取庸俗的利益而是为经典文库添砖加瓦。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追求纯粹的写作呢?短篇小说为我们提供了创造经典的广阔空间,我们还在乎世俗的喧嚣?那些漠视短篇的人,甚至我们自己,或许还没有意识到,其实我们已经写出了短篇经典,就差文学史的发现和时间的印证了。
朱山坡,著名作家,代表作有《陪夜的女人》《灵魂课》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