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一起跳

2015-08-18 04:15王永寿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6期

王永寿

田秀云锁好大门,从台阶下来,十九点还差一刻。中秋刚过,日子就短多了,夜色已张开了轻柔的翅膀,缓缓扑了下来。没走几步,迎面匆匆走来一个人,见其走相,田秀云知道是夏彩兰,便招招手,说,去、去、去,扭几下。

夏彩兰头也没抬,步子没有放慢,边走边说,我没那股骚劲,侍弄庄稼身子都累得散了架,还有力气扭?声音越说越轻,似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

田秀云加快了脚步,根本没在意夏彩兰说些啥,也不在乎她说啥。

在一幢房子的拐角处,田秀云与一个人撞了一个正着,双方“啊”的一声,两人站稳,异口同声———是你?

田秀云右手拍拍衣服说,吕洪虎,咋这么风风火火,吓死人了。

吕洪虎嬉皮笑脸地说,知道是你,搂着打个滚也美死。

吕洪虎是田秀云的邻居,在城里做泥瓦匠。

田秀云站了几秒钟,情绪才稳定下来,扭头对吕洪虎说,跟我去扭几下。

吕洪虎说,在这儿滚几下差不多,晒场上人多眼杂。我这人,见了美女,就控制不住,再说,晒场上一扭好几个小时,能受得了?我天天在外出苦力,晚上回家时腿都软了,连爬到老婆身上取乐儿都费劲,还能扭那个。

田秀云边走边撂下一句,没正经的男人。

田秀云再穿过一条直巷走到头,右拐,往南,开始放慢了步子,怦怦直跳的心才缓和下来。黄昏一寸一寸铺到了她的脚底。

村南有个大晒场,是早年生产队的晒谷场。生产责任制后,队屋连晒场卖给了许顺昌老师。许老师把老队屋拆了,盖了新楼,大门口的电杆上,装了一盏灯,每晚亮到九、十点钟(雨天除外)。所以,村里爱凑热闹的人,晚饭后都坐到了许老师的大门前,女人谈家长里短,男人聊庄稼的长势、收成。小孩儿乐得在晒场上互相追逐。许老师则坐在大门口,摇头晃脑,旁若无人似的拉着二胡,音调抑扬顿挫。

田秀云刚从南方回来,那身时髦的打扮,说明她在南方混得不赖。她赶到了大晒场里来,不是耍嘴皮子,更不是听人家胡吹瞎侃,她是来传播城市“蹦嚓嚓”。

田秀云在乡亲们面前说了一大堆跳舞的好处,除了健身、美体,还能治关节炎、肩周炎、椎间盘突出、坐骨神经痛……还能和谐社会,城里人早上跳、晚上扭。

乡亲们不领情,有的边听边往后移,年纪大的干脆回家,连晒场也不待,妇女们个个皱眉、摇头。有说,咱女人跳起来,一对奶子跟着晃,多丢人。

还有的说,吃饱了没事干,跟神经病似的蹦起来,刚解决温饱,袋里有点碎银子,就趾高气扬,人家邻村不笑话咱村人才怪。

田秀云知道,万事开头难,任何新生事物,老百姓都有一个认识的过程,自己先跳起来,慢慢感化他们,全民健身运动,要不了多长时间,会全面铺展开来。

田秀云走进许老师的厅堂,拿出一条小凳子,把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放唱机放在凳子上,按了钮,优美的音乐响起来,她跟着音乐跳起来,动作、节奏,跟电视里的人扭的一个模样。男人眼珠子看凸了,啧啧不已,连声,乖乖。有的鼓掌。女人们见了,有说,这招式,咱一时半会儿学不了。

一个年轻妇女开起玩笑,跳出高潮来咋办?

刚才田秀云扭的是广场舞,一曲终了,没有一个跟着田秀云后面转。

音乐再次响起,许老师放下二胡,走到田秀云跟前,做了个请的动作,这让田秀云很意外,终于有人上场。田秀云也做了个礼貌性的动作回应,双方牵着手随着音乐旋律跳起慢四。许老师的动作有点生硬,看起来好长时间没有扭过,但大家还是看得好奇、兴奋。有个中年妇女自言自语,男女手牵手,跳多了不出事才怪,刚才田秀云一个人跳的叫什么来着?噢,广场舞,那中。有两个年轻少妇窃窃私议,这样搂着,眼睛瞅着,能不出事?有个年轻人听后说,那叫交谊舞,高尚着呢!现在城里的舞厅,没日没夜都跳这种舞,别往歪里想。

田秀云今年三十二岁,一米六八的个儿头,在村里的年轻女人当中,可算是鹤立鸡群。瞧她那身段,多苗条,可谓窈窕淑女,皮肤白净,看上去二十多岁的样子,椭圆形的脸,两道娥眉,黑白分明的慧眼,玉润端庄的鼻梁下,樱红半启的嘴唇,不笑也似笑,一笑似花儿一样迷人,齐腰的长发,一甩一摆的风姿,那是一种天然美、和谐美。

娶上这样的大美人,哪个男人不知足?然而,田秀云的男人却身在福中不知福,南下广东中山市搞木工装修。开头一两年,一年回来好几次,后来发达了,只往家里寄钱,电话一年比一年少。再后来,电话也没了,连过年也不回来。田秀云哭过,往家里寄钱有啥用?

据邻村一个跟她男人打工的透露,她男人外面有个相好,同居好几年了,还生了小孩儿。那女人身材比田秀云差多了,胖不说,又矮,笑起来那张大嘴巴跟老虎张口要吃人似的,还爱赌,她男人咋会看中那样的女人,真不可思议。

第六个年头,田秀云把女儿寄养在娘家,南下寻找丈夫。到了中山市,到处高楼大厦,她茫然若失,流下了一串串痛苦无助的眼泪。既然来了,大海捞针,也得捞一回。寻寻觅觅半个月,连丈夫的影子也没见着。丈夫搬了家,早已换了手机号码,装修的活儿,跟打游击战一样,今天这儿,明日又战略大转移。

她崩溃得几乎想跳楼,但想起女儿,想起年迈的父母,便打消了念头。

她决意边打工边寻找丈夫,她要看看,那个勾魂的狐狸精到底魅力极致到何种程度,使丈夫抛妻弃女?

田秀云在外一待就是三个多年头,饱尝了打工的艰辛。丈夫没找着,却让她找到了生活的真谛,学会了跳舞。自从跳舞后,她觉得生活多姿多彩,知道了啥才叫潇洒,生活原来还可以用舞蹈来点缀得更加绚丽多彩。

田秀云寻找丈夫,就像大海捞针,中山市街街巷巷、角角落落都寻遍,寻人启事电视播了,报纸登了,不见影子回来。她决意回乡,用跳舞忘却这段痛苦的婚姻。另一方面,也要让乡村人的生活有起色,让留守的老人、中青年妇女、儿童们也像城里人一样,活出质量来,让沉睡的乡村动起来,转起来,活跃起来。

田秀云是第四年秋末回村子的。那天阳光轻而薄,漫不轻心的样子,全然没有夏日灼人的那股子认真劲儿。田秀云回到村里的当天晚上,就把她的想法告诉了左邻右舍。左邻吕洪虎老婆说,每天洗衣做饭,喂猪带孩子,累得脚都抬不动,咋个跳?右舍的吕奶奶说,七十多岁了,腿不灵,腰又痛,动起来身子都要裂,痛得像要我的老命,七老八十,黄土都盖到头上来了,还乐个啥?

田秀云一连找了村里好几个人谈及此事,没有一个人表示赞许,说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才像傻瓜一样蹦着。城里人坐办公室,腿脚麻了,腰板子酸了,才装模作样,像个事儿似的有板有眼、不紧不慢地扭呀!蹦呀!乡下人用不着那玩意儿,看了就别扭。咱担子挑上肩,腿脚就灵便。锄头挖下去,身体能不健?

一天早上,田秀云在村口小溪里浣衣时,与夏彩兰、许敏、王玉环等人谈及跳舞之事,没有一个人答应。田秀云走远,夏彩兰说,没了男人,就那么难受?非要拉着大家一起出丑,让大家跟着她丢人现眼。在外三四年,就长了个发骚的本事。

田秀云对村里人不领她的情,有点不解,认为好心当作驴肝肺,还遭白眼。两千多人口的大村庄,对“舞”的认识竟那么浅薄。其实,早在远古的时候,人们就在空旷的野外架起木柴树枝燃烧,熊熊的篝火,围了不少的人在那里狂蹦。那时跳的,后来人们称之为迪斯科。20世纪80年代,广场舞在咱们国家盛行,近年来,大小城市的小区里,甚至有人在自家门前,几个人也在跳。咱乡下人,啥事就是落伍,外面都跳得如火如荼,这里还似见不得人的事儿。

田秀云回到家里,窝了一肚子的火。自己辞了高薪的工作,初衷只有一个,让留守的老人、中青年妇女与城里人一样,天天载歌载舞。乡村的物质生活提高了,精神文化应该同步提高。现在想来,自己实在太幼稚了,咱偏远山村农民的素质没跟上,尤其一把年纪的老农民,他们没有进过学堂,大多数都是苦水里泡大的,啥事依然封建得很。

看样子,这个愿望没辙了。但既然回来了,一个人也要舞起来,让他们看到舞蹈给生活带来的美感,一定要感化他们。一年不行,就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直至全村人认可,大家都舞起来。

田秀云真的一个人在村南许老师的大门口的大晒场上,每晚舞起来,舞得认真,舞得执着。看的人不多,只有几个中年妇女和小孩儿围着。偶尔许老师放下二胡,与田秀云扭上一曲,再没有其他人上场。

田秀云不信,乡亲们能守着单调、枯燥的生活,而不出来观赏与体验舞蹈,这是与美抗衡,不合乎情理。她给自己鼓劲,不能放松,坚持到底。

田秀云的执着,许老师看在眼里,他打心眼儿里佩服田秀云。她跳的舞,动作优雅,明快,像受过专业训练。更难能可贵的是,精神受到严重打击,却从来没有将不满表现出来。为传播艺术,宣传美学,自己生吞许多的不愉快。我应该为她做点什么?准确地说,像她一样,为繁荣农村文化事业,丰富人民的精神生活,尽一份力。与她一道,把舞在乡村传播开来,让农民的健身运动发展起来。

许老师是在田秀云跳了半个月之后,才与田秀云跳起来的。许老师边跳边对周围的人招招手,示意大家一起来。那天看的人特多,大家互相对视,没有人跨出半步。半晌,傻二蛋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胡乱扭了起来。

傻二蛋今年三十出头,脑子不好使,歪嘴,说话大家听不懂,爱傻笑,手喜欢比画,左嘴角常年挂着唾液,像糖丝似的一根透明细线吊在胸前晃动,晃着、晃着就断了。再笑,又从嘴角漏出一条丝线来。走起路来身体向前倾,让人瞧着捏一把汗,但很少跌倒过。

傻二蛋扭的动作极滑稽,比本山大叔还富有创意,让人捧腹大笑。傻二蛋觉得大家为他喝彩,歪嘴笑得更歪,流下一条比平时粗多了的唾液线在胸前晃悠。

看的人喜笑颜开,气氛上来了,有人吹口哨,有人冲二蛋喊,二蛋、二蛋,拉着田大美人一起扭。

傻二蛋笑得歪嘴蹙成一个小疙瘩,双眼似乎眯成一条线。二蛋没有朝田秀云扭过去,倒是田秀云扭过来,牵着二蛋的手,二蛋的脸倒恢复成原样,笑渐渐退去,很严肃地踩着脚步,但都乱了阵脚,毕竟是头一回,随田秀云摆布,像个木偶。这舞呀!不是那么好跳的,二蛋像在受罪似的,又似梦游者。

围观的人,看傻了眼,主要是想不到田秀云会主动拉着二蛋扭起来,有人轻声道,二蛋太幸福了,早知能牵美人手,我也敢去扭。

另一个人附和,现在去扭也不迟。

那人不吱声,也没挪步。

瘸子拐七跨出去了,摇到他们身后,胖乎乎的身子,像企鹅一样慢悠悠地动起来,看上去吃力得不得了,似船夫摇撸逆水而上,右脚半蹲,腰杆直挺,左脚往后伸直。他的动作独创,既不像舞姿,也不像练武,但双手挥动得像一桩事,够吸引眼球,比人家打哑语有看头。有人冲他喝彩。

虽然他们两个在村里不起眼,没有号召力,但他们比一般人有胆识。在田秀云最孤独,最失落的时候,给她点燃了希望,带来了信心。他们的舞,虽没有规则,缺乏美感,但他们能跨出,是自信,是支持。还有许老师,他在村里算个有分量的人,当过校长,会作诗,是个有学问的人,敢扭,说明乡村健身舞的发展是有希望的,只是时间问题。

散场的时候,田秀云竟然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二天上午,我在村里瞎溜,竟转悠到田秀云的家门口。她正在门口晾衣,招呼我进去坐坐,问我啥时回来的?

我说,前天,并且两个晚上都站在隐蔽处欣赏了你的舞姿,跳得够专业。

我一步一步登上台阶,随她进屋,她示意我坐下,边倒茶边叹气,说,跳得再棒,乡亲们不领情,认为我带坏了乡风,男女扭在一起,闲言碎语倒不少。

茶端到我眼前,人坐在我对面。

看样子她刚刚梳理完毕,显得很精神、秀气。我不敢正视她,因为她穿了一件低胸的休闲服。“好深的事业线”(乳沟深),露出白白的小半个馒头。我把头扭向她厅堂墙上的一幅画,装作欣赏画儿。

我的目光没有从画上收回,依然盯在墙上,说:新生事物的推广,总会有阻力。农民一直过着苦日子,要不是改革开放,哪有今天的衣食无忧?他们记着往日,高兴不起来,想跳,心里有顾忌。千百年来,农民有过这样的幸福生活吗?没有,从来没有!种田不用交钱粮,政府还有补贴。用农民兄弟的话说,不能高兴过头,悠着点儿,狂个啥?他们怎么想,随他们去,只要我们锲而不舍地舞起来,宣传到位,迟早会感化他们。今晚,我也跳。

田秀云高兴得连拍双手,笑靥如花。

我把目光从墙上收回,移向田秀云,问,你怎么想到在农村发展舞蹈呢?

她耸耸肩说,三年多的南下打工生活,看到人家广场、小区里每晚那么多人都在跳,很好看,触动很大,才每晚跟着人家后头扭。一扭,就扭上瘾来了,不仅扭出了好身材,还把小胃病扭得无影无踪。我以前一直睡不深,这舞呀!比安眠药管用,舞后倒床就睡,一觉到天亮。城里人真懂得享受。他们的生活质量的确比我们农村人高,城乡物质生活提高了,精神生活,城乡却千差万别。农民根本没有夜生活,吃了就倒床,多枯燥,所以,农村人的疾病越来越多,精神抑郁症、老年痴呆、高血糖、肥胖、关节炎、肩周炎……这些都是缺乏锻炼造成的。但咱农民总觉得跳舞很别扭,没人愿意扭。

我呷一口茶,叹了一声气,说,这是观念问题。一直以来,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贫困,社会地位低,皱巴巴的脸儿就没开朗过,说明他们活着不易,进城又遭城里人歧视,被称作乡巴佬、土包子……虽然城乡差别在缩小,但农民兄弟的心里依然底气不足,露脸儿的事放不开手脚,跟过去丑媳妇怕见公婆一样。我们年轻人有知识,见过世面,大胆扭起来,用优美的舞姿感化他们,展示我们的美好生活。

田秀云听了我的话,那张粉嫩的脸,艳若桃花。她像遇到了知音,灿若明水的眼睛笑成了波光潋滟,碎金点点,两条黑眉也游蛇般挑起落下,脸上洇出了阔阔的一团笑。在外多年,她在我的脑子里没有印象。这次回来,听到她的一些遭遇,今日见面交谈,让我刮目相看。她除了气质不凡、思想前卫、胸怀宽广外,还有一点,意志特坚强。换成谁,还能扭得起,不知消沉得啥样了。咱村有她,是百姓之幸,总有一天,大家会接受她的好意,谁会拒绝健康与幸福呢?

离开的时候,她送了我一小程,道别时,甜而脆的声音像天簌之音入耳,纤细的玉手频频轻摇,完全不像初嫁入村之时,皮肤黑黝,不善言辞。眼前的她,倒有几分影视明星的气质。我的眼有点不听话,目光在她嫩白柔美的脸蛋上巡回得不想移开。她的目光与我的目光触及随即游离开,我的目光才有点不知趣地收回,心微微颤了几下,内心嘀咕,她奶奶的,以前咋没发现她竟长得如此标致养眼,娇若春花,媚若无骨。我挤出一丝笑意,嘴似乎没动,右手举得像抬不起,朝她轻轻摇了摇。回转身,脑子里倒回她刚才的音容笑貌和举手投足的得体美感。

晚上,我约了几个铁哥们儿前往村南晒场。一路上,铁哥们儿边走边说我神经有问题,咋想跟一个弃妇扭在一块,是不是被她的姿色迷住?我说,腰酸背痛,坐也不是,躺着难受,扭扭有可能会缓解。这种辩解,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哥们儿说,不用跟我扯这个,你自己喜欢,我们支持。况且田秀云这次回来,风姿迷人,你能跟她扭得难舍难分,最好不过,咱村里就有话题嚼了。

我笑着将拳头擂向他们当中的一个,说,给我好好扭,那就是支持,能带动全村人都跳起来,我请你们进城到最好的酒店,一醉方休。

几个人乐得一蹦老高,右手举得高高的,伸出中指和食指大喊:耶———

说真的,三十三岁的我,依然孑然一身,在她身边转,会被人误解。农村人爱嚼闲话,见风就是雨,男女稍一亲近,就会被人指指点点。但作为文化人,我不支持她,显然说不过去。连我都不跳,老爷爷、老奶奶们更是避而远之。全民健身运动,已从城市蔓延到乡村。咱村,田秀云带了个头,是件大好事,不付费的舞蹈老师哪儿请?应该感谢她才对,要不了几年,周围的村民都扭起来,我们先行,不就体现了咱村有远见?

我们走到村南晒场,田秀云已翩翩起舞。身后的傻二蛋、拐七瞧着田秀云的动作而扭,虽有点迟缓、生硬,但一副认真的样子,足以证明他们有学下去的决心。我在他们三个人身后熟练地扭起来,这是简单的广场舞,以前在外跳过。

几个铁哥们儿没有跨进,脸色没有先前路上那股兴奋样,看着我们扭,眼神倒挺投入。我边扭边朝他们招手,他们摇了摇头。

扭到八点半,手机响了,我停下来,一看号码,是父亲打来的。按了接听键,就听到父亲严厉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我说,跳舞。

父亲的声音像响雷,出口都是脏话,不像训斥儿子,倒像跟别人吵架似的。

父亲的火气真的不小。已六十多岁的父亲,性格还跟当年一样,暴躁易怒。

哪个给我父亲告发我?不就跳个舞吗?又不是跟她上床,火个啥?

关了手机,田秀云扭过来,冲我笑笑,红润的脸儿,越发美丽,满脸冒汗,那身白衬衫,贴着身子,一对高耸的奶子特显眼,极性感。

我有点惊慌的样子,对她说,家里打电话来说有要事,不好意思,先回去了。

她笑着点头。

快国庆节了,夜还是那么燥热,风死到哪儿去了?我满身是汗往家赶。

回到家里,父亲坐在厅堂抽闷烟,脸相很凶,整个厅堂烟雾弥漫,见我进门,烟枪往桌子一撂,说,一个愣头青(指没结婚的男人),跟一个跑了男人的女人扭个啥?那女人就像寡妇,不怕人家嚼闲话,被她抖得心痒了不是?

我的脸沉了下来,心儿有点难过,想不到父亲还是那么封建。我声音低低地说,爸,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是冲她而扭,我是为舞蹈在咱村的传播而跳。爸,跳舞有助于健康,你老应该学着动几下,对关节、肠胃、高血糖……都有好处。

父亲剜我一眼说,照你这么说,跳了舞,百病无,那医院里躺着那么多的病人,都拉他们起来发疯。活到六十多岁,还没见过农村人出这洋相。她是咱村的活宝,被人嚼,让人笑,给我听好了,离她远一点儿。

我不知怎样才能说服我的老父亲能让我去跳。如果我就此停下,那么,村里其他后生、长辈,更不会参与其中。我一定要跳下去,不是因为田秀云吸引我,而是因为田秀云说得对,发展乡村文化生活,势在必行。广场舞,文化生活的一部分,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老父亲,我怎样才能说服你?怎样才能让你明白过来?爸啊!生活提高了,乡村人除了拜佛,跳舞也应该是正儿八经的事。

在我一筹莫展之时,夏彩兰匆匆赶到我家。我心生疑惑:平常与我家素无来往,这么晚了,她有啥事?她在我家大门口大着嗓门大喊:顺来叔、顺来叔!

父亲愕然,没有及时回应。几秒钟光景,父亲像顺过气来,应着:进来、进来!

她坐下,目光在厅里瞧了个遍,头偏向我父亲说,婶呢?

父亲又呆了一下,说,早去睡了,看不懂电视,烟也不会吸,干坐着发愣,不如躺着,养养神,有啥子事?跟我讲就是。

夏彩兰显得有些为难的样子,微微摇头,又轻叹。

父亲一脸狐疑地盯着夏彩兰说,跟我讲就是。

夏彩兰才吞吞吐吐地说,想给鸿飞介绍个对象。我娘家哥哥的女儿,在县城二小教书。

父亲一怔,眼珠很快转动了一下,倏地从凳子上站起,那副好嗓子叫开了,孩子他娘、孩子他娘,快起来,快起来,来贵客啦!出来泡茶!

里屋很快回应,哦,哦,来了,来了!

母亲进入厅堂,见是夏彩兰,连声说,稀客、稀客!

母亲很麻利地左手从茶几上取杯,右手提热水瓶倒水,茶放到夏彩兰跟前,又快步进里间找点心。小片刻,抱出一大把塑料袋,伸手在每个袋里抓出一把,放到点心盒里。

在我们家乡,媒人是上等客,怠慢不得。

母亲招呼夏彩兰,吃、吃、吃。

父母在夏彩兰一左一右坐着,两张老脸的笑,像定格似的,持续着,两双眼睛盯着夏彩兰的嘴巴子,生怕她的嘴被封,好事出不了嘴。

夏彩兰双手使劲撕一块有塑料皮的饼干,脸儿扭曲得有些吓人,双手动了好长时间,才听到嘶嘶声。现在人烦不烦,每块饼干都过塑,吃时多费事。夏彩兰的脸总算平静下来,右手大拇指与中指捏着饼干,送进嘴里,听到嘎嘣一声,咬了一大半,嚼起来。

父母双眼随着她嘴的嚼动,两人的头有节奏地微点着,好像认为她的吃相蛮不错。

夏彩兰吞下去的时候,脖子像鹅颈一样伸了一下,然后呷一口茶,又将另半块送进嘴里,拍拍手,嘴动得有节奏,脸荡起笑意,说明味道不错,这是从味蕾上反馈出来的信息。

父母嘘出一口气,那意思是终于等到她开口了。

夏彩兰左右瞧瞧说,我侄女今年27岁,长得够靓丽。以前眼光高,看了倒不少,嫌这个矮,那个瘦,才拖到这个年龄。

母亲接口,跟我飞儿一个情况,要不是嫌这个、嫌那个,我早抱孙子了。他的事,我都愁白了头。他倒好,天天开心得不得了,还说早、早、早。现在的年轻人,就知道自己享福,哪管做父母的心情呢?

母亲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气,叹出了做父母的无奈,是叹给夏彩兰和我听的。

我不想听她们婆婆妈妈没完没了地扯,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夏彩兰赶到我家,穿得很光鲜,白袜,红皮鞋,戴条项链,拎个小坤包,跟自己相亲似的。

我正在刷牙。

她一进来,就跟我母亲聊得眉飞色舞。真是个媒婆的料,把老人家逗得直乐。

我吃完早饭,放下碗筷,夏彩兰右手一挥,显得很开心,倒像约我出去幽会,说,咱进城。我很不情愿,都什么年代了,还媒人带着去见面,人家猜我这人能好到哪儿?

母亲却乐开了花,好像就有媳妇带回似的,吩咐我到了那里嘴要甜,话不宜多,大话少讲。母亲把我当成七八岁的小孩儿,又仔仔细细端详我一番,替我捋捋头发,拽拽衣服,拍拍后背。见我皮鞋上有一滴泥,母亲找来抹布使劲揩了揩。

动身的时候,母亲又交代我不能刻薄,要带足钱,要多买些东西。

摩托车行至半路,手机响了一下,信息来了。掏出打开,是田秀云发来的,内容很简单:鸿飞,谢谢你昨晚的参与。

我的脑海里随即浮现她娇媚的神态,足足呆了半分钟。坐在后面的夏彩兰说,咋不走了?

我才“哦”的一声,回过神来,油门加大,车飞也似的往前冲。

到了夏彩兰哥哥家里,见了她侄女,我就是来不了感觉。或许,田秀云烙进我脑子太深。田秀云虽已嫁过人,三十出头,生过了孩子,但她天生丽质,不管怎么看,就是迷人。身子又高挑,周围能有几个一米六八高的个儿头?即使有田秀云的个儿头,哪有田秀云的气质?

回来,夏彩兰在我母亲面前狠狠告了我一状,说去的时候还好,到了她哥家,两人一碰面,说我像中了邪似的,人蔫了不说,还老赶茅厕,手捂肚子,没有一点形象,人家问这答那,哪像个文化人?害得她挨了侄女的一顿数落。

母亲气得指着我的鼻子,骂开了,记者,屁个记者,毛丫头都应付不了,不知在外咋个混的……

我任母亲劈头盖脸地指责,田秀云在我心里掀起的涟漪,我看哪个女孩都不顺眼,来不了感觉。说句实话,坐在那儿,眼前老掠过田秀云的影子,人家问这,我答那。怪?这娘们儿,我回来才见过几回,心里就搁着她,老惦念着,难道人真有缘分?

我不能把心里这个秘密告诉父母,不然,父母会跳起来大骂,说不定连田秀云一块遭殃。我向父母瞎诌一番,说到了那儿,肚子痛得厉害,根本发挥不了我记者的天赋。

母亲半信半疑,不断叹气,觉得可惜,我总算躲过此劫。

我从江苏回来,肚子拉稀就一直不见好,并且越来越严重,看了不少医生,去不了根,成了顽疾。医生劝我多运动,吃饭尽量不要过快,慢慢咀嚼,不要老着凉,睡眠要充足,少喝酒,不吸烟,运动最主要。我想起田秀云的话,她跳舞,把胃病跳好了。我眼睛一亮,对,跳舞。随即心又一沉,老父亲不肯扭,说丢人现眼,做通父亲的思想工作,不是件易事,可以拿医嘱压他,他准信。

果然,我跟父亲谈我的消化不良病,老拉稀,啥药都不见效。医生劝我多运动,最好睡前跳两个小时的舞,会有缓解,或许能起到奇效。

父亲半信半疑地说,哪有治不了的拉稀?

我对父亲说,我这种属特殊一例,即使吃药,有止住的可能;药一停,又拉稀。怪就怪在,一天不多拉,就三四次,不是太稀,但也成不了香焦的形状。药物治标不治本,吃多了反而会引起其他毛病,是药三分毒。

父亲自言自语,有那么怪,一个拉稀,能有药堵不了的?运动倒管用,让人费解,那还不好说,去挖地,去挑粪。

父亲嘀咕完,摇了摇头,那意思,儿子不是干粗活的料。

父亲嘘出一口气,说,怪病,怪、怪、怪……

父亲越说越轻,最后没了声音。起身找烟枪,脚步显得有些沉重,或许边走边思考,该不该让我去跳舞。在厅边的小茶几上找到了烟枪,又折回大桌,坐下,打开烟盒,取出烟丝,揉成一小团儿,比蚕头小点儿,压进烟枪眼里,吧嗒、吧嗒吸起来,大厅烟雾缭绕。

父亲吹出烟灰头,语气低沉地说,那你晚上去扭吧!注意分寸,免得人家道咱家的闲话。

一个月后,我扭得很开心,病也有所缓解,一天拉个二三次。我辞去了江苏某市经济导报的记者工作,没有人知道我辞职的原因。

记者这差事,不是那么好做的。尽道好话,不是我的脾气;伸张正义,自己会吃亏。我曾因报道一个事实,差点儿命都没了。一个镇上的某家小型食品厂,添加剂与防腐剂过量,质检员收了红包,就让食品顺利出厂。后来那质检员在一次酒醉后道出此事,刚好被我在场听到。我义愤填膺,连夜赶稿刊出。事情一曝光,那还了得,相关部门一窝蜂赶去追查,厂家自然倒霉,人家自然怪罪到我头上,就请黑道上的人修理我。幸而那天我不在住处,不然小命就没了。待我回来,只见门撬窗砸,屋内一片狼藉,小桌上丢了一张字条:非砍去你这小子双手不可!

我吃了一吓,这才逃回老家。

跳了一个多月的舞,田秀云跳进了我的心里,她就是有个性,有魅力,敢担当,有作为。我还真没见过能让我如此心动的女人。

我决定,收获了爱情,再去经营事业。

我没有把心迹外露,以免遭人非议。我跳舞,真是冲着田秀云而去。不然,一个人在自家门前都可以扭。回来第一眼瞧着她,我的眼睛豁然一亮,东方的维纳斯!我的脑子冒出:“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33年真没白等,夏彩兰想坏我的好事,哼!找她侄女那样的女人,江苏多得是,咱家乡也不少,我就要寻个有个性,很独特的那种,终于让我遇着。夏彩兰想半道拦截,耍笔杆子的人能那么容易糊弄,你再巧的舌儿,糊弄不了我。找对象,见面来不了电,不勉强,不是凑双。在别人眼里,人民教师至高无上,我一个小记者,傲个啥?可我有权选择。幸而身体不适蒙过关,要不,真拒绝人家,人家气上来,还说看不上我哩!我妈起初一听,教书的,乐得合不拢嘴,我回来说黄了,我妈叹了不少的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大未成家,娘牵挂啊!父母为我的婚事,没少操心。

田秀云这样的大美人,美中不足,就是二婚,我倒没什么,二老封建得很,儿是青头郎(未婚),再没用,也要找个头婚,哪怕姑娘丑一点儿,都无所谓。

这一回,我可要让二老失望了,非田秀云不娶,就算她拒绝,我也要想办法,让她就范。干别的事我没本事,追喜欢的女人,有的是办法。爸妈,儿对不住啦!儿就是喜欢她,儿开始出招。

我劝说了六个铁哥们儿扭起来,事实上他们都不情愿,算是给足我面子,六个帅哥一曲迪斯科,令在场的人欢呼雀跃。又劝说了几个中老年妇女,她们家曾经被人欺,受冤差点坐大牢,是我替她们私访、暗查,弄清了事实,经她们洗了冤。我出面求她们跳个舞,不是赶她们上刀山、下火海,能不领个情?

十多个人在晒场上蹦起来有点样子。扭的人多,看的人也多,天天扭,就习以为常,不觉得别扭了。这些跳的人,又劝其他人,队伍越来越大,两个月后,已发展到一百多个人,连我父母这么封建的人也扭起来了。我妈说,多亏小子劝说,腿不抽筋了,腰不酸痛了。还夸田秀云为村里老小爷们干了一件大好事。

每天天一黑,村南的大晒场就歌声嘹亮,村里还真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大家很自觉,晚饭后就往那儿奔。

田秀云将这么多人分成两组,即青年组与中老年组。青年组跳交谊舞、迪斯科;中老年组暂时跳“回春医疗保健操66节”。她教中老年组跳,我教青年组跳。

她站在两组的前头,像个体育老师,随着音乐的响起,她的声音脆而亮,跟我一起跳一、二、三……

这舞呀!不仅健身还能化解邻里矛盾。原来邻里有点小摩擦,现在扭一块,跳呀、笑呀,玩笑一开,小别扭就不往心里头去。大家其乐融融,亲如一家,谁有个难处,大家互帮。

我把田秀云舞队拉起来,田秀云的确感激我,问我有啥要求,尽管开口,绝无二话。要是喜欢吃啥,她做东。

我这个人,最爱面子,就是有要求,也开不了口。她田秀云叫我提,我能说喜欢她?这话,打死我也开不了口。我喜欢的,不直露,绕个弯子,让对方悟,悟到自然明白。田秀云结过婚,不宜直接表白,不然她会认为我戏弄她。就像我给她找舞伴,一开始,让她自个儿吃点苦头,吃了苦头,磨破嘴皮,也没人听她的,在她感到有动摇的时候,我出手,而且轻而易举把她想要的人找来,让她悟到,我这人有能耐,在她心里有一席之地,将来表白时,不遭她那么讨厌。

在我们家乡,未婚年轻人找二婚,人家会取笑,除非家里极穷,自己又有缺陷。依我的自身优势,不找个有工作的,也要配个开店的,四乡八坞谁不知道我吕鸿飞的大名。路见不平一声吼,非出手不可,人称我侠义记者,用我们文化人的话说,铁肩担道义,有时代的责任感。

我不想过早向田秀云表白,我要观察清楚,她的情感走向,有谁在追她?谁与她最亲密,她与谁黏在一起。我出手,有几成把握,都要像产品投入市场前,摸清市场行情,制订出一套营销方案,打有把握的仗。

目前,不管谁在追她,深度如何,我都要试一试,看她对我有没有那回事。要是她的目标锁定了,心里根本没有我,那么,我就要充分发挥才智,就像大战在即,非得说服最高指挥官改变原计划不可。不然,我将狂轰乱炸,直至她投降,乖乖地对我嗲声嗲气说,你真坏,服了你。现在不是出手的时候,慢慢吊她的胃口,人家也在窥探之中,这样的大美人,一步到位,傻瓜才会这么做,也不可能有那么容易。女人最爱装,大家向她示好,臭架子十足。谈恋爱,要有耐力,像钓鱼,钓的过程中,等待,耐心地等待,见咬钩,偷着乐,鱼再咬,拉!见鱼上钩后横冲直撞样子,那个乐的劲儿,远远超出一碗鱼端上桌下筷的感觉。这样的美人,我要看看,除了我倾慕,还有谁在费尽心机,编织情网。多人竞争,才有意思,我要先做一只猫,在洞口窥探,伺机出手。竞争,体现实力、智慧。情场如战场,大家竞争起来才有意思,让她面对众多的求爱者,看她的思维定位,是找真爱,还是追求物质享受。

我一直在观察村里那些没老婆的大男人,注意他们对田秀云的眼神,说话的语气。还真让我捕捉到蛛丝马迹,有三个人在展开强攻势,已经明朗化。

一个是包工头吕有华,一个是泥瓦匠吕洪虎,还有一个是拐七叔。

三个人的基本情况是:吕有华年纪不大,才四十三岁,经济实力相当雄厚,城里乡下都有小洋楼,老婆已死两年。吕洪虎三十九岁,三个月前,老婆进城到酒店里打杂,半个月后就被厨师拐跑了。他有个特别优势,与田秀云隔壁。还有一个拐七,我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年纪一大把,好像五十六七岁,胖墩墩的像个大冬瓜,右腿残疾,靠在城里补鞋为生。要说有希望,当属吕洪虎。但婚姻这个事,谁也说不清。有句老古话:萝卜白菜,各人所爱。谁知道田秀云咋想的。从他们三个人在田秀云面前的表现看,拐七最活跃,也算拐七能让她花容大开。但拐七再大的能耐,相信田秀云不会心动。

吕有华也不可能。大老板都是家外有家,田秀云吃过一次亏,绝不会对有钱人再上心。她在外打工,目睹过城里人离婚,多半是因为男人发达了,在外寻花问柳。

最有把握,成功概率最大的,当属吕洪虎。他五大三粗,精神好得很。以往有老婆,还常钻进美容院找小姐。现在老婆跟人跑了,田秀云又是他隔壁,哪个晚上起横心,溜进去得手,那、那……想到这儿,我的心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这个天杀的,才真正是我的情敌。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呀?虽然四个人当中,年龄我最小,条件我最优,但我出手最为难,我找二婚,别人会戳我的脊梁骨,我父母能同意吗?村里人咋看我?说不定田秀云也不会答应,这事要是闹出来,人家绝对骂她勾引我。

为了梦中的情人,我要冲破世俗观念,大胆出击,勇于担当,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什么时代了,别人嚼就嚼吧!结过婚的女人咋啦!不少耳朵,不缺鼻子,心已定,向幸福出发。

辞职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同时收到两份“特快邮件”。打开读罢,才知是江苏一家商报和常州市一个外资塑管公司要聘我,条件很优厚。

在江苏奔波十多年,跳了几次槽,认识了不少人。当然,从给一位厅级干部做过家教之后,我就成了抢手货,原因很简单,那位领导出过一次面,替我在招聘会上向用人单位极力推荐,人家以为我跟那位领导是亲戚关系,用人单位就拍起马屁来,重用我,让我就业沾了不少光。事实上,我只给那位领导的公子辅导了两个半月,公子就考上了“上海交大”,他们家把功劳全记到我头上,辅导费涨一倍,还与我扯上亲戚关系,领导夫人直喊我小弟,非要我叫领导为姐夫。挺别扭的,喊了一次,喊得我面红耳赤,心跳个不停。假的就是假的,心虚着呢。假姐夫挺关心我,回来不到两个月,就打了六七个电话给我,非要我回江苏发展。他说在江苏他能罩着,回江西,他就爱莫能助。当然,我的整体实力说得过去,双学位,名牌校,文学作品已发三百多篇,得过国家级大刊大奖两次。

我是真有点被“田美女”迷住了,哪个请我也不心动。两份函丢在一边,就业机会有的是,这“田美女”一旦被别人搞定,我肠子不悔青才怪。不能离开,一旦离开,三个对手饿狼似扑上,那就是哭也没用,我要出手,“田美女”非我莫属,我要行动──

那一夜,我想了很多,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咚、咚、咚,很轻的敲门声,片刻,又重重的:嘭、嘭、嘭……

刚躺下,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不可能是父母回来,父母会喊我的名字。我看了一下手机,十点三刻,拉亮灯,脚伸到床下找鞋。

今天父母都不在家,去大舅舅那儿串门,说了吃过中饭就回来。难道与大舅瞎扯过头,才这么晚回来?那也用不着这么重重敲门,不可能是父母。

我正纳闷,又重重地揪心地响了四下。我有点生气地说,我耳不聋,匪兵呀,急个啥?

匆匆赶往厅堂,打开门,我愕然,想不到是拐七叔。把他迎进屋,示意他坐下,找茶杯给他倒开水,茶移到他跟前,我说,拐七叔是稀客,这么晚了,急急赶来,想必有要事。

拐七笑了,笑得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原以为他在城里惹事,或者别人欺负他,向我诉苦,求我帮忙。他双手使劲互搓,像搓洗这双肮脏之手。

我说,拐七叔,天不冷,手又不脏,搓个啥?

拐七的笑稍有点收住,双手相握,放在右大腿上,但身子与头慢慢地扭动起来,好像后背极痒似的。

瞧他那副模样,我的大脑在思忖,能有啥事不好开口?想借钱?不可能,一个人生活,有手艺,饿不死,日子还滋润着呢!求我写东西?也不可能,没与人发生纠纷,又无人欺负他,政府给他办了低保,那是个啥名堂唷!我陷入了沉思。

拐七喊我一声,鸿飞,呆个啥?

我回过神来,问,拐七叔,凭你刚才急而又重重的敲门声,绝对有要事。可你找错地方了,解决问题,找村长;想找酒友喝两盅,我滴酒不沾。哪门子事?亮个底,说了好让我睡觉。

拐七依旧扭扭捏捏,那把旧竹椅,被他坐得吱嘎吱嘎响,像压得难受发出的呻吟。

他叹了一口气,头慢慢低下,低在胸口,摇了摇,话结果没有脱口。

我睖了他一眼说,你以前不是这样婆婆妈妈的,今儿个吃错药了,变了性,像个娘儿们。

拐七才坐正身子,抬起头,双手轻轻对拍了几下,瞧瞧我自笑起来,笑过之后,轻声说,鸿飞。又打住,轻轻啧了一声。

真不像个爷们儿。

我火了,说,吞吞吐吐,老半天放不出个屁,不知你咋跟人家做生意的?

拐七没有因为我的生气而改变,脸露怯意,鬼样的身子缩着,目光左右瞧瞧,手像孙猴子一样动着,朝我招招,意思叫我凑近。

我有点不耐烦地说,大半夜了,就我们两个,谁有这么长的耳朵伸过来,用不着神神秘秘的。

拐七咳了两声,似壮胆,双眼还是禁不住左瞧右瞄,眼里浮起一层幽怨,片刻,又涌出一股蜜意柔情,满脸荡起笑,笑得眼儿眯成一条缝儿,说,我爱上一个人了,折磨得自个儿要疯了。

我说,向她表露不就得了。

他摇摇头,脸上的笑容退去,转成了苦瓜脸,叹了一口气说,见了她,啥话也沉到肚底,涌不上来。

我说,平时你挺会说的,与女人论价嗓子响得很,见了漂亮的女人声音柔得跟太监似的,还打情骂俏。

拐七摇了摇头说,是哩!哪个女人我怕过?顺眼的,还敢拧一把大腿,拍一下屁股。可我在她面前,我连眼睛也不敢瞧她,心跳得厉害,厉害着呢!

我被他逗笑了,到底哪个女人,有这么牛,让咱的拐七叔胆怯。

拐七睨我一眼说,大记者,这女人不是牛,是美得让人心醉。我可以为她去死!瞧一眼,透心地舒服,那心儿起码甜透一整天哩!不知咋的,我这脑瓜瓜,除了睡觉,睁开眼,就惦记着她,好像在我眼前老晃着。我努力过,叫自己忘却她,做不到,反而想得更凶,都快发疯了,才来请教于你,如何出击?活到五十多岁,头一回追女人。

我扑哧笑出声来,说,拐七叔,你真找错人了。谈恋爱,找我指点迷津,要是我能懂这个章法,还能熬到三十三岁,光棍一条?这婚,谁不想结?

拐七被我一说,呆了,双目直勾勾,嘴巴张得老大合不拢,片刻,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儿,正要离开,被我一把拽住。

我说,你老在哪儿发现了仙女,哪天带我去开开眼界。

拐七收回目光,嗯了一声,又搓起双手来,说,其实这女人你每天都见着,女人也常念叨着你是个大才子,能耐大,有组织能力、凝聚力,三言两语定乾坤。不过,这女人你要不了,结过婚。

乖乖,绕来绕去老半天,原来道的是田秀云。难怪跳舞的时候,他那贼溜溜的眼神,眼珠子都凸了,蹦起来不要命,是癞蛤蟆蹿起来想吃天鹅肉了。

我很不屑地对他说,拐七叔,你死了这条心吧!你说你年岁过了一巴掌,出五奔六了,不说是土埋脖子,也埋到大半截腰了。你拿镜子照照,看看自己是个啥东西?猪不啃狗不睬的烂南瓜一个。咱村老光棍与死了老婆的,加在一块,起码一个班,哪个输过你?个个不是大老板,就是有手艺。田秀云能看中你,除非她神经错乱。

我又补充,神经错乱也不可能。歪瓜裂枣,蔫不拉叽的人,不自量力。

拐七的脖子硬起来,霍地从椅子里站起,踉踉跄跄,满脸的皱纹在收拢,目光咄咄逼人,好像我是他的情敌。几秒钟后,他目光散淡了,说,本想来求你出个好主意,想不到你一盆冷水。告诉你,田秀云我追定了。

拐七摇摇摆摆出了门。

拐七走后,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看样子,这场情战很残酷,我不可小视。

一天,我路过村口小溪边,正碰着吕奶奶与几个妇女,他们边洗衣边嘀咕。吕奶奶说话的时候,停下搓衣的双手,比比画画。那神色,很诡异,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每说一句,吕奶奶都要左右瞧瞧,嘴动得极起劲,眼珠翻得怪吓人,声音却轻得似乎耳语。我离她们几步之遥,就是听不清,不知她们嘀咕个啥。作为一个写作人,深入生活,倾听百姓生活中的喜怒哀乐,那才算是找到了真正的写作素材。

我一步一步移近她们,吕奶奶见了我,没有停嘴。我蹲下,其他几个妇女朝我点了点头,分明允许我听听。吕奶奶的目光再次扫了我一下,移开后继续她的故事……

原来,昨晚有人敲田秀云的门,敲了足足半个多时辰,边敲边哀求田秀云开门。田秀云灯没亮,门也没开。

吕奶奶说,她轻手轻脚把自家的大门启开一道指头宽的小缝儿,天忒黑,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影子够长,不知男人是谁。这男人,挺能喊的,口口声声爱、爱、爱。唉!做寡妇也难,依了男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开门,双方都不好受。那叫声,带着情,带着爱。你说,田秀云六七年没碰过男人,半夜男人这样狂嚷,那欲望能不唤醒,能不受煎熬?恐怕在床上打滚啰!自慰啰!难受得呻吟啰!咱们都是女人,有男人无所谓;没有了,就不一样,不一样啊!男人就是个怪物,那根破枪杆,就喜欢闹事,半夜三更,让人不得安宁。

听了吕奶奶与那几个妇女的一番话,我的心直往下沉,到底谁在半夜敲田秀云的门呢?黑影够长,吕洪虎个儿高,吕有华也不矮。吕有华不可能,大老板不会这样没修养,老板用的是经济手段,一切麻烦都用钱来摆平,要是田秀云贪财,那她就成了吕有华的瓮中之物。

据村里人透露,田秀云这女人与其他女人不一样,对钱看得不那么重,而且她又不缺钱花。当年她男人南下打拼头几年,一年除了在外的开销,往家就寄二三十万,一年比一年寄得多,连续寄了四五年才中断。她与女儿花不了多少,现在又做手工活,一个月也能挣个千儿八百的。这个黑影,绝对是吕洪虎,这小子张口闭口就是女人。没有女人,简直活不下去,老婆又刚刚被人拐跑,现在像个断奶的孩子,能受得了?

我为田秀云担心,哪天这小子失控,破门而入,让这小子得逞了,岂不是让我欲哭无泪?但我现在又不宜向田秀云透露,在没有建立感情的情况下,一切的表白都是多余的,反而会令她厌恶。感情需要慢慢建立。有了好感,在一块就有道不完的话,那时火候到了,双方就会产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情愫。越来越觉得放不下对方之时,偶尔双方一个眼神,都会达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恋人之间就是这么怪。

唉!就让他们一个个都露招、折腾,我暂且只需观其态势,然后再出手。我就不信,走南闯北打拼十几年,情场也过过招,较量了不少情种,斗起来谁怕谁?虽然闹腾得没拿到证,但卿卿我我起码三五个,也算个情场老手吧!

吕洪虎算个莽汉。有修养、有情调的女人,绝不会爱上一个粗鲁的男人。女人当然喜欢有情调又幽默的男人,两情相悦,那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情。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一心一意地壮大她的舞队,赢得她的好感,让她的心倾向于我。那些家伙凑得再近,马屁拍得再到位,也不能把她的心结给解了。田秀云的心结,就是找不到扭舞的人。以我的面子,找些人跳舞绝对没问题。家乡第一个大学生,考上那年,全村人一个劲儿地夸我有出息。大家心目中对我的感觉不错,做记者的日子里,替村里人解决了不少实际问题。

想不到追一个女人,要费不少心思,动的脑比写文章多得多。难怪有人念叨,情场如战场啊!

那晚跳舞回来,正伏案写作,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一个铁哥们的。哥们儿吞吞吐吐。在我再三追问下,他才说,鸿飞,今天我见到田秀云与吕有华走在一块,挺黏乎。我跟踪了一段路,因为朋友来电催我去办事,我才离开。

我的大脑“嗡”的一下,人就呆了。自言自语,完了,完了。手机那头的哥们儿说,鸿飞,什么完了完了?我没心思回答他,关了机,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好久,也没能压住心里的慌乱。

她,原来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我牙齿咬得咯咯响,狠狠一拳砸向桌子,手生生地痛。可话又说回来,我从没向她表白呀!她有选择的权利,她爱跟谁就跟谁。但我每当与她的目光相遇,那一道一道的秋波,一直温暖着我的心际。与她的眼睛对话,我无法拒绝她发自肺腑的真诚的牵引,那目光是最明亮的语言,就是她的那种眼神,把我爱的欲火撩拨起来。难道、难道她也逃脱不了金钱的诱惑?

窗外正落雨,雨线斜斜,雨下得不大。风倒刮得挺猛,吹得窗子咣当咣当地响。插销坏了,响得有点儿烦人。合上书,撑一把伞,在村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风裹挟着雨,雨飘在身上,有点儿冷。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大部分人家的门关着,有电视的声音飘出。

走着,走着,我的思绪游弋在昨晚的景致里。昨晚大家来晒谷场之前,我与田秀云跳了一曲“慢四”。我感觉她对我与以前判若两人。当初与她跳舞,眸子里含情脉脉,眼神甚至带有挑逗性,我不敢正视她,红润的脸蛋儿,笑态悠悠,牵着她的手,像有电流传到我的手心,我手心直冒汗儿,有点微微儿抖着。她知道我一个未婚男人对异性的反应,漫不经心,右手大拇指轻按我的手心,搭在我肩上的左手轻抚,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心被她掳获。可昨晚她对我的眼神、目光咋就散淡了?与我的手握得很勉强,以前胸口遮得严严实实,昨晚显山露水,目光像在寻找,又像在等待什么。涂了口红,描了眉,笑总是关不住,不是冲我,那一曲舞,与我跳得很潦草。凭我的直觉,她已有心上人了。在爱情雨露滋润下的女人,似一朵含羞的玫瑰悄然绽放,亮晶晶的眼睛散发出幸福的光辉,花朵一样的嘴唇传递出动人的神采。跳着跳着,我气就上来了,步子凌乱,直至她喊我一声,我才回过神。

大家到齐的时候,我扭起来,却像泄了气的皮球,田秀云比与我刚才跳时更娇迷,动作更有张力。

吕有华、吕洪虎、拐七都蹦得极张狂。尤其拐七,像鬼一样,哪儿是跳舞?倒像战场上腿中弹,拖着逃命。那张嘴,像伏天池塘里的鱼,热得头露出水面张张合合,既像累,又像得意。

吕洪虎那小子,你瞧,双眼似小偷的眼神,贼溜溜,目光死死盯住田秀云胸部那对晃动的奶子。田秀云奶子晃得厉害,他的头像鸡啄米点得厉害,小子不会是在算田秀云一晚奶子抖了几下吧!下流,流氓一个。

吕有华不像他们,老板就是老板,大风浪里历练过,有素质,沉得住气,哪像他们前世今生没有见过女人似的。他动作张弛有度,脸始终保持严肃之态,眼睛偶尔瞟向田秀云,目光平和得很。他倒有可能与田秀云扯上关系,那两个疯子,后世再说吧!

一股旋风刮过来,差点儿把我的伞儿掀翻。我眼疾手快顺着风儿转,雨飘了一脸,打了个激灵。呀!转到村南许老师的晒场来了。许老师的大门开着,抑扬顿挫的二胡声飘出。许老师早年在县剧团里待过,现已退休三四年了,懂得享受,吹拉弹唱,样样在行,只可惜,老伴去世多年,至今未续。寂寞的时候,拉拉唱唱。我读小学的时候,他教过我三年的语文和音乐,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我高中毕业后,就离开家乡,似乎近几年里,只回过七次家。家乡的一些人和事,我都不太清楚。许师母去世,回来才听说。我在许老师家门口,徘徊了几分钟,最终还是没有踩过去,不打扰为好,免得人家麻烦。

风小了,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我迈着沉重的脚步,一路在想,我该不该搅和进去,胜算有几成?女人的心,就像天上的云,说变就变。万一我出手,她不接招,闹出笑话,乡亲们会怎么看我?说三道四的难听话就多啦,我的脸往哪儿搁?再说,我父母知道我盯着二婚,不气死才怪。这人呀!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真的好烦。姑娘我谈了没有一个排,也有一个班,有的处了好几年,还是拜拜。后来自己下了一道死命令,再靓的妹子,不涉入爱河,封闭了好几年。这次回乡,第一眼瞧着田秀云,激起了我情感的浪花。这娘们,太有魅力了,钻进我眼里,就拔不出来。想丢下,真的好难。

雨在加大,打在伞上噼噼啪啪地响。我心乱如麻,裤脚全湿了,皮鞋里灌了不少雨水,脚有点冷,但我不想回家,像是这天害了我,要跟这天耍赖。傻瓜蛋,斗得过天吗?转悠到田秀云家门口,大门开着,有说话的声音传出,不时伴有笑声,笑声很耳熟,但记不起哪个。可以肯定,是个男声,看样子,真有人捷足先登。欲进的心凉了半截,她家房子地势较高,在路顶,起码有十几级台阶,唯有上了台阶,才可一目了然。今个不知怎的,心情颓丧得很。我瞧了一眼大门,转身离开了,越走心儿越不是滋味,我哭了,大声哭了,把伞抛向天空,风把伞卷出老远,渐渐落下,在地上翻滚。那翻滚的伞像可怜的我在地上打滚儿。多情遭罪受,活该。为一个女人值吗?天下好女人就她一个?书真是白读了,有句“天涯何处无芳草,爱情时时有知音”。振作起来,不可一棵树上吊死。大脑里像有两个人在争论,我却被雨浇成了落汤鸡。慢慢走着,到了家门。娘见了大叫起来,天哪!咋的了?我的儿呀!

晚上,我高烧起来,胡话连篇,到底说了啥,我自己真不知道。第二天,打了点滴,热退回家。娘问我昨晚为啥大骂田秀云,我沉默不语,我又能说什么呢?

娘自言自语,准是这个狐狸精给我儿灌迷魂汤,又翻脸了,儿经不起折腾,犯傻了,不知羞的女人,自个儿不掂量掂量,敢把我儿当猴耍,老娘我疯起来,有你好看。

我知道娘的脾气,火气上来,什么都干得出来。我怕娘找田秀云的麻烦,对娘说,不怪田秀云,儿脑子烧糊涂了,说胡话,你别当真,别去找茬儿。

娘摇了摇头,“嗯”了一声。

雨过天晴,阳光灿烂,秋末的早晨有点凉意。今天想进城解解闷儿,找几个老同学聚聚。高中毕业十五年了,与他们几乎没有联系,幸而回来已打听到几个同学所在的单位。

把摩托车从厅里推出来,一股冷风吹来,打了个寒战。骑车风大,感冒刚好,想想还是把短袖衣换成长袖衣。提了个小包,小包挂在车把上,油门加大,车像脱僵的马儿往前飞奔。

车至村外一里地,一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女人挺眼熟。减慢车速,靠近,我有点后悔,冤家路窄,是田秀云。想冲过去,又觉不妥,不能小心眼儿,即使人家另有所爱,咱也要装出大丈夫的风度,示意她上车,不上,那是她的事儿。

我冲她笑笑,说,田美女,上车吧!

她嫣然一笑,摇摇手说,人多眼杂,我还是走路吧。

我前前后后瞧瞧说,这么早,路上行人少,十分钟就到,你走路要一个多小时。今天咋不骑电瓶车?

她说,坏了。

说完这话,我有点后悔,干吗非要人家上车?人家根本对你不屑一顾。就是拉她一百回,能把人家的心拽回?女人一旦认准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再烦人家,人家认为你有毛病。

在我发呆的时候,田秀云登上后座,右手拽着我右腰的衬衫。乖乖,太出乎我的意料。真要是让人家瞧着,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没有关系?那是哪门子事,腰都抱了。人家情人、夫妻,才这么两口子亲昵坐着。后悔这张臭嘴,难道她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怪自己鬼迷心窍,装着没看见过去不就得了。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她虽看不到我沮丧的面容,但听到了我的叹气声,她不是傻瓜。

我转过头,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心里有种莫名的凄凉。她的脸阴沉着,似有一种心事藏匿在里头。

我回过头,大脑里琢磨着她的表情。漂亮的女人,呈现这种脸色,太让人怜悯。

她开口了,声音低低的,听说你昨天生病打点滴?

我没有回应,看样子,我妈把消息散出去了,少不了臭骂她一顿。老人家真是的,报仇够快的,才几个时辰呀!

赶快走,她上来找麻烦的,拉到溜之大吉算了。我油门一加,车子发飙。她左手不轻也不重地拍我的后背,慢点、慢点!

我才渐渐减速。

她又说,声音中浸着柔情,你在生我的气。生气伤身子,你我从没推心置腹交流过,不要主观臆断,我田秀云有那么坏?你是文化人,凭啥不明不白遭你骂,这臭闻捅出去,又是新闻。其实你昨天在我家门口丢伞淋雨,我看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你听到屋里的笑声,那是拐七,你认为可能吗?我难道就那么贱,那么没眼光,就是地球上的男人一夜间都消失了,我也不会那么随便。不要见风就是雨,本来我想逗逗你,看样子,你太敏感,可能与你的职业有关,喜欢捕风捉影。告诉你,我的梦没有实现,我不会考虑个人问题。

听了她的话,瞬间我惊得呆住了,一张大嘴愣张在脸上,仿佛合不拢,心滋生起隐隐之痛,压抑着沉默,黯然神伤。

突然,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前些日子一铁哥们儿对我说的话:田秀云在城里与吕有华走在一块儿。我的心里开始来气,目光渐渐胀粗了,铁棍般,扭头戳着她。

她眨巴着一双水波盈盈的大眼说,咋这么看我?

我收回头,没好气地说,别在我面前装蒜,人家已看到你的罗曼蒂克,攀上高枝啦!

我第一次听到她那么重重的声音,胡说!

前几天有人看得清清楚楚,你在大街上与吕老板有说有笑。我说。

田秀云“噢”的一声,接着说,不错,我是跟吕有华走在一块儿,他的确在追我。只要我答应他,我就可以住城里,他每年给我不低于五万元的开销,但我一口回绝了,我讨厌老板,男人有钱就变坏。他还嬉皮笑脸求我跟他开一次房,给我一万元的补偿。我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别看他平时斯斯文文,内心肮脏着呢!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一句,你例外。

我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她接着说,我是做那种事的女人吗?真干那种事,还用得着回来?再说,干那种事的女人,会有心思发展乡村文化生活?你别听人家瞎掰。

我真的错怪她了,看来,她是故意在我面前对他们献媚,看我在不在乎。假如我若无其事,说明我心中没有她;我醋劲儿大发,说明我……

离城不到一公里,我停下来。

她一脸惊疑地说,就把我撂在这儿?

我捋了捋头发,下了车,向前走了几步,一个转身,朝她走去,在她跟前,双脚一并,向她深深鞠了一躬,非常真诚地对她说,田美女,对不起,本人鬼迷心窍,脑子犯糊涂,多有得罪,请多多包涵!今日我做东,向你赔个不是。

田秀云一本正经地说,请客免了,男人都有犯浑的时候。你一鞠躬,我什么都不会跟你计较了。不过,想好啦,我是二婚,又有小孩儿,假如拿我开玩笑或者打我的歪主意逢场作戏一回,记者同志,那可万万使不得。本人良家妇女,不干那些龌龊的事;动真格跟我谈,我看也免了,闲言碎语怕你顶不了,也扛不住。

这娘们,唱的是哪一出?我还认为有戏呢!咋又冒出这话来堵我?趁四周无人机会好,豁出去,郑重向她求爱。

我向她走近一步,心跳得厉害,语无伦次地说,秀、秀、秀……云。我咳了一声壮胆,又吐出一口痰,说,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认定,你是我今生唯一的选择,我的生活因为有你而精彩,不要拒绝,相信我爱你是真心的,啥闲话我都扛得住,让别人去说吧!

田秀云一下呆若木鸡。

第一次发现她一直挂着笑容的那张脸,迅速退去全部的笑,像阵地上老早布好的兵,退得一个不剩,一张冰冰冷冷的脸,怪吓人的,像乌云盖天,暴雨来临。

我又说错啥了?一脸波涛汹涌,女人的心,真难捉摸。我假装踢地上的一颗石子,转过身来,等待倾盆大雨的来临,久久,久久,没有响雷。

我正要回转身,双手去抓车把的当儿,一双手,柔柔地从后背搂过来,把我紧紧抱住,紧紧地靠在我的后背,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田秀云喃喃地说,鸿飞,我早就从你的眼神中读到了你的爱。我不敢挑战,因为你我之间,有两道鸿沟,我无法逾越。世俗的眼光冰冷而又似利箭穿心,但既然你心已定,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其实,我也很爱你,能天天看到你,又能与你一块共舞,已经很知足了,我一个初中生,你是大知识分子,研究生哩!没有一点架子,普通得跟老百姓一样。我忽风忽雨,没把你撵走,足以证明,你对我的爱是坚定的。

我回转身,瞧着田秀云脸蛋儿恢复了原状,那脸,就是能让人心动。

我没有去找同学聚会,而是陪田秀云购买跳舞的道具。她有一个宏大构想:组织一个秧歌队,成立三个组,每个组跳一个字:中———国———梦!

我对她的这个构想表示支持,并且答应与她一起训练这支舞队。

我与田秀云确立了恋爱关系,不过暂时保密。她答应在“中国梦”字型舞排练成功之后,公开我俩的恋情。

第二年元宵节刚过不久,田秀云的男人回来了。消失了七个年头的丈夫,居然在自己爱情的萌芽状态回来了,成心回来扼杀。她丈夫很落魄,胡子拉碴,瘦得像一根麻杆儿,咳嗽不止,吐出的痰,带着血丝,有时是成口的血块。三十八岁的人,俨然五六十岁的样儿。

据说他迷上了赌博,好端端的一个装饰公司,被他输了个精光。赌债欠了一屁股,天天被人追讨,吃方便面度日,抽劣质烟浇愁。那个女人见他身体不对劲,痩得吓人,不劝他去看医生,却偷偷溜了。他身体实在撑不住,走投无路,一路流泪回到老家。

男人回来后在田秀云面前长跪不起,双手不停地自打干痩的脸。田秀云真不敢相信,跪在自己面前的是当年的那个男人。原来的丈夫,算得上风流倜傥,如今竟成了老头儿。田秀云的心直往下沉。男人养的情人,莫不是个妖精,要不,咋会被折腾得不成人样?都说家花没有野花香,我看男人采的准是一支毒花,活该!气归气,毕竟是自己的男人,见他可怜样,怜悯之心油然而生,禁不住流下了一串串伤心之泪。一日夫妻百日恩,曾经相爱过,眼前最要紧的是带丈夫进医院进行全面检查。这副模样,准有大部件失灵。

检查结果出来,是肺癌晚期。医生告诉田秀云,最多的生命期限不过60天,没有必要花冤枉钱。

田秀云“啪”的一声,跪在医生面前,恳求医生想想办法。

医生说,咋不早来呢?早发现完全可以治愈。拖至晚期,我们真无回天之力。

已经练得差不多的“中国梦”字型舞,田秀云不能陪着大家练了。她反复交代大家不能放松,要刻苦自练。她叹着气对我说,拜托你每晚到场督练。我想在五一节把这支舞队拉到县城玉兔广场去表演,让城里人开开眼界,咱农民的舞技不比城里人差到哪儿。

我点头,告诉她,有我,你就放心吧!

“中国梦”字型舞,每个字都由人组成,不管咋扭咋跳,总成个字儿。舞队总共有一百多个人。

起初的两个月,每个字的舞队都跳得极其难看,直至第三个月,才理出个头绪。整整排练了四个月,大家才熟练。如今站在老远或者站在高处看,舞队的确抢眼。假如现在因为田秀云请假而停止操练,那将前功尽弃。

田秀云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感到有点力不从心,因为我除了快三、慢四,其他的舞就不会了。自己不会,咋个指导?的确是赶鸭子上架,幸而大家都熟练了,真本事上身,用不着我指手画脚,每晚只需看看哪个未到,跑跑腿叫一声即可。

一个月后,我也学会了扭秧歌舞,老人家们都夸我聪明,一看就会。其实,少不了我妈的指导,她老人家散场回来,就做起了严师,手把手地教我。第二晚,我又在大家的背后扭,有基础,又年轻,自然不难。

4月14日,田秀云的男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村子里很多人去帮忙。我见田秀云的眼睛红肿,那张哭过的脸,我是第二回见过全退去笑意。她头发凌乱,左袖上扎着丝麻。在我们家乡,老了人(死了人)都要在袖上扎一丝麻,那是戴孝。

我也帮忙,田秀云即使与我擦肩而过,也不搭理我,我理解她。这个时候,大家的心情都沉重,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大声喧哗或开怀大笑呢?即使偶尔心头涌上美事,也只能在心里偷着乐。

个别老人叹气说,白发送黑发,老天不公,四十还差着呢!日头正登山,太可惜了。有年轻少妇则轻声嘀咕,死了也好,遭报应。多贤惠的老婆不上心,非要到处拈花惹草,敢七年撂下自己的女人。病了,那女人咋不侍候?唉!千只草鞋头只好,夫妻还是原配好。男人哪,就没一个好东西,都是馋猫。这话刚好被过来的吕洪虎听到,吕洪虎大着嗓门儿嚷,别把我这个好男人也扯上。

夏彩兰剜他一眼,说,嘁!你能算好男人?狗屎不如,眼睛盯着女人,让人发毛。听说你在城里做泥瓦匠时,三天两头往美容院里钻。

吕洪虎哼了一声,目光凶狠地射向夏彩兰说,尽瞎掰,谁看到了?没边儿的事少扯,俺,还想讨媳妇呢。

吕洪虎表情透着凶狠地走开了。

田秀云的婆婆起初拍着大腿号啕大哭,半响后,像电力不足的机器,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呜咽着。

办完丧事,田秀云一个星期没露脸,我真想过去看看她,但大脑一片混乱,内心矛盾重重。她的男人一死,我的思想开始了激烈的斗争,激情好像被她的灾难浇灭,一次次扪心自问,真甘心找一个寡妇?失眠了几个晚上,头痛得快炸了,那种煎熬,像受刑被拷打似的难受,最终还是坚持了最初的选择。

第十天的晚上,田秀云早早地来到晒场。那天,我去得也早,晒场里只有我们两个。她的表情依然处在悲伤状态之中,没与我搭讪,目光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移向远处,然后坐在小凳子上发呆。

我想安慰她几句,不知咋开口。踱到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叹了几声,又踱开,一个人在晒场上心事重重地走着。我想:难道她忘却许下的诺言,与我成了陌生人?那个负心汉到了另一个世界,又不是她所为、我所害,她又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天完全黑了下来,蛙声、虫鸣声交汇在一起,成了美妙的夜晚交响曲。大家陆陆续续地来了。我按下了录音机的键钮,让大家边听歌边等。一首悦耳动听的《在希望的田野上》播出: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大家听到歌声,脚步会快些,这是信号,证明已经差不多到齐了。跟部队的集合号一样,第二首歌开始,大家都到齐了。

田秀云站在队列前,高喊:第一组差谁?第一组组长严兰燕说,到齐。第二组呢?组长周小红说,齐了。第三组呢?组长许敏说,都来了。

我换了一首歌,音乐响起。

田秀云说,跟我一起跳……

4月27日晚7点45分,大家刚跳完健身球舞,休息10分钟,来了十多个不速之客,都是四五十岁的中青年妇女,站了个半圆,把舞队围住,个个手持手电筒,衣着整洁,个别穿得特光鲜,不像来吵架或者闹事,脸儿都带着微笑。有个年轻一点儿的走到许敏跟前,问,你们领头的是哪个?

许敏一脸惊诧,说,有啥子事?

那女的说,我们是赵家庄的,听说你们的舞扭得怪抓眼,特来瞧瞧。我们也想组织一支舞队,丰富夜生活。现在生活提高了,不能老摸牌。那东西摸多了,伤和气,夫妻闹情绪。

许敏舒了一口气,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找麻烦的来了。她手一指,呶,那个站在队前背对我们的就是,大名田秀云。

十多个人顺着许敏的手看过去,一个说,去,我们拜见田老师。

十多个人齐刷刷去了,把个田秀云围在中间,齐声喊,田老师好!

田秀云纳闷,柳眉动了一下,说,你……你们搞错了,我不是老师。

十多个人又齐声说,没错,你就是老师,我们是来讨教的。

田秀云笑了。半个月来她第一次笑,但笑得没以前带劲,也不勉强,蛮好看,如同满天乌云终于透出一道光来。

我的内心随着她的笑也乐了。

田秀云目光盯着对方说,我能懂啥?初中文化,无手艺,种养业外行,绣花针也摆弄不了,简直十不全。

十多个女人又齐声说,我们冲着你的舞艺而来,你都名誉满天飞了。

田秀云很吃惊,愣了。

一个年轻一点儿的女人说,我们想请你去教教我们扭秧歌舞。

田秀云听罢,笑容荡然无存,显得左右为难,摇了摇头,说,这可不好办,赵家庄离这儿差不多十五里地,我一个女人家,每晚八九点钟回来,恐怕不方便。你们那儿又是多山道,就是骑电动车,有一道陡坡,怕是爬上去了,电也耗尽了。

那女人又说,田老师,帮帮忙。不然,叫你男人一块儿去,一路上重温恋爱时的罗曼蒂克。

田秀云的脸,倏地沉了下来,触到了她内心的痛处,那些女人根本没有察觉。

田秀云把目光移向我,右手朝我一指,对他们说,叫吕记者去指导,他有爬山虎(指摩托车),舞艺也不赖。不过,田秀云停顿了一下,左右瞧瞧,把声音压低,似乎耳语,你们不能留着过夜。

那个年轻一点儿的女人靠近田秀云,神秘兮兮地说,你的相好?挺帅的,不然,两人一块去。

田秀云两腮浮起了红润,说,我走了,三个舞组怎么办?我们还准备“五一”节到县城广场表演呢!这节骨眼儿,抽得了身?吕记者去一样,就别仗势你们女人多,欺负他!

那女的说,看你说的,夺人所爱,赵家庄人可不干,那就依你说,吕记者去。

田秀云朝我招招手,其实我听得清清楚楚,去了也好,天天待在一块儿,干瞪眼儿,想调情也不方便,我妈就在后头监控着呢。

我走过去,田秀云对她们说,这就是吕鸿飞记者,原来在江苏一个市里耍笔杆子,现辞职回来了,准备在家乡谋发展,现在酝酿阶段。我把他请来当顾问。他的舞,那真叫专业。

我摆摆手说,田老师你别出我的丑,又扭头对她们说,田老师才得了真传,我也是她的弟子。既然田老师认为我能担此重任,在下也就接旨,明晚六点钟准时赶到。

想不到跳个舞,跳到四乡八坞,连赵家庄这么远的人都知道,那是大山里头的一个村庄啊!

我前去,没把自己当作舞蹈老师,而是深入生活,听听农民的真正呼声,从中挖掘出最真实的生活素材,何乐而不为呢?

第二天中饭后,我沿着小溪边的树林里散步,心儿好像搁着啥事,又似乎一时想不起来,漫无目的地走着。

阳春三月,阳光明媚,到处郁郁葱葱。微风过处,树叶起舞,鲜花点头,生气盎然。

手机响了一下,打开一看,是田秀云发来的信息,短短的七个字:小溪上段六坝见。

我还走在下段八公头,便加快了步伐。弯弯的小溪清澈见底,鱼虾自由自在游动,蜻蜓点水,蝴蝶翻飞。这么好的美景,我没有心思欣赏,心早已飞越到上段六坝,那儿心上人在等待。边走边远眺。六坝与八公头,距离不少于八百米,我大概走了六百米左右,步速不断加快。家乡有句老话:不要跟谈对象的人比走路,不要跟做屋(建房)的人比力气。八十米、七十米、六十米……咋不见人呢?六坝到了,我左瞧右看,前前后后,眼扫了个遍,就是没有田秀云的影子。心开始不快起来,骂腔在大脑里涌动:这娘们,戏弄人!

停下来,大汗淋漓,直喘气。风没了,日头已离开头顶,斜射过来,午后的太阳是一天当中热量最强的。我直叹气,被戏弄的感觉真不好受。看样子,田秀云说的话不能当真,舞队表演成功关系就公开,也是一句谎话。

到处又瞧了一遍,准备离开,刚迈步,右脚死死被一双手往溪里拽,我的妈呀!真有水鬼,低头一看,喜得大叫,田秀云,真有你的!她的脸不知是水珠还是汗,头发被溪埂的小树枝、茅草弄成了斑鸠窝,即使这样,依然散发着迷人的魅力。我把她使劲往上拽,由于用力过猛,身体失去平衡,上身往后倒,脚再努力使劲蹬,也是徒劳,我倒下,田秀云也倒下,不偏不倚,她压在我身上,双方不知所措,慌乱极了。等我明白过来,田秀云已站起身,我索性躺在溪埂上懒得动,田秀云拍拍身上的茅草屑,挨着我坐下。

太阳被一块乌云挡住,暗了下来,微风不紧不慢地吹着,像是为我们创造良好的约会环境。田秀云右手梳理头发,梳得差不多了,左右手伸在后颈用花手帕扎着头发,双手抬上动着,嫩白的肚皮暴露无遗。太诱人了!傻瓜都会心动!我看得心跳加快,手真想伸过去摸一把。贼心刚起,她扎好头发的手正落下碰到我抬起的手。我迅速缩回手,她没有察觉我不规的行为,更没有发现我正偷看她春光外泄。

田秀云用花手帕扎着头发,越发青春靓丽。走南闯北十多年,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可就是没有发现过像田秀云这样过目就放不下的女人。

我躺着闭目养神,什么也不想说,静静地倾听大地的声音。田秀云右手拨弄着我的头发,轻轻地按我的前额。那只纤细的嫩手,带着淡淡的香气。这女人味儿,陶醉得我双眼微闭,尽情地享受她的抚弄。

我从没如此享受过一个女人的爱抚,全身的毛孔都乐得舒展开来。我的右手寻找着她的左手,终于碰在一块儿,互相轻轻地摩挲。我半眯双眼,发现她的面庞闭月羞花,两颊红润,挂着羞。她的睫毛像两只蝴蝶的翅膀伏在花瓣上,正如三月的桃花藏着风情月意。

她微闭双眼,头慢慢低下,唇轻轻地在我的额上像蜻蜓点水似的点了几下。我的情欲被她点燃,身子燥热得难耐,双手使劲搂住她,一个右滚,把她压在了底下,压抑了三十三年的情欲,此时熊熊燃烧起来。我的嘴堵住了她的朱唇,原来接吻跟小孩啃奶一样有味,双方都使劲地啃,舍不得移开。她的右手,伸向我背部轻抚。我的欲望到达登峰造极的地步,天哪!做男人竟有如此销魂的一刻!再不投入战斗,恐怕对方的耐力有限。她的喘息声不断加大,像快断气的人接不上呼吸,难受得要命。我正准备操家伙,汪汪汪……揪心的狂叫,把我吓蒙了,两条狗正朝我们跑来。田秀云像从睡梦中惊醒,抬起头,一张脸被凌乱的长发完全遮住,眼好像还没有睁开,嘴却张得老大,似哪儿不舒服,要狂喊,但最终被汪汪汪的狗吠声彻彻底底带回现实。田秀云坐正身姿,捋了捋凌乱的头发。我一跃坐起,看到一条公狗在追赶一条母狗。母狗发狠地跑,或许母狗认为跟它没意思。公狗呢!边追边骂,老相好,别不识抬举,一直对你不错,节骨眼上,跑个啥呀?咱俩来那事,不是头一回。母狗停在我俩不远处,可能想通了,让老东西一路嚷着多不好,依了它。公狗追上来了,哼了一声,在母狗屁股上嗅了嗅,母狗一动不动,公狗迫不及待前脚一跃,搭在母狗屁股上,两者尽情发挥。

我看得呆了。

田秀云右手在我眼前挥挥,说,不知羞,咱还不快走。我看看狗,心里狠骂:要不是你们跑来搅了我的好事,这回尽情享受的是我呢!狗东西,先来后到不分,不讲个理。

田秀云又嚷,发什么呆,走啊!

我闷闷不乐地挪开步,边走边叹气。

田秀云朝六坝,我朝八公头,朝两个不同方向走开,田秀云扭头对我说,记住,每晚骑车小心点儿,尽量慢点儿,回家给我发个短信。

我很不情愿地说,知道。

太阳从一块乌云里露出来了,满世界金灿灿的,蜜蜂嗡嗡地叫着,远处不时传来农人犁田赶牛声:哞——哞———哞———

五一节头天晚上练舞结束,田秀云交代大家明天早上穿统一买的服装,五点半钟在这儿集合出发,八点赶到县城玉兔广场。交代完毕,宣布解散。又把三个组长留下来,探讨安全之策。

晚上九点钟,我才从赵家庄赶回,见我妈在家里,就知道练舞散场了。洗漱完毕,准备看书,手机的信息来了,打开一看,是田秀云发来的一则短信:后山坡小屋见。

后山坡在村后,“农业学大寨”之前,小山坡光秃秃的;“农业学大寨”之后,造成梯田,土质不好,种麦不长,种地瓜只有鸡蛋、鹅蛋一般大。后来没人理它,空着长茅草。

六年前有个外村人承包种果树,种了梨,栽了桃,还有马家柚,建了一幢小屋,供看管者歇息、放工具。现在还没到果熟的时候,小屋空着,门一年四季开着,供周围的人忙累了进去坐坐。

我带上手电筒,悄悄带上房门。外面有点凉意。农历四月之初,满天星星,没有月亮,天黑魆魆的。离开村里,踩进山道,虫儿低鸣。前天下过大雨,小道有点泥泞。不远处,有个白影,一动不动。我不信鬼,手电筒扫过去,一阵狂喜,竟是我的梦中情人———田秀云。她双手挡住脸部,知道是我,娇滴滴的声音让我全身毛孔都竖起来,照个啥呀?咋才来,黑黢黢的,人家怕死啦!

我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边走边说,接到信息就赶过来了。

她也朝我奔过来,显得很兴奋的样子。

后山坡不远,与村子两百多米之隔,几分钟路程。

田秀云很自然地挽着我的胳膊,依偎着我,我们沿小径走着,沉浸在幸福之中,犹如一步登天,进了极乐世界。

她穿一件低胸短袖,短裙,很性感,差不多奶子露了一小半儿。看样子,今晚有作战计划,阵势已摆出。上回被两条狗搅了我的美事,今晚这里静悄悄,要沉着应战,让她知道我的威猛,要充分发挥才干,打好第一战,打持久战,让她知道我的实力。美美地想着,小屋子到了。

后山的小屋,我还是第一次来,看样子没建几年,新着呢,有点时尚,琉璃瓦所盖,窗子铝合金,门棕红色,屋内两个小间。

我们进去,前间有一张棕黑色小方桌,另有四条凳子;后间有一张单人木床,一张小桌,跟学生的课桌一样大,挺干净。看来经常有人住过。窗子已开启,屋梁有电灯,但我们没有开灯,一开全村人都知道后山屋里有人。这个时候,果子未熟,无人看管,开灯准会让人家往坏里想:情人幽会或者偷情在这里苟合。

我把前门插上插销,心里踏实地准备投入战斗,再不能有意外坏了好事。

走到里间,手电筒斜放在小桌上。小屋的亮度还算可以,到处能看清。

田秀云从小坤包里抽出餐巾纸,在床沿上来回地擦,又拿到眼前瞧瞧。纸巾并不黑,丢向窗外。

我先坐下,田秀云挨着我身边坐,女人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真诱人,我不敢正视她,那对坚挺的奶子太撩人,乳沟深,诱惑难敌。

田秀云的头偏向我说,明天的事,我有点担心,主要是安全。

我叹了一口气,心里不悦,没接她的话,心里嘀咕,今晚的事,没解决,扯上明天,多没劲,明天我已替你规划好了。我又叹了一口气。

田秀云一怔,说,咋总叹气,啥事那么不开心?

我说,大战在即,别扯些不开心的事。你这个大将军,考虑的是大问题,细节上的小事,在下已替你安排好了,你就把心放在肚里。昨天中午,我已打电话给交警大队的大队长,他是我高中的同学,安全问题,他们会替我们做好。只要我们进入县城,警车开道,每个十字路口,有四名交警值勤。用他大队长的话说,我们是在倡导全民健身运动以及歌颂我们的美好而和谐的社会,为中国梦的实现助一臂之力。作为交警,做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太应该了。

田秀云舒了一口气,说,我一直忧心忡忡的,就是安全,今夜约你出来,也是探讨安全,否则,这么晚了,不会打扰你的。我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休,万一出事,担当不起。

田秀云站起身,向我鞠了一躬,很严肃地说,谢谢,非常感谢。

我瞄她一眼,诡异一笑,说,这么个大忙,就这么简简单单“谢谢”,就打发了?

田秀云显得很惊讶,歪着头说,那要怎样?下跪!

我附耳低声道,跪着多难受,我能让你跪吗?给我躺在小床上,咱演一出大戏。

田秀云不解:躺着演大戏?

我笑出声来,说,别给我装蒜,我是新兵蛋子,你是经久沙场的老将,装啥糊涂?

田秀云白里透红的面颊,像雨中的一朵粉红色的蔷薇花。

我的嘴唇摩挲着她的耳根,轻轻低语,还没明白过来?

她推我一把,说,看你斯文,满肚子坏水。

我拽着她的手,一把搂在怀里,她的拳头举得高,落得轻,砸向我的肩膀,喃喃地说,文人够坏。

她的手,开始在我后背移动,很缓慢,我的血液开始从脚底往上涌,心旌摇曳。

在她的带领下,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她胸里,天哪!她的皮肤,简直不是肉,而是一块绸缎,摸上去,哧,苍蝇站在上面,也会打趔趄。原来,女人的肌肤与男人多么地不一样,质感细腻得让人不可思议呀!我都怕我的手弄皱了她的皮肤,滞留在那儿迟迟不敢延伸。

她的手突然像断电一样,停在我的腰部,目光带着质疑,问我,想啥啊!是不是惦记着别的女人?

我微闭着眼,摇头。

那你为什么心不在焉,嫌弃我。她说。

你的皮肤柔得我不敢下手,就像优美的环境,要保护起来,不可践踏。我的声音轻得似乎怕隔墙有耳。

田秀云笑起来,带着俏皮,越发可爱,微微摇着头,说,傻书生,再美的女人,没有男人的疯狂,会像花儿一样慢慢枯萎,女人再漂亮,没有男人,就会憔悴,懂吗?

我给她做了个鬼脸,带着玩世不恭,说,那我遵命,狠命摆弄,天翻地覆。

这一回,我带着疯狂,像收复失地,自上而下,风卷残云一般前进……

田秀云眼里满含火一般的情欲,双颊绯红,浑身绵软,她眼睛微闭,伸出手勾住我的脖子,开始在我脸上狂吻起来,喘息声从鼻孔里钻出。嘴儿啃够了,移开,好像合不拢似的,张着,粗重的喘气声,像拉风箱,似大病者狂吟。我的手,已延伸到她的腿根之处,这个地方极温暖柔软,三十三岁的我,第一次才触及到这个地方,虽然晚了些,但我还是非常激动,我舍不得移开。

突然,田秀云大叫,撕心裂肺,语无伦次,蛇、蛇、蛇……

我的手机械地抽出,顺着她的手指一看,天哪!窗子上一条油条粗的蛇在往屋里蠕动。

我手抓电筒,拉着田秀云往外冲。

一路上,田秀云左手抓着我的右手,右手拍着胸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吓、吓、吓死人了。

我一言未发,觉得忒丧气。两次都是在关键时刻出岔子,看来,美女我是消受不起了。

田秀云察觉出来我的不快,说,不要多想,看来,未成熟的果子不能吃,老天在阻止,我俩需要慢慢了解,修成正果,自然水到渠成。

我无语。

五一节那天,阳光格外明媚,万里无云。我们的舞队在县城玉兔广场出尽了风头,令观者赞叹不已。城里的那些舞队,观看了我们的表演,自叹不如。县电视台把全过程都摄了下来。

有一个长者说,就是全国,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样的设想,这女人不简单,三个舞队,不管咋扭,咋蹦,三个字不走型,看着威风啊!壮观啊!阵营庞大啊!她们是我们中国的正能量!

“中国梦”字型舞,轰动了县城,人们谈起,啧啧声不已。田秀云因此出了名,上了电视,登了报纸。

周围的村庄,一窝蜂地扭起了舞。

十一

母亲出事的时候,我不在家。母亲是到老房子楼上取东西,下楼梯时不小心踩空了,摔了下来。母亲在老房子里大喊救命,左邻右舍闻声赶来,路过的田秀云也奔向我家的老房子,发现我母亲摔得不轻。

检查出来,腿骨骨裂,左肩胛脱臼。医生说,还算运气不错,要是腿骨断了,那就麻烦了。无大碍,住几天就可以出院。

田秀云对我父亲说,吕伯伯,你老同志,不方便在这儿侍候伯母。再说,你这么大岁数了,晚上没个地方打盹儿,身体哪能扛得住?我年轻,熬几个夜没问题。

父亲直摇头,说,哪能麻烦你?你家小孩儿谁照应?

田秀云说,我女儿在娘家读书,我一个人无牵无挂,铁将军把门放心得很。你家里有牲口,一天不喂沸反盈天。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使不得,使不得!

母亲接口,说,哪能让你照应?陪一天了,我已过意不去。

田秀云说,一个村子的,不能说见外的话。我们跳舞,跳出感情来了,大家每天其乐融融,亲如一家,有个小麻烦,互相帮衬,甭客气。假如我摊上这事,你们也不会袖手旁观,对吧!

母亲痛苦的脸上,挤出些许笑容。

田秀云又转过脸对我父亲说,吕伯伯,赶早回吧,一会儿天黑下来,走动不方便。

父亲接受了田秀云的好意,抬腿往外走。

我是下午五点半从城里回来的,大门开着,小门都上锁。正纳闷,邻居吕婶告诉我,说母亲从老房子木梯上摔下来,到中医院看病去了。

我摩托车调转头,直往中医院。

在住院部三楼,找到母亲的病房,推开门,又惊又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田秀云咋会在这儿照顾?呆了几秒钟,田秀云朝我眨眨眼,我明白过来,喊一声妈,又瞧瞧田秀云,说,你咋在这里照顾我妈?

母亲接过话茬儿,说,多亏她忙里忙外,比亲闺女还周到。人哪!接触才了解,以往我对她有些偏见。看来,人老眼花。

我故意对田秀云说,谢谢,我来了,等会儿,我送你回去,有我就够了。

田秀云看看我母亲,那是征求老人家的意见,母亲头偏向窗外,装着看外面景色。然而,窗外天空连朵白云也没有,湛蓝、湛蓝的。田秀云目光移向我说,你照顾你妈不合适,端屎端尿不方便,女人与女人没啥。

母亲叹一口气,显得很无奈。

我看看母亲,又瞧瞧田秀云,说,这样吧,我们付劳动报酬,总可以吧?

母亲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可能认为这个主意不错,连声说,是哩!是哩!跟城里人请保姆一样,一个月多少钱?

田秀云乜斜我一眼,分明对我的话不满意。但很快,嘴微微动了一下,那是不露声色的笑,可能经过大脑思考,觉得有理,暂时蒙过老人家,将来成为他们家的一员,就不会提钱的事。

我对妈说,多少钱,等你出院,咱们在家里议,这儿不是谈钱的地方。

母亲点头,连声,是是是。

田秀云在城里三天两头给我发信息,叫我到医院带她回村庄,理由很充足,给我妈炖筒骨汤,说喝了筒骨汤对骨的恢复有好处。当然,我摩托车带她来来回回。一路上她把我搂得紧紧的,到了村口才松开,坐姿回到传统,毕恭毕敬。我从反光镜里看到她的脸儿耷拉下来,全没有先前路上活跃劲儿。这样装着,村里人还是指指点点,有人投来不屑的目光,有人瞧着偏过头去,要好的碰着,脸儿似笑非笑,摆出一副尴尬相。难道女人再婚,年轻人找二婚,见不得人?

田秀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别人越议,她坐在我摩托车的后头,手越搂得紧,向那些多管闲事的人挑战。

半个月后,母亲出院了。医生再三叮嘱,重体力的事尽量不摸。

田秀云每日早上赶到我家,洗衣、做饭、喂猪鸡鸭,样样干得有头有脑,倒像我们家的一员。

我妈观察出我与田秀云的一点端倪,老人家没有多言,也没有摆脸相,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