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口琴在河边呜咽

2015-08-18 19:46曹学林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6期
关键词:晒场支书学习班

曹学林

从长远的观点看,错误与挫折只是一时现象,我们的事业因之更有前途,我们的党因之更加成熟。

———摘自韦君宜《思痛录》

这条河叫白龙河。

它流淌了多少年?不知道。据民间传说,这里过去并无河流,有一年干旱,老百姓眼看禾苗都枯死在田里,就祈求上天保佑,降雨消灾。东海龙王的三儿子小白龙奉命前来行雨,由于连续几天呼风唤雨,身体疲惫不堪,就落到地上歇息。待体力恢复后,小白龙跃动身体,又腾飞而去。小白龙栖息之地,就成为一条弯弯的河流,从此,缺河少水之地终年流水潺潺。

白龙河上接老运河,下连新运河,是沟通上下河地区的一条水上南北枢纽。由于这是一条活水河,上河常常开闸放水,而沿河两岸也就出现了“靠水吃水”的人家,于广茂就是这样一个住在白龙河边的半个“渔夫”,除了种地外,他家的一口扳罾支在河边扳鱼已经几十年了。

公元1975年夏季的某一天,于广茂正与他的女儿一起在白龙河边的渔棚里用罾网扳鱼,突然队长领来了几个陌生人,一下子涌到了渔棚里,不由分说,夺过绞轴就将扳了一半的罾网放到水里。本来已经看到鱼在网里打花了,蹦跳了,于广茂的女儿已经准备拿捞海捞鱼了,现在突然松网放跑了鱼,她不依不饶了: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来放我的网?你们赔我的鱼!赔我的鱼!”

于广茂的女儿于小花,初中刚毕业,未能被推荐上高中,成绩也不怎么好,本人也不愿学,正歇在家里没事干。有时感到无聊了,就到渔棚里玩,兴趣来了,还会抢着拿起捞海到网里去捞鱼。由于只有这一个女儿,于广茂夫妻俩视为掌上明珠,从没要她下地干过活,两个哥哥也把这个妹妹当成了宝贝,什么事情都让着她,这让小花从小养成了娇惯蛮横的性格。可是来人并没有理会她,一个高个子一脸严肃好似干部模样的人对于广茂说:

“立即将扳罾拆掉,抬到队里的仓库里,你现在就跟我们走,参加学习班。”

于广茂没敢说什么,只是看了队长几眼,队长说:“听丁组长的,走吧。”小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冷冰冰凶巴巴的人过去她也从来没有见过,就没敢再纠缠。不过眼睁睁地看着爸爸像个坏人一样被他们带走了,心里却是恨得牙齿咬得咯嘣响,立即向家里跑去,给妈妈秀珍报信去了。

于广茂的家就在白龙河边上,离渔棚不到一里地。小花很快就跑到家里,她一边喘息着,一边告诉妈妈刚才发生的事。秀珍一听,立即哭起来:“这下怎么好了?叫他不要扳鱼,他偏要扳,要是被抓去批斗可咋办呀?快去叫你大哥回来呀!”小花立即转身向大队部跑去,秀珍则奔到河边,见那些人正在卸绞轴、拖渔网,连忙疯了似地扑上去,抓住他们的手哭叫着:“你们不要把我的网弄走,不让扳,不扳,我们自己拆,呜呜……你们不要弄走……扳鱼犯了什么法呀?犯了什么法呀?我们家网已经弄了几十年,你们凭什么呀!呜呜呜……”

那些拖网的人都是本队的,都是乡邻,早不见晚见,平时相处得都不错,见了都“广茂嫂”“广茂嫂”地叫着,家中来了亲到了友,到网上来拿几条鱼,给不给钱,给多给少,广茂夫妻俩从没计较过,对于他们弄扳罾,心中虽然也有点嫉妒,有点眼红,但并未到卸篙拖网的地步。今天到这儿来干这事,也是队长和丁组长叫的,而且说是“割资本主义尾巴”行动,所以才来的。现在被秀珍这样一叫骂,他们就都停了手,想想也是,扳个鱼犯什么法?与资本主义有什么关系?人家也不是头一天弄网,乡里乡亲的,自己犯不着得罪人,还是少管闲事回家为好。

正在人们要散的时候,渔棚里跑出个年轻人来,长得白白净净,中等个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城里人,是个有知识的人。他先来到秀珍面前,和声细语地说道:“于大嫂呀,你不要吵不要闹,这网我们先弄到生产队仓库去,暂时放那儿,还是你家的,以后你还可以弄回家,你这样闹对于广茂没有好处,对你家于小军、于小民更没有好处。”又对大家说,“请各位帮帮忙,抓紧时间把网拖上来抬走,这是政治任务,谁也不要走,不然要罚工分的。”

这个小伙子这样一说,众人立即不再吱声,都去继续干活。秀珍也被他点到要害处:于小军是她的大儿子,在大队里担任团支部副书记,于小民是她二儿子,在部队当兵,正想入党,要是她这样闹影响了孩子,那可不得了。而且她的心里也有点发虚,不知这扳罾到底犯不犯法,到底与“资本主义”沾不沾边,还是光棍不吃眼前亏,就坡下驴,见好就收。不过这小伙子是谁呀?年纪这么轻,说话有水平,让人能接受。她悄悄问旁边的人,有知情的告诉他,这小伙子是工作组的王秘书,县里下来的。“怪不得呀,啧啧,不简单,不简单!”她一面夸赞一面想,要是小军、小民能跟他学学,将来也能这样,那就好了!

人们七手八脚,把渔网从河里拖上来,把绞轴和支撑渔网的竹篙、木柱卸下来,然后抬上肩,打起号子,向队部走去。看着空荡荡的河面和渔棚,秀珍还是没能忍得住,一屁股坐到地上,“哇”的一声哭起来。她怕哭声被工作组的人听见,被那些抬网的乡邻们听见,硬是用手捂着嘴,低声啜泣。后来,她突然想到男人广茂,不知被他们带到哪里去办学习班了,心里生起担忧来,就擦了泪,站起身准备回家。这时正好女儿小花从远处向她跑来,一边跑一边喊:

“妈,妈,大哥不肯回来———”

学习班就办在队部的牛屋里。队部总共有“公屋”九间,东西成一排,坐北朝南。屋子的前面是晒场,晒场的前面有一个池塘,人可以在里面洗澡,牛也可以在里面下汪。最西边两间屋,里面摆了两张办公桌,还有一张床,平常用做生产队干部的办公室和开社员会的会议室,兼作晚上看场的值班室。中间四间是仓库,里面储藏的是全队一百二十多口人的口粮、种子以及一些重要农机具,平常门都是锁着,钥匙由队长和仓库保管员掌管,要想打开必须两人到场。东边三间房虽然也连在一起,但比这边的小些矮些,是养牛的牛屋。队里养了两头牛,夏天晚上,牛全都下汪,到了冬天,牛就进屋,养牛的人也跟牛同住。牛屋是用杂树棍和毛竹尾搭成,只要能遮风避雨就行。而办公室和仓库却是用平田整地时扒出来的棺木做的桁条、椽子,墙壁也是里墼外砖,屋顶还盖的大瓦,当初建起来时在全大队可以说是首出一指。只是时间久了,经历风吹日晒雨淋和老鼠打洞、鸟雀做窝,加之缺少管理,“公屋”已经破败得不像样子,坐在里面开会,有时屋顶上就会有泥块掉下来,至于老鼠在梁上窜,麻雀在头上飞,更是不奇怪的事。而且它们根本不怕人,好像这里原本就是它们的家,人来这里倒是“鸠占鹊巢”了。

确实,人是不常来这里的。生产队干部并不来这里办公,除了年底决算,平常也没有什么公事可办。会更是开得很少,一年不过一两次。晚上看场倒是天天有人来,但也只是夜里来睡个觉而已。人最多和最热闹的是分粮分草和大忙开夜工的时候,生产队里的男人女人差不多都聚集到晒场上来。可那也只是很短的时间,粮草分到手,或干完了活儿,人们就会像鸟儿一样一哄而散,各自飞回自己的窝巢。

然而,自从工作组下来、队部成了他们的宿舍后,这几间“公屋”就热闹起来了。工作组总共三个人,一个是丁组长,一个是王秘书,还有一个是队员小张。因为都是男子汉,也就不分官民,统一住在队部原先那两间办公室里,里间做卧室,支了三张床,铺盖蚊帐是他们自带的,外间用作厨房、餐厅,兼作办公、开会、谈心,专门请瓦匠来在屋子一角砌了个灶台,并用塑料布将上面的汪箔遮盖起来,以防泥块掉落到锅里。烧饭的是队里安排的一个叫槐花的女人,长得不错,人也很玲珑,烧肉煮鱼弄个小炒什么的还能拿得出手。虽然条件极其简陋,但队里已经尽力,也只能将就着了。

于广茂所在的这个白龙河边的生产队叫先进生产队。可名叫“先进”,在全大队甚至全公社却很落后。最典型的就是在人们的头脑中想个人发家致富的思想很严重,集体的田不好好种,集体的事不好好做,有外流出去混生活的,有投机倒把贩买贩卖的,有育山芋苗胡椒秧卖钱的,有把粪缸里的粪偷偷垩到自家自留地上的,还有就是于广茂弄扳罾扳鱼的。“农业学大寨”在这里开展不起来,“资本主义尾巴”倒是有越长越壮之势。正好上面下派“农业学大寨”工作组,最后就安排丁组长他们三人来到先进生产队蹲点。

丁组长名叫丁向东,是县工业局的一名干部,三十多岁,已经结婚成家,王秘书和小张都是刚二十出头的小青年,都是从县属企业里选拔出来给予重点培养的好苗子。不过他们都是城里人,对农村里的情况并不熟悉,特别是对农活一窍不通,对农民的生活也不了解。但因为是带着“割资本主义尾巴、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对农民进行社会主义教育、推进农业学大寨”的任务来的,所以都觉得使命光荣、责任重大,都想能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经受一番锻炼,干出一番成绩。在到了先进生产队经过一段时间调查研究后,最终决定先从于广茂的扳罾开刀。在征求队长意见时,队长有点担心,说于广茂家是军属,老大又是大队干部,跟支书家还有亲,恐怕动不得。丁组长一挥手:“拿这样的人开刀才有威慑力,就这样定了!”于是,他们就采取了“没收扳罾”行动。

也活该于广茂倒霉,因为他一点不识时务。工作组已经进驻队里,已经开始了对“资本主义尾巴”的排查,你还不赶快将扳罾停下来,你还不赶快歇手不干,你不是钱迷心窍,就是不买账、对着干,不先拿你开刀,拿谁开刀?不过渔网抬到集体仓库里来了,这好办,先关锁在那里,可人带到队部里来了,说是办学习班,办在哪里?怎么办?是不是就跟他一个人办?这些刚开始都没有计划好,都是丁组长临时决定的。但既然人带到队部来了,既然说是来办学习班了,就得言出必行。还是队长想了个办法,帮丁组长解了围:“叫于广茂先住在牛屋里,让那养牛的回去。”队长一说完,丁组长立即一拍大腿:“对,学习班就在牛屋里举办,先让他一个人在那儿反省反省!”

当于广茂老婆秀珍和女儿小花找到晒场时,于广茂一个人正被关在牛屋里。可是他没有反省,也没有反抗,而是在呼呼大睡。他差不多一整夜没有睡觉呢。扳了大半夜的鱼,只在天要亮时眯了一小会儿觉,天亮后又将几十斤鱼背到街上卖了。他没有什么可反省的,他只知道不偷不抢,凭力气赚点钱不犯法。这扳罾在他的爷爷手上就开始弄了,合作化时都没有“合作”掉,是他家的祖传呢,是白龙河对他家的馈赠呢!现在不肯弄,就不弄,要这样凶巴巴的,小题大做干什么呢?还要办什么学习班,发神经呀?学什么习呀?让我蹲在牛屋里就蹲在牛屋里,就当我是养牛的好了。不管他,先睡上一觉再说。

“广茂,广茂,你在哪里?”秀珍一到场上就叫起来。“爸爸,爸爸,你在哪里?”女儿小花也叫起来。她们找到办公室,找到工作组,可丁组长他们正在开会,不但不告诉她们于广茂在哪里,还吓唬她们说,赶快回去,不然也让她们一起来参加学习班。她们见不到于广茂不肯走,秀珍甚至急得哭起来,说你们把于广茂怎么样了?你们可不能打他呀?王秘书就出来对她们说,放心,老于没有事,参加学习班是提高他的觉悟,怎么会打他?不过,办学习班期间,老于不能回家,你们要给他送饭。

“还要送饭?坐牢才要送饭,他难道坐了牢?你们把他关起来了?”秀珍和小花又叫起来。可是任她们怎么闹,丁组长和王秘书都不再理睬她们了。

于小花气喘吁吁地跑到大队找到大哥时,于小军正在忙着出黑板报。大队部外面的一面墙上,设置了一块约有一米五宽、三米五长的水泥黑板,小军站在一张长条凳上,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小军的字写得不错,还会画插图,这块黑板报就是在他到了大队工作后专为他弄的,而他每期也都精心设计、书写,每个从大队部走过的人,看了无不夸赞。公社领导来过后,也都要对他表扬一番。国家有了什么新的形势,中央来了什么新的指示,大队里最近做了些什么事,支书开会时讲了什么话,等等,都可以在上面看到。小小的黑板报,成了新闻发布园地。

于小军高中毕业后,在队里干了一年农活,顺带着也帮父亲扳扳鱼,想出去找个工作,可大队支书不同意。为此,于广茂送了不知多少条大鱼给他,可支书就是不松口,只说大队要培养,不能放出去。但怎么培养,何时培养,就是没有下文。直到有一天,支书老婆来了,说是来做介绍,当红娘,要将她的一个外甥女嫁给他。这外甥女小军认识,小学时是同学,后来上到初中就辍了学,成绩不好,读不进,回家学了个打缝纫的手艺。长得不算难看,可就是右眼上有个浅浅的疤痕,在学校时得了个“疤眼”的诨名。于小军听说是她,自然不愿意。可支书老婆说,要是这门亲做成了,可以安排小军到大队去工作,将来培养培养,也可以弄个干部当当。这让于广茂两口子心动,就尽力说服儿子答应这门亲事,人长得好看难看、有文化没文化,还不都是过一辈子?你高中毕业,回来不照样种田,支书不同意,你还能飞到哪儿去!于小军想想也是,就说随父母定,而他本也没有什么主见。就这样,于小军就与支书老婆的外甥女订了亲,支书也没有食言,不几天,将小军安排到大队办公室,做做抄抄写写的杂务,后来给了他个团支部副书记的职务。第二年又把小军的弟弟小民送去部队当了兵。

大队里这个工作,其实并不能算是什么工作,除了支书、主任、总账会计三个定职干部,公社里有工资补助外,其余的干部,什么副支书、副主任、团支书、治保主任、妇女主任、民兵营长等等,实际上都是农民,没有工资,只在每年年终决算时给几个补贴。虽然如此,名声上却好听些,一年到头可以跟在大队支书、主任后面接受到群众的吃请,还可能获得向上提拔的机会。所以,想谋取这些职位的人并不少。因此,于小军能做到个大队团支部副书记,这是让不少同龄的人极为羡慕的。好在于小军不是一个无用的人,他能写会画,仅是那黑板报就让许多有一点想法的人无话可说,虽然他是以婚姻为交换条件而上去的,但却有真才实学,人们还是从内心服气的。

“哥哥,哥哥,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人家把咱家的扳罾抬走了!把爸爸也带走了!”于小花一见到哥哥,老远就喊起来。小军正专心致志地誊写一份报道工作组情况的稿件,一听到妹妹喊,吓了一跳,差点跌下来。他蹲下身子,从凳子上下到地上,叫妹妹别急,慢慢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小花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听着听着,他的脸渐渐变了,满腔的气愤涌上心头:“这工作组,怎么这样欺负人?来时我还参加接待的,那天晚上招待他们吃饭,鱼还是从我家扳罾上拿的,就是要动我家的扳罾,也应该先跟我说一声,让我们自己拆除呀,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想干什么呀?拿我家当典型?要出我的洋相?叫我不好做人?可不给我面子不要紧,这不也等于不给支书面子吗?支书是他未婚妻的舅舅,等于也是他的舅舅,在这一方土地上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不行,必须告诉支书,告诉舅舅。”于小军叫妹妹等一等,自己立即跑去找支书。可想不到支书说,这事他晓得,工作组之前跟他报告过,是他同意的,还叫小军不要管,随工作组怎么折腾去,工作组还能永远在这儿?到时还不是咱要咋样还咋样?你爸爸那样大个人,还怕工作组吃了不成?

听了支书说的话,于小军似乎明白了,可又像不明白。他闹不清,工作组来了后,支书到底是欢迎还是不欢迎?对于工作组的工作,支书是支持还是不支持?他们到底是不是一条心?听说先在先进生产队搞试点,后面还要在全大队推开,也不知道会不会冲击到支书,对支书的权力有没有影响?工作组可是上面派来的,都是有来头的,而下派工作组的地方,都是有问题的。先进生产队有问题,生产队长有责任,大队支书难道就没有责任?你是大队党组织的一把手,要是真的想找你什么麻烦,你还就跑不掉。不过好像支书并没有把工作组放在眼里,虽然不得罪他们,但也不在乎他们,他似乎在冷眼旁观。在全公社二十多个支书中,他可以说是老资格的,十几岁时就参加儿童团,解放初期就当大队干部,做支书到现在也已二十多年了,什么风浪没经历过?不管明白不明白,但有一点于小军是明白的,听支书的没错。

于小军回到妹妹那儿,对妹妹说:“小花,你先回去,爸爸的事情不要管,他们不会把爸爸怎么样。这个扳罾确实也不能再弄了!这次工作组来把它没收掉也好,省得以后有麻烦。我还要把这个黑板报出完。”

“怎么,你竟然帮工作组说话,扳罾被他们抬走了,爸爸被他们带走了,你也不闻不问?妈妈在家里哭,你也一点不关心?”小花听哥哥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一跺脚,转身就走。小军见妹妹误会了,连忙喊住妹妹说:“小花,你别急……你不懂……这里面很复杂,哥哥不是不问,是不好问,这事支书知道,是他同意的……”

“好,好,你不要爸爸,我要!你不问家里的事,我问!你出你的黑板报,你当你的干部,就当我没你这个哥哥!要是二哥在家不会像你这样!”小花说完,哭着离开大队部向家里跑去。于小军一个人愣在那儿,连黑板报都忘了出。

天傍黑的时候,于小花去给爸爸送晚饭。

于小花从小被爸爸惯大。她出生在最困难的1960年,那个冬天,不但缺吃少穿,而且天气奇寒。西北风呼呼地刮着,白龙河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在一个雨雪霏霏的深夜,小花来到人世。又瘦又小的她被冻得全身发紫,气息微弱,让人担忧这小丫头能不能活下来。情急之下,于广茂从灶膛后面捧来一捆稻草,用火点燃,给孩子加热。接到暖气的孩子渐渐缓过来,哭声也渐渐响亮。可以说,小花是爸爸一把火烘过来的。

那年月,不被冻死,也要饿死。小花被火烘过来后,妈妈却没有一滴奶。怎么办?于广茂将藏在家里的一点米拿出来熬成米汤,一匙一匙喂她。家里其他人吃的都是萝卜山芋,几乎看不见一粒米。开春河里涨水后,又将渔网支起来扳鱼,一半拿到街上卖,一半自己家里吃。白白的鱼汤有着极高的营养,靠着这鱼汤,小花以及于广茂一家,度过了那最困难的时光。童年时,留在小花头脑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陪爸爸一起扳鱼。不过,因为在白龙河的上游还有几个网,到于广茂这儿已扳不到多少鱼,加之鱼价也不大,卖不了几个钱,所以于广茂的收入也很有限,只是比纯靠农业社的人要稍微好一些,吃鱼是家常便饭,手上还有点活便钱。那个时候,于广茂只要一有空,就到渔棚里扳鱼,经常成夜地不睡觉,白天还要到队里去上工,主要也是为了孩子,为了一家老小不挨饿受冻。而最让他舍不得的就是先天就营养不良、一直长得很瘦弱又经常生病的女儿小花。

可奇怪的是,小花长到十几岁时,竟出落得高高挑挑、漂漂亮亮、水水灵灵,一点儿没有小时候受过挫折的样子。这让于广茂又疼爱娇惯三分。女儿要什么他就给什么,跟哥哥们闹起来,哪怕就是她无理取闹,都要怪哥哥不好。全大队的人都知道于广茂家的丫头长得不错,也都知道于广茂把丫头当个宝。小花虽然有时也跟爸爸没上没下的,但对爸爸好像比对妈妈还要亲。小时候像个小尾巴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爸爸后面,长大了也还是愿意跟爸爸在一起,有什么话也喜欢跟爸爸说,爸爸扳鱼的时候,尤其愿意陪在爸爸身边,有时还帮爸爸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特别是初中毕业知道自己上不了高中后,就更是如此了。所以,渔网被工作组抬走,爸爸被工作组弄去参加学习班,小花是最着急也是最伤心的人了。找大哥,大哥不回来,找二哥,二哥又在部队里,小花一下子像突然长大了似的,她要帮着妈妈把家里的事儿担当起来。听工作组人说要送饭,她就主动跟妈妈说,由她给爸爸送饭。

现在,天已暗下来,田野里灰蒙蒙的,小花拎着一只篮子,里面放着一碗饭、一碟菜,来到队部晒场上。队部办公室里亮着灯,工作组几个人好像还在开会,还在商量着什么事。小花走过去,站在门口,问王秘书她爸爸在哪儿,她要给他送饭。王秘书跟丁组长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站起来,走出门外,领着小花向牛屋走去。牛屋离办公室不远,只隔着几间屋,但黑咕隆咚的,没有灯。到了门口,王秘书拿出钥匙,打开锁,然后喊道:“于广茂,你女儿送晚饭来了。”小花也喊道:“爸爸,我给你送饭来了。”可喊了几声,里面都没有人答应,也没有任何响动。王秘书擦亮火柴,借着亮光,四处一看,哪里有什么人,养牛人的那张床上空空的,只有一条破旧的被单团放在那儿。人哪儿去了?明明当时进来了的,门也是关得好好的,难道长翅膀飞了?小花见没有爸爸,立即哭起来,追着王秘书要爸爸:“我爸爸哪里去了?你们把他弄哪里去了?呜呜,你还我爸爸……爸爸,你在哪儿?……呜呜……”

小花的哭声传到工作组办公室。丁组长和小张听到了,不知发生什么事,急忙跑到牛屋。待到得知于广茂人不见了,丁组长说,肯定是跑了,拿手电筒来,查一查是从什么地方跑出去的。小张拿来手电筒,丁组长照着在屋子里细细检查一遍,发现在堆牛草的墙角边上,有一个斗大的洞,被草遮挡着。再一细看,上面还有两个脚印。丁组长判定,于广茂就是从这个洞口跑出去的。“好啊,不反省自己的问题,竟然偷偷地跑了,看你能跑到哪儿去!”丁组长脸气得铁青,见小花还在哭,突然发起火来:“哭什么?哭什么?你爸爸在家里搞资本主义,现在又不服从工作组的决定,私自从学习班上逃走,这是罪加一等!赶快回家帮我把他找来,叫他到这里来交代问题。不然一切后果你们自己负责!我先跟你把话说清楚!”

白天小花就领教过丁组长的厉害,现在见他这么凶地说话,小花不敢再哭,也不敢再跟他们要爸爸。心中也想,爸爸是不是已从那个洞里逃出去跑回家了,也想早点回家看看,早点能见到爸爸,因此她就急忙擦擦眼泪,拎了篮子,又向家跑去。一边跑一边想,爸爸是什么时候走的呢?我拎饭出门的时候,爸爸还没有回家,这一路上去晒场时又没有碰到他,爸爸是在我去晒场时从牛屋钻出来从另一条路回的家,还是没有回家去到了另外的地方?丁组长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还是吓唬我的?爸爸在家里扳鱼到底有没有错?是不是资本主义?都说资本主义多坏多坏,难道资本主义就是这样?如果这就是资本主义,那资本主义也太没什么意思了!或者找到爸爸后,叫他不要怕,还回到晒场牛屋里,在那儿参加工作组学习班,学习几天也好,扳罾不弄就不弄,少几个钱就少几个钱,反正我也不上学了,大哥已到大队工作,多少还能拿到一点工资,二哥在部队也有几个津贴。丁组长这个人看来很凶,不听他的可能要吃亏,以前大队那些地主富农都戴上高帽游斗,不知这一次会不会也要游斗,估计如果表现不好,态度不好,也没有好果子吃,资本主义可是比地主富农还坏的东西啊!小花越想心中越害怕起来。

这时,王秘书从后面追上来,对小花说:“天这么黑,我跟你一起回去看看,帮助找一找你爸爸。”小花什么也没有说,但心中却有点感激,她觉得,这王秘书与丁组长不同,丁组长让人感到害怕,王秘书却让人感到亲切。

于广茂确实是在小花送饭来晒场路上这段时间,从那个洞口跑出来的。他呼呼睡了一个长觉、补足了精神后,醒来发现门锁着,出不去,而天已经暗下来,肚子也已经有些“咕咕”叫了。怎么办?得想法子出去。他就在牛屋里这里转转,那里看看。他见墙角边堆了那么多的牛草,就将草扒了开来,这一扒,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这里有个洞,草堆在这儿是挡洞的。他想也没有想,就从洞口钻了出去。

到哪儿去呢?于广茂首先想到了回家。老婆孩子一定不放心工作组把我弄到哪儿去了,还是赶快回家,好让他们安心。他不敢从晒场上经过,走那条正常走的路,怕被丁组长他们发现,而是从屋后的另外一条小田埂上摸回家。田埂的两边都是秧田,秧苗才长了有一尺多高,还没有扬花抽穗,天已完全黑了,稍不注意就会踩到水田里,弄得一脚烂泥。远处村庄亮出星星点点的灯光,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

于广茂感到很窝囊,很憋屈。扳了个鱼竟把自己弄得像做贼似的,他实在不理解。他又有些埋怨大队支书,还是儿女姻亲呢,竟让工作组先割他的“尾巴”!老大还在大队工作,老二还在部队当兵,一点面子不给呀?儿子们在外怎么做人呀?怎么进步呀?得找支书说理去,不能就这样让他们胡来!

到家门口时,于广茂没有立即进家,而是在门口站了一下,这时他听见屋里传来妻子秀珍和大儿子小军的对话。

秀珍说:“小军,小花去找你,你为什么不回来?”

小军说:“支书叫我不要问,让他们工作组折腾去,最后还得听他的。”

秀珍说:“支书真是这样说的?”

小军说:“真是这样说的。我想,不但我不要问,还要支持工作组他们,帮助爸爸提高认识,帮助爸爸割资本主义尾巴。”

秀珍说:“渔网就这样不弄了?爷爷手上就弄的扳罾难道就这样被没收了?”

小军说:“不弄也好,省得队里的人看不得,省得大队的干部个个都想吃白大鱼。”

秀珍叹一口气说:“唉,这是什么世道呀,这是什么道理呀!”又说,“小花去给爸爸送晚饭了,也不知道这会儿你爸爸咋样了?他们说是办学习班,实际上是把你爸爸关起来了呀!”

小军说:“爸爸是个开通人、精明人,不会有什么事的,工作组的人不会把他怎么样的,等小花回来我去看看他。”

秀珍说:“那姓丁的组长不是东西,凶得很,好像队里人都是坏人,都欠他二百文似的,那王秘书倒不错,说话在情在理,对人也和善。”

小军说:“不管人好人丑,不能得罪他们。他们能真能假,跟你上纲上线起来,够你受的,要是马马虎虎、睁只眼闭只眼,再大的事也不算什么。”

听到这儿,于广茂敲敲门,进到家来。秀珍、小军吃了一惊,问:“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小花给你送饭有没有遇到你?”

于广茂说:“他们把我关在牛屋里反省,我反什么省?我睡了一大觉,哪知醒来天已黑下来了,我找到墙角一个洞,从那里钻了出来,就回家了。我没有遇到小花,不知小花现在是不是还在队部那儿。丁组长见我人没了,肯定会发火的,不知会不会为难小花。小军,你去找一下你妹妹。”

小军正要出门,队长进来了。队长跟于广茂两家关系一直不错,也没少吃白大鱼。白天是他领工作组的人来抬于广茂的扳罾的,他怕产生误会,特地来招呼一声的。队长四十多岁,也姓于,辈分上比于广茂大一辈,但因年岁上差不多,相处得如弟兄。他在队里名声不是太好,喜欢吃点喝点,哪家来了亲到了友,或有什么大小事情,桌上都少不了他。他还有一大弱点,就是生活上不太检点,跟几个女人都有点不清不白的。本来上面是要提拔他当大队副支书的,就因为这两个原因而没有提拔成,仍然在队里做队长。也因此他对上面的一些做法常有抵制,虽是一队之长,对社员却比较放任自由,哪家在园圃上搞点什么瓜果种植,养点什么鸡鸭鹅兔,搞点什么家庭副业,他都装着不知道,哪个人偷着到集体的大田里挖把青菜萝卜秧草,就是被他看到了也只是说说从不踩篮子扣工分。社员们都喜欢他,上面领导却认为他不讲原则,做老好人,纵容资本主义苗头,甚至要把他的队长职务也拿掉。但因为他跟支书关系不错,有支书在上面罩着,自然也就奈何他不得。久而久之,队里几十户人家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竟解决了温饱,远近出了名,最终引来了工作组,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广茂啊,你回来了,秀珍、小军都在呀,这次我保不住你们了。队里哪家弄的什么,工作组都一一排查得很细,凡是与‘资字沾一点边的,都在割除之列。今天抬了你的扳罾,明天有几家的山芋苗床要挖掉呢,还有每家每户养的鸡鸭鹅不得超过五只,超过的都要捉起来送到集体去宰杀掉。这次割尾巴来势凶猛,是动真格的了,我看来是挡不住了。人随王法草随风,你们不能怪我啊!……”队长坐在凳子上,一边抽烟,一边说。

“知道,知道,怎么会怪你呢?这扳罾我也不弄了,弄够了,也弄不到几个钱,自己吃了苦,别人还眼红,他不来割尾巴,我也想不弄了,不弄了……”于广茂说。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队长点点头说。

“我可咽不下这口气,看那丁组长凶的……”秀珍说。

“他是上面派来的,也不能怪他,上面叫他来割尾巴,他不割,对上也不好交代呢……”队长说。

“支书也说,要支持工作组工作,还说我在大队工作,属于干部家庭,更要支持,割尾巴更要带头……”小军也说。

“对,对,小军说得对……”队长说。

“不过,要我说呀,得想办法把他们弄走,有他们在这儿,终归不得安宁呀!就是我们都把这尾巴割掉了,他们也不见得就放我们安生,还不知道怎样折腾呢,到时你这队长,他那支书,还怎么当?谁在这儿说话算数?你不来找我,我也想找你,还想去找支书呢!”于广茂一边抽烟,一边寻思着说。

“对呀,是得想办法把他们弄走,早走早好!”秀珍也附和道。

“可有什么办法能把他们弄走呢?他们可是上面派来的,钦差大臣啊……”队长咂咂嘴,摇摇头。

“唉,不说这些了,秀珍啊,他叔来了,我也没有吃饭,弄点菜陪叔喝点酒吧,那桶里还有两条鱼呢,把它煮了,以后不想再吃了,要吃就要拿钱到街上去买了,呵呵呵……”于广茂说。

秀珍立即走到厨房里忙起来,小军赶快出门去找小花。于广茂依然和队长坐在堂屋里边抽烟,边闲聊。队长也没有客气,他在家虽吃了晚饭,但只喝了两碗粥,听到有鱼煮,有酒喝,这样的好事他怎会拒绝呢!

小花和王秘书是两个年轻人,小花正处十六岁花季,王秘书也是人生青春年华。在这样的一个夏天的晚上,他们这样近距离地一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可是却一句话不说,刚开始没觉着什么,渐渐地就有点别扭的感觉,再后来,王秘书就有点忍不住了,他觉得应该找点什么话题,说几句什么话了。

其实,小花也有这样的感觉:别扭,实在别扭。小花本来是很活泼的性格,既会说,嘴也不饶人的。现在第一次跟一个男人一起走夜路,却一句话都没有,实在是别扭。她也有点忍不住,想找个什么话题,说点什么,但女孩子的矜持还是让她忍住了没开口。

“小花……”还是王秘书先开了口,“小花,你说你爸爸现在会不会已经到了家?”

王秘书开了口,问了话,小花也不能不答,何况她也不想再这样沉默下去。

“不知道,都是你们把他逼的,要是没有回家我可要找你要人!”小花回了话,可语气却有些呛人。

“如果他没回家,我一夜不睡觉都要把他找回来,小花,你放心!”王秘书说。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爸爸呢?他哪里错了呢?我怎么想不通呢?他只不过想通过自己劳动多赚几个钱,让我们的生活过得好一些,怎么就是资本主义了呢?”小花说。

“我也想不通。说老实话,这次上面安排我进工作组下村来,我一直也是糊里糊涂的,只是按照上面的要求办罢了。把你父亲的扳罾抬到集体仓库里,把你父亲叫到队部来办学习班,我也不知道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甚至根本就是瞎胡闹,不知道,但上面叫这样,只能这样,你可要理解啊!”王秘书说。

原来这样!小花忽然理解王秘书了,甚至小花也理解丁组长了,原来不怪他们,他们也不一定愿意这样做,是上面叫他们这样做的,他们不做不行。可小花想,上面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小花问王秘书,王秘书答不上来。他们换了一个话题,这次是小花先问的王秘书。小花问:

“王秘书,你是城里人吗?在厂里做干部吗?”

王秘书笑笑,说:“我家在县城,我在塑料厂工作,在厂里是团支部书记,还不算什么干部,是领导重点培养的对象吧,这次派我下来也是让我经受锻炼呢!”

“真不简单,年纪这么轻就在厂里做了团支部书记,真羡慕你。”小花说。

“这有什么!”王秘书说。

“我哥在大队也是团支部副书记呢,不过他不能跟你比,你是城里人,国家户口,他在农村里。”小花说。

“你哥也不简单呢!我刚来时在大队部见到过他,他写得一手好字,出的黑板报在全公社都很出名呢,将来一定有前途!”王秘书说。

“城里我还没去过,什么时候你能不能带我去一趟城里?”冷不丁地,小花对王秘书提出了这样的一个要求。说出来后,她自己都感到突兀,还有点不好意思。好在是晚上,不然一定会看到她脸上的红晕。

王秘书却感到很正常,爽快地答应说:“好啊,只要你愿意,我一定带你到城里玩玩。城里有电影院,到时我带你去看电影。”

“好啊,好啊,说话可一定要算数啊!”小花又恢复了活泼的天性,似乎忘记了今天一天的不快。走路也跳跳蹦蹦起来。可是因为天黑,看不见,路上有一个小坑,脚踩到坑里,人一歪斜,差点跌倒,手上拎的饭菜也从盆子里洒出来。“哎呀!”小花发出一声叫。王秘书听到叫声,急忙上前去拉住小花一只手,另一只手接过小花的篮子。小花脚崴了一下,疼得蹲了下去。王秘书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不停地问小花:“要紧吗?要紧吗?”小花忍着痛,站起来,说:“不要紧,不要紧!”“能走吗?要不要我搀你?”王秘书又问。“好,你搀着我。”小花把一只手搭在王秘书的手上,然后一颠一跛地向前移步。

这时,他们看到前面有个黑影正匆匆地走来,靠近不远时,黑影突然问:“是不是小花?”小花一听是小军,立即回答说:“是我,哥哥!”小军疾走几步来到小花面前,看到还有一个男的,正搀着妹妹在走路,忙问:“妹妹,你怎么了?他是谁?”“哥哥,我脚崴伤了,他是工作组的王秘书。”“王秘书,是不是他把你脚崴伤的?他欺负你了?”“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小军有些气愤,他揪住王秘书:“都是你们,不是你们,我爸爸会被关在牛屋里?不是你们,我妹妹会来送饭?不是你们,我妹妹脚会崴伤?”小花见哥哥对王秘书这样,连忙说:“哥哥,这不怪王秘书,都是上面叫他们这样做的。我的脚是自己崴伤的,王秘书送我回家呢!牛屋里爸爸不见了,他也不放心,跟我一起回家看看有没有回来,还说要是没回来他负责找呢!王秘书是好人!”“好人?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小军“哼”了一声,放了手,然后对小花说:“小花,我们回家。”

“小军……小军……那你爸爸有没有回家呢?……”看着小军搀扶着小花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王秘书不好再跟在后面,只好问道。

“你还是少操些心,早点回去睡觉吧。”小军回道。

小军的这句话让王秘书放了心,他知道,于广茂肯定是回了家了。虽然小军跟他说的话都不中听,但他理解,工作组虽然想与群众打成一片,但客观上怎么可能呢?你所做的事情群众不一定拥护,产生对立情绪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丁组长是第一次下乡,第一次接触农民,第一次开展农村工作。按说他这个年龄,应该插过队,可幸运的是上山下乡那一年,他正好生了一场大病,居委会就把他作为了留城安置的照顾对象,病好后被安排到了国营单位县电机厂工作。先在车间跟在师傅后面学徒,因为能吃苦耐劳,技术上进步很快,不但多次被评为先进生产者,而且被提拔为车间副主任。后来,在一次全县“工业学大庆”的演讲会上,他代表电机厂上台所作的演讲,得到县工业局领导的赏识,被借用到局办公室专门搞文字和宣传工作。后来,就正式调到了局里。这次县里组建工作队下农村,到各部门抽调人员,局领导就推荐了他。据组织部传出的内部消息,工作组任务完成后,要从表现比较突出的人员中提拔一批,充实到有关领导岗位。因此,这对丁组长来说,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从下来的第一天开始,丁组长就给自己定下了确保“表现突出”的目标和要求。

这些,当然王秘书和小张不知道。以前他们三人相互之间也并不认识,直到被编入同一个组后才熟悉的。进入先进生产队十多天,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调查了解情况一起下田劳动,一起开会一起研究工作,他们三个人很快就成为了一个“心往一处想、汗往一处流、劲往一处使”的集体。在小组里,丁组长是领导,年龄也最大,而且是从局里下来的,原则性也很强,办事果断,有能力,王秘书和小张都很敬佩他,都听他的。王秘书和小张也都是第一次下农村,对工作组的工作也都充满了热情,但却对许多事情不理解,本来是来割农民的资本主义尾巴的,可到农村看到的贫困景象让他们心中充满了同情。特别是小张,因为年龄更轻些,又是个干部子弟,纯粹让他来镀镀金的,对很多事情他都不以为然,甚至认为这样的工作组是多此一举。为此,丁组长曾多次召开三人会议,进行学习,统一思想,提高认识。

今晚,吃过晚饭,一切收拾停当后,三人会议又开始召开。丁组长主持,王秘书记录,主要商量的是明天“割尾巴”和办学习班的事。最后,在如何处理于广茂的事情上发生了分歧。王秘书先汇报了他送小花回家路遇小军的情况。

“可以肯定,于广茂从牛屋里钻出后,现在确实已经回了家。”王秘书说。

“他是拒绝反省,‘畏罪出逃!”丁组长说。

“人家回了家,不能说出逃,出逃应该逃走,应该躲藏起来,哪里有回家去等你再去捉的呢?”小张提出不同意见。

“也不能说人家有罪,人家是靠劳动赚钱,劳动光荣。”王秘书说。

“劳动光荣,这要看为谁劳动,为集体劳动,为人民劳动,光荣,为私人劳动,为个人发家致富,那就是可耻,就是资本主义复辟!这一点不能怀疑,你们的思想认识还有问题,不解决思想认识问题,你们怎么在工作组工作?”丁组长严肃地说。

“那人家已经回去了,怎么办呢?”小张问。

“现在就与队长联系,派人去把他再带到队部来,晚上继续在牛屋里反省,明天与其他人一起参加学习班,狠斗自己头脑中的‘私字,彻底割断资本主义尾巴!”丁组长说。

“我看……我看……这就不必要了吧,人家已经回家,明天再叫他来参加就是了,难道还怕他跑了不成?”王秘书说。

“我们把人家关在牛屋里犯法不犯法?是不是非法限制人身自由?”小张问。

“下来前,领导开会明确说过,对于特殊的情况、特殊的对象,可以采取非常的手段。于广茂不听教育,私自回家,拒绝反省,就是一个特殊的对象,就可以采取特殊的手段!犯什么法?有责任我负,你们不要担心,现在就派人去把他找来!”丁组长说。

“我不同意!……”王秘书说。

“你……你……不同意?”丁组长有点意外,也有点恼火。他想不到一直对他都很顺从的王秘书竟然反对他的决定。“那你呢,同意不同意?”丁组长转向小张,问道。

“我……我……”小张看看丁组长,看看王秘书,有些吞吞吐吐,不愿明确表态。

“你到底什么态度,明确说出来。”丁组长逼问。

“好,我说,我说……我也……不同意!……”小张说。

“你也不同意?你们……”丁组长惊讶极了。

“都这么晚了,还折腾个啥?我们也睡个好觉,让人家也睡个好觉,较什么劲,当什么真,什么资本主义,什么社会主义,我看现在最重要的是睡觉!……”小张嘻嘻哈哈地说。

“你……你这是什么思想?让领导知道恐怕要先办你的学习班……”丁组长说完,摇摇头。

“组长,不是我们反对你,还是面对实际一点。我看明天上午把另外几家的尾巴割掉后,将他们一起通知到队部来,搞一个学习班,你给他们讲讲话,让他们自己也谈谈认识,然后还是让他们各自回家反省,农民的教育有个过程,急不得,我们就这三个人,要想在这儿打开工作局面,要依靠群众,不能把自己摆到群众的对立面上去,那样就可能适得其反……”王秘书真诚地说。

丁组长听了王秘书的话,想想也有道理,而且他们俩都不同意,也不好勉强。万一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到时不好收拾,就顺水推舟地说:“好吧,就听你们的,今天的会就到这儿吧。”

散会后,他们各自洗漱睡觉。夏天晚上,天热,蚊虫又多。电灯一关,老鼠就出来活动,在屋梁上奔跑、打架,不停地吱吱叫,更吵得人心烦。丁组长、王秘书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小张却头一搁到枕头上就呼呼大睡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丁组长好像也眯瞪过去了,王秘书却实在睡不着,就翻身下床,拿了自己的口琴,来到外面晒场上,边散散步,边吹起来。

第二天的“割尾巴”行动按计划进行。早上,丁组长起床后,就派人找来了队长,要求组织十人左右的割尾巴队,交由他带队,挨家挨户检查,对已经掌握的几个重点户进行重点检查。养了几只鸡、几只鸭、几只鹅、几只羊、几只兔,育了多大面积的山芋苗床,一一点数丈量,凡是超过规定的,一律没收,带到队部,户主参加学习班。还要细细盘问,有没有搞过贩买贩卖的投机倒把生意,如查出蛛丝马迹,也要到队部去说清楚,也要参加学习班,投机倒把赚来的钱还要充公。全队三十多户人家,大多数都有多养了几只家禽牲畜的现象,丁组长要都没收,都参加学习班,王秘书对他说,法不责众,不能惹起众怒,要抓重点,抓典型。丁组长也就只好作罢,选择了三户人家:姚四家羊的数量超过两只,李五家鸡的数量超过三只,郭二家私自育了山芋苗床,这三户人家可以说是资本主义比较突出,丁组长叫人牵走了姚四家两头羊,抓走了李五家三只鸡。姚四和李五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看到这阵势,没敢阻止,任由他们抓鸡牵羊。但在扒郭二家的山芋苗床时,却遇到反抗:郭二的老婆睡在苗床前打滚嚎哭,郭二拿了一把钉耙从远处奔来,说谁敢扒就砍谁。队长刚要上前说话,就被郭二骂为“汉奸”,一钉耙柄砸到他的腿上,差点将他打倒。丁组长斥责说:“你怎么能打人?”郭二说:“打人?老子打的就是你这个狗日的!”说完又一钉耙柄砸来,吓得丁组长以及众人连忙撒开腿脚,落荒而逃。

一行人聚到生产队队部,一点人数,只剩下工作组三人、队长以及两个抓着鸡、牵着羊的人,其余的都散去各自回家了,他们不想再干这讨人骂的事情了,都是一个队的乡邻,不能做这缺德事。那抓鸡、牵羊的两个人却是积极分子,他们本都是队里的二流子,平时就不好好出工,好吃懒做。这次见工作组“割尾巴”,他们心想好事来了,这鸡抓来肯定是要杀了吃的,这羊牵来也肯定是要杀了吃的,所以别人走了,他们没有走,羊和鸡都没肯松手。待到丁组长发了一通脾气后,抓鸡的问道:“丁组长,这……这……鸡怎么处理?是不是……现在……就就……把它杀……杀了?……”牵羊的也问:“丁组长,还有……还有……这……羊……是不是也……杀?……”他们说得结结巴巴,但并不是口吃,而是他们心里有点害怕丁组长。哪知丁组长一声吼:“杀什么杀?杀你个魂!”两个人吓得不敢再说话。这时王秘书说:“丁组长,你冷静点,他们可都是支持我们工作的骨干呀!”然后又对那两个人说:“鸡和羊先交队长关起来,你们先回家吧,有行动再通知你们。”那两个人赶忙放下鸡羊走了。

坐在凳子上揉腿的队长,这时抬起头来对丁组长说:“组长呀,真对不起呀,这些农民不上规矩呀,看来得慢慢来呀,我看先不着忙动手,先做思想工作,组织他们学习,等思想通了后,让他们自己主动割,不然……你看,我这腿到现在还疼……”

丁组长一拍大腿,说:“对,队长这话说得对,还是得先做思想工作,把学习班办起来,明天就办,以于广茂为典型,让他现身说法,教育大家……”

王秘书和小张也认为只能如此了,他们就一起与队长共同商量明天如何办学习班的事情来了。最终决定,召开全体社员会议,由丁组长传达学习上面的精神,并进行动员部署。再由队长对全队“尾巴”情况做排查,让于广茂作“割了尾巴、一身轻松”的发言,如果于广茂不肯谈,那就让大家对他进行帮助。最好还要找出一个于广茂的家人,谈对“割尾巴”的认识和支持。找哪一个比较恰当呢?最后也一致决定,找小花比较恰当,并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王秘书去完成。

明天就要开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让小花的思想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王秘书并没有把握。而且昨天去抬人家的扳罾、将于广茂弄到牛屋来,造成的对立情绪还没有消除,这怎么可能呢?但王秘书还是愿意去做这个思想工作。他也不赞成过激行为,包括昨天抬扳罾、今天抓鸡牵羊扒山芋苗床的行动,他实际上都是反对的。但组长要这样做,他是领导,有决定权,又能怎么样呢?他倾向于悠着来,教育为主,走走过场,能把上面应付过去就行,不能较真。现在丁组长决定以思想教育为主,他举双手拥护。他甚至在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小花工作做通。小花思想通了,于广茂就会通,于广茂通了,全队的事情说不定就能得到推动。

还没到吃中饭时间,王秘书来到了小花家。小花见到王秘书,想到昨晚的事,有些不好意思,她对王秘书笑了笑,然后说:“王秘书,你们今天不是在那儿割尾巴吗,怎么有空来我家了?找我爸?还要带他去办学习班?”

王秘书说:“小花呀,昨天的事对不起呀!不过,学习班确实还要办,我来你家,正是要找你商量这事呢!”

“找我商量?这事你们找我商量?”小花有点奇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找你商量。”王秘书说。

看着王秘书不像说笑的样子,小花也认真起来:“好呀,王秘书,跟我商量什么?”

王秘书就将上午“割尾巴”的情况以及刚刚他们商量决定的事情一一告诉了小花,也把自己对“割尾巴”的不同看法告诉了她,然后提出要小花在学习班上发言的要求。小花听完,说:“你是想要我在会上批斗我的爸爸?”王秘书说:“你别误会,不是批斗,是谈你的认识,谈你思想的转变,谈你对割尾巴的支持……”,“那我要是思想不转变,对割尾巴不支持呢?”小花说。“不支持……”小花的话让王秘书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是好,“不支持……那我也只好尊重你的意愿……”,“哈哈哈……”小花突然笑起来,然后说:“好的,明天我去参加会议,我去发言……我保证我的爸爸也去……”

自从听了于广茂说要想个办法把工作组弄走这句话,队长就动开了脑子。是呀,不能就这样让工作组在这儿瞎折腾,自己还被他们吆喝得点头哈腰,真的像个“汉奸领着皇军”似的在老百姓面前作威作福。不能,一定要想个办法,尽早让他们滚蛋。但想个什么办法呢?到上面去上访,去示威,去反映他们在下面瞎搞?反映老百姓不支持?或者去跟工作组的人吵,去跟他们闹?……这些估计都没有用。上面不会听你的,工作组的人不会理你。怎样能让他们自己乖乖地卷铺盖跑呢?想到这样的方法,就是高家庄的“高”了!队长在与丁组长他们商量完明天举办学习班的事,正一边离开队部一边在脑中盘算着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前来为工作组煮中饭的槐花。槐花穿着一件碎花的府绸布上衣,由于衣衫旧了,缩水了,穿在身上勒得紧紧的,胸部显得又大又凸,肚子也有一点遮掩不住,随着走路,那一圈白皮一闪一现的。队长眼睛都看得直了,而同时一个念头也在脑中产生:或许,槐花能不费吹灰之力让他们滚蛋呢!

不过,槐花干不干,队长还说不准。因为在队里,队长虽然跟几个女人有染,但却没有槐花。队长曾经想把槐花弄到手,下了不少功夫,但她像一条泥鳅,你刚抓在手里,不注意她又滑掉了,有时她好像故意让你抓住,但等你想松开手看看时,她又一扭身钻入水中无影无踪了。只有一次队长逮到个机会,把她堵在棉花田里,但也只是让他摸了摸胸口,愣是没肯让他做成那事。之后,队长也没再强求,但对她一直都很关照。这次让她为工作组做饭,也是队长有意的安排,不但能拿高工分,还可以从中多少揩点油水。

但弄走工作组,这毕竟是大事,队长一个人不敢擅自做主。晚上他来到了大队支书家,将他的想法跟支书作了汇报。支书毕竟是老杆子,江湖上走了这么多年,尽管他也知道工作组在这儿一天,对他也是个威胁,但他不会说出要赶走他们的话。他只是打着哈哈说,这事儿,我不好表态,你们自己看着办,工作组是上面派来的,也是为我们好,还是要尊重、要支持嘛,尽管有的地方可能做得过了格,也要理解嘛!支书的这番话让队长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同意还是反对。说他同意,他又说对工作组要尊重、支持、理解,说他反对,他又说你们自己看着办。队长揣摩支书的话,忽然恍然大悟:支书这是明着反对实际同意,骨子里支持但出了事却可以推卸责任。高,高家庄的高!看来只有我冒一冒这个风险了!

最最关键的是要做通槐花的工作。槐花虽然是个女人,但很有主见,很有个性。队长虽然想她,但还有点怕她。从支书家回来后,队长摸到了槐花家。槐花的男人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家里全由槐花当家。因此队长也不忌讳晚上到槐花家来会不会引起槐花男人的多心。槐花对队长还是感激的,这么多年来一直对她很照顾,分粮分草都会多给她家一些,有轻巧的活儿也都优先安排她,自己对队长并无什么回报,她也知道队长恋着的是她的身子,但她一直守身如玉没肯给他,她还清楚,即使她将身子给了他,男人也拿她没有办法,但她本是个冰清玉洁的女人啊!她不想做那些狗苟蝇营之事!男人虽然无用,但在队里干活却是好手,而暗地里男人还在家里搞了轧棉花箔子的副业,队里谁也不知道。这次工作组下来“割尾巴”,队长安排她煮饭,她本不愿意,但后来一想,能跟工作组的领导接触,未尝不是好事,把他们招待好了,相处熟了,有感情了,说不定别人的尾巴割掉了,自己的尾巴却能够保留下来呢!为工作组做饭这么多天来,槐花基本摸清了丁组长、王秘书和小张的口味,也基本掌握了他们每个人的性格。每天只要她一到队部,他们都“槐花大姐”“槐花大姐”地喊个不停,出门在外,能每天有个可口的饭菜,能每顿都热汤热水的,实在是不容易呀!槐花虽对他们所做的“割尾巴”的事情极为反感,但对他们离开父母、妻儿来到这人地生疏的地方做这出力不讨好的事儿、受这样住不好吃不好的罪,心生同情。她既希望他们在这儿,又希望他们早点离开,这里哪是他们能够蹲的地方啊!

队长到槐花家时,槐花才刚刚从队部回来,将男人和孩子料理好,自己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切猪草。猛一见到队长进门,槐花吓了一跳,以为队长又存了什么坏心来找她。槐花沉着脸,手里拿着切草的刀,说:“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队长见槐花这样说话,知道她误会了,忙说:“槐花,你别瞎想,我来找你是有事跟你商量!”“有事跟我商量?”槐花一脸狐疑。“是啊,槐花,你听我说。”队长在槐花面前坐下来,就将自己心中所想的如何赶走工作组的办法说了一遍。

“你想利用我施这样的毒计?你也太歹毒了!不行,我不能害人,我做不到!”听完队长的话,槐花一口拒绝。

“槐花,这不是毒计,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能把他们赶走,这是对全生产队人做的一件好事,对他们也未尝不是好事。”

“好事?这是好事?我有没有名誉不要紧,人家回去后怎么做人?让人家背上这样的黑锅,还怎么抬得起头?还怎么面对老婆孩子?还怎么面对单位领导和同事?”

“槐花,你想得太多了,你的心肠太好了!可要是他们在这儿,把全队人的尾巴全割光,包括你那还未被发现的轧箔子尾巴,队里人怎么活?你怎么活?他们会为队里人着想?会为你着想?这几天你也看到,他们是如何割尾巴的,如何弄得队里鸡飞狗跳的,郭二是如何拿钉耙打他们的,心不能太软,不能太老实,太软了,太老实了,自己被人欺了还帮着用力呢!”

听了队长的话,槐花沉默了。队长说的话确实也有道理,这几年要不是大家搞点家庭副业,赚几个钱贴补家用,仅仅靠在生产队里做工分,日子根本就没法过呀!要是被他们当着“资本主义尾巴”全割掉了,这还怎么得了!不行,要阻止一下他们,要让他们早点离开这里!不过,要让他们离开不能用其他的办法吗?去向上面反映就不行吗?用这样的方法会不会毁了人家呀?槐花还是拿不定主张,不知如何是好。

队长好像看出槐花的心思,再次对她说道:“其他没办法,只有这个办法最简单,最省事,对他们也没什么大的影响,也不是玩真的,这件事你办成了,我给你记二十分工,年终评你先进社员。”

“这可是你说的啊,到时可不能不认账啊!”槐花笑道。

“我什么时候跟你不认账呀,只有你跟我不认账呀!”队长伸出手想去摸一下槐花的脸,槐花将他的手打开,队长乘势抓住她的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拖。不知什么原因,这一次槐花竟然没有拒绝,相反还主动地倚靠到他的怀里。

学习班如期举行,于广茂在班上做了“现身说法”,小花也谈了自己认识的转变和对“割尾巴”的支持。其他几个“尾巴”重点户也在丁组长的“点兵捉将”之下勉强表了态。丁组长叫队长也谈谈,队长笑笑说,我没什么说的,我支持组长,一切按组长说的办。最后丁组长就作了重要讲话。丁组长说:“今天我们这个学习班很重要,它是一次灵魂深处的革命,它是向资本主义尾巴发起的一次总攻令,它吹响了我们涤荡污泥浊水真正保持先进的冲锋号!实践证明,我们先进生产队的干部群众,广大的贫下中农同志们,思想觉悟是高的,是能够痛下决心,坚决割除资本主义尾巴,永远走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的!”丁组长说到最后这一句,举起手在空中有力地一挥,王秘书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也稀稀拉拉地拍起了手。

应该说学习班举行得还是成功的,农民们还是听话的。首先是参加的人员,基本上应来的都来了,只有通知郭二的时候,郭二一口回绝:“不参加!”还发狠说,再来我家,我用钉耙敲断他的腿!狗日的在城里日子过得嫌快活了,来咱乡下撒野!什么资本主义,什么割尾巴,割他娘的×!通知的人回来告诉丁组长,丁组长气青了脸,心里不服这个邪,还想派人再去叫,不行绑也要绑过来。队长和王秘书都劝他,不来算了,就是硬将他弄来了,在会场上也不得安生,到时闹起来会是开还是不开?丁组长一想也是,就没再坚持,只在心里恨恨地下决心,一定要将他这个邪角扳下来,不信走着瞧!

至于会场上的秩序和纪律,那就只能马虎一点了。社员们是自己带的凳子,有高有矮,有长有短,想要坐得整齐不可能,都是这儿一堆,那儿一伙,男人们聚在一起抽旱烟,女人们低着头做针线。还有几个妇女将孩子带来了,在人群里溜来溜去。另有一个女人,孩子还未断奶,会议刚开始就要喝奶,女人只得将衣服掀开,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既不避嫌,也不害臊。倒让王秘书和小张感到不好意思,转过了头。在于广茂、小花以及其他几个人讲话时,不时有人哄笑、插话、打闹,王秘书不一会儿就要提醒一下“不要讲话,要遵守纪律”,可稍静一会儿还是“嗡嗡”起来。丁组长自始至终都板着脸,不苟言笑,可再怎样威严也压不住这群人,他们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遵守纪律”,农民又要遵守什么纪律。不过在最后丁组长讲话时,大家还是静了下来,他们知道丁组长讲话管用,“尾巴”割还是不割,全在丁组长一句话。在工作组三个人中,他可是个领导呢!

于广茂的“现身说法”完全是女儿于小花在家里一句一句教的。他本不肯说,不想说,不愿说,他根本就认为“割尾巴”是胡操蛋,他从来就不承认弄个扳罾扳鱼是什么资本主义!要他在会上说,他可是要骂娘的!而且把他当了个典型,先抬了他的渔网,割了他的尾巴,他正一肚子火没处发呢!要他说“割了尾巴,一身轻松”,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不要被人笑话吗?但女儿要他说,他就不能不说了,从小女儿要做什么,他都满足,只要女儿高兴,现在女儿只要他闭着眼睛说几句瞎话,又不要他花钱用钞,又不要他割肉放血,还不简单吗?因此在会上他就按照女儿教他的讲起来,讲着讲着,竟然越讲越顺溜,以致临场发挥、信口开河。他说:“我为什么要弄扳罾?我中了资本主义的毒了!有一次资本主义来到了我家,这姓资的家伙可不是好东西,他喜欢吃鱼,而且每次吃鱼都不给钱,都吃白食,还叫我以后经常送鱼给他。他说只要我听他的,保我一家有吃,有穿,有用,保我将来草房变瓦房,变楼房……我不该听他的,我不该让他这个尾巴长到我的屁股上啊!让我这个本来干净的屁股沾上了一裤子的屎擦也擦不干净啊……”于广茂正说得兴起,丁组长却不停地皱眉头,王秘书看到他说得离谱了,就打断他说:“好了,好了,老于不要再说了,已经讲得很深刻了,屁股还是回去慢慢擦吧。”于广茂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说得太多了。末了又加了一句,都怪这狗日的资本主义!

整个会场上最冷静的人是队长。学习班从早上八点钟就开始,一直进行到十一点半,他除了听,除了笑,基本没有讲什么话。自从工作组进驻队里以来,生产队的人对他开始有了戒备。郭二骂他叛徒,还用钉耙柄砸了他的腿。其他人也认为他可能靠不住,谁知道这工作组不是他引来的呢?你看他整天跟在丁组长后面像只小狗屁颠屁颠的,谁知他肚子里在打什么主意呢?他也不是个好人,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多呢!也是一肚子坏水呢!这些,队长都知道,队里的人怎么看他,怎么想他,他能猜得出。但他不多说什么,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看着丁组长,看着王秘书,看着小张,心说,小子,到时哭的日子在后面呢,保管叫你们哪儿来的还给我回到哪儿去!

本来丁组长还想下午学习班继续举行,讨论他的讲话,消化他的思想,让大家的灵魂得到真正的洗礼。但这一想法刚刚宣布出来,人们就哄起来了,个个拿起凳子就走,都说下午不来了,田里有活儿要干呢,家里的猪圈要修了,茅缸漏了好长时间找了瓦匠要来滚茅缸了,孩子发热要到医疗站打针呢,等等。丁组长急了,提高了嗓门说:“怎么这样自由?难道不上工了?不行,谁不来扣谁的工分!”这时王秘书跑到丁组长身边,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丁组长点点头,然后说:“也好,大家回去自己消化吧,就不集体讨论了,散会吧!”

闹哄哄了一个上午的学习班终于结束。人们嬉笑着各自回家。除了记住了“姓资的家伙曾到于广茂家吃过白大鱼”外,谁也没记住会上其他还说了什么。但不管怎么说,丁组长还是满意的,学习班还是成功的,下午他去公社工作组指挥部汇报情况,也得到了领导的表扬。王秘书的心情也很好,对于小花充满了感激,心中盘算着怎样能安排个机会带小花去城里玩一趟,去看一场电影,兑现他的承诺。

十一

正当工作组的“割尾巴”行动一步步向前推进,丁组长感到一切都在按照他的预想顺利开展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队部的墙壁上出现了两条“反标”:

“工作组滚回去!”

“资本主义尾巴好!”

最先发现的是工作组的小张。小张早上起得很早,他有每天早起锻炼的习惯。这天早上,天才蒙蒙亮,小张就穿了汗衫短裤,来到队部前的晒场上,沿着场边跑步。跑了二十多圈,跑得汗流浃背之后,小张就停下来,甩甩手,踢踢腿,然后走到墙根,张开双臂,叉开两腿,倚靠在墙上,进行腰部、胯部运动。就在这时,他的眼睛看到了墙砖上用粉笔写着的这样两行字。

虽然砖面比较粗糙,字迹不太清楚,但小张还是认了出来。当确定无疑是这样两句话后,小张第一时间在脑中冒出的是“反标”两个字。然后他就停止了锻炼,进屋喊来了已经起身了的丁组长和王秘书。“反标,反标,墙上出现了反标,你们快来看!”丁组长、王秘书一看,果然是两条“反动标语”。这还得了,竟然有人在墙上写“反标”,还叫我们滚,还说资本主义尾巴好,这是一个“反革命案件”,要立即汇报指挥部,立即安排人员破案!丁组长叫小张和王秘书保护现场,自己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就去公社汇报了。

小张和王秘书看着“反标”,不敢离开半步。但小张因为锻炼,还没有洗漱,身上出了汗,也没能用水擦一擦。而太阳已经出来了,社员马上就要上工了。小张就跟王秘书说我去洗一洗,你一个人先看着。王秘书说行,我来看,你去洗漱。小张进了队部的屋,王秘书就一边看着,一边活动活动筋骨。这时队长来了,老远看到王秘书就大着嗓子招呼:“王秘书,早上锻炼啦?”王秘书说:“哪里是锻炼,在执行任务呢!”“执行任务?什么任务?”队长有些莫名其妙。“唉,墙上出现了‘反标,我在这儿看着,保护现场呢!”“反标?”队长一惊,“在哪儿?让我看看!”王秘书就将两条写在墙砖上的标语指给队长看。

队长瞪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工、作、组、滚、回、去……资、本、主、义、尾、巴、好———天哪,谁这样大的胆,敢写这样的标语?这确确实实是“反标”,“反标”呀!要是破出是谁写的,那可是要去坐牢的啊!“反标”出在自己的生产队里,我这队长也是要负责任的啊!怎么办?怎么办?队长忽然灵机一动,用手指指点着几个字,说:“这……这……个字不怎么清楚……是‘反标……吗……”一边说一边手指在那几个字上来回摩擦了几下。王秘书见了,叫起来:“哎,你怎么把这几个字擦掉了?哎,你……你……”队长说:“我什么时候擦……擦的?原来……原来就不清楚嘛……”王秘书叹一口气,“唉,擦就擦掉了,还不承认,难道是我擦的不成?难道是我眼睛看错了……”队长说,“我干嘛要擦它,又不是我写的,原来就这样嘛!”两人正争辩着,小张来了,一看标语上“滚回去”“好”几个字被擦掉了,也急了,说,你们将标语擦掉了,丁组长去公社汇报,马上公安上就有人来,到时怎么办?队长说:“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俩负责保护现场的,你们没有保护好,关我什么事?”队长这样一说,王秘书和小张都傻了眼:“是呀,丁组长叫我们保护现场的,现在现场被破坏掉了,我们能推卸得了责任吗?”

小张问王秘书:“这地方都有谁来过?”

王秘书说:“就队长,没别人。”

小张说:“那就是队长擦的。”

队长说:“我擦的?谁证明?”

王秘书说:“我证明。”

队长说:“你证明?你一个人怎么证明?我还说是你擦的呢!”

王秘书说:“哎呀,我怎么可能擦呢?”

队长说:“谁能证明不是你擦的呢?小张能证明?”

小张说:“我……我……在屋里洗脸擦身……我……我不在现场……不过,他怎么会擦……擦……呢?”

队长说:“所以呀,也不是你擦的,也不是我擦的,原来就这样!”

王秘书说:“可能……也许……原来……就……就这样……”

小张说:“你们说……原来就这样……那就这样吧……我也记不清了……也许早上天才蒙蒙亮,没看清,眼睛有点糊涂了……”

这时,丁组长带着一名身穿制服的公安人员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他们停下车,径直向写有“反标”的墙壁走去。因为已到了上工时候,晒场上已经三三两两来了一些人,大家都聚拢到墙边。队长认识公安人员,那是公社公安科专管破案的钱公安。

“在哪儿?在哪儿?让我看看!”钱公安边走边说。

“在这儿,这这儿!”丁组长抢前一步,来到墙边。

“‘工作组……‘资本主义尾巴……就这个‘反标?”钱公安看过后,疑惑地问。

“是啊,就这个……咦,怎么被擦掉了几个字?谁擦的?小张,王秘书,你们怎么保护现场的?”丁组长厉声问。

“没……没擦呀……”王秘书说。

“原来……就……就这样呀……”小张说。

“哼,原来就这样?小张啊,你当我眼睛瞎了?我看就是你们擦的,你们故意破坏现场,保护现行反革命分子!你们的立场哪里去了?我要向上级汇报!”丁组长因为现场被破坏,有些气急败坏了。

“反正我们没有擦……”王秘书和小张低声嘀咕。

这时队长站出来说:“我证明,他们俩没有擦,他们一直看在这里,没有破坏现场,可能是丁组长你当时看糊涂了……”

一直听着他们辩论的钱公安这时说:“你们不要争了,擦掉了,也不要紧,我有办法查出来,擦掉的是什么字,这些字是谁写的,我绝不会让写“反标”、破坏‘割尾巴运动、反对社会主义的坏人逍遥法外……大家让开,让我来勘查现场、提取证据……”

队长听了,心里一沉,他不知道钱公安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本事,要是真有,那可就糟了,不知哪个手爪子痒、乱写乱画的人要倒霉了。

十二

钱公安对“反标”拍了照,又对擦掉的几个字做了痕迹采样后,交代了丁组长几句就走了。早上去公社指挥部汇报案情走得急,丁组长没顾上吃早饭,现在已经到八九点钟了,槐花帮他盛了一碗粥放到桌上,叫他赶快吃。丁组长问王秘书和小张都吃了?槐花说他们都吃了,就剩你了。他就埋头吃起来。槐花坐在一边,等他吃完好收拾碗筷,不时瞄他一眼。听着那“呼噜噜”喝粥的声音,听着那“咯吱吱”吃咸菜的声音,槐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女人对男人特有的情愫。这其实是一个多好的男人啊,自己真的要对这样的男人下手,真的要给他干净的身子扣上屎盆子?说出去人家能信,他一个城里人会看上我这个乡下女人?千万不能自取其辱、自讨没趣,甚至会被戴上一顶污蔑、栽赃革命干部的帽子啊!不能,不能,这事我做不出,也不能做!可我已经答应了队长,不能出尔反尔啊!做了,能将他赶走,这是为全队人做的好事啊,要是我不做,不又对不起了全队人?唉,也真是的,丁组长你为什么要到我们生产队里来做这割尾巴的烂肚肠子的事啊!

真难啊,真难啊,做也难,不做也难,唉!槐花坐在那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正在吃粥的丁组长抬起头说:“槐花,你怎么叹气哪?是不是我吃早饭吃迟了影响了你干活儿?”

“噢,不,不,不影响……你吃……你吃……”槐花掩饰着内心的活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队长跟我交代了的,我的任务就是把你们照顾好,让你们一天三顿吃好……”

“真是太谢谢你了!在这里给你添麻烦了!”丁组长说。

见丁组长主动跟她说话,人又和善、客气,槐花也大着胆子跟丁组长聊起来。

“丁组长,这尾巴……你们能不能……不割?”槐花问。

“不割?我们下来的任务就是割尾巴,这尾巴是资本主义,不割不行,不割很危险,不割,社会主义就会垮!”丁组长说。

“那……那外面墙上写那标语的……能不能就不……不追究……”槐花又问。

“不追究?那不行!那是‘反标!写的人是反革命,一定要将他揪出来,撕开他的反动嘴脸!把他送去坐牢!”丁组长说。

槐花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丁组长看上去文质彬彬,心怎么这么狠,这么硬?要是真的这样弄下去,怎么好?看来还是队长说得对,不能心软!主意拿定了,槐花倒很轻松了,心里没有一点儿负担,没有一点儿压力了,只是等待着那个水到渠成的机会了。

丁组长吃饱了早饭,与王秘书、小张一起先在全生产队转了一圈,社员们都在田里干活,有挑担的,有挖泥的,有在秧田里薅草的,有在棉田里治虫的,各家各户按规定养的鸡鸭鹅兔都关在笼子里,没有了以前那种成群结伙在集体大田里奔逐觅食的情景。见到丁组长他们,有人停下来打个招呼,也有人连头都不抬就避到一边去了,丁组长也不计较。走了一会儿,丁组长说,“走,到队部去,调查‘反标案件”。

他们回到队部办公室,三人做了分工:丁组长和小张找人个别谈心,让大家检举揭发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有谁从晒场上经过过,凡是来过晒场的人都是嫌疑人。王秘书则负责收集那些会写字人的笔迹,让每个会写字的人在他的本子上写上“工作组”和“资本主义尾巴”几个字。他们把队长从田里叫来,让他负责喊人。这个法子是钱公安临走时教给他的,也是破这样的“反标”案常用的手段。

经过从中午到傍晚大半天的紧张工作,终于发现了一些案件线索:

到晒场来过的人有:槐花,郭二,队长,于小军。

槐花要帮工作组的人做饭,昨晚五点来晒场做晚饭,七点离开回家,今天早上六点来做早饭,上午一直在晒场。她会不会写?很快被否定:她不识字,不会写字。而且,她一到晒场就进了队部烧饭,其行踪工作组的人清清楚楚,她不可能写。

郭二,有写的动机。因为工作组去他家割过尾巴,差点打起来,他恨工作组,他希望工作组早点滚回去,他尝到过资本主义尾巴的甜头,说资本主义尾巴好,他能说得出。他也上过二年级,能写几个字,有嫌疑。可是他哪里来的粉笔呢?

队长是早上在王秘书负责保护现场时才来的晒场,此时“反标”已出现。但有人揭发他在夜里从晒场经过过,可是队长坚决不承认。揭发的人与槐花住在一个庄上,都在白龙河边,他说他夜里起来到茅缸上解手,看到一个人影从槐花家那个方向出来,然后向晒场方向走去了,人影走路的姿势与队长有点相似,但不能肯定……队长说你放屁,让槐花听见这话她撕了你的嘴!那人说她在这儿我也这样说,我没说从她家里出来,我也没说一定是你……这样一说,队长也有嫌疑,他又识字,又会写字,只有等字迹比对了。

于小军也有嫌疑。他自己也承认晚上十一点多钟从晒场上经过过。而且他有文化,字写得好,还会出黑板报,也有粉笔。不过他说晚上到那么晚回来,是因为大队开支部会开晚了。了解支书确实是开会回来迟了。而且尽管他家里的扳罾被割尾巴、他父亲参加学习班了,但他本人是大队团支部副书记,是追求进步的青年,不应该做这样的事自断前程的。但嫌疑还是消除不了的,也只有等字迹比对了。

全队会写字的人除了队长、郭二、于小军外,还有五个人,都没有来过晒场的证据。但他们都在王秘书处留下了笔迹。

紧张的一天终于过去,夜晚来临。村野里缺少路灯,四处黑魆魆的。但夜晚比白天凉快些,不少人家都在门外乘凉。原来还有人喜欢到晒场上来玩玩的,因为出了“反标”事件,人们就都不敢再来了。在自家门口凉上一会儿后,都早早回屋睡觉。王秘书当然不可能这么早就睡觉,他拿了口琴,离开队部宿舍,一个人在夜色下的乡野上散步,不知不觉走到白龙河边。这时一轮弯刀似的月牙也出来了,河边的树木、芦草被照得朦朦胧胧的,水面上也有了粼粼的波光,还看得到萤火虫在草丛间飞舞,偶尔有一两只野鸟扑腾。王秘书被这夜色感染了,他将口琴含到嘴里,轻轻地吹起来,一阵悠扬的旋律随着夜风在白龙河边飘散、飘散。

十三

王秘书从小是在城里长大的,没有看到过乡村里夜晚的景色,更没有看到过半月映照下的乡村河边那朦朦胧胧的情境。他觉得,这简直是诗的意境啊!他沉醉其中,一边徜徉,一边吹奏。白天那些烦恼的事,那些充满斗争的事,那些实在没有什么意思的事,都离他而去。他的内心变得空明纯净。吹奏了一段曲子之后,他不禁吟咏起一首诗来:

月儿弯弯

映照在白龙河上

如乳的月华,落入

粼粼的波光

一起潺潺而流

如传说中白龙在游走

如罾网里鱼儿腾跃

似欢笑,亦似泪飞

月如弯弯的

泪眼

吟完这首他自己作出的诗,王秘书又拿起口琴吹起来。这次他吹的就是他这首诗,他在用口琴为这首诗谱曲。在学校里,他就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也是一个音乐爱好者。他曾经写过好多首诗登在学校的黑板报上,他也在班级举办的联欢活动中多次吹奏口琴,多次朗诵诗歌。口琴,是那个年代青少年学生的爱物,可随身携带,随口就吹。高中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塑料厂当工人,正是因为他会写诗、会吹口琴、会朗诵,才在那么多一起进厂的人中脱颖而出,被提拔为厂团支部书记的,也才会在这次组建工作队时被领导推荐参加工作组的。在他上初中、高中时,并没有多少诗歌可读,书本上的诗基本上都是一些口号式、政治性的抒情诗,让他感到幸运的是,他有一个舅舅在废品收购站工作,他从舅舅那儿所收的废书中,寻到了几本诗集,有戴望舒的,有泰戈尔的,有惠特曼的,有冰心的,他在无书可读、无意中翻看这些诗集的时候,想不到喜欢上了这些诗。他把这几本小册子几乎翻烂了,许多首诗都能一句不落地背出来。写作文的时候,有时他就尝试着用诗来完成老师布置的题目,尽管常常都被老师判为不及格,但他仍然继续用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表达着他心中所要表达的东西。

来工作组进驻先进生产队以后,王秘书就没有再写过诗,连吹口琴也很少有这个雅兴。接触到工作组具体的工作后,许多的事情都不是他当初想象的那么美好,有些事情甚至都是他不愿意做的,理智和情感上都反对的。但又不得不做,这使他心中产生了许多的烦恼。让他心情有所安慰的是在这里他遇到了于小花。虽然接触不多,但给他却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不管工作多忙,时不时地就会在心中想起她。王秘书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恋爱了?可这是不可能的,自己是城里人,她是农村人,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鸿沟,想都不要想的。但虽然如此,他还是不能将这个小女孩从自己的心中抹去。

不知不觉,王秘书走到了于广茂的渔棚旁边。几天前,他和丁组长们一起在这里将于广茂的渔网抬到了集体的公屋里,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遇见了于小花。看着月色下默然无声的孤寂的渔棚,想象着于广茂、于小花在这儿扳鱼时曾经有过的热闹和欢笑,王秘书就觉得他们是做了一件罪过的事,他们从城里来到这不相干的乡村里,简直是做了一件坏事。但这样的想法只能埋在心里,不能有任何流露。

还是不想这些烦心的事噢,想想让人心情舒畅的事噢!于小花不是想到城里去玩玩,自己不是也答应带她去城里看电影的吗?后天是星期天,自从下来后还没有回家一次,明天约下于小花,争取星期天回一趟城。

王秘书转身离开渔棚,离开河边,正准备回队部睡觉。这时远处有人轻着声音喊他:“王秘书———!王秘书———!”

王秘书一听,是于小花!“小花,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王秘书感到很意外。

“我听到你的口琴声,就来了。”于小花说。

“这么晚,你一个人不害怕?”王秘书说。

“我害什么怕?你忘了这儿是我白天夜里常来的地方,这儿的小草小虫也都认识我呢!”于小花说。

“对呀对呀,我倒忘记了……呵呵呵……”王秘书笑起来。

“你的口琴吹得太好听了……”小花说。

王秘书听小花夸他,有些不好意思:“吹得不好,吹得不好。”

小花说:“我也学过吹口琴……”

“你也学过?也喜欢吹口琴?”王秘书有些惊喜。

“可我没有你吹得这么好……”小花说。

“来,你吹吹……”王秘书将口琴递给小花。

小花连忙推让:“我怎么能吹你的口琴?口琴是不能让别人乱吹的……”

“这有什么要紧?你又不是别人,我也没有传染病,来,吹一曲,吹一曲……”王秘书将口琴甩了甩,又用手帕擦了擦,再次递给小花。

小花接过口琴,放到嘴边,先试吹了几个音,然后张开嘴巴,含住琴身,双手握住两头,吹奏起来。刚刚吹了几个乐句,王秘书就赞叹起来:“你哪里不会吹,比我吹得好啊!”小花吹了一段,停下来,说:“吹得不好,吹得不好!后面的曲子也不记得了……”

两人就在河边交流起口琴吹奏技巧来,一会儿你吹一段,一会儿她吹一段,口琴从你的嘴里传到他的嘴里,谁也没有避嫌,谁也没有在意,实际上,他们的口水、他们的气息已经通过口琴融合在一起了。当他俩发现这一点时,忽然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夜已深,月已残。不得不分手而各自回去了。王秘书忽然想起邀约小花去城里的事,就对小花说:

“小花,你不是想去城里玩一下的吗?我准备利用后天星期天回一趟城,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我请你看电影,如何?”

“真的?”小花喜出望外,“我愿意,我愿意!”

“真的,我也正要奖赏你呢,你帮我做通了你爸的工作,还在学习班上现身说法,支持了我的工作,只要你愿意,到了城里你想上哪儿玩,我就带你到哪儿玩!”

“太好了!太好了!”小花像孩子似的欢呼起来。突然她猛地抱住王秘书,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咯咯咯”地笑着跑向远处,跑进夜色深处。

十四

于小军被确定为写“反标”的重点怀疑对象。

在将队长、郭二、槐花等几个人排除之后,唯一不能排除的就是于小军。他从晒场上经过过,他有粉笔,他家被割了尾巴,他完全有写“反标”的动机和条件。唯有一点,就是笔迹上有些对不上号。如果将他关起来审问一下,他自己能交代承认,案件就可以了结了。

星期天的中午,于广茂一家正在家里吃中饭,小花不在家,只有广茂、秀珍、小军三人。广茂问小军:“晒场上出现了‘反标,公安人员和丁组长他们已经查了几天,我听人说你也被列为怀疑对象。”

小军说:“凡是那天晚上从晒场上经过了的人都被列为了怀疑对象,他们已到大队找过我。”

“那你有没有写呢?”广茂问。

“孩子,写了那东西可不得了啊,弄不好会戴上个反革命的帽子,到时一辈子就会毁了啊!”秀珍也说。

“我没有写!”于小军说,过了一会儿又说,“就是写了也不会承认!”

这说的什么话?这不等于说是他写的吗?于广茂担起心来,小军怎么会做这样的糊涂事啊!秀珍也着急得要流眼泪,网被他们拖走了,不要紧,弄不弄扳罾照样能活人,可儿子不能出事啊!儿子出了事,这辈子就完了!“不,不能承认,不是你写的,肯定不是你写的,他们不能冤枉好人!”秀珍哭着说。

“你们放心,不是我写的!”小军对爸爸、妈妈说。

中饭还没有吃完,丁组长和钱公安来到了于广茂家。秀珍一见,吓得发起抖来,于广茂也有些紧张,说话也有点打起结来。只有小军像没事人似的,冷静地坐在凳子上,把碗中剩下的几筷饭吃完。

“丁组长……你们……来有什么事的?吃过……饭了?要不……在我这儿再……加点?……”于广茂说。

“我们吃过饭了,不客气,忘了介绍,这位是公社钱公安,我们来是想找于小军核实一点情况……”丁组长说。

“找我核实情况?什么情况?”于小军问。

“就是‘反标的情况……”

“我不是都跟你们说了吗?难道你们怀疑是我写的?我怎么会写这样的东西?”于小军有些生气地说。

“这不是还要进一步核实吗?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放心,跟我们一起到公社公安科去,把有些事情说清楚了,就没事了。”钱公安说。

“去就去,你们怀疑我,总要拿出证据来……”小军说。

“孩子,你不能去……”秀珍转向钱公安求情道:“我儿子他没有写,你们不要带他走,有什么要核实的你们在这儿核实……我求求你们……”

于广茂也对丁组长说:“我儿子在大队还是个团支部副书记,他怎么会写‘反标?他还想进步呢,你们可不能乱怀疑……”

“我们不是乱怀疑,我们重证据,你们放心,只要他真的没写,就没有他的事,核实清楚了对他有好处,不会影响他的前途……”丁组长说。

“好,好,我跟他们去。爸,妈,你们放心,下午我就回来……”小军说。

“你千万不能去……”秀珍忽然跪到丁组长和钱公安面前:“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千万不要把我儿子带走……”

“妈,你放心,我去去就回来,不会有事的,我没有写,你不要担心……”于小军把妈妈扶起来,说。

“唉……”于广茂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怎么这些事儿都找到我的头上了呀!”

于小军跟丁组长和钱公安走了。这一走,到下午没有回来,小军说去去就回的,钱公安也说核实清楚了就没事的,于广茂和秀珍站在屋山头张望,不见小军回来的影子。待到晚上天已经黑了,还没有回来,于广茂和秀珍坐立不安,他们跑到晒场队部,去找工作组的人,丁组长不在,王秘书不在,只有小张一个人。问小张他们哪去了,说丁组长刚才接到紧急通知到公社指挥部去了,王秘书今天请假回城了明天才得回来。问知道不知道我家小军在哪儿?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小张说不知道,公安审查核实的地方都是保密的,除了领导外,不告诉其他人。又说,你们放心回去,只要没有写,不会有什么事的,就是写了,承认个错误,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放心吧,回去,有了什么消息我告诉你们。

于广茂和秀珍且信且疑地回去了,两人像掉了魂似的。小花又不在家,说到同学家玩,早上就出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夫妻俩既担心着小军,又担心着小花,一夜都没有睡着觉。第二天一大早又去了晒场队部,还是只有小张在那儿,问他丁组长有没有回来,说还没有。问有没有听到小军的消息,说也没有。秀珍当场在晒场上就号啕大哭起来:“小军,小军,你在哪?他们把你怎么啦?呜呜呜呜……”广茂忽然想到赶快找支书,只有他有办法,急忙拉起秀珍就向大队部跑去。

到了大队部,找到支书办公室,办公室的门锁着。问传达室看门的,支书哪去了?看门的说,支书早上来到办公室,只一会儿工夫就关上门去了公社,走得急急慌慌的,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

于广茂和秀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为什么昨晚丁组长突然接到通知到公社去了?为什么今早支书又突然接到通知到公社去了?难道小军真的出了什么事?奔波了一早上的广茂和秀珍突然变得四肢无力,几乎瘫倒在地。传达室看门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将他们扶起来坐到椅子上。秀珍又“哇”的一声哭起来,边哭边说:“儿子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呜呜呜呜……这可怎么得了啊……呜呜呜呜……”

于广茂什么也没有说,拉起妻子,冲出门外,就向公社跑去。他要去找他的儿子,从昨天中午到今天早上,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还不回来?他要赶快见到儿子。大队离公社五六里远,他们疯了似的,几乎一步不停地奔跑到那里。

十五

早上,于小花一个人先悄悄地离开家,来到镇上汽车站,在那儿等王秘书。待到王秘书也到了那儿与她会合后,两人一起买了车票,登上了去县城的汽车。他们虽然事先约好,但还是不敢一起同行。小花跟爸爸、妈妈说的是跟同学一起玩,她怕告诉他们是跟王秘书去城里,他们会不同意。两个人坐车到城里后,王秘书先把小花带到了名叫“三面红旗”的一家百货商店门口,叫她在那儿等他,然后他先回了一趟家,处理了有关事情后,就来到“三面红旗”,带小花到百货商店里去玩。“三面红旗”在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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