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建伟
游记是中国散文里的重要一支。游记不好写,因为有高峰在、标尺在,比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柳宗元的《小石潭记》、王勃的《滕王阁序》、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有家国情怀、人生抱负、历史忧患、借景抒情,短小精悍,文以载道,这些经典散文的文学艺术高度,已经很难见到了。当然,经典的东西,都是经过漫长的时间一遍一遍淘汰、遴选的。当下,伴随着中国各地的旅游热,高铁、动车、飞机、私家车自驾等交通方式的便利,比起古人们骑马、坐轿快多了,也舒服多了,所以,每个人都可以面对一处风景感慨一番,写景,抒情,描摹个人生活当中的喜怒哀乐,这是一件幸事!
读了陆令寿的散文《土家导游谭桂英》,突然想,当年范仲淹遥望岳阳楼、欧阳修游醉翁亭、柳宗元写小石潭、王勃在滕王阁上挥毫泼墨、张岱他们在湖心亭喝酒的时候,他们的身边有没有导游?如果有,他们为何不在《岳阳楼记》《醉翁亭记》《小石潭记》《滕王阁序》《湖心亭看雪》里,特意注明“导游说……”“据导游介绍,这座山秦始皇、老子、李白、曹操来过……徐霞客写过……”呢?现在想象一下,我认为导游应该在他们身边,只不过,导游当时不是一种职业罢了,充其量是一名主簿、随从什么的。如果把导游也写进《岳阳楼记》这样的经典散文里,不仅画蛇添足、贻笑大方,而且“导游”这个词极具破坏力,也就是说,会把这些中国散文名篇给毁了的!
然而,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游记里,“导游”一词多处可见,铺天盖地都是“导游说”,好像不写导游就不是游记似的。一篇游记里,“我”一般是主角,其他人都是配角,“我的喜怒哀乐”就是一篇游记的情绪,“导游”不仅若有若无,而且是多余的、可以省略掉的。事实上,很多游记当中,“导游”的情绪不仅抢了“我”的戏份,而且“反客为主”,乃至于把游记当成了“某某风景区的说明书”,这一点,我是比较反对的。俗气的情节铺垫,俗气的细节描摹,人云亦云式的引经据典,只会使你的文字更加俗气。这样做的前提,表现在作者对于自己文字的不自信,对于众多写作素材的取舍上的犹豫,对于描写风景上的过多讲究一种“面面俱到”,如果这样想一想,当你什么景色都写到了、什么情节都顾及到了的时候,你的作品就很平常了,就太“四不像”了,进而失去了你游记的个性了。没有个性的文字,我们看它何用?
然而,陆令寿的散文《土家导游谭桂英》偏偏写了一个导游!主角只有一个,谭导游,一位“生得玲珑小巧,脸上依稀可见山里人常有的星星点点的小雀斑,声音很亮,又甜又脆”的土家族女孩。
我感到非常吃惊。陆令寿反其道而行之,说“见过的导游不计其数,还很少见到恩施大峡谷谭桂英这样让人见过就不会忘记的导游”,这么冒险的写法,能写好吗?开头部分,作者说起女导游的长相:个子小巧、不漂亮、皮肤黑、穿平底球鞋、爱唱山歌,说她唱歌时“不用半导体扩音器,百米之内的游客准能听到”,一下子拉近了游客与导游的距离。接着,作者讲到了他们和谭导游辩论“鞠躬松”的细节:
在一棵“迎客松”前,我们停了下来。此树为罗汉松,生在半壁岩上,形状独特,那树干依着崖壁生长,笔直笔直,而面向空中的一面,依次伸出了形如半边宝塔样的枝干,宛若向远方来的游客点头致意。小谭说,此树原名叫“鞠躬松”,现在叫“迎客松”。我不解其意,问为什么?小谭说,据说有人不喜欢叫“鞠躬松”,说是逢人鞠躬好像没骨气,见人就点头哈腰,影响恩施人的形象。我听了倒吸一口凉气。竟有如此说法?大家都知道迎客松是黄山的代表,把“鞠躬松”改成“迎客松”与黄山雷同不说,还把这一自然景观特质抹掉了。我说叫“鞠躬松”有什么不好,游客是上帝,向游客鞠个躬是热情友好和礼仪啊,鞠个躬就把恩施人的骨气给鞠掉了?这正好说明恩施人大度好客。小谭听后“嘎嘎”地笑了。她说:“我也觉得别扭。我们当地人都叫鞠躬松,习惯了改不过来。”搞旅游的,常常会秀才遇到兵,恐怕有理也说不清喽。
“看破不说破”、就坡下驴的一句“习惯了改不过来”———让我们读出了导游小谭的聪明过人,既不破坏旅游心情,又随了游人愿,免去了彼此言语上的矛盾。当杨跃红主任想拍照却没有带相机、急得直跺脚的时候,女导游以对唱山歌来活跃现场气氛,这边唱“一杯酒哪哟嗬咳,满满地斟哪哟嗬咳,要敬就敬那杨主任哎,这是汝家幺妹一片心哪”,那边和“前面的妹子听我说,把你介绍给我做老婆,给你爹说,给你妈说,还要给你的姐姐做工作。如果你的姐姐嫁给我,我就是你的姐夫哥”,显然,杨主任在歌里要占女导游的便宜。她也不甘示弱,很快就接上了“姐姐比我漂亮得多,你没有车子没有房子没有票子,一切不用说”,那个杨主任又唱了一段“我车子房子票子都很多”,想讨女导游做自己的老婆,岂料,这位土家姑娘反问杨主任“你究竟有几个好老婆”,一番现编现唱的情歌对唱才算结束。仔细分析,谭桂英导游的歌声里,有土家姑娘对爱情的专一、对婚姻的忠诚、对巨大利益的嗤之以鼻、对大山外面花花世界的不动心,说到底,是一个女孩子的骨气。
陆令寿的笔墨,始终停留在谭桂英“土”的本色。有三个细节打动了我:一是“小谭随身带了个塑料袋,看到路边有烟头纸屑面碗等杂物,马上捡起来放入袋里”,素质好,勤劳而又朴实!二是女导游说“现在景区开发了,我们在家门口上班,通过我们导游的嘴,把家乡宣传出去,让更多的人来这里看山看水,吃我们土家的腊肉,喝我们土家的苞谷酒,品尝我们的金银饭,这是多么好的事啊”,山美水美,比不上山里人的心情美,对比过去的苦日子,难怪她对现实生活充满了感激之情!三是当游客们在峡谷里突遇大雨时,女导游高喊“大家不要慌不要忙,慌慌张张人受伤。把雨衣穿好,还要打个结,不然,雨水会倒灌湿了你的衣服。哎哎,手机要关闭,防雨防雷,安全第一”,我仿佛看到在茫茫雨雾里,一个心里“时刻装了别人、时刻想着游客”的美丽土家女跑在了人群前面。
把人写活很难,写成“脸谱化”很容易。作品进入结尾时,正是“雨停了,天色又渐渐亮了起来”,作者不无得意地引用了谭桂英的两段山歌:
哎……嗯嘎哟喂,太阳和月亮哪门子搞嘛,一个东来一个西,总是那么神秘。哎呀依呀喂,太阳月亮都到齐啊,大地才有无限的生机。
哎……嗯嘎哟喂,男人和女人哪门子搞嘛,一个粗来一个细,总是那么神秘。哎呀依呀喂,男人和女人都到齐啊,生活才充满乐趣。
陆令寿说“小谭的歌声像雨后的空气,湿漉漉的,滋润着峡谷中的万物”,让我们喜欢上了这位土家女导游那甜丝丝、湿漉漉的山歌,对于鄂西南地区的恩施大峡谷风光充满了向往。
的确,“导游”写活了,风景就更美了。哪怕是我们没有看见过的风景,也一样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