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山写意(三篇)

2015-08-16 14:41
百花洲 2015年2期
关键词:明月山后羿宜春

明月山写意(三篇)

我们那如明月一般的乡愁

弋 舟

走进宜春之前,就听说过这里以月亮文化闻名于世的明月山。月亮历来是中华文化中的核心意象之一,“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月是故乡圆”这样的比附,又将明月与故乡联系在一起,所以每当明月在心中升起,于我而言,总是会暗生忧愁。这种忧愁与文化有关,与乡愁有关。在我的想象中,宜春明月山的月亮文化,正是以这种乡愁一般的滋味,在大时代里,为我们挽留住了某些堪称宝贵的文化记忆。月亮与乡愁,在我们的文明里,从来都是一份沉甸甸的甚至是决定性的元素。有了这份元素,我们的文学,我们的艺术,才从根本格调上与其他文明区别了开来。我们因此有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样的诗句,因此有了青绿与金碧这样的山水画面。几千年来,一股以月亮为意象的乡愁之气贯穿了我们的文脉,在最大程度上统摄着我们的精神生活,如今,我们的乡村在整体性地消亡,中国人内心情感赖以赋形的根本,正在成为回忆中、梦寐里的景致。故乡不再,何来乡愁?那么,还有什么可以维系我们这个族群?当新的凝聚力还未足够成型之时,什么才是我们血液里那种无需说明彼此便能够心领神会的纽带?好在,我们的空中,还有一轮明月。在这样的时刻,宜春明月山打出了“月亮文化”的旗号,难道不是一种冷静的、有担当的文化自觉吗?

当我已经认可了它的这份文化自觉后,我觉得,接下来,我还要去鉴定它这份自觉的背面,是否名实相符。我们在冬季来到了明月山。坐索道登顶后,又是一路别具特色的高山小火车,窗外是氤氲着雾气的群山,挂着冰凌的高山植物肃然而立,扑面而来的,是凛冽且湿润的空气。由于心里已经被提前铺满了月亮的清辉,此刻的我,恍惚之中,居然当真生出一股浅浅的乡愁。我从西北而来,此刻的西北,无尽的黄土沟壑之上万物萧索,与眼前的景致截然相左。如果说,我的内心真的潜伏着某种对于故乡的怀恋,那么,眼前的景致,似乎才符合我的那份盼望。我从小生长在城市,乡村经验阙如,所谓故乡之情,在我,只是一份来自文化哺育出的结果。是文化天然地给我内心安放了一枚喻示着乡愁的月亮—它正是这般氤氲着水汽、环绕着山岚、植被丰茂并且空气微凉着的。当这个文化中的故乡就在眼前时,某种几近苍凉的忧伤便爬上了我的心头。我的这个故乡,全然来自文化,它几乎就是一个中国人心底赓续着的、密码一般存在着的图画,它就是我们这个族群的文化基因,当这种基因密码一旦被唤起,我们命运里所含纳的深刻的文化记忆便陡然苏醒。

中国文化在我看来,便是一种月亮的文化,在整体气质上,是偏于优柔的。这当然可能只是一个偏见,做出这样的判断,可能完全是因为暗合了我个人的天性。但是,谁又能说偏见不会是某种洞识呢?我几乎难以想象,西部的某个干涸之地,会祭出“月亮文化”的旗帜,从而负担、承载起我们精神上的乡愁。这也正是我身在西部而毫无乡愁之感的缘由吧。如今我终于置身在了可资忧愁的山水里,终于落脚在能被浅吟低唱的“月亮”中。这绝非简单的时空意义上的指认,它更多的是出自我那根深蒂固的精神诉求。这样的滋味一直绵延了我整个的宜春之行,冬日里的宜春,既有南方的俊秀,又有北方的旷达,它的明月山,它的温泉,它的禅寺,无一不在向我昭示着恒久的文化感召力,它们在唤起我乡愁的同时,也叫醒了我那个几乎应该被形容为沉睡了几千年的、代代相袭着的中国梦。

明月山记

程 维

我不喜欢这个刻意的山名,但认定它是个好去处。我更愿意把它还原到武功山东北端的山麓部分,因为甲午岁末来这里转了几天,挺好。当我们进到山里时,才发现自己是野蛮和粗俗的,深山里的狮虎早被人类赶跑了,人就成了凶猛的野兽和自然的大害,我们所说的明月山的武功早废了,也温驯得很明月起来,目的是让城里人来休闲。这些相对原始武功山而言代表现代文明的城里人,在城里相互“猎杀” 累了,几乎带有对现代都市文明逃亡的方式进到山里。我是说明月山,爬上青云栈道一看,山还是山,云还是云,没有被砍,没有污染,那飘忽的云雾还像《西游记》里孙悟空和白骨精驾的那种,飘飘欲仙,不似城头上空雾霾。爬到山高处往下一看,我是心惊的,原来人已到了悬崖,现代的悬崖,比山野的悬崖更危险。我发现不少同行者是摸着山壁,小心翼翼往前挪步,个个唯恐失足,掉入深渊,其实我发现在山上怎么爬,怎么走,都不可怕,比在城里走,比在复杂如蛛网的人际关系里走,比在急急如剁头鸡般乱窜的车阵里走,要安全得多。我到明月山忍不住就要感叹,忍不住就要赞赏,感叹什么赞赏什么呢?不是吃了接待方的酒食,就没话找话地恭维,不是小诗人一见山一见水,就矫情得有诗要写,有酸不溜秋的情要抒发,我早过了那年纪,自觉人已趋笨拙麻木,哪有什么要抒发,即便要跟着矫情也矫情不起来。可爬了青云栈道,就有与自然久违的感觉,山道,林木,云雾,空气,都很亲切,仿佛前世是鸟,住在这里,今世为人,又回来了。只是我好像是背着一座城市在登山,背着高楼、汽车、网络、钢筋水泥、铲车、打桩机在往山上爬,我多么想把这些累赘扔下山谷,轻轻松松登到山崖,在岩上坐下来,放目望去,是古人所谓的“一览众山小”“ 坐看云起时”。 这跟古人登山看风景完全两回事,那时看风景就是风景本身,最多拿此山与彼山比一比,得出此山风景殊胜处,所发感叹也很环保,无非一些人世浮沉之感,或以诗文记之。而现在人是把山里风景来观照我们生活里诸多污染不堪的,是为了在城里混了满身废气来排毒的。 明月山不算太高,嫦娥真的选择这个山头奔月,距离是比较远的,但是人要徒步爬上来,也不容易。现在方便,实在爬不动的,就坐缆车,从山下到山上也就须臾。嫦娥是奔月,我们是奔山,到明月山一看,那些山形、草树、泉流、云雾、阳光所构成的好景好风光,就是自自然然,大朴不雕,难怪过去武林高手会跑到山里练武,僧家道士也到山里找地方参禅悟道,士子书生也跟到寺庙来读书。唐会昌元年(841年),禅宗五派之一沩仰宗创始人慧寂禅师,就在明月山之仰山创建栖隐寺(太平兴国寺)。自此一千多年佛事绵延不息,沩仰宗风遍传天下,成为中国古代佛教丛林胜地,印度、新罗、日本等国僧人都跑来参学问道。过往名贤也慕名造访,留下了碑碣摩崖题刻。我见旧址上新耸立的古寺煞是雄伟庄严得很,恍若皇家宫阙,知道禅宗今日是有了大复活。明月山附近有个南惹古村,跑到那里一看,我只认定有几株雌雄银杏是有年头的,其余多是新修缮村舍、木桥,却也不乏古风。却是有一家土屋的金片茶舍大有山野气,纯是山间茅舍,乡人居住的那种,简陋陈旧,屋里一破桌、四条凳,泡着生在山里的茶叶,游客自泡自品,委实不错,再看土壁上,挂着一幅写得醉东倒西的书法,我一看,不住叫好,那字岂是城里书协画院著名书法家写得出来的!那书写的山野气分明浸透了古旧老辣的书法底子,什么是鹰飞似睡、虎行如病,什么是粗头皂服、乱石铺街,见了那字,算明白了几分。却又想,书道画道,艺术到了今天,是圈养久了,该是要放虎归山,不然动物圈的虎,也要变家犬宠物了,哪来元气和生命力?八大良宽弘一和尚,哪个不是在归真,在守朴,在进行天地造化的吐纳?我们的写作,书法呢,在讨巧,在取宠,在媚雅,多么可怕!

在明月山待的几日,我会自觉噤声,逢人少说话,只把自己交给山,交给水,交给静,这是符合我的本性的,只尽量吸收,山风入怀,粗服乱头,杯茶闲心,无事闲活,无为而为,佛典禅智,纵橫风流,万籁俱寂,入清凉境,生欢喜心,得大自在,应该就是这般感受吧。

明月山看雪

郑云云

“我行宜春野,四顾多奇山。”800多年前,大学者朱熹途经袁州西南,见四周奇山之美,留下此诗。这山,便是宜春明月山。

既是奇山,四季皆景。冬日来游,逢雪更佳。

上山的那天早晨,大寒。缆车开得极慢,风推着缆车在空中一点点地移动。呵气成雾,看不清外面的风景,用手指在车窗玻璃上划出字来,从字的缝隙中,看见远远近近的山林都被冰雪覆盖,雪花碎碎地飞舞,使整个大地弥漫着流动的水汽,水汽氤氲中,那座叫宜春的城,很快就看不见了,只有满树的冰挂,扑面而来。

冰雪之山,美丽而诡异,让人想起世纪初的景象。大地闪烁着冰冷的光,寂静的风中没有一丝声响,不知道树林深处,白雪深处,有什么正在发生,有什么正在消失。终于看见有几只寒鸦,从雪中倏地飞起,像一幅简约的水墨画,又像时光的信使穿过雪地。我们一行缆车,悬在空中,像是在穿越时光。

很久没有看到雪了。也很久没有了童话的心情。

冰与雪,像是一对奇特的姐妹。那么寒光凛冽的字词,却总是和童话诗意相联。冰天雪地的日子,只要有孩子们的笑声,就不会感到太冷。天寒地冻的时候,只要还有诗人在火炉边吟唱,雪花就会成为童话的背景。而此刻的我,在山中一片洁白中,忘了山外阴霾重重的世界,也只想着能伸出手去,接住那些旋转着的雪花,听听它们虽微小却快乐的歌声;或者摇摇那些树枝上的冰挂,将它们握在手心,感觉水珠滴落的音响。

这些漫天飞舞的雪花,走过了多么遥远的路,才来到我们身边?明月山主峰海拔在一千七百多米,这在江南,就是高山了。我曾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喜马拉雅山山口,亲眼看着水汽集聚成云从大地腾空而起,转眼又变为雪花如幔大片落下,那真是上天的杰作,让来自俗世的我无比惊叹。而位于江南明月山下的温汤古镇,千万年来一眼眼温泉从地下喷涌而出,它们又经历了多少岁月,走过多少天上的路程,才变身雪花重返故乡?

总觉得,雪与泉,都是有着大智慧的精灵,它们天上人间,来去自由,阅历万世,纯净如初。天下万物,谁能做到?

最最做不到的,便是我们人类了。短短一世,便变得污浊不堪。为了洗涤心中污垢,古印度人创建了佛教,古代中国人有了禅宗。明月山里,就有一座曾经闻名天下的栖隐寺,那是禅宗五派之一的沩仰宗的祖庭,唐会昌年间由慧寂禅师创建。以前觉得禅宗这一派的名字很深奥,此次听主人介绍,才知慧寂禅师的湖南家乡有沩山,栖隐寺则地处明月山脉的仰山间,故名沩仰宗。佛学在我们看来也是十分深奥,但拨开云雾,其实只是人类对纯净生命的向往。在如莲花般环抱的众山中,古寺巍然屹立,一百多座唐、宋、明清时期禅僧的舍利塔,见证着人们希冀净心的努力。

佛界与俗世,在雪的世界中,会有什么样的分别?

嫦娥遥看大地远,云雾遮日日犹行。头天在明月山下栖居的夜晚,我曾想起那些遥远年代的先祖,那位传说中叫后羿的男子和他的妻子嫦娥。

相传美丽的嫦娥便是从明月山间奔月而去。

那年月,天苍苍,野茫茫,风吹大地,不见牛羊。这么美丽的明月山,怕也是只有风霜雨雪,野兽之间的厮杀吧?更何况还有十日并出,土焦树枯,抑或洪水滔天,蛇虫出没。这本是属于英雄的年代,暮色苍茫中,后羿挺立如松,挽弓如焰,箭发似雪,九颗太阳在大雪中纷纷坠落,这是何等的气魄!

然而女人从来不应当是英雄的角色,尤其是人间的美女。所以,好像是鲁迅说的,环境恶劣到只有乌鸦可吃的日子,嫦娥受不了了,于是奔月。

明月山的传说不太一样。后羿与嫦娥都是从天上下凡来拯救人类的,后羿射落九个太阳后,力气用尽,才无法回天。

这是人们对待美女嫦娥的怜惜与宽容。而鲁迅,这位以严苛锋利著称的作家,对嫦娥出走却很难做到网开一面。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真相果如后世诗人揣度的那样吗?恐也未必。不过至少,在那清凉寂寞的世界里,这位美丽的女人一定会常常怀念从前的故乡吧。只是,梦还是要做,有那天来临,依然是义无反顾。

这才是嫦娥。

其实,女人—说到底啊,还是雪芹先生看得透,她们永远是水做的骨肉,永远会做着超离现实的梦!哪怕是我们的先祖美人。于是,才有了嫦娥奔月的故事,有了让诗人惆怅千年的广寒宫里月桂寒。

人生不满百,常常做点超离现实的梦,是女人和诗人天生的权利,也是他们对世界的贡献。

我喜欢嫦娥奔月的故事。常想着嫦娥姑娘如果不奔月,就将与后羿终老大地,那会是多么乏味的结局啊,再者,后世眼中的月亮,没有了嫦娥,还能有那么圆那么亮那么令人思无邪吗?

登上山顶的时候,雪还在慢慢飘着。雪光中,大山起伏,云飞扬;灰色的天上,太阳如血,月如满弓。

太阳,那曾经让男人后羿血脉偾张、弯弓射箭的火球啊,它知不知道,山外的世界,后羿的子孙们仍然在挽弓射箭?天空早没有了多余的火球,于是大地便烽烟四起;女人们仍在做梦,却没有了飞翔的勇气,也不再梦见月亮。

只有明月山上的雪,温汤古镇的泉,却来自我们永不知晓的远方,天上人间,来去自由,经历万世,纯净如初。

下得山来,只想在心中画一幅泼墨山水,水墨边一行字,算是此行之念:

但等南风吹明月,

千山静听水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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