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和平时代的钉子

2015-08-16 14:41凌可新
百花洲 2015年2期
关键词:钉子胖子村长

凌可新

一颗和平时代的钉子

凌可新

1

秋天田地里的工作一完成,胡三就闲下来了。从现在开始,离下一个春还远着哪,离下一个秋更远哩。胡三瞅瞅自己的一双长满着老茧的大手,跟女人说:“接下来再做啥呢?”他按着一只一只凸出来的老茧,有些担心。“我这茧,三天不劳动,就会变软。我不想让它们变软了。”胡三说,“接下来我再做啥哩?”女人说:“干啥,问我?我又不是村长。”胡三就去找村长,“田里干净了,庄稼都没了,村长,你说我再干啥哩?”

村长看看胡三,又看看窗外的天。天很秋了,秋得都快要冬了。村长就牙缝里咝咝了一阵细风,说:“我又管不了你,都忙自个儿的了,这么些年了,我管不了你了哩。”他从一只用硬壳纸做成的烟盒里弹出一支烟来,火机吧嗒一响,熟熟的一个手势点了,吸了长长一口,把那蓝色的烟雾四处放了,又说,“甭问我,问问你的胳膊肘吧。”

胡三说:“村长,你日哄我哩。胳膊肘又没长嘴巴,你问它,它会应声?问一百回也不会应半声哩。”

村长的脸在烟雾里哧了声,慢慢把嘴凸出来了。村长说:“你找把刀子在那里一剜,不就是张嘴了?刀子不行的话,剪子也行啊。剪子嘴尖,剜出来的是张女人的嘴哩。”村长让自己的话给弄乐了,他咯地一笑,“你自家屋里女人怀里不就有把?”

胡三看见村长笑。本来他应该跟着村长一起笑。他是想笑的,可不知为什么没能笑出来。他咧了一下嘴,还是没能笑出来。他就不笑了,眼睛紧紧盯在村长的嘴巴上:“村长你还是日哄我哩。刀子剪子剜出来的不叫嘴,叫疤。人身上的疤多了,咱村疤二脸上一边长道疤,比嘴都大。要是疤能说话,那天底下,还有谁能说得过疤二?”

村长又吸一口烟进肠胃肚子里,这次没让烟早早出来,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按住左边的鼻孔,让它们从右边的鼻孔里细细地出来,袅袅依依着出到半空,竟慢慢成了一幅会活动的画。

“手艺不错吧?”村长有几分得意,“我练了多少年了这个。俗话说一分钱一分货,我这才货真价实哩我。”

他这么说胡三一时忘记自己是为什么来找村长的了。村长现在坐在自己家的炕头上,很富足的样子。他刚刚吃了午饭不久,是陪着下来的乡镇派出所孙所长吃的。孙所长的酒量大,一般的人不是对手,却硬让村长给灌高了。高了的孙所长开着他那辆破吉普,一左一右地往回走。村长想,孙胖子会栽沟里吧。不过这里的沟什么的都浅显,栽进去再拔出来就行了。村长不多么喜欢孙胖子老来喝酒,觉得栽上几回他就不敢轻易来了。派出所才是社会不安定因素哩。要是没了派出所,那社会早就共产主义了。村长这么想。他坐在自己家的炕头上这么想时胡三来了。本来他打算睡上一觉再出去活动的,可这胡三却弄了这么个破问题来让他解答。

村长不想解答。他绕了个弯儿,就是不想解答。

也是哩,都如今了,还问这村长干啥?小儿科嘛了不是?

至于点上一支烟吸,再弄出一幅画来,就是要破破胡三的问题,让胡三的猪头脑子长长见识,别有事无事地都来找他村长老人家。

果然胡三在村长的卖弄里呆住了。他想不到村长还有这么一手。他也是吸烟的,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可他什么时候弄出来过这个?他什么时候想起弄这个过?他只想着把烟吸进肚子里,再一冒冒出来,只想着让烟的味道给辣辣肠胃,给添添精神头儿呢!

“傻了吧?”村长哧地一笑,照画上嘘一口气,把一幅有山有水有人物有形象的画给弄了个体无完肤。村长说:“这叫什么?这叫才华呢。回去好好练练吧胡三。练好了也是一盘子菜呢不是?”

胡三噢么了一声,这时他才回过神来。练练,村长是叫他回去练练这个哩,点上支烟吸一口,往外一喷吐。先按住一只鼻孔,一喷吐,噢,练练这个也不错,也能耐。胡三就又噢么了一声,“行哩村长,我就回去练练这个。”胡三说,“村长,练这个练好了村里给发奖金吧?”

村长的表情奇怪了一下。他把烟取在手里,用两根手指夹住,噗,烟上面的小半截灰就脱离开来,水样潺潺而下,轻轻浮浮。村长看看胡三的脸,慢慢说:“这半天过去,你是上我这儿来讨奖金的呀。我还以为你缺点都改正好了,差不多成了遵纪守法的好百姓了呢。原来你是妄图算计一级人民政府呀你。告诉你胡三,奖金是为有意义的事情准备的。吐个烟圈,走到天边也只是个业余爱好。文吐不能兴邦,武吐不能兴国,所以你先死了这颗不怀好意的心吧胡三。”

胡三的肚子里面一憋,好像有一个屁突然诞生了,又好像有一泡尿就要横空出世了。“村长。”胡三叫了声村长,“是你叫我回去好好练练的呢。你说回去好好练练的吧胡三。村长叫练练,那就是要发奖金了。说了又收回去,不是叫自己什么自己吃么?”

自己什么自己吃,里面的什么是“屙屎”,简称“屙”。自己屙自己吃,分明就是骂人么不是?村长一下子就怒火胸中起了,他一下子就想起孙胖子了。如果孙胖子还在这里,只怕他要动手,以专政手段治治找上门来骂人的胡三了。不过村长毕竟是村长,不是一般的人,所以村长一按捺,就把怒火给按捺到喉咙以下的地方。接着一咽,又咽回了肚子里去。他平和着态度说:“我是叫你回去好好练练的,可我没说还有什么奖金等着你去领了回家,和你老婆孩子花天酒地。这是两码事,风和马和牛和驴,完全不一样的。”

“风和马是不一样,可马和牛和驴都差不多哩。”胡三有了一分得寸进尺的意思,“不信你想想村长,马和牛和驴是不是差不多?”

“差多了。驴耳朵长马耳朵短,牛头上长着两只角。差远了。”

“可它们都是牲口哩是不是村长?”

这话到村长的耳朵里,就是胡三骂他村长是牲口了。胡三骂他是牲口,还不反天了?村长当村长十几个年月了,乡里县里下来的官儿们这么骂骂也就罢了,谁让人家的帽子比他的大呢?可胡三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平头百姓,什么关系也没有,什么长处也看不出来,他竟就敢这么骂,不是反天了是反了什么?

说说,不是反天了是反了什么?

所以村长就是不想愤怒也不行了。村长岂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在眼皮底下发生?

不能。村长决不能助长村里坏人坏事们的嚣张气焰呢!

所以村长真就愤怒了。他先把一张脸愤怒成红色,接着把手里的半截烟往地上猛地一摔,然后一挺身,高高大大地站在了炕上,足足地呵斥了一声。村长说:“胡三,你是不是闲得身上发痒了?青天白日阳光晃晃地出来弄一副流氓的丑恶嘴脸?前些年收取提留款,你和几个社会丑陋人员合伙抗交,看在一个村子住着的分儿上,我没多么难为你,补齐了也就不运用手段。上回你占着村里大渠的水,不让村干部浇地,把眼瞪得比牛蛋还大出二两三钱,我也让你先浇了。再上回你家小根偷外村苹果,人家报案的都在半路上了,硬是凭我的面子给做通工作,赔了一百块钱拉倒,小根连派出所的门都没用进一下。再再上回……妈呀不说这个了,越说我越生气。我这么好心对待你,你却骂我村长是牲口。拍拍胸口胡三,看看你的良心是不是叫狗叼去喂了猫了?”

胡三蒙了一下。他望着高高在上的村长,望着村长黑脸上流露出来的红,又蒙了一下。有一会儿他的心脏不跳了,有一会儿他真的伸出手来要摸自己的胸口了。可胡三马上就委屈起来,他一委屈,脸也像村长那么地红了。他的嘴巴哆哆嗦嗦着叫了声村长。

“好好想想吧胡三,别人那么着说你我还替你说好话,替你说尽了好话,唾沫星子费了有二斤半,倒让你给叫成了牲口。”

“村长啊。”胡三又叫了声村长,“村长啊,我不是说你是牲口哩,啥时我说村长是牲口了?我说不出那样没水平的来呢村长。我是说驴和马和牛是牲口,村长你又不是马,更不是驴和牛。我也不是来什么什么,我就是来问问村长你我干啥呢。地里的都干完了,我得有活儿做哩不是?我就是问这个。”

村长哼了声:“你还说我自己屙自己吃。你说我吃屎哩胡三。什么玩意儿吃屎?狗。你胡三说我是狗,还不是骂我?狗加上牲口,这才放屁大点工夫,你都骂我两回了。两回了还能无辜了你?”

“我就是没骂你。狗没骂,牲口也没骂。”胡三的底气毕竟不那么足,声音也只在嗓子眼儿边上转。

“骂就骂了么。男子汉么胡三,敢骂敢当不是?”

“我就是没骂,我就是闲着手痒,想找找事儿做。”

“闲着手痒,那你就来骂我这个当村长的?我为革命忙碌了差不多一年了,你就这么来回报一个好村长?”村长想了想大半年的经历,不由得就又愤怒了,就顺口说出了一句话来。村长说:“难怪连乡里都说你胡三是个钉子哩!”

钉子是什么?钉子本来就是钉子,一种用铁制作出来的东西,可以往木头上钉,也可以往墙上钉。钉子本来没有什么好和不好的区别,可一用到人身上,那肯定是不好了。钉子,那是说你不是个好人哩,是人家眼里的钉子哩。这样的钉子有一个就得拔一个。换成人,是有一个得专政一个哩不是?

胡三学问不高,可也懂这个。

他说:“你说我是个钉子?”

村长说:“不是我说的,是别人说的。”

胡三说:“刚才明明是你说了,明明你嘴里说了,你还不承认。”

村长说:“我没这么说,我说是别人说的。”

胡三说:“我的两只耳朵都竖着。我两只耳朵一只都不聋,都听见是你说的,你说我胡三是钉子。”

村长牙一咬,嘣的一声。村长说:“好,是我说的。我就说你是钉子。怎么样?说了,怎么样?你看看你现在的作为,还不就是个钉子?生了锈歪歪扭扭的一个破钉子烂钉子哩胡三。”村长噗地吐出一口恶气,又说,“要不是个钉子,你这会儿就不会站这里骂我了你。”

胡三的眼睛紧紧盯着村长,他像一颗钉子那么盯着村长。盯了一会儿村长哧地笑了:“胡三啊,多大年纪个人了你。我不计较你了,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胡三。你呢,回去该干啥干啥,我呢,想先休息一下,过了三点,乡里还有个会呢,学习……的重要性呢,是不是?”

胡三不说,还是盯着村长看。看了有一会儿,胡三才说:“好,村长你说我是个钉子。”他转过身子,一下子就走出了村长家的门,他把自己给走进了一片阳光里。“好,我就是个钉子!”

2

“我就是个钉子。”胡三对女人说,“你看看我是不是个钉子?你把眼睛瞪瞪,好好看看我是不是个钉子。”他坐在自己家的一把椅子上,他问女人时,眼睛却在一边的墙上走动。

“怎么了你?你说你是钉子干什么?人是人,人怎么会是个钉子?人是皮肉骨头,钉子可都是铁的。人怎么会是铁的?”女人迷惑着看胡三,胡三脸上的颜色已经和出门时的一样了,黄里带黑,黑里有黄,在村长家里弄出的红早就走掉个球了。女人的眼睛就是再尖利,她也不会看到村长家里的颜色的。

“可村长他说我是个钉子。”胡三说,他在墙上行走的眼睛停顿了一下。他终于看见了一颗钉子。在村长说过他是一个钉子后,胡三终于看到了一颗真正的钉子。他的眼睛想越过钉子继续往前行走,可他让这颗真正的钉子给别住了。他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地粘在了那里。

“钉子?什么钉子?”女人不明白胡三的话,甚至不明白村长的话。她当然知道钉子,可她不知道胡三为什么会是个钉子。胡三要是个钉子的话,那她不也是个钉子了?胡三是个公钉子,她未必就应该是个母钉子?要不,和一个钉子过了二十几年的女人,只怕早就叫钉子给钉出成千上万个窟窿了。

女人说:“村长他说你是钉子干什么?是不是村长家里有什么没地儿挂了,想把你钉墙上给他挂挂?”

“村长没说挂什么。他就说我是个钉子。”胡三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离开椅子,沿顺着自己的目光,直接走到那面墙下了。他直扑那颗钉子过去。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颗钉子。“村长他就那么说了。”

钉子在那堵墙上。墙二十几年前胡三娶女人时曾经用石灰涂抹过一回。那时是白白亮亮的一片,还张贴过几张画像。几十年过去,画像没有了,白也不白了,那颗钉子用它挂过几串辣椒,还挂过一段日子的书包。现在它空在那里,黑锈锈的和墙差不多一个颜色了。

“钉子……”胡三呻吟了一声,他紧紧攥住它裸露在外边的那一部分,“村长说我就是这样的一个钉子哩……”

女人随着胡三的动作,她把目光一起追随着胡三。胡三攥了那钉子在手,她不由得吁了口气。那颗钉子她熟悉透了哩。近一二十年里,往钉子上挂挂取取,可都是她来做的哩。胡三只想到挂过辣椒和书包,他却忘记了还挂过其他的别的许许多多的东西。现在胡三说他是这样的一个钉子,那不还是给人挂东西的?其实挂东西对钉子来说,也没什么不好。女人就笑了,女人说:“是就是吧。村长说是,那就是了吧,又不是让你变成一个真钉子。”

“可村长说的钉子,不是钉在墙上挂东西的,也不是钉在桌子上让桌子结实的,村长说的钉子……”胡三愤了声,“他村长说的钉子是钉在政府眼里的哩!”

眼中钉!女人一下子想起了一个词,眼中钉。和这个词连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词,叫肉中刺。眼里钉上个钉子是什么滋味儿女人不知道,可肉中刺,也就是在肉里扎进根刺,深深地扎进去一根刺,女人体会过不止十回八回了,女人哪一回都疼得泪水涟涟,都疼得几乎要晕过去了。在日常生活中,女人最不敢看的就是尖尖利利的东西……

女人啊了一声,女人知道村长说的钉子到底是什么样的钉子了,女人明白在村长的眼睛里面,她的男人胡三是个什么样的形象了。女人感觉原先还平常,还不乏美好闪动的日子忽地就阴暗下来,连外面明亮的天空也一下子涨满了黑沉沉的云。

不过女人还是不相信是真的。她还是不相信老实巴交的男人会成了一个钉在政府眼里的钉子。就算是肉里的刺都要千方百计地给挑剔出去,那扎在眼睛里面的钉子,还不更得恶狠狠地拔出来?可胡三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政府的事情呀,胡三老实得好半天也不肯放出个屁来,他怎么会成了政府眼里的钉子?

“不会吧胡三?村长他不会这么说你吧?”女人说,她的表情婉转着,“是不是你一不小心把村长的话给听错了?要不就是村长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要不村长说的是别人?比如疤二,比如孙老六,还有那个想强奸了村长小姨子,又杀了人的李杜?要么就是……”

胡三鼻孔里哼了一下。他哼得无比沉闷也无比沉痛:“头发长见识短,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女人哩信不信?明明白白,村长就一直对我胡三说么。屋里就他和我两个人么。村长说,我就说你胡三是个钉子。村长说我就这么说了,你胡三是个钉子,你能把我怎么了?村长就这么说了。你还在替村长说好话,哼!”

胡三把声音增强了一倍,说:“哼!”

女人怔了怔:“村长他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吧?钉子,咋看你也不像个钉子。说你像个受气包还差不多。要是这么说了,村长他……”

“村长还叫我找你讨把剪刀,在自己胳膊肘上剜个疤出来,让那个疤和我说话哩。你又不是个傻子,你说,谁身上的疤能说话?”

“疤……是不能说话……”

“那你还替村长说好话?村长那么又不是一天半天了,公款吃喝,吃喝过了还吸公款好烟。吸就吸了,还用公家的好烟来吐烟圈,鼻子一鼓,那烟就出来上了半空,像画画儿……这么个村长你都不恨。”胡三把眼睛转向女人,他盯住坐在炕上的女人的脸说,“不是你和村长也来了一腿吧?不是村长也给你钉了一个钉子吧?”

女人一下子哑巴了。有一腿就已经是很不好听的话了,还钉了个钉子。这钉子放在这里用,根本就不是钉子了,这是在羞辱女人哩。女人当场就恼了,她的脸涌现出一片红色,她摇晃了一下身子。“妈呀!”她叫了声,“你怎么是这么个人?村长说你是个钉子,你不敢照着村长来,你就回家跟老婆孩子撒气。幸亏儿子不在家。儿子小根要是在,未必你还会磨磨刀杀了他?天呐胡三,你快成牲口了你……”

女人坚定地说:“我再也不搭理你了。钉子,你就是螺丝我也不搭理你了。闲着没事你问我,我又不是村长。你问村长,问回了个钉子。以后你就和钉子过日子吧胡三!”

胡三停顿在那里。他的手一直都没离开那颗钉子。他现在已经被这颗自己寻找到的钉子给绊住了。他想把它拔下来,他从看到这颗钉子起就想把它拔下来。等女人让他和钉子过,他就决定真的拔它下来了。

拔下来,找个地方再钉下去。

胡三就想再找个地方钉下去。

本来和女人较劲儿,胡三就没打算能赢了。女人一句和钉子过,他就知道这劲儿较过去了,就可以不理会女人了。女人不管他的事情了,那他胡三就能顺着自己的心思往前行走了。

拔出钉子,找个地方再钉下去!

这就是胡三的心思。

秋天快要过去了。应该说秋天已经过去了,冬天快要到来了。已经无事可做的胡三在没有新的工作的时候,村长却把钉子送到他的眼前。胡三的眼睛亮了。他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一项新的工作。天底下的人多了,可除了胡三以外,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想得到做这样有意义的工作。

把钉子拔出来,换个地方钉下去!

妈妈的,就是这么了!

胡三运足了力气,拈紧了钉子,猛地一拔。他竟然没能拔出来。那钉子还稳稳地在墙上,而他胡三的手却很疼了一下。

幸亏胡三想起家里有一把羊角锤,自己也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找到了,把两只羊角夹住钉子的头帽,再呀一声,那钉子就带着一些泥屑灰尘,砰然而出。

是一枚生满了锈蚀的钉子,有差不多两寸长短。

手里捏着一枚真正的钉子,胡三的心踏实了不少。他把目光投到别处。经历了好几十年的房屋,日积月累,钉子自然会钉下一些。胡三的目光行走,就又看见了一颗。把屋子的墙壁行走了一个回合,胡三的手里就有了十几颗钉子。钉子长短不一,但都锈蚀着。那锈蚀也有轻重缓急,说明钉进墙去的年头有短有长。它们沉甸甸着胡三,胡三对自己说:“好,我就是钉子。”

拔过墙上的,胡三又盯紧了屋里摆放的家具。家具种种类类,但上面都应该有钉子的。那钉子钉得比较深,只露出个脑袋。胡三瞄准了矮柜,张牙舞爪着走了过去。

“你想做什么胡三?”女人终于忍不住了。

胡三拔墙上的钉子,女人忍不住也得忍。墙上的钉子有空闲着的,也有正在使用着的。比如一颗上悬挂着一个相框,玻璃平面后面夹摆着十来张相片,有他们结婚时拍的两寸大小的结婚照,有儿子小根过“百岁”时照的“百岁照”,有一家三口的全家福,还有小根上中学时和同学们的合影。家里就这么一个相框记录着家庭历史的一点点片断。比如还有一颗倒悬着一只女人格式的圆镜。女人嫁过来时买了两只,经历了二十几年岁月,一个没有了,这一个也不光鲜了。可女人每天还得用它照自己的脸面。它完好地待在钉子上面。

胡三的目光但凡走到钉子上,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把上面的东西摘下来,让两只羊角反过来夹住钉子的头帽,一拔,就拔将下来。他拔下一颗,嘴里就跟着说一声“钉子”。这一声“钉子”比较高亢有力,女人就是想不听见也不可能。女人就只好一回一回抬头看看到底是哪颗钉子又落入了胡三的手里。

女人想,胡三拔下的钉子,没用的倒罢了,有用的,她还得再找出颗重新钉上去。胡三这是没事找事呢。胡三这个人,别人都有着事情做的时候,他却只能拔墙上的钉子。这样的男人村长也好意思给叫成个钉子。村长也实在是太抬举他胡三了。要是他胡三真是个钉子,他还会只躲在家里拔自己家的钉子?

有一会儿,女人简直同情起胡三来了。这样的老实人在二十年前还吃香,还叫好些女子愿意嫁。可这年月,哪个还肯再找个老实巴交的男人?

可等看到胡三直奔她的矮柜而去,把眼睛紧紧盯在矮柜上暗藏的钉子上时,女人就顾不得同情不同情了。女人叫了一声。女人说:“胡三,你想做什么胡三?”

“钉子。”胡三说,“这柜子上也有钉子。”他晃了一下羊角锤,“我得把它们一个一个拔下来。”

女人又叫了一声,连滚带爬着过来,死死护住柜子:“胡三,你不能拔上面的钉子。你拔了钉子,这柜就散了,柜就成一堆破木板了。”

“我要钉子。”胡三拨弄了女人一下。女人护得死死的,胡三只让她动了一下,女人就又狗皮膏药一样紧紧地粘在了柜上。

“你不能这么。是村长说你是钉子的,我这柜又没说你是钉子。”

“钉子。”胡三说,“我要钉子。”

“这柜是我嫁过来时娘家陪送的,不是你胡三的。”女人气咻咻着了,女人的头发也散乱开来,女人说,“就算咱不一起过了,打离婚,这柜子也不是你胡三的。”

她把嘴巴伸给胡三:“要拔,你拔我的牙好了。”

“我不要牙。我就要钉子。”胡三说,“你的牙又不能往木头上钉。”

但女人说什么也不放弃柜。女人一边和胡三争斗,一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女人说:“胡三,你就是要钉子不是吗?”

“我这会儿就要钉子。”

“那咱家外边灶间碗柜下面的木头盒子里面,不是有钉子?大大小小都有,都老老实实待在那里,你去那里找,连拔的力气都不用费。”

女人一说,胡三也想起来了。胡三把嘴咧开了一半,他冲女人笑了一下说:“谁叫你不早说呢?我就要钉子。有现成的我还拔你柜子干什么?”

胡三离开女人,到灶间碗柜前,弯腰把那只一尺半宽半尺长六寸高的木头盒子拖拉到一个明亮的地方,那里面的钉子一下子塞满了胡三的眼。他无比快乐地叫了声“钉子”,脸紧跟着就灿烂起来。

钉子啊!

3

现在胡三比较喜欢中午这段时光了。中午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虽说燕子什么的都去了南方,可还有麻雀们贪恋故土,不肯远走高飞不是?虽说花儿什么的大都开放过头了,可还有月季开着不是?另外一些野菊花也躲在村子外边的沟里开放着呢。

中午阳光灿烂鸟语花香,这不假,胡三喜欢的原因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就是村长他往往比较忙,白天一般也就中午在自己家里。他想做能让村长知道的事情,也只有中午最合适。

中午吃过饭,胡三洗了手脸,扯过女人的镜子照照自己,把早已数好放在一边的钉子抓到左手里,右手取了同样长满了锈蚀的羊角锤。他对女人说:“我工作去了呀。”本来他想说“我劳动去了啊”,可一想“劳动”这个词比较土,不如“工作”听着响亮。再说他也算不上劳动。明明就是工作么,那就说工作好了。

胡三走出家门,他当然知道女人脸上会是一片迷糊。其实不光是他那女人,这会儿谁都不会知道他胡三心里想的什么,更不会知道他手里握着的钉子会钉在那里。

钉子,整整二十颗钉子哩!

连村长他也不会知道。

一想起村长,胡三脸上就爬满了笑。他就这么满满着一脸笑容出现在村子的街道上。“钉子。”胡三说,“哈哈,钉子。”

吃过中午饭的村子,街道上已经有人开始活动了。阳光那么地好着,年纪大些不能参加什么劳动的,都坐到向阳的那堵墙边晒太阳,还有的因地里的活儿没完成,匆匆着走过去,还有的本来就不想劳动的弄出一副游手好闲的表情。他们看见胡三一手钉子一手羊角锤着走,有嘴贱的就问:“胡三呀,这是去哪儿呀你?”

胡三说:“去村长家门口了呢。”

有人就又问:“村长家门口好好的,你去做啥?他家门口又没栽花草。再说就是栽了,这会儿也都枯成一把干草了不是?”

胡三笑着一张脸,话也多了起来:“我去当然有我去的道理不是?”他把手里的东西一一亮出来,“看见了吧这个?这是钉子,整整二十个,这是羊角锤。钉子和羊角锤碰到一块儿,能是个什么?”

那还用说吗?肯定是羊角锤钉钉子了呗。

胡三就不往下说什么了,一路挺挺着往村长家里去。

村长家的门关掩着。村长家的门宽宽敞敞,是刚换了一年半的新门。厚厚的木头板子制作出来的。外面呢,则涂刷了一层黑漆。村长家的门一共两扇,每扇的四个角都用铁皮包裹着,搭眼一看就跟别的人家不一样。胡三一年来村长家也没个一回半回,不过时不时地从这边走过。走一回就细细看一回。胡三也想自己家能扩建扩建门楼,也装两扇这么牛气哄哄的门。只可惜胡三不是村长,劳动一年下来,算算收成,怎么也装不起。

再从村长家门口走,胡三就索性不看了。看了白看,不如不看。

现在胡三把自己停顿在村长家门前。村长家的门虽说关掩着,可并没有落锁,也就是说村长这会儿在家里呢。村长定是又吃饱喝足了公家出钱的酒菜,肥肥地坐在炕上剔牙缝哩。村长老婆呢,怕不也跟着吃喝了一回吧。

胡三握钉子的手推了村长家的门一下,门从里面关得很严实。昨天这个时候胡三是在村长屋里,听村长叫他钉子。今天这个时候,他手里果然就握了一把钉子。胡三就又笑了,说了声钉子,把握在手里的钉子揣进怀里。手从怀里出来时,则只剩下一颗了。

一颗有一寸长短的钉子,胡三是用两根手指拈着的。

钉子比较笔直,看上去一回也没用过。身体上虽说长着些锈,但头帽却没有敲打过的痕迹。是一颗好“钉子”。胡三比较满意。他这一次带出来的钉子,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好钉子。

胡三把钉子含在嘴里,让自己的舌头卷起来,然后轻轻地拔出来,钉子就沾染了胡三的唾沫,就变得湿湿滑滑的了。胡三让它水平地站在村长家的门扇的某一点上,羊角锤平坦的一面瞅准钉子的头帽,嘭的一下,它自己就敲砸了过去。

嘭。这一声说脆不算脆,说响不算响,但嘭,村长家的门跟着就震动了一下,好像村长家的院墙房屋都跟着震动了一下。胡三收回羊角锤,那钉子已经钻进去了三分之一,可以自己水平地站在村长家的门扇上,而不必担心地球的万有引力给拽扯到地上了。

也就是说,胡三把他的钉子给钉到了村长家的门上。

当然三分之一的深度不足以保证钉子最终不掉下来。胡三四十几岁的人了,他明白这一点,就是那把有三五十年寿命的羊角锤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它接着又一次主动地敲砸了过去。

这一声嘭之后,钉子进去了有一半了。第三次下去,钉子就只剩下不足半厘米露在外面了。

“差不多了。”胡三说。三声一颗钉子,二十颗得响六十声。六十可不是个小数目。六十这个数字让胡三很满意。他的手往怀里一去,就又多出了一颗钉子。

这颗钉子在村长家的门上水平地站着之前,同样地到胡三的嘴里行走了一回。它刚站平腰,羊角锤就自己紧跟了过去。嘭。还是那样的响。嘭嘭,还是那么的三声,第二颗钉子就又进入了村长家的门,只露出个脑袋在外边招摇了。

第三颗才进去三分之一,村长就在里面吼了一声。村长吼道:“谁在砸门?”村长接着又吼道,“皮肉痒痒了是怎么的?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砸门,无法无天了这是!快滚!”

胡三不砸门,他不滚,他让羊角锤连着响了两回,手里就又长出了一颗新钉子。他把它含在嘴里时,村长的门咚的一下打开了,村长把他自己暴露在了胡三面前。

看见是胡三,村长一时倒怔住了。村长说:“胡三,怎么又是你?昨天你好好推开门进来,今天怎么砸门了?我这门没闩,提起机关,一推就推开了。砸门,你就是砸坏了它也不会开。”

胡三脸上笑眯眯的一片,从嘴里拔出钉子,眼睛望着村长的脸,他知道村长心里正气咻咻着,说不上早就愤怒了。可他不急,慢吞吞地说:“钉子,村长,这是钉子。我没砸你的门。我也不想砸开门进去。我是砸我胡三的钉子哩。”

他把钉子往村长眼里送送:“村长你看,这就是我的钉子。”他又指指村长已经敞开了的两扇门说,“这上面也有我的钉子哩村长。”

村长这才看见他的门扇上长着三颗钉子,右边两颗左边一颗。三颗钉子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虎头虎脑地冲着村长笑。村长蒙了蒙,说:“胡三,你这是……”

胡三还是笑眯眯着脸。他记得以前村长总是弄出一脸的笑眯眯来。这会儿他抢在了村长的前面。他胡三笑眯眯了,村长他也就不好再笑眯眯了。要是村长再笑眯眯着,那就是在跟他胡三学习哩。

胡三叫了声村长,把那一脸的笑眯眯摆弄得更加真实了。

村长说:“你笑什么笑胡三?你看看你脸上那笑,像是你突然当了干部似的笑。那么着笑是你胡三该笑的吗胡三?”

“你看这日头旺旺的多好村长。日头旺旺。看着不是快冬天了,是要春天了哩,是春暖花开了哩村长。”胡三把他的笑和那颗钉子一起摆放到村长的眼里,“村长你说是不是?春一暖花一开,人的骨头节都痒痒了,那人还不得笑?再说笑有什么不好?是不是村长?”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这么笑。笑眯眯的。人家领导才有资格这么笑眯眯呢。你一个农民,一个……”村长忽然发现自己的话背离了原先的主题。他可不是出来和胡三讨论什么样的笑该归谁的问题。什么样的笑该归谁笑当然也是个问题,而且是个重大问题。但是现在,村长的目光顿了顿,钉子……他突然就让自己找到了最最关键的地方,不由得就愤怒了。

“钉子……胡三你为什么要在我的门上钉钉子?”村长说,“好好的我的门,那么高大结实,那么漂亮朴实,那么干净耐用,你却在上面钉了些长着破锈的破钉子!胡三你为什么要钉钉子?!”

村长没有错。这才是事情的实质,这才是他出门的理由。本来村长已经吸过了一支香烟,已经拉过鸭毛被子暖暖地躺下了,但那一声声的嘭,却让村长的神经快要绷断了。村长夫人想出来看看。他开始也想让她出来看看,可马上想到,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他那私心杂念十分严重的夫人出面都会给处理个一塌糊涂。他必须亲自出面。砸门,光天化日之下,敢砸村长家的门,这还了得!

那会儿村长根本就没有想到,不是有人来砸门,而是胡三来给他家的门钉钉子!

胡三钉钉子,村长就不得不重新回忆起昨天中午发生的事情了。好好的日子,大家都自食其力自得其乐,胡三却非得来问他那么个破问题,而且还要让村长给他奖金。这分明就是挑挑那个什么“血”字加上个“半”么。他才说了一个钉子,结果这狗日的一天不到,竟就来他的门上钉钉子了。

妈妈的狗日的!村长想,妈妈狗日的胡三,生的可忍熟的不可忍呢!

“说胡三,你为什么要钉钉子?!”

胡三脸上的笑眯眯慢慢变淡了变浅薄了。村长声色俱厉的质问像是一把锋利的水果刀,胡三再想那么笑眯眯也基本上办不到了:“村长,你不是说我是钉子么?”

“我是说你是个钉子。”村长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昨天中午说过这话,我是告诉你是别人说你是个钉子,可你非说是我说的。现在,我就是想认为你不是个钉子也办不到了。因为你胡三就是个钉子么!”

“那我就过来钉钉子。我从我家的墙上和碗柜下面的木头盒子里面,费了牛大力气,连拔带找地搜刮了一堆钉子。要是你不说我是个钉子,我还想不起来我家里会有那么多的钉子呢。我守着一大批钉子想,我不是正好没有工作做了吗?问村长村长又不给找一个,那我就只好自己找了。村长,你说,一只羊角锤和一堆钉子在一起,结果会是什么?”

“结果是你来我门上钉钉子?”

“村长你真是太聪明了,张嘴一说就说对了。村里别人那脑子,就是想出脑浆子来,他们也想不到这上面来哩!”

“我聪明。我聪明是因为我看见你把一些长锈的破钉子都钉到我门上了。”

“反正我得钉。我一回拿得不多,就二十个。钉完了我就回去。钉完了我的工作也就完成了。村长你说是不是?”

“你……钉了三颗还嫌不够?你还想钉二十个?”

“我是说一天就钉二十个。我家里的钉子多着呢。一天二十,十天二百,一百天两千,一千天两万,一万天……我都算不出是多少了。村长你就帮我算算这笔糊涂账吧。算明白了,我好回去数数钉子够不够哩。”

“你……胡三……你……”

胡三恳切地说:“村长你算算吧。就是不算也成啊。你先往一边躲躲,让让空,起码叫我把今天的二十个给钉完了吧。钉完了二十个我下了班,村长你回去慢慢算也不迟。反正我家里的钉子够我钉些日子了。”

胡三看了看手里的钉子,上面的唾沫已经干了,已经露出本来的面目了。他就让它在舌头上再走了一个回合,这才把钉子的尖对准了村长的门。

“你不能钉!”村长用他宽宽的身体阻挡住了钉子的去路,“你要是再钉,你可真是个无恶不作的钉子了。”

“我没无恶不作村长,我就是来你门上钉钉子。再说钉钉子也对你的门有好处不是?我钉子钉多了,你的门就长满了钉子。村长你不是说老有人来砸你家的门吗?有这么些,成千上万的钉子在上面,谁要是一拳下去……一拳下去,哈哈村长,你想一拳下去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想个屁!胡三,你快快滚开!要不我就拨打110,让孙胖子一把手铐铐了你去。去了他那里,有你好处受了胡三!”

“我钉个钉子又不犯法,国家的法里又没说不让往村长家的门上钉钉子。村长你都说我胡三是个钉子了,我钉几个有什么?”

但村长紧紧护着他的门。他冲着门里喊:“快打110呀蠢货。打110给孙胖子,就说胡三在咱大门上钉钉子,要他过来把胡三捉了回去!”

门里哎么了一声,却又十分含糊地问出一句:“110不是孙所长接,110是县上城里接。县城离咱这儿七八十里路,等他们过来,人家胡三早就跑了。”

村长知道自己的夫人什么也不是,脑子跟糨糊差不多。干脆他也不管胡三了,自己打电话。就算不是真打,也会吓得胡三屁滚尿流。村长就急匆匆着进了门,摸了电话拨出个号码,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终于有人接了,却说孙胖子不在派出所里。找到孙胖子的手机号码,里面一个浪里浪气的女人对村长说:“你拨打的手机已关机,你拨打的手机已关机。”

村长摔了电话,骂了声妈妈的,想喝酒吃肉的时候咋不用找就上门了,想用用却妈妈的关机!

村长出了门,胡三这时已经不见了,但那门上却长长短短地长着许多颗钉子。村长强压住怒火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颗。正好二十颗呀妈妈的!村长不由得把嘴咧了咧,照紧跟出来的夫人的屁股上蹬了一脚:“妈妈的什么也不是。还不回去找把钳子,把这些狗日的钉子给拔出来丢茅坑里沤粪!”

4

就算是村长也不长脑子,他也一样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何况村长能被选举为村长,且做了十几年之久,他自然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倘若村长和平民百姓一样平常,那他还做个什么村长?就算是侥幸坐上了村长的椅子,说不上屁股底下还没热乎呢,就让人一掀给掀下来了。

胡三把二十个钉子一一钉到村长家的门上扬长而去后,阳光从南边天空过来,还是那么的好。好得好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村子寂寞着,刚才那一幕并没有被村里的人发现。也就是说,胡三钉钉子的过程中,并没有谁过来参观。所以一待胡三消失之后,村长就首先感到了一种不真实。胡三没那么大的胆子,他不会也不敢把些破钉子拿来钉到村长家门上的。

可是,门上却真的有一批钉子杂乱无章地钉在那里。村长已经数过了,是二十颗,不多不少,是整整二十颗。再数一遍,还是二十颗。村长马上就相信胡三来过了。他叨夫人快快去拿钳子时,已经有几分气急败坏的味道了。

其实换上谁,谁也得气急败坏的。

妈妈的,这不是欺负到门上来了么?妈妈的,这不是和尚弄顶破伞打着,无法无天了么?妈妈的,这不是什么什么跳出来,和人民政府对着干了么?妈妈的,这不是跳蚤跳进油锅里,妄图……了么?

村长的心哆嗦起来,他靠在门框上。他把一支香烟安放到嘴上,他按着了火机点上。他吸了一口,噗地就吐出了一团浓烟。他吐浓烟时嘴巴就像是烟囱。噗,那一口烟就黑黑地直扑到钉子们的身上去了。

妈妈的!

夫人从里屋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样工具。是钳子。可夫人手里的钳子却只有二寸半长短,而且嘴巴还是尖尖的,像鸡伸着嘴巴想来吃米。村长一看就火儿了,他夺过尖嘴钳子往地上一摔,骂道:“你是不是叫猪油腻了心窍?这么屁大的钳子也能拔钉子?妈的你看那些破钉子有多么穷凶极恶,就跟时时刻刻想窜出来的那些反华势力那么穷凶极那个恶。你用这个对付它们,你是想亲近讨好它们,给它们挠痒痒呀你!”

夫人的劳动成果被抛弃,脸上自是满满的委屈。夫人把嘴尖成钳子状,夫人说:“有本事你照胡三来呀你。胡三嘭嘭叭叭钉钉子那会儿,你寻根棒,照他头上来一下呀你。你砸昏了他,砸他个脑震荡,找不着个南北东西。醒过来看他往哪儿钉钉子。说不上他就钉自个儿肚子上了。可你那么就放过了他,把气照自己家人身上出。你还是个村长吗你?”

村长说:“我不是村长我是什么?我当村长又不是一天半天了,光我屁股底下的椅子就换了五六把,你还敢说我不是村长?”

“你是村长怎么连胡三都不敢对付了?胡三是什么东西?你照他脸上吐口痰,叫他笑眯眯地舔了吃,看他敢不笑!”

“他是笑了。他笑得比他妈妈的我村长还笑眯眯的呢!”

“那是你没往他脸上吐痰。你和他讲道理,你讲了半天,一转腚,他还不是把怀里的钉子全钉你门上了?”

“这叫君子不和小人一般见识。要是和小人一般见识了,那我村长不也成小人了?”

“可你和我一般见识了。你踢我屁股我忍了,你却又摔了我的钳子。你还那么鼻子脸地骂我,就像我是块抹桌布,用用一扔就扔了。”

村长哧了一声:“你不是不是小人嘛。和你一般见识是告诉你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嘛。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回去找把大钳子,把胡三那王八蛋的钉子给拔下来吧。拔下来,就当是胡三疯了一回。”

夫人这就不生村长的气了。村长都和她一般见识了她还生什么气?满村的女人多了,老老少少,丑丑俊俊的都有,可村长夫人却只有一个。那村长夫人还生个什么气?不生了,不生了。

再出来,夫人手里的钳子果然就十分孔武有力,十分威风凛凛。钳住根钉子一拔,屁的一声就拔了出来。再钳住一根,又屁的一声。屁了二十声,钉子们就都纷纷尘埃落定在了地上。

“看看,看看,这不和没钉那会儿一个样?对付坏人坏事,不能意气用事,就得心平气和,就得君子不和小人斗,就得笑傲江湖天龙八部,最差也得情深深雨濛濛……”

这是村长的看法,村长夫人却不那么看。村长夫人把已经尘埃落定的钉子们狠狠地踢踹过了,低近了眼睛看门。她的嘴里嘘嘘作响。她对站在一边吸烟的村长说:“和没钉那会儿不一样了。没钉那会儿咱这门上没有那么多的眼儿,那会儿门溜光水滑的,漆也漆得闪亮。可这会儿有二十个眼儿了。跟个人身上扎二十个眼儿,你敢说没扎?”

村长夫人号了一声,说:“想想都疼死了。这门要是个人,想想都疼死了。狗日的胡三嘭嘭叭叭钉了二十个钉子呀!”

夫人的一声号让村长的心也跟着哆嗦了一下。他有一会儿也觉得胡三的钉子哪里是钉在门上,分明地是钉在他村长的心上。村长本来慢慢平息下来的心情又不是个心情了。村长想,狗日的胡三!村长又想,我说不计较狗日的胡三,是自己欺骗自己呀我。村长还想,我要是治不了胡三,不灭灭胡三的那个什么张气焰,我村长日后还怎么当这个村长?

村长说:“拿把椅子出来。”夫人取了把椅子来,村长又换上一支烟,他让夫人把椅子摆放在门边,他坐下来瞅门,瞅胡三留下来的二十个钉子眼儿。它们虽然只有针鼻子大小,可在村长的眼里却个个都是斗大的窟窿。村长想,这事儿必须认真对待了。村长想:我得好好考虑一下,我得一出手就打败了胡三才行。我得坚决制止这股歪风邪气,维护王家庄的安定团结。要不然胡三再闹下去,那王家庄还不跟着乱套了?村长又想眼看要换届选举村长了,可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让别人钻了空子!

村长坐了片刻,发现夫人也搬了把椅子出来,放到他身边,也坐了下来。村长说,“你就别坐了。回去吧。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这儿有我一个也就够了。一个门,用不着两个人看着。”

夫人哎么了一声,把肥肥的屁股抬起来,把椅子搬回屋子。但接着她又出来了。这次她手里多了一把菜刀,她把这个塞给村长,说:“胡三再来,你就拿这个砍他。我从电视里知道了,他用锤子锤你是行凶,你用菜刀砍他是正当防卫。砍死了活该,不用偿命。”

村长瞅着菜刀,哧的一声笑了:“我一个当村长的拎了把菜刀坐这里像什么话?我不用菜刀。我得用一身正气来对付胡三。胡三这样的人是老鼠洞里的老鼠,见不得阳光的。我一身正气就是阳光。不怕胡三不浑身发抖。”村长说,“邪不压正。从古到今都是邪不压正。”

夫人还是替村长担了一份心,她把一张铁锨取过来放到门后:“这个不用拿着。要是胡三再来,你用铁锨铲他。把他像一堆臭狗屎一样铲地里喂庄稼。”

村长有些感动,到底还是一家人啊。别看夫人长相不怎么样,脑子不大够用,可这时候想的是他的安危啊。不过村长也相信胡三不会对他怎么样。他也就钉几个钉子罢了。只要防住了钉子,别的屁事儿也没有。他就让夫人回去,自己稳稳地坐着。

坐了一会儿有人从门前经过,跟他打招呼,问他坐这里晒太阳呢。村长就把脸上弄出些笑眯眯来说:“是哩。看看看看,多么好的日头啊。吃饱了饭出来晒晒,多么舒服啊。”村长还说,“看着咱村的人民齐心协力奔小康,家家都过上了富足的好日子,我这个当村长的心里也高兴哩。”

经过的人就说:“村长是个好村长哩。下回选举村长,我还投你一票哩。”

村长就认真地说:“欢迎大伙对我的工作进行批评呢。有缺点我克服呢。”

再有人从门前经过,问的还是这些话,村长哩,也还是这么回答呢。

有五七回这样的人经过,村长回答了五七回,就觉得自己是真的坐在这里晒太阳,是在和村民们进行沟通了。村长想这么坐在阳光里和广大村民沟通真好。这叫为人民服务嘛,这叫走进人民中间与人民同甘共苦哩……村长就把胡三和钉子的事情统统地忘掉了。等没有谁从门前经过后,村长就十分自然地搬了椅子回家了。而这时,阳光也照射不到他的门前了。阳光远远地走掉了哩。

进了屋子,夫人问他胡三没来吧。村长蒙了一下,说:“胡三?胡三他来做什么?我又没请他来。他那样的人,能有资格叫我请?”

夫人说:“胡三没来,你坐在门前干什么?”

村长一时没转过向来:“你是说我在门口等胡三?你不是傻了吧?脑子里没进水吧?”村长说,“要是脑子里进了水,你就倒过头来控控,把水控出来你就想明白了。”

夫人呻吟了一声。“钉子……”夫人说,“胡三不是在咱门上钉钉子吗?二十颗,整整二十颗啊……”

村长这时想起来了。他忽然想起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坐在门口了。村长就把已经放在地上的椅子一捞,匆匆地往门外走。走了几步,村长才想起,狗日的胡三说过他一天就钉二十颗啊。他今天钉过了就不钉了。明天再钉哩。看上去胡三不像是说谎。那就等明天再去门口守着吧。要么就夺了他的锤子,没收了他的钉子。要么跟派出所的孙胖子联系一下,明天叫他过来处理处理?一狠心关他胡三几天禁闭,他就不敢再钉了吧?

……嗯,这个可得好好想想……

5

仔细说起来,村长跟孙胖子还是有些关系的。村长夫人和他是一个村庄的。虽然没有直接的亲戚关系,但两家走得也不远。“就跟我小舅子似的。”有时候村长这么说孙胖子。孙胖子也不恼火,说你老婆明明就是我姐嘛。所以来村里,吃什么拿什么,孙胖子毫不忌讳。“姐夫的就是我的。”他这么说。开着车过来,回去的时候,后面座位上就满满的。孙胖子胃口好,什么都不嫌。

孙胖子在这边派出所做所长也有些年头了,跟下面的村长都熟悉得很。上级虽然严厉地告诫他们万万不可顶风而上,不可腐败,或者抱腐败分子的大腿,可是拿些不值钱的东西,又触犯不了法律,中央也管不着哩。更重要的是,不光王家庄的村长,好些村的村长都跟他有亲戚关系哩,有的是姐夫,有的是妹夫,有的是小舅子,有的是岳父……反正都能扯上关系。“亲戚间的走动不犯法吧?咱是执法的,头顶大盖帽哩,哪个敢执法犯法?”孙胖子恶狠狠地跟手下说,“谁要是执法犯法,把手伸向了亲戚之外,休怪我胖子憋气—爆炸一回给你们看!”

所以整个派出所的人,甚至包括协警,都十分的清廉正直,深得当地百姓的赞扬和好评。

孙所长都连续多年被评为优秀所长了。

早上起来,孙所长首先带领干警们出操。他领着大伙围着派出所院子跑圈,一圈一百米,要跑够二十圈。原先孙所长不是很注重出操,上回到公安局开会,新调来的政委特意拍打拍打孙胖子的肩膀,笑眯眯地说:“胖了胖了。要是前面有个二十岁的美女,只要你能追上就属于你,你估计成功的概率是多少?”

孙胖子一直都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也不管政委面孔陌生与否,认真地敬礼,说道:“报告,百分之百!”

“好,有志气!”政委很满意,又问道,“要是换成个刚刚得手的年轻力壮的小偷哩?”

孙胖子想了想说:“我不追。”

政委惊讶地问:“为什么不追?难道你不知道你是人民警察吗?难道你眼睁睁地看着犯罪分子逍遥法外吗?”

孙胖子说:“用不着追。我掏出枪来喊一声‘站住,再跑就开枪啦’,就行了。”

“他还是继续跑哩?”

“开枪啊?未必这枪是烧火棍?”

政委瞅瞅孙胖子挂在腰间的手枪:“你这就……开枪了?”

孙胖子看出来,这政委原先一定不是警察系统的人,估计大约是哪个乡镇的书记或者镇长什么的,是改行改进来的,他就轻轻笑一笑:“先朝天鸣枪警告,若这小子还不听,就瞄准他的非要害部位开火,争取一枪见效果。”

“你有把握?”

孙胖子不屑地哼了声,说:“咱县警察,在公安局领导的坚强领导下,苦练本领,哪个不是神枪手?要是一梭子弹连根毛也没打下来,他自己拔根毛吊死算了。”

政委知道孙胖子嘴里说的毛一定不是好毛,就随便“啊”了声。转身走了好几步,政委才突然想起,他要跟孙胖子讨论的不是开枪与否,或者枪法与否的事情,更与毛不毛的没有关系,他就又转回来,把着孙胖子的胳膊说:“你怎么会这么胖?是不是不愿意出操不愿意的?”

孙胖子是不愿意出操。他爱好睡懒觉,若是再有个不是自己媳妇的女人搂着就更好了。不过这个万万不能跟政委说的,政委的政治思想觉悟都高。他就说:“领导,我这人吧,从小就这样。小时候家里穷啊,可我还是胖啊。没办法啊,喝口凉水也长肉啊。为此这些年,我把肉都戒掉了,光吃青菜喝白开水,可是还是不行啊……”

“还是多出出操吧。警察胖了,容易引起人民的警觉,以为你是个苍蝇级别的贪官哩。可是一个警察,想做贪官也没资格哩是不是?连只苍蝇也算不上是不是?所以要瘦下来。”政委显然不相信孙胖子的解释,他比画了一下手指说:“你先努力出一个月的操,看看效果如何。你不知道,人瘦起来后,心情会有多么的爽快哩……”

孙胖子就向政委保证,一定出操,争取早日减肥。政委说他是要监督的哦。起码也是要验收的。孙胖子原想糊弄糊弄,政委这么认真,他就不敢了。

开始还行,可是没等坚持到一周,孙胖子就受不了了。出操的长度从二十圈直减到十五圈,又减到十圈,最后是五圈。可跑够五圈他还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孙胖子就想,若是前面真有个美女,只怕一时也中不了计啰。

为了减轻体重,孙胖子甚至去找了个电子秤塞进床底下,天天站上去称,结果一周过去,也只轻了一到两斤。 “两斤,吃顿肉就不止。再喝几瓶啤酒哩?” 再一周过去,反倒增加了两斤半。总之孙胖子减肥很失败,加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政委就要跑过来验收,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就在这时,王家庄村长的电话过来了。“胖子啊。”村长这么开口说话。孙胖子一听就恼火起来:“你不要再叫我胖子。再叫我就跟你恼起来!”村长不以为然:“恼什么哩。我不是外人,是你王家庄的姐夫哩!”孙所长说:“你是我爹,只要叫我胖子,我一样恼!在爹面前,姐夫算个鸡巴哩!”那边村长就知道孙胖子不痛快了,说:“过来喝几瓶?刚弄了只小羊,通嫩通嫩哩—”

“前天不是刚跟你喝过?还喝个鸡巴!”孙胖子说道,“我这体重都叫政委盯上了。再喝说不上就得停职了妈妈的!”

“胖怎么了?胖又不是毛病。法律哪条规定人胖了就得停职?” 村长显然不相信,他在那边笑起来

孙胖子一想,这道理还真的是真理哩。胖又不是反革命,胖怎么了?咱县县长还胖哩!妈妈的政委,要是敢就这个治老子,老子就找县长上访去!

孙胖子马上就高兴起来,说:“行吧。反正也没个屁事,我过去。”

村长说:“你过来时把枪也带上啊。”

孙胖子惊了一下,问道:“带枪干什么?莫非你想打猎?这可万万使不得啊。不说违法,就是那子弹,像个婴儿的鸡巴,能打着个什么哩?”

村长说:“不是打猎,是想请你喝高兴了,顺便执执法哩。”就把胡三往村长家大门上钉钉子一事简单说了一回。“我那门原本溜光水滑的,去年春天刚换的新门,叫他这么一钉,都成网兜了哩,丑不死个人了哩!”

孙胖子觉得好笑:“好好好,那家伙叫胡三……胡三是吧?他是不是叫花子数毛—闲得很哩?”

“他就是闲得发慌。”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老鼠……药……”孙胖子说,“好的好的,我一定过去为你做主。”看看天还早着,孙胖子就回到屋子里,给自己泡了一杯速溶咖啡,坐下来,有滋有味地喝。

这些日子,由于中央政策深得人心,新一代领导人水平高,领导有方,农村闹事的小案子也就哗啦一下少了很多。人都有个习惯,一旦做起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别的心思也就淡下来了。如今到了秋后,农民们就喜欢凑一起玩牌,讲个小钱什么的,派出所也知道,不过也没法去捉。一是过于多了,捉不过来,二是玩儿的钱小,一毛两毛的,捉一回抄回来的钱也没几个,换不回个汽油钱来。当然如果玩儿大的被人举报了,那是一定要出动出动的。那样缴获一回,就够他们吃喝一两个月的了。

孙胖子作为派出所所长,最愿意看到的就是这种场面,大伙都不出来胡闹,到处莺歌燕舞。

也因为无事可做,警察们不免也出去找个地方,关了门玩起了牌。早饭后,派出所除了值班的,也就只剩下孙胖子一个了。

孙胖子喜欢喝酒吸烟,最近又喜欢上了喝咖啡。想想还是上王家庄村长家学会的。这咖啡虽说是速溶型的,但喝着还真有股子外国的味道,比喝茶过瘾多了。一喝就再也忘记不掉。“像怀里搂着个洋娘们。”孙胖子评价道。村长为此还专门送了两瓶给他,“那你就妥妥搂着吧。”

这么喝了一共两杯,额头上微微见汗,心脏也跳动有力,孙胖子看看上午九点快十点了,就出来,扯开吉普车的门,进去,发动机器,开着就走。

一路上倒顺利。大伙看见派出所的车,纷纷让路。有的还冲他致意。片刻工夫就到了王家庄村外,车子往里一拐,再放个屁工夫,就停在了村长家门口。

下了车,孙胖子没急着进去。他把了村长家的门去仔细看,发现门上果然有好些孔眼,显得杂乱无章。他一个一个数,数了一会儿数乱了,又重新数。他得把孔眼数清楚了,好回去记录在案。这可是证据哩!

孙胖子数孔眼的时候,村长听见吉普车的声音,就从家里踱出来。看见孙胖子,村长像是见到了多年不见的亲人,不由呜咽了一声。村长说:“政府啊,你可来了哩。再不来……再不来,我这房屋只怕就要被人给拆了哩……”

孙胖子指着门上时隐时现的孔眼:“这些都是那个叫胡……三的钉的?一共是……啊是……”

村长赶忙说:“早数过了,整整二十个了哩。他说他一天过来钉二十个,一天过来钉二十个。这一个月就是六百个,一年哩,是一六得六,二六一十二,六十加十二,整整七千二百个哩……政府啊,要是让他钉上一年,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两扇门存在了。”

“鸡巴!”孙胖子哧的一声,“七千二百个钉子?哪里还能看见门的存在?肯定全部都是钉子了。”

“那我的门啊……”

孙胖子哼了声说:“叫胡三的住在哪里?你带我过去瞅瞅,我直接跟他对对话。我就不信哩,有我在,他小子还胆敢起义造反?”

“且不着急找他。回家先喝两杯咖啡再说吧。喝了也有力气不是?”村长眼睛瞅着孙胖子的腰,说,“枪你带了吗?有枪在手,胡三手里的锤子钉子算个球哩不是?”

“堂堂派出所所长出门,身上能不带枪?不带枪还叫人民警察?”孙胖子哧地一笑,“跟你说啊姐啊夫,如今国际形势严峻,敌对势力亡我之心不死,经常派人过来胡搞,我们警察的枪支又增加啦,子弹也增加啦。而且……妈妈的,只要他胆敢反抗,老子就敢给他一家伙……”

村长觉得心头上的肉颤了颤:“那些恐怖分子不能跑到咱这里来吧?”

“这倒不至于。咱这里是农村,又不是北京昆明广州。”

孙胖子随着村长进门,跟村长夫人叫了声姐啊,就四处乱瞅。村长夫人说:“瞅啥呢哩这是?”

“小嫩羊哩?晌午我可得好好吃他娘的一回。”孙胖子说,“听说小嫩羊大补哩,壮阳哩。”

村长夫人有些迷糊:“哪里来的小嫩羊?我咋没瞅见?”

村长扯了她一把:“叫你瞅见了还不早独吞了?我是请咱兄弟过来解决胡三和钉子的问题哩。看看咱家的门都成什么样子了。羊么,老兆家的喜军不是给咱放着哩吗?你出去叫二拐给宰了不就成了?”

村长夫人“噢”了声,对孙胖子说:“兄弟啊,你可得把胡三狗日的带回去,好好收拾收拾啊……”

孙胖子嘱咐说:“要公羊啊。公的有蛋。那玩意儿旺火一爆炒……嘿!”

村长说:“那叫操蛋哩。”

孙胖子就笑。

喝咖啡的时候,村长建议孙胖子且不必主动去找胡三。村长说反正这狗日的吃了晌午饭是要过来往门上钉今天的二十颗钉子的。到那时候抓他个现行反革命,锤子钉子的都在,这叫人赃俱在,看他还狡辩。孙胖子一想也是,就不主动了,喝了咖啡又吸烟,还把枪掏出来给村长瞅。

晌午间村长夫人用羊身上的东西做了好几个菜,还烧了一盆羊汤。村长取了青岛啤酒,又取了瓶白酒。因为想有个证人,村长就把副村长老茂也叫了过来。反正羊钱得村里出,酒钱烟钱咖啡钱也是村里出的,副村长跟着吃喝一回也无所谓。

几个吃喝到一半,就见村长夫人慌慌张张地进来,兴冲冲地跟他们说:“狗日的胡三来了哩。”

村长问他手里拿着锤子钉子没,夫人说都拿着了哩。孙胖子一听火气就上来了,就要起身出门。村长按了按他的腿,说道:“人家胡三还没往门上钉哩。不急不急,来,再喝一杯。”

喝了一杯,听见外面嘭地响了一声。夫人说钉了钉了。村长又给孙胖子倒了一杯,笑眯眯地说:“再喝一杯。让他胡三先钉几个吧。反正已经有二十个窟窿了。再多几个也不算什么。”

门外响了七八九声后,孙胖子出来了。他手里捏着只可以拍照的手机,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用力按了几下拍照键,然后把手机塞进兜里,冲着专心致志地往门上钉钉子的胡三冷笑起来:“哼哼哼哼哼哼……”

胡三开始以为是村长在冷笑哩。他根本就不惧怕村长。村长的冷笑能吓唬得了别人,可如今却吓唬不了胡三。不过慢慢他听出声音不对头来,转眼一看,发现竟然是一个身穿警察衣服头戴大盖帽的胖子在冷笑。而且这胖子不光在冷笑,一只手还放在腰间。腰间哩,正有一个皮套,皮套里面哩,不用说也知道,是一把手枪哩!

胡三不由自主地就哆嗦了一下,手里的锤子一歪,嘭,门上的一颗钉子也跟着歪了下来。

6

其实胡三是认识孙胖子的。全乡的人民,不认得孙胖子的不多。孙胖子在乡上的威风,往往比书记和乡长都要厉害。这主要是他身上的服装,警察服装就是不一样啊。乡长书记的,官再大,也没个制服穿不是?孙胖子哩,只要出门,大盖帽是一定要戴得正正的,丝毫也没有歪风邪气的迹象。

再说哩,孙胖子腰上还悬挂着一把手枪呢!

所以看见孙胖子,胡三不由自主地就哆嗦了一下。未必胡三一定害怕他,也就是本能的反应。犹如老鼠见了猫。如今的老鼠,难道还害怕猫吗?未必哩!

也所以,胡三只哆嗦了一下,就不哆嗦了。

可惜的是,他胡三那么一哆嗦,就把锤子给哆嗦歪了,嘭,锤子没有击中钉子的脑袋,反而把它给砸歪了。只见这颗生了锈的钉子摇摇晃晃地离开村长家的门,吧嗒跌到地上,跟胡三原来就放在那里的一堆钉子混杂到一起去了。

“孙……所长。”胡三也想叫声“孙胖子”,可一想,还是没敢真正叫出来。胡三说:“大晌午的,孙所长你到村长家门口笑个什么哩?派出所长就能出来随便笑了?还瞅着我笑?”

他低头去瞅那一堆钉子,想要把刚才从门上跌回来的那一颗找出来,重新钉上去。可是它们尽管五花八门,但却有头有脑的,几乎分辨不出来了。好在胡三记得是一颗生锈的,就从里面挑选出一颗生锈的来。

孙胖子站着,胡三蹲着。孙胖子就有些居高临下的感觉了。这样的感觉往往是美好的,能够催人奋发图强的。所以孙胖子就又哼了声,对胡三说:“我笑怎么了?我愿意笑你管得着吗?法律有不让人笑这一条吗?法律不让我瞅着你笑吗?”

胡三老老实实地说:“我没看过法律,不知道。”

“看不看都没关系。不会有的,肯定没有。” 孙胖子盯着胡三的头顶。胡三的头发显得很有些杂乱,没有章法,盯久了让人眼晕,他就不盯了,认真地说道:“有时候我就代表法律。”

村长这时搬了一把椅子出来。村长把它放在有阴凉的地方,让孙胖子坐下来。村长知道身体胖的人,一般地都喜欢有个椅子坐着舒服。况且人家是来保护他家的大门的,不弄把椅子来说不过去。

可是孙胖子并没有坐下来。他现在还不想坐。他很兴奋,酒喝得兴奋,小嫩羊吃得也兴奋。尤其是那盘爆炒羊蛋,那么嫩的小公羊的蛋啊,入口即化啊……壮阳大补啊……孙胖子抿了抿嘴唇,把嗓子清理了清理,噗地吐了口痰出来。噗,他就吐在胡三眼前,离胡三的眼睛最多两尺的距离。

“坐了说所长。”村长说。

孙胖子瞅了村长一眼,又去瞅胡三。他知道自己如果坐下来了,一是威风不旺盛了,二是不能居高临下了。人坐到椅子上,就矮了一个脑袋,只怕连口气也要差了些。所以不能坐,要时刻保持对胡三的巨大的压力。

“我是人民的警察,在处理违法犯罪分子的时候,从来也不坐着处理。”孙所长义正词严地说,“现在我就是在处理违法犯罪分子胡三的案件,怎么能够安安逸逸地坐下来呢?”

孙胖子把“违法犯罪分子胡三”八个大字咬得重重的,像是在咬一块没有煮烂的羊蹄筋。他以为这八个黑漆漆的字能把胡三吓得跳起来呢。可是这狗日的胡三,仿佛没有听懂似的,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把那颗生锈的钉子在嘴巴里用口水泡了泡,重新站在门上,另一只手里的锤子紧跟着就造了上去。嘭!这一回胡三打得准,钉子的身体的三分之一直接就钻进木头里面去了。

“住手!”

孙所长终于愤怒起来。他像一个英雄那样把一只手高高举起来,在半空中用力一挥,大吼了一声。

胡三这时转过眼来看他。胡三迷迷糊糊地问道:“孙所长……你这是叫我住手吗?”

“住手!”孙胖子又怒吼了一声,然后说,“我不是叫你住手,难道是叫我自己住手吗?”

“我又没招惹你,你为什么叫我住手哩?我得钉钉子啊。不多不少,就二十颗。钉完了我还得回家练习吐烟圈哩。” 胡三说,“练习好了,村长说不上会给我发奖金哩……”

村长这时从后面跳过来。村长想要说什么,孙胖子把手冲村长一挥,阻止了村长的话。然后他缓和了一下口气,问道:“胡三,你叫胡三吧?”

胡三说:“我是叫胡三哩。”

孙胖子问:“你光棍吧?”

胡三说:“你才光棍哩!”

“你媳妇跟别人跑了吧?”

“你媳妇才跟别人跑了哩!”

“你没个后人受刺激了吧?”

“你才没个后人受刺激了哩!”

“你玩牌输钱了吧?”

“你才玩牌输钱了哩!”

“你脑袋叫驴踢了吧?”

“你才脑袋叫驴踢了哩!”

这时孙胖子突然把他的一只手在村长家的门扇上一拍,嘭!孙胖子的手很胖很大,村长家的门跟着用力震动了一下。孙胖子拍的是没有钉子的地方,那里光滑,拍一下感觉还挺好。孙胖子吼了声:“你不光棍,你媳妇没跟别人跑了,你有后人没受刺激,你玩牌没输钱,你脑袋没叫驴踢了,那你在这里钉钉子干什么?是不是想拿法律当个儿戏,想调戏法律这个小闺女儿?!”

“你才调戏……”胡三眼看着孙胖子的脸。胡三不由怔了怔:“我钉钉子犯法吗?法律上有不让钉钉子的规定吗?”

“法律上有允许你胡三往村长家大门上胡乱钉钉子的规定吗?”孙胖子取了胡三的矛去刺胡三的盾,“有的话你拿出来给我瞅瞅。瞅清楚了我就不管你了,就随便让你胡三钉好啦!”

“我家里没有法律。”

“没有吧?告诉你,法律一直都掌握在我们手里哩!” 孙胖子得意地说,“你老实交代,为什么要往村长门上钉钉子?”

胡三看了孙胖子一眼,又看了站在一边的村长一眼,又看了村长夫人一眼,又看了副村长一眼。另外还有十几个前来看热闹的,他就不看他们了。“本来我也没想来钉钉子,可是村长他说我是个钉子。他说我是个钉子,我就得找个地方钉上去。”胡三说,“我瞅瞅也就村长家的大门好,厚实、平面、整齐,容易钉,我就钉了。”

孙胖子拿眼睛去看村长。村长说:“在村里,胡三他就是个钉子哩。做好事时看不见他,做坏事的人里面,一瞅就有他胡三,再一瞅还有他胡三。这不是钉子是什么?难道是学习的好榜样?”

“不是学习的好榜样。”孙胖子肯定地说,“这样越钉,就越是个钉子。是钉子,就要拔掉的。”

孙胖子看看眼前的门,今天胡三已经在上面钉上五颗钉子了。它们排列还算是整齐,有进步。但因为型号不同,新旧程度不同,到底显得没有丝毫美感可言。他指着它们对胡三说:“我也不格外处罚你了。你老老实实把这五个钉子拔出来,老老实实给村长赔礼道歉,说几声对不起村长,说以后再也不来钉钉子了,我就放了你胡三回家。好不好?”

胡三怔了一下。他有些不敢相信这话是孙胖子说出来的,他看了孙胖子一眼。孙胖子由于喝过了酒,还吃过了小嫩羊,现在脸上正往外泛着油光油亮。虽然比不上白天的太阳光亮,可是比黑夜里的月亮光亮。胡三就明白,孙胖子是在村长家里一边吃喝一边等着他过来的哩!他就笑了起来。

孙胖子说:“你笑什么笑?老老实实的好不好?”

胡三说:“村长骂我是钉子。他要是跟我赔礼道歉,说以后再也不说我是钉子了,我就不往他家的门上钉钉子了。”

“胡三你不是个钉子吗?”

“你才是个钉子哩!”

“胡三你不赔礼道歉吗?”

“你才赔礼道歉哩!”

“……胡三,你就是个钉子!”

“你不光是个钉子,你还是个胖子哩!”

孙胖子气坏了。他最烦别人叫他胖子了。要是上级领导叫了,他烦也只能偷偷烦,可眼下这胡三算个什么东西?他竟然……竟然也敢叫他胖子,而且是当着他的面叫他胖子……生的可以忍,熟的怎能忍受?孙胖子就跳起来,想找个棍棒来敲打胡三一顿。

“枪枪枪……”村长提醒他。

孙胖子手往腰间一摸,果然摸到了枪。他顺手就把枪拔了出来,冲着胡三冷笑一声,把枪口指向胡三。孙胖子问道:“瞅瞅你个狗日的,这是什么?不是绣花儿针!”

胡三妈呀一声,说:“枪—”

“认得吧?你狗日的光天化日下搞破坏,我就是一枪崩了你,上级也不会给你评个烈士!更不会发给你家烈士奖金!” 孙胖子得意地笑起来,“快些给村长赔礼道歉,完了收拾收拾你这些破钉子破锤子回家。”

胡三把锤子抓在手里,又去捡地上的钉子。他把钉子一颗一颗捡起来。他捡得很慢,像是要利用这段时间来考虑什么重大问题似的。等把所有的钉子都捡起来,又数了一遍,突然他胡三咧开嘴巴,手一松,钉子们纷纷地落下来,重新回到地上,溅起一片小小的尘埃来。“你不敢开枪。你孙胖子是吓唬人哩。子弹,你枪里有子弹吗?”胡三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枪口,“这么个鸡巴大小的枪,能打死人?打死我都不相信哩!”

“我们人民警察的枪打不死人?妈妈的,你这不是污蔑我们无能吗?”孙胖子激动起来。他把那根食指费力地往装有扳机的孔洞里插,把枪口对准胡三的脑袋,“今天我不一枪打死你个狗日的,我孙胖子就不是孙胖子了。”

他用力扣了几下,哒哒哒哒,可是枪口里并没有向外面喷射出什么东西来。

胡三就笑得很有几分不屑。胡三笑了一下,说:“没子弹吧?我听人说了,警察的枪就是根烧火棍哩,还不如根烧火棍哩……哈哈,这不……哈哈……”

孙胖子又扣了几下枪扳机,仍然没有东西喷射出来。他抽出子弹夹看,里面果然是空的。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子弹都跑到哪里去了。不过这也难不倒他孙胖子,他把枪倒过来,手握着枪膛,枪柄向前,照着胡三乱轰轰的脑袋,嘭的一下就砸了下去,胡三的脑袋马上就起了一个大包。胡三妈呀一声,丢了锤子双手去捂脑袋。

孙胖子也不理会,从怀里掏出一副手铐,咔嚓一下锁住了胡三的两只手,冲这王八蛋说:“你胡三胆敢冲击人民警察办案,犯了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行,我正式宣布,先拘留你十天!”

他摸出手机,叫两个警察飞速赶过来,把胡三带回去关上:“妈妈的,我如此苦口婆心地教育他,想给他一条宽大的光明出路,这狗日的就是不听,非得走窄道过小门,难道窄道小门通往天堂吗?妈妈的,拘了!”

说完就转身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村长跟在后面,他赶紧给孙胖子满上酒。孙胖子忙活了半天,已经气喘吁吁了。他麻利地喝了一杯啤酒,说:“妈妈的怪了,枪里怎么没子弹哩?”

村长说:“我早就知道里面没子弹哩,就是让你吓唬吓唬胡三狗日的。未必真得开枪打死他?人命关天哩。”接着村长讥笑孙胖子,“你们警察的枪里,什么时候有过子弹的?”

这话孙胖子听了很不高兴,他白了村长一眼,又白了村长一眼:“没有子弹那是过去,现在有了哩。”

村长说:“有了咋么连根毛也没射出来?”

“是我自己忘记了往里面安装了。和平日子,都习惯了不是?”孙胖子从怀里掏出一把子弹,黄亮亮地往桌子上一丢,说,“瞅瞅瞅瞅,这是什么?如今的形势严峻,警察都配子弹了,要不遇到恐怖分子,你还拿个空枪比画,不找死吗?”

村长拣起一颗子弹瞅,沉甸甸的,凉森森的,果然是真家伙。心里不由突地一跳,想,刚才幸亏孙胖子没事先往枪里面安装子弹,否则……狗日的胡三这会儿早就上西天了哩……要是弄出个人命来,不就完蛋了吗?

看来这子弹真不能随便往枪里面安装。

“这可比钉子管用多了。”孙胖子把子弹重新放回怀里,用手按了按,“这恐怖分子一闹,咱们警察待遇就上来了哩。以后,哪个敢小看了咱?”

“以前也没谁敢小看了警察哩……” 村长赔笑说,“不过这枪,还是不敢随便开哩……”

“这得看时机了。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能让犯罪分子笑话咱。”

又喝了一会儿,村长说:“胡三真得拘十天?不能教育教育放回去,交给村里改造?”

“村里改造?日的,就他那又臭又硬的狗性子,不提溜回去好好收拾收拾,他到底还是个祸害哩。”孙胖子哧了声,“要收拾,就得收拾他胡三个服服帖帖,日后再也不敢闹事儿。否则,这钉子要钉你脑门上,可就拔不出来了哩。”

村长想想也是,如今胡三往他家门上钉钉子,要说疼,疼的只是门扇。如果不整治整治,说不上狗日的胡三还真的敢往他村长脑门上钉哩。那时候疼的就说不准是哪个了。就端起酒杯,敬了孙胖子一杯。

孙胖子到底喝足了,吃得汗水淋漓,方才开了吉普车回去。村长把一条完整的小羊后腿塞车里,嘱咐孙胖子下手有数点,莫把胡三弄坏了:“只要他服了软就成了。毕竟一个村庄住着。”

孙胖子走了后,村长夫人拎了钳子出来,想要把门上的五颗钉子拔掉,村长瞅瞅,说:“先放这里吧。是个证据。”锤子钉子也是个证据,不过叫两个警察取走了。现在剩下的就只有这五颗钉子,和那二十个孔眼了。

7

胡三没想到孙胖子怀里还有一把手铐。孙胖子往外掏摸的时候,胡三还捂着自己的脑袋。他感觉到那里异常地疼痛,像是被犁开了一道沟渠,或者打出了一口井,里面流淌晃荡的应该是他的鲜血。“妈呀!”胡三叫了一声。他不害怕孙胖子扣枪扳机。他早就听人说警察的枪里面根本就没有子弹,否则他胆子也决不会如此的大。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这狗日的孙胖子会把枪倒过来使用。嘭!枪把是精铁的,精铁造到脑袋上还能不开花?“妈呀!”胡三又叫了一声。

他想反抗。小时候他读的课文里面就有一段话,叫“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现在孙胖子都用枪把砸他了,这就是压迫。既然压迫了,那就反抗吧。然而,还没等到他反抗,狗日的孙胖子竟然掏出一副手铐来,轻车熟路地就把他的两只手给锁了起来。手被锁起来了,他还能用什么反抗?他就反抗不成了。

看来孙胖子还是有手艺的。他锁了胡三的双手,胡三的双手竟然还留在原地。也就是还捂在胡三自己的脑袋上。他想把手分别拿下来,可是他做不到了。他的两只手分不开了。它们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一起。它们像是个套子似的套在他胡三的脑袋上。

“放开我。”胡三叫道,“孙胖子,你狗日的放开我。”他叫喊了好几个回合,但是孙胖子根本就不理会他。他蹲在那里,感觉这样蹲着很难受。主要是双手锁在头顶上,这样的姿势蹲着难受。他只好慢慢挪动两只手,从头顶往下套,一直套到胸前。刚才他都已经摸到脑袋上的包了,包有半只鸡蛋大小。可是看看手上,却没有任何一点红的意思。他都以为脑袋上现在早已血流成河了哩,原来孙胖子那一枪把子,只不过砸出来一个包而已。

胡三就松了一口气,也不妈呀妈呀叫了。没流血叫什么?“妈妈的孙胖子,脑袋都打不破,鸡巴破枪就是不如根烧火棍哩哎哟……”不过到底是疼啊,胡三想了想,就挪到一块阴凉的地方,一屁股坐下来。

现在村里人出来了好些。大伙都围着胡三看,问他这是咋了哩,怎么弄了副亮晶晶的手镯子戴。有知道他是来往村长家门上钉钉子的,就说不就钉个钉子嘛,值得锁起来吗?胡三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再想想,可能的原因是自己骂了孙胖子是胖子了。和尚怕人说秃子,光头怕人叫和尚。孙所长胖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你触了人家的忌讳了哩!人家手里有权,治治你还有脾气吗?

乡亲们看他胡三,像是看一只从山里钻出来的猴子,胡三也害羞哩,就把脑袋低着,不去理会他们。他想等过放屁大的时辰,孙胖子消气了,就会出来放他回家了。他又没犯法,你凭什么锁人家?看看这人丢的哟,胡三都有些后悔过来钉钉子了。

没过半个小时,听见一阵噗吐噗吐的马达声响,大伙纷纷说“来了来了”。胡三不知道什么来了,也想站起来瞅。可是一想站起来又要丢人了,胡三就打消了瞅的念头。没片刻两个警察走过来,其中一个黑脸的伸脚踢了踢胡三的屁股,说:“你吃饱饭撑得慌呀你?是不是皮肤紧张啦?”

胡三说:“放开我。狗……孙胖子放开我……”

两个警察也不理会他,直接进了村长家的门,过了二十几分钟才出来。出来两个人嘴里都有了酒气,也不说话,先用一个塑料袋子把地上的锤子和钉子都装起来,然后一人扯了胡三一条胳膊往外走。

胡三不走,他拼命向后仰着身体。胡三说:“干什么呢这是?”黑脸的警察说,“走吧走吧,回去给你上一课。”胡三叫起来:“我又不是学生,我又没交学费。”另一个白脸警察笑嘻嘻地说:“不用学费。免费的哩……”胡三用两条腿拖拉着地,想利用摩擦力这种物理现象进行反抗。可是这两个警察显然生猛无比,直把街道都拖得直冒烟尘。

不远处停着一辆三轮摩托车。两个警察来到车前,把胡三往车上一丢,白脸跳上去,开着就往村外跑,黑脸警察则坐到胡三身边。胡三瞅着后面追出来看热闹的毛头孩子,想喊一句有骨气的话,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起到底什么话才算是有骨气。等想起“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还成的时候,三轮摩托车早已驶出村庄,道路上根本就没有人可以听了,胡三只好不喊。

村庄的道路一直都是泥土的,总是高低不平,开车的白脸警察马力加得足,车就颠簸得厉害。胡三的身体不时地就跳起来再跌回去,跳跌得很不舒服。胡三就只好哎哟哎哟叫唤,让警察开慢些。白脸警察冷笑道:“狗日的你不花钱坐车,还想像软卧样过瘾啊?”跟他并排的黑脸警察则用手里的警棍砸了他一下,问道:“你家里是儿子还是闺女?多大了?”

胡三不知道问的是什么意思,老老实实回答说:“儿子,二十一了。”

黑脸警察嘴里日了声,又砸了他一警棍:“狗日的,要是生个闺女,你还能享受个岳父待遇。”

胡三问:“啥个岳父待遇?”

黑脸警察哼了声:“说了你也不明白。”就不再理会他。

回到派出所,两个警察跳下车,一把把胡三扯下来,各自踢踹了几下,把他踢翻在地,又让他自己爬起来,老老实实跟着走。胡三说:“我没犯法。”话才出口,嘭地就挨了一棍,再说,又是一棍。警棍是硬塑料制作出来的,看着不起眼,挨一下也疼得厉害。三棍下来,胡三不敢说自己没犯法了,真的就老老实实跟着走。

黑脸警察说:“跟人民警察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只有好好地配合我们办案,才是你唯一的出路所在。”

“我……”胡三还想说他没犯法,可是眼睛一瞅警棍,就不敢说了。

他们把胡三带到派出所最后面一排房屋,打开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要胡三进去。胡三瞅着黑漆漆的铁门,再瞅瞅连个窗户都没有,就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黑屋子哩。他不想进去,可是黑脸警察用肩膀一扛,就把他给扛进去了。他们也不进来,只把门上的大锁咔嚓一声锁上了事。

屋里面并不黑,头顶上高高地悬挂着一盏电灯,电灯放射出白色的光芒,照耀得到处都瓦亮无比。胡三四周瞅瞅,屋里有一张铁管床,有一张木头桌子,和两把铁管椅子。椅子腿用铁链子锁在桌子腿上。铁链子很短,桌子哩,则不知用什么固定在地上。胡三往边上瞅,发现有个眼睛一样的东西在盯着他看,显得十分诡异。胡三说:“放我出去。我没犯法—”但是没有人回答他。他喊的声音再大也没用。喊到二十几声,胡三的嗓子终于哑了:“放……我……”

他在地上胡乱地走,直到把所有的地方都走遍了自己的脚印,才坐到床上。“妈妈的,这就算是拘留啦?不用签字啦?”胡三问自己。电视剧里面拘留哪个是要签字的,可派出所的警察不用。

屋子外面的光亮进不来,里面的灯光当然也就传不出去。胡三坐在床上,感觉跟做梦似的。他就跟孙胖子对了一会儿话,连手都没交过,孙胖子就恼火起来。孙胖子恼火的结果是,他胡三就进了这传说里的黑屋子。

床上是空的,没有被子,也没有褥子,连只枕头也没有。胡三想躺下来睡一觉,只能躺在木板上。幸好他身上的衣服比较厚实,高低不平的木板还算能对付过去。他就开始回想自己为什么会让人捉回来关了。

回想的结果是钉子。村长如果不说他胡三是钉子,他胡三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想什么钉子不钉子。他都多少年没有想什么钉子不钉子了。也许长这么大,他从来也没有去想过钉子的问题。他过的是日子,为什么要去想钉子呢?即使有时候得用用钉子,他也不会去想。可是前天晌午后村长却说他胡三是颗钉子。

好吧,既然是颗钉子,他就要把钉子钉出去。

假如村长软了,说声他错了,他胡三也不会还过去钉钉子了。村长却不说,不说也罢了,竟然把派出所的孙胖子给弄回家等候着,利用他胡三善良的本性把他捉了回来。“拘留十天!”孙胖子是这么说的。就为了几颗钉子,他竟然要拘留他整整十天……“这还有天理吗?妈妈的孙胖子哟……”

胡三哽咽了一声:“我跟你没完……”

迷迷糊糊地胡三睡了过去。一晌午的折腾,胡三到底是累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胡三觉得身上突然一疼,猛地睁眼,发现两个警察正笑嘻嘻地瞅着他。就是去捉他的黑脸和白脸。其中黑脸手里擎着根警棍。刚才那一疼就是黑脸敲打出来的。“起来吧,受审啦!”黑脸说,“妈妈的,都犯了罪,竟然还睡得香!”

他们让胡三到一把椅子上坐好了,扯出根铁链子来,把胡三胡乱缠在椅子上。“老老实实坐好,老老实实交代罪行,争取宽大处理!”白脸说。他坐到桌子的对面,黑脸也搬了把椅子坐下来。白脸翻开一个本子,问胡三:“姓名。”

胡三有点迷糊:“什么姓名?”

“你叫什么名字。老老实实回答。问什么答什么!”

胡三说:“你们孙所长都知道我叫什么,你们咋个还问?”

黑脸把脸一翻:“姓名!”

胡三哆嗦了一下:“胡……胡三……”

“胡胡三?两个“胡”吗?”

“一……一个胡,胡三……”

“回答准确点!”

后面胡三就老老实实回答了。问什么胡三回答什么。

最后白脸警察问道:“你为什么要叫我们孙所长是胖子?知不知道他最烦别人叫他胖子?你是不是想故意激怒我们孙所长,好让他犯错误?”

“他胖嘛,我才那么叫的。”胡三小心翼翼地说,“大伙都那么叫他哩,又不是我一个这么叫他。”

“可是你却竟敢当面叫他胖子。这叫什么行为你知道吗?”白脸警察盯着胡三,认真地说,“这叫老鼠舔猫逼—大胆哩!”

然后他取了一张纸,让胡三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胡三瞅了瞅,原来是拘留证。拘留的原因是聚众扰乱社会秩序,具体是在王家庄村村长家的大门上不遗余力地钉钉子,目标是一年七千二百颗钉子,连续钉十年以上。胡三的算术水平还可以,他用二十乘以三十,再乘以十二,果然是这个数字。不过胡三对十年有所质疑。白脸警察说,这就是个说法,哪个耐烦钉十年哩?胡三想想也是,就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初中毕业的胡三已经有快三十年没有写字了,他的字写出来,非常像是两个到处乱爬的臭虫,难看死了。

8

胡三一共被关了六天,剩下的四天说是不用关了,提前放他回家。原因是村长找孙胖子给他说情,说胡三的老婆天天到村长家去,进去了也不说话,往椅子上一坐,然后一整天就一动不动,跟她说话她眼皮也不抬一下,让她喝水她眼皮也不抬一下。村长家吃饭,让她跟着吃,她还是眼皮也不抬一下。黑夜里她也不回家,就那么坐着。开始村长叫几个人把她抬回去,可是第二天一早,她就又来了。来了也还是这么一套。第五天派出所孙胖子过来喝酒,眼瞅着这娘们奇怪,问村长是哪个,村长说胡三媳妇哩。村长说:“别看胡三不着调,他媳妇倒是个好媳妇哩。几十年里,从来也没做过半件坏事。唯一的不足是太宠着胡三了。”

孙胖子坐在一边,瞅了胡三媳妇半天。村长叹息着说:“胡三狗日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哩……”

孙胖子悄悄问村长:“要不放了胡三?”

村长说:“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没有?”

“没认。这狗日的嘴硬。现在审讯室里都有监控,二十四小时开着,不好用手段。这老小子滋润着哩。有一天还跟我要咖啡喝,说是闻着味道细甜细甜哩。我说你认错了就给你喝,他说喝了再认错。结果这狗日的喝了把嘴巴一抹,还是不认。问他为啥不认,他狗日的说我拿中药汤水骗他哩……”

“咖啡喝起来是有股中药汤水味道……”

后面的话胡三媳妇显然听到了。她张开眼睛来看孙胖子,孙胖子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说:“胡三媳妇,你家胡三确实是犯法了。他破坏的虽然不是公物,但也是财产哩。你去叫他认个错,把他领回来算了,好不好?”

胡三媳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停了停,起身自己走了。第二天,也就是胡三被拘留的第六天一早,她出现在派出所大门口。其时孙胖子正带领广大干警在院子里出操。坚持跑到第四圈时,他看见了她。他就不跑了,一边用毛巾擦汗水一边走过去,说:“你是胡三媳妇吧?”

胡三媳妇怀里抱着个提包,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她说:“我来领俺男人胡三哩。”

“欢迎欢迎。”孙胖子说,“不过他还是得认个错。”

胡三媳妇说:“俺去跟他说。”

孙胖子就亲自去把黑屋子的门锁打开,放胡三媳妇进去了。

很久她从屋里出来,对孙胖子说:“他认错了,认错的纸上他也写了自己的名字了。我能带他回家了吗?”

孙胖子把她递过来的纸看了看,上面果然有胡三的签名。孙胖子认得胡三的字,这个没错。上面的红色手印也没错。他就点头说:“行啦。你带他走吧。”

胡三媳妇说了声“谢谢所长”,就回去领胡三。胡三瘦了不少,可也白了不少,看上去文静了许多,表情还腼腆着。开始他跟在媳妇身后,把头低着,只去看脚下的道路。孙胖子和几个警察往门外送他们。出了门是一条大街。这天正好乡上赶集,大街上来往的人很多。认识不认识胡三的都好奇地看他们。都明白这样出来的人,一定是被拘留过了的。有王家庄的老乡还叫着胡三的名字,说胡三出来啦这是。

本来胡三好好的,被认出来后,有人叫到他名字后,他明显身体哆嗦了一下,然后他抬头看叫他名字的人。他媳妇拽了他一下,他就转眼去看孙胖子。孙胖子语重心长地说:“胡三啊,你得好好谢谢你媳妇啊,日后万万不可逞强了再,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胡三眼睛紧紧地盯着孙胖子,突然笑起来。胡三说:“哈哈,胖子……孙……孙胖子……你是孙胖子……”

孙胖子怔住了:“你这是……”

“你就是孙胖子。胖子胖子胖子胖子哈哈……”胡三伸手抓住了孙胖子的一条胳膊,他笑眯眯地盯着孙胖子,“你不是有枪吗?你的枪呢?你扣扣扣扣,哈哈,一根破鸡巴烧火棍哩……”胡三说,“一根烧火棍想打死人……哈哈,好笑死了……”

孙胖子向后退了一步,胡三跟着前进了一步。孙胖子又后退了一步,胡三还是跟着前进了一步。他紧紧地把着孙胖子的一条胳膊:“你枪里没子弹,一根破鸡巴烧火棍,哈哈,拿根破鸡巴烧火棍出来吓唬人哩……”

孙胖子终于恼火起来,他生气地说:“谁敢说我们警察的枪是棍?谁敢说我们人民警察的枪里没有子弹?”他把腰间的手枪拔出来,比画了一下,“看看看看,这么好的枪,能是根烧火棍?大伙都看看,是根烧火棍吗?”

赶集的人有的说是,有的说不是。孙胖子大声说:“不是!”

胡三笑起来,他把脑袋往孙胖子眼前塞了塞:“是不是你说了不算。你、孙胖子、胖子,你敢往这上面开一枪吗?子弹?你有子弹吗?不敢了吧?不敢了还不如当柴火烧了哩哈哈……”

胡三媳妇拥住胡三,眼神忧郁地看着他:“你这是咋了你?”

胡三笑嘻嘻地看了媳妇一眼:“狗日的孙胖子净糊弄人哩。明明一把破枪,连个子弹都没有,还非得拿出来吓唬人。要是我不知道,我早就叫他吓唬死一回了。可是我知道,他枪里面什么也没有,空的。”

他转眼去看孙胖子:“胖子,空的吧?”

孙胖子急了,他把枪口对准胡三的额头:“你狗日的不信里面有子弹?”

胡三说:“狗才信哩!”

孙胖子说:“好,我让你看看。”一边说孙胖子一边把胖胖的食指往装有扳机的孔洞里塞,还没等食指完全塞进去,只听嘭的一声闷响,枪口向外面冒出来一点短促的星火,与枪口相对应的胡三的额头上马上出现了一点点的红色。

胡三的脑袋向后仰了一下。他嘴巴张开来,想说句什么话,可是没能说出来,只见一绺红色的液体从嘴角爬出来。他胡三松开抓住孙胖子胳膊的手,摇摇晃晃地向后倒了下去。

孙胖子惊呆了。他提着手枪,表情里面是极度的不相信。明明……明明里面没有子弹的,他记得清清楚楚,他没往枪里面安装子弹,那些子弹还都散在自己的怀里,可这枪怎么就真的射出来了一颗货真价实的子弹来了呢?

他想不明白。

他听见倒在地上的胡三含含糊糊地说了句:“哈哈……钉子……”一时也迷糊起来,难道刚才射出去的不是子弹,而是一颗钉子?

是这样的吗?

孙胖子捧着被胡三讥笑为烧火棍的枪,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由失声痛哭起来。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只装满了泪水的皮桶,而他的两只眼睛正是管道畅通的水龙头。现在阀门被胡三亲手打开,孙胖子知道,他瘦下去的目标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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