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捷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230601)
月亮是中国传统的文学意象,是美好的象征,中国古代文学家赋予了它丰富的文学意味,如宁静、浪漫、相思……然而,从现代作家老舍的《月牙儿》开始,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月亮第一次有了邪恶的意味。 到了张爱玲更是将其发挥的淋漓尽致,《月煞》这篇小说也是这样一部全篇贯穿月亮意象的作品,如老舍和张爱玲,孙频笔下的月亮也是充满悲凉的。
《月煞》与《金锁记》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通过对三个女人的命运描写来反应女性当下的生存状态以及卑微的反抗。 《金锁记》讲述了曹七巧如何在生活中备受精神的煎熬后变态的活着的故事。 曹七巧是麻油店老板的女儿,出嫁前有麻油西施之称,“喜欢她的有肉店的朝禄,他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 张少泉, 还有裁缝店的儿子。 ”然而,她父母去世后,哥哥嫂子贪财将她嫁给了害骨痨的姜家二少爷,从此便开始了她锁在黄金枷锁里的一生。 曹七巧自己被生活折磨以致变态,然后又去折磨自己的儿女,既是受害者也是施害者,“七巧和女儿长安之间的紧张关系以及冲突,最能突出《金锁记》的悲剧的力量。 ”[1]小说中一段用月亮来象征这变态母亲的描写最为精彩:“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 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 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2]此时的月亮已经是狰狞的了,是黑云底下会发光的眼睛,阴森恐怖,月亮滋养万物的光辉在这里已荡然无存,预示着七巧作为一个母亲的所应有的光辉母性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畸形疯狂的心。在这疯狂母亲的精神虐待下,另外两个女人长白和寿芝也痛苦不堪。
《月煞》中的月亮如同《金锁记》中的一样,充满了象征意味, 在这一轮明月的映照下叙写了三个女人的悲剧命运。
《月煞》从刘水莲的视角出发,写了祖孙三代三个女人的故事。外祖母张翠芬,十八年间一直照顾着女儿刘爱华、外孙女刘水莲。 她的女儿刘爱华十八年前疯了,并生下一个不知父亲的小婴儿,因此,只得由张翠芬来照料。然而,十八年后的一天刘爱华突然自杀身亡,由此,揭开了一个隐藏了十八年的秘密——刘水莲的身世之谜。
《月煞》的主角是三位女性,作者通过对这三位女性的描写揭露了当下女性的普遍生存状态。在男权社会中,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女性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处处受制于男性, 致使她们不仅在精神上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并且生活处境卑微。 如果再婚,那么与前夫所生子女极有可能过寄人篱下的生活。 鉴于此,作为一个母亲,为了保护女儿, 张翠芬选择了守寡, 直到女儿快大学毕业,本以为总算可以松一口气。然而,刘爱华告诉母亲,她的男友要留校工作,她也要留在城市结婚。受够了孤独的张翠芬不愿这唯一的亲人也离她而去, 于是将女儿叫回家关了起来,以期她回心转意,谁曾想,这一关刘爱华竟就疯了,面对自己亲手造成的一切,张翠芬后悔莫及:“要是知道她后来会变成那样, 那我就是一个人苦死也不会叫她回来啊。”无奈,张翠芬只得接受了现实,开始照顾疯了的女儿。 孙频笔下的女性是坚韧的, 具有强大的承受力,面对困难似乎从没想过逃避。 于张翠芬而言,下半辈子等待她的依旧是苦难,似乎这世上的苦难都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三十岁丧夫,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又疯了,只要活着就有无尽的苦难。 疯了之后的刘爱华常一个人出去乱跑, 第二年的春天刘爱华竟然怀孕了。 因为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刘爱华生下女儿后跟自己姓,取名刘水莲, 张翠芬将她抚养长大,“她们三个人就是靠张翠芬摆个小烟摊,织点毛线袜活下来的。 ”曾经强奸过刘爱华的王满水拒不负责,张翠芬不得不以命相搏,在王满水家用开水将自己烫伤,以这种激烈的方式使得王满水不得不负责任。 在她住院后,“镇上的老人们拄着拐杖坐着独轮车都去县医院看张翠芬”。 受了一辈子的苦,忍受了大半辈子,张翠芬最终站起来反抗了,尽管她用的是最笨的方法,然而因为这反抗她要回了本该属于她的权利,也赢得了全镇人的尊重。
刘爱华从小没有父亲,学习勤奋刻苦,成绩优异,却因为高考时佩戴的老表突然走停了而考试失利。 这对从小心高气傲的刘爱华打击很大,对大学生活也一直很失望,直到在大学遇到男友马军,才又重拾了生活的希望,但是母亲为了将他们分开,将其关在屋子里,她绝望了,在那间紧紧拉着窗帘的东厢房里,在那间她用指甲在窗框上、床上、墙上刻满“马军”两个字的房间里,她失去了自由,失去了选择爱情的权利。 在这个早已婚姻自主,爱情自由的年代里,刘爱华被父母之命所困,她极力反抗,在反抗无望中变得疯狂失去理智。 刘爱华在单亲家庭长大,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使得她比别的小孩都更加努力,考取大学本该顺利工作结婚,却在人生最美的年纪疯了,之后被强奸,生下女儿。十八年里,她时好时坏,每天连头发也是母亲张翠芬给她梳的。 然而, 在疯了十八年后的一个满月的夜里,她清醒了,是被满月那神秘的磁场唤醒的,“突然从一个深不见底的梦里醒过来了,醒来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这一觉就是十八年, 突然醒来时自然是物是人非,不知身在何处了。”那是一种巨大的恐惧,“这十八年对她来说,就是一眼深井,她一个人向井底爬去,想看到井底最深处究竟是什么,她想把这一眼井开采出来, 想把十八年里沉积下来的东西全部挖出来,挖给自己看。可是那最深的井底,连一点光都没有。那是怎样一种巨大的黑暗? ”于是她梳洗整齐,将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后,在满月的亮光中,向镇子里的那口深井走去,“她那样精心地梳好头发, 只是为了让别人能看到她干净整洁的尸体, 活着的时候她没法让人看到这样的她,那就让他们看一眼死去的她吧。这才是她。”刘水莲终究是高傲的,她没有办法接受一个疯癫的过了十八年的自己,她只能选择死亡,但就算是死,她也要保留最后的尊严。 命运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 她没有办法为自己做出选择,婚姻、小孩还有命运,这一切都不掌握在她自己的手中,一开始他还会反抗,后来压根连反抗也不会了,这便是她的人生,充满无助和痛苦。
小说中唯一有希望的是刘水莲, 十八年前因为种种错误,她来到了人世间,从小到大,因为有一个疯子母亲她受尽欺辱,连老师也瞧不起她,对一个小孩来说,被同龄人排挤已经是极大的痛苦了,而在学生眼里俨然是权威象征的老师也这样做,这种伤害是难以想象的,或许这时的刘水莲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异类。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皮肉越来越结实,不再畏惧别人异样的眼神,在这恶劣、缺乏温暖的环境中她越来越坚强,也不再害怕别人说她是疯子的女儿,疯子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是一块揭了皮的红红的肌肉裸露在那里,任意给人参观,到后来,这伤也就结疤了,起茧之后竟然比其他部位还要厚实些,耐磨些,盔甲似的长在肉上。 ”对于一个本该享受成长的乐趣的孩子来说,这是何等的痛苦,自尊心必然受到极大的伤害。然而,正如小说中所说“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白受的呢? 没有。 ”“你就是觉得你都死过九次了,那也每一次都不会是白死。 ” 刘水莲是在刘爱华自杀前唯一见到的人,或许这是母女的心灵感应,那个满月的夜里,“她被一种神秘的东西像磁力一样吸引着,走进了院子里”,“月亮像大片的雪花砸着她”,“她忽然被钉在青色的月光里”,她看到了母亲刘爱华的背影,她不敢相信,似梦非梦中, 她看到月光下刘爱华穿着一件像吸了血液一样的红衣服,鲜艳凄怆,刘爱华安静肃穆地站在院子里,完全不像疯子, 刘水莲开始害怕,“寂静的月光像蛇一样缠住她的喉咙”,她跌跌撞撞的逃进了屋子,躲在了自己的床上,第二天刘爱华死后,她回忆昨晚的月光是有邪气的,像雪一样冰冷光亮, 青灰的月光笼罩一切。 因为刘爱华的自杀,刘水莲便连这疯子母亲也没有了,命运对于刘水莲来说是残酷的。 她恨张翠芬造成今天的局面, 让她受人冷眼,看尽世态炎凉,于是她要逃,要读大学,尽管张翠芬已无力支付她的学费。 这之后, 她跟随张翠芬挨家找曾经强奸过刘爱华的人讨要学费,这期间她几次回家拿水和粮食, 路上碰到她的人都看着她, 没有人敢和她说一句话。她驼着背,努力把眼睛翻起来看着所有碰到的人并冲他们笑。 这是刘水莲的反抗,在受了十八年的屈辱后,她不再畏惧, 向造成她苦难生活的人讨回应有的经济赔偿和精神赔偿,最后全镇人为她凑齐了学费,并在镇口默默为她送行。
孙频将小说的大部分故事情节都放在月光下展开。刘爱华在一个满月的夜里投井身亡。 张翠芬在一个月光如舞台灯光般尖锐明亮而又荒诞的夜晚, 带刘水莲去各家要钱。 在一个下玄月的夜晚她们去了王满水家, 与其进行斗争。 月亮在小说中是悲凉的象征同时也是一种力量,正如那晚刘水莲回家拿粮食,本来已饿的虚弱无力,但“当她看到那月亮,忽然之间浑身上下又蓄满了力气。她在这个夜晚又一次从月亮里汲得了源源不断的力气。”月光下,张翠芬像“一尊小小的被风干的木雕”纹丝不动的坐在王满水家的院子里,月亮像一股神奇的力量,给予她们能量。 是月光见证了她们的苦难,这苦难一次又一次将她们打入生活的谷底,她们卑微而无助的生活了十八年。 而后,她们又从这月亮中汲取力量,在这月亮的照耀下觉醒并奋起反抗,从苦难中崛起,她们不再沉默,不再一味的忍受,虽然她们用的是最原始的方式。 事实上, 施加于她们身上的“邪恶势力” 即镇子上的人也并不是完全的泯灭人性,当这场战争结束时,这些曾经给过她们痛苦的人也齐聚镇口为刘水莲送行,那些曾经只是冷眼旁观的邻居也来到医院看望张翠芬。
小说的故事和氛围是悲凉的,无助的,如同那雪一般的月光,冷冷的洒落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但在这悲凉苦难的故事背后所蕴藏的人性是有温度的。 孙频说, 她的写作是为了补偿“所有的缺失与渴望,所有不为人知的爱与悲伤,补偿生命中的种种苦难。 ”[3]在这个悲剧故事中我们确实可以看到那些被补偿了的东西,尊严、关爱以及正常的人性。 小说的结尾处, 当我们透过刘水莲的眼睛看到站在镇口的那黑压压的一群人时,心里还是有一丝丝的温暖的。
孙频说维持她的小说一直向前的精神气质是“绝望、清醒、渴望、悲悯和爱”[4]。纵观她以往的作品,确实如她所说,充满绝望、悲悯的气息。读她的作品,可以感受到一种张爱玲式的悲凉,作者说“我是那种内心深处带着绝望色彩的人,底色就是苍冷的,很早就了悟了人生中种种琐碎的齿啮与痛苦,所以我写东西的时候也是一直在关注人性中那些最冷最暗的地方”[5],《月煞》 中她借用月亮这一意象来进行象征描写,增添了小说的悲剧氛围,正如作者自己所说她是个内心对人的苦难有着很深悲悯感的人。 《月煞》显示在我们面前的除了苦难、承担还有反抗,是发自最底层的最卑微的人性的扣问,因为这扣问,使得人们开始关注并尊重这样一群人,人是平等的,都需要被关爱、被尊重。 孙频笔下的这个小镇是荒唐的,一群男人强奸过一个疯子,他们是罪恶的,但是,当面临人性的扣问时,他们内心深处善的一面又重被激起,在这善与恶的交织中展现出来的正是人性最真实的一面。
[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2]张爱玲.张爱玲小说集[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3]刘晓闽.沉默的羔羊愤怒了[EB/OL].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13/2013-05-15/162473.html,2013-5-15/2014-3-10.
[4]秦香丽.苍凉与悲怆——读孙频的《凌波渡》[J].小说评论,2012.3.
[5]孙频,郑小驴.内心的旅程——对话:孙频& 郑小驴[J].大家,2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