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地区民族构成对本土文学家生成的影响——以古代三峡地区为例

2015-08-15 00:47:10
贵州民族研究 2015年2期
关键词:三峡地区巴人文学家

李 俊

(重庆三峡学院文学院,重庆 404100)

一直以来,长江三峡地区——即从重庆主城以下至宜昌之间的长江两岸广阔地理空间在中国文学版图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长江三峡也有着“诗峡”的美誉。与李白等外来作家踵迹相继穿梭于三峡之中的文学盛况相反的是,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长江三峡地区从来就不盛产本土文学家,因此也并非中国文学史上本土文学家分布的重点区域。三峡地区之中,本土文学家匮乏,显然与本地区的民族构成状况有关。

一、古代三峡地区民族构成

古代三峡地区,在民族构成上,从周秦以降直至宋代,文明开化程度相对较高的华(汉)民族数量较少,而更多的是繁衍生息在此地的巴、賨、板楯、濮、獽、蜑、獠之属。

周代,三峡地区长时间为巴国辖地,包括三峡地区在内的巴国居民,主要是巴人。《华阳国志》载:“武王既克殷,以其宗姬于巴,爵之以子……其地,东至鱼复,西至僰道,北接汉中,南极黔涪。”[1]秦灭巴蜀之后,“置巴、蜀郡,以张若为蜀守。戎伯尚强,乃移秦民万家实之。”[1]但秦人,并未进入包括三峡地区在内的巴地,《史记》对此有清楚的记载:“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2]因为巴人消除虎患有功,秦王不仅没有采用如移秦民万家充实蜀地的政策来对待巴人,反而主动与巴刻石结盟交好,让巴人继续在他们原来居住的地方安居乐业,《华阳国志》记载了这一段历史:“秦王嘉之曰:‘虎历四郡,害千二百人。一朝患除,功莫大焉。’……乃刻石为盟要。”[1]不仅刻石结盟,秦王还以秦女妻之,以巩固这种同盟关系,《后汉书》载:“(秦人)以巴氏为蛮夷君长,世尚秦女。”[3]故秦灭巴之后直至汉兴,包括三峡大部分区域在内的巴地,其民族构成上仍然主要是巴人,这种状况甚至延续到汉代。

汉高祖平定三秦之时,曾征用了大批巴人,秦地既定,高祖欲继续征讨关东,但“賨民皆思归;帝嘉其功而难伤其意,遂听还巴。”[1]板楯蛮与賨民,其实都是巴人的另一种称谓。唐代杜佑《通典》说:“巴人呼赋为賨,谓之賨人焉。代号为板楯蛮夷。”[4]故由此可知,汉高祖在平定天下的时候,当借助过巴人的力量。汉兴之后,因为考虑到与巴人的盟友关系,汉高祖并没有采用移汉民以充实巴地的政策,巴人仍然世居于包括三峡地区在内的巴地,是这个地方的主体民族。有汉一代,不惟巴人在此居住,杂居其间的还有濮、獽、蜑等族群。

晋之后,不仅巴、濮、獽、蜑等民族继续相与杂处其中,而且另一族群——獠人也在李特之乱后进入三峡之中。按《通典》记载,蜀本无獠,李特乱后,乘蜀人东迁,始“自蜀汉山谷出,侵扰郡县。至梁时,州郡每岁伐獠以自利。及后周,平梁益,自尔遂同华人矣。”[4]獠人出入巴蜀之后,最早在“巴西、渠川、广汉、阳安、资中、犍为、梓潼”等地,但及至后来,獠人终于出没在三峡核心地区之间。

隋唐之际,三峡一代,巴、蜑、獠之人,仍居其间。当此之时,蜑、獠之属,虽与汉人及文明开化程度相对较高的巴人杂处,但两者之间在人文风俗上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故《蛮书》 说“夷蜑居山谷,巴夏居城郭,与中土风俗不同。”[5]

宋代,三峡居民之中,獠人等蛮族依然人数众多。《宋史》载:“峡路蛮扰边,命往体量。”[6]“况广西溪峒、荆湖、川峡蛮落甚多,大抵好为骚动。”[6](P9810)

元明清三代,因为民族融合、战乱、外来移民迁入等原因,本地区之中,蛮蜑之族开始减少,而汉人开始增多。如涪州,“元以来,所称獽蜑及四种民靡孑遗矣。”[7]在本地土著居民减少的同时,相应地,也有更多的新移民进入并居留于三峡之中。宋末战乱中居留三峡的移民主要来自于蜀地,虞集《道园学古录》 载:“蜀人受愕甚,死伤殆尽,千百不存一二,谋出峡以逃生。”[8]蓝勇先生认为,在这些逃难的蜀人中,“可能有相当多的移民滞留在三峡东部地区”。[9]元末江淮地区战乱,“湖湘之人往往携入蜀。”[10]在入蜀的湖湘移民大军中,同样不乏滞留于三峡之中的人。明末清初之际,因为战乱,三峡地区的土著几无遗存,“(重庆)当流贼残杀之后,几不遗民。”[11]“(巴东)有流贼之祸,自是寇盗相仍,历本朝康熙甲辰始平,而民亦垂尽,所存百不一二焉。”[12]所以,清初四川平定之际,乃有“湖广填四川”的移民举措,经过不断的移民繁衍之后,三峡地区的民族构成之中,原来的蜑、獽、獠甚至是原来世居此地的汉族土著,几乎踪迹全无,“无六百年以上之土著,以前狼的蜑蛮语当不复存在,无俟舌人之重译”。[13]

从上文可知,自周、秦以来,迄至宋代,长江三峡地区的民族构成状况便是:华族较少,巴、賨、板楯、獠、獽、蜑等族群甚众。从元至清,因为战乱、兵燹,兼之民族融合、移民迁入等原因,三峡地域空间之中,汉族为主的民族构成局面才渐次形成。三峡地区的上述民族构成状况,一定程度上制约了本地区本土文学家的生成。

二、古代三峡地区民族构成对本土文学家生成的影响

不可否认的是,自汉代以来,在中国历史进程中,在包括中国文学在内的中华文明的承传与创造中,作为主体民族的汉民族一直起作主导作用。同样不可否认的是,与汉民族相伴共生在这块土地上的其他民族也同样参与了中华文明的承传与创造,并发挥过相当重要的作用。如杨义言:“中华民族的原本生存和发展状态,是多部族和民族在数千年间不断地以各种态势和形式交兵交和、交恶交欢、交手交心、交通交涉,扮演着一幕幕惊天动地、悲欢离合的历史悲壮剧,从而衍生出灿烂辉煌、多姿多彩的审美文化创造,并最终形成了一个血肉相连、有机共生的伟大民族共同体。”[14]以这种观点视之,则我们今天所见到的中国文学自古及今的伟大成就,并不应该归于汉民族一己之力,而应该归功于历朝历代所有生存过、生存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的部族、民族的共同创造。因此,当我们审视中国文学成就时,我们就不应该怀疑曾经生存繁衍在三峡这块土地上的诸如巴、賨、獽、蜑、獠等汉以外族群所作出的贡献。事实上,这种贡献也并非无迹可寻,诸如流传在三峡之中的廪君白虎故事、巴儿口中的竹枝词、杜甫等人笔下的三峡少数民族生活等,居留三峡之中的这些族群或者以文化原型、或者以创作者、或者作为文学题材等方式进入到中国文学之中,构成了中国文学辉煌成就的重要组成部分。故当我们从多民族共创的中国文学原生状态入手去审视中国文学时,我们就绝然不会忽视包括巴、賨、獽、蜑、獠等三峡土著族群对中国文学所作出的贡献。

不过,在承认三峡土著族群对中国文学所作出的上述贡献的同时,我们也要看到,三峡地区蛮汉杂处、以及蛮獠等族群在地区人口构成比例上长时期的为数众多的状况,对本地区包括文学在内的经济文化发展来说,还是存在诸多不利的影响。就文学的发展来说,其繁荣应该需要这样的有利条件:比如,比较稳定的社会秩序;较为浓厚的文化氛围;较为完善的语言文字书写体系等等。而本地区民族构成上的蛮、汉杂处、蛮獠甚众的状况恰恰造成上述条件的缺失。

因为中央王朝长期为汉民族所把持,所以与此相应的便是此地之中此起彼伏的对中央王朝的背叛以及相对应的来自中央王朝的征伐。史书上多载有此地蛮夷叛乱及朝廷征伐的历史事实。与此相应,则是三峡地区长期的社会动荡局面,不安定的社会环境也必然造成此地政治、经济、文化上的相对滞后。从文学与社会生活关系的层面上讲,长时间大范围的社会发展滞后,也必然导致文学的衰败与凋敝,因此相对于中国文学史上那些堪称本土文学家分布重心的地域来讲,本地文学家匮乏,也就有理可循。

另外,前面提到,从秦昭襄王起,及至汉兴之际,或者因为水险山恶,交通不便,秦汉移民不来;或者因为功著于秦汉,无论秦昭襄王还是汉高祖刘邦,都采用了与本地区土著结盟而非移民的方式治理这一地区;兼之此地农业耕作条件较差,对惯于精耕细作的汉人来说并没多大的吸引力,倒是那些惯于畲耕、渔猎的獽、蜑、濮、獠之属相继居住此地,所以,一直以来,如前边所描述的一样,在此地域之中,汉人相对较少,而蛮、夷族类甚众,这便是宋及宋代之前三峡地域之中民族构成的真实情况。尽管我们今天坚决反对汉族中心主义,但在中国历史进程中,较之其他游牧、渔猎民族,汉族文化发展程度相对较高,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因此,从文化进程来看,三峡地区上述民族构成情况也就意味着,与周边其他华(汉)人比例更大的区域相比,本地区相对来说,文化上就显得更为落后。比如,以《华阳国志》所载包含三峡地区在内的巴与蜀进行比较,蜀地较之巴地,华夏之风更炽,这不仅因为秦灭蜀后的移民政策,“以张若为蜀守。戎伯尚强,乃移秦民万家实之。”[1]还因为汉兴之后文翁立学,有意识地传播华夏文化,“孝文帝末年,以庐江文翁为蜀守……翁乃立学,选吏子弟就学。遣隽士张叔等十八人东诣博士,受七经,还以教授”。[1]经此之后,蜀地较之巴地,不仅接受更多汉文化熏陶,故“学徒鳞萃,蜀学比于齐鲁”,[1]而且汉人衣冠之族也更多,所以“(成都县)大姓有柳、杜、张、赵、郭、杨氏。”“郫县。冠冕大姓何、罗、郭氏。”“繁县,三张为甲族。”“江原县,东方,常氏为大姓。”“临邛县,陈氏、郑氏为大姓冠盖也。”[1]蛮族较少,而衣冠之族甚众,蜀地民族构成上的这个特点,使得其整体文化水平要远远高于巴地。蜀地整体文化水平的推高,也事实上促成了此地文学的繁荣,所以,本土文学家也卓然立于当世,如“司马相如耀文上京,杨子云齐圣广渊,严君平经德秉哲,王子渊才高名隽,李仲元湛然岳立,林翁孺训诰玄远,何君公谟明弼谐,王延世着勋河平。其次,杨壮、何显、得意之徒,恂恂焉。”[1]其实,蜀地本土文学家在有汉一代人才辈出的状况,常璩也将其归结为华夏文化的润泽与沐浴,所谓“斯盖华岷之灵标,江汉之精华也。”[1]

对于包括大部分三峡地区在内的巴地来说,汉人较少、蛮夷甚众的民族构成状况,尽管使其文明程度较之周边地区明显偏低,并因此影响了这一地域的文学繁荣,但并不意味着这一地区缺少文学——自古以来,这一地区并不缺少文学,这一地区缺少的是以姓名显于当世并著于青史的文学家。究其原因,固然与本地区教化不及、文化落后有关。因为,作为给人以精神愉悦、人生启迪的精神产品的精神生产者,作家需要具备比一般人更多的文化素养,其生成与孕育也需要受到更多的文化熏陶。即是说,一个地区“才气学识”诸要素兼具的文学家的大量出现,与这一地区较高的文明程度密切相关。而且,本地区民族构成状况对文学家生成与孕育造成的不利因素可能还有语言文字上的。关于本地区巴、賨、板楯、濮、獽、蜑、獠等族群的记载,从今天所见之文献来看,均源于汉语言文字的书写系统。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本地相关族群的语言文字发展状况——他们并没有如汉文一样发达的书写系统,所以,《华阳国志巴志》引巴人诗篇时,都以总体性的作者诸如“其”“国人”“百姓”等称之,而不能将其归置于某一具体诗人名下,这当中固然有年代久远无可考证的原因,也有书写系统不发达,故这些诗歌产生之后采用了口耳相授进行传播的原因。类似的证据还可以从竹枝词从民间走向文人创作的历史进程中找到。竹枝词本是三峡一带的一种与音乐、舞蹈结合的民歌,其最终借由刘禹锡、白居易等人之手,通过汉语书写系统的方式被重新创作出来,进而广为人知,有名有姓的作者诸如刘禹锡、白居易、李涉、皇甫松、孙光宪、苏轼、苏辙、黄庭坚、杨万里、范成大、汪元量、杨维桢等,人数堪称众多,也充分说明了发达的书写系统对文学家生成的重要性。所以,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唐宋之际,三峡之中那些惯唱竹枝词的所谓“巴儿”,不仅仅是以口耳传唱的方式,而是自觉地采用书写的方式,将他们口中的竹枝词记录下来,而且署上大名,则三峡本土作家的数量,或为改观。

如果以曾大兴《中国历代文学家之地理分布》一书数据,来比较分析这一问题,则更见民族构成对传统意义上的蜀、巴两地文学家分布之长时间、大范围的影响了。按曾大兴的统计,两汉之际,今天川渝两地共有司马相如、扬雄、卓文君、王褒、李胜、李尤、杨元等六位文学家,无一例外地,他们均来自蜀地,而巴地阙如;三国两晋之时,两地则有李赐、李密、谯周、陈寿四位文学家,其中前二者来自蜀地,后二者虽来自巴地,但却来自与蜀地相邻、交通更为便利、文化交流更为频仍的巴西;东晋十六国南北朝时期,川渝两地文学家阙如;隋唐五代之时,川渝两地共出现了唐求等23位文学家,但他们大多来自民族构成更为单一的成都、梓州、眉州、邛州,民族构成更为复杂的渝州、涪州、忠州、万州、开州则阙如,只有李远来自夔州;宋代,川渝两地文学家甚众,一共出现了陈元晋等77位文学家,但就其地理分布来讲,仍然以成都、眉州等地为中心,今天重庆以下,直至夔州的三峡广大区域,仅有冯时行而已。

三、结论

古代长江三峡地区本土文学家在中国文学史上一直稀缺的历史事实,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两地经济文化发展上的差异。经济文化发展上的差异,除开两地自然条件、历史积淀等因素之外,则应该归因于民族构成上的不同。即是说,一直以来,古代三峡地区并不能成为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本土文学家的分布重心,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这一地区长期存在的其他族群甚众、(华)汉居民偏少的民族构成状况。

[1](晋)常璩.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南朝)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4](唐)杜佑.通典[M].北京:中华书局,1988.

[5](唐)樊绰.向达,校注.蛮书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2.

[6](元)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7](清)吕绍衣.重修涪州志[M].同治9年刻本.

[8](元)虞集.道园学古录[M].台湾商务印书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影印第1207册,1983.

[9]蓝 勇.长江三峡历史地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10](明)吴宽.匏翁家藏集[M].四部丛刊影印本.

[11](清)王梦庚.重庆府志[M].道光23年刻本.

[12](清)廖恩树.巴东县志[M].清光绪六年重刊本.

[13](民国)王鉴清.涪陵县续修涪陵志[M].民国17年印本.

[14]杨义.文学地图与文化还原[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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