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女作家朱天文创作中的传统文化传承

宋 宁

(菏泽学院文学与传播系，山东 菏泽 274015)

朱天文是台湾当代文坛的著名作家、编剧。1994年她的长篇小说《荒人手记》获首届“中国时报百万小说奖”，2000年短篇小说集《世纪末的华丽》［1］入选“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2008年长篇小说《巫言》［2］在“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评比中被王德威评价可以与莫言的小说《生死疲劳》“等量齐观”。以往大陆文坛和学界对于朱天文并不熟悉，近年来，随着长篇小说《荒人手记》和《巫言》在大陆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四卷本《朱天文作品系列》，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了朱天文的电影作品集《红气球的旅行》、散文集《淡江记》［3］和《黄金盟誓之说》，朱天文和她的作品受到越来越多的大陆读者和研究者的关注。然而，对于朱天文作品的研究，多是集中在张派小说、眷村主题、颓废文化、女性主义等方面，并取得一些成绩，很少涉及传统文化对其创作的影响。

一、父亲的文化熏陶与胡兰成的指导

1956年，朱天文出生于台湾一个文学世家，她的父亲是台湾文坛著名作家朱西宁，母亲是从事日本文学的翻译刘慕沙，后来朱天文与妹妹朱天心、朱天衣都成长为作家。父亲朱西宁是迁台的第一代山东籍作家，不论什么场合都坚称自己是山东人。对于出生在台湾，生长在眷村的朱天文来讲，“山东”就是父亲的老家，是用语言和故事拼贴起来的一个地方，父亲就是山东的代言人。有研究者指出，朱西宁的创作“反映出境外鲁籍作家的一种整体走向:对传统的看重”［4］。不仅如此，“他给女儿们创造的环境是一个比较重视文化传统的家庭:女儿可以随意进入父亲的书房，享用三千多册古今中外的文学典籍;朱家时常高朋满座，文友们往来密切，谈论各种文学话题”［5］(P13)。父亲朱西宁对朱天文的影响至深，他身上所展现出的传统文化精神投射到朱天文的身上，成为其作品中的特有底蕴。“齐鲁文化影响中国两千多年。山东是齐鲁文化的发源地，近水楼台先得月，受齐鲁文化的影响最深。山东人，山东家庭，山东经济社会的各个方面无不打上齐鲁文化的烙印”［6］(P247)。

朱天文对于传统文化的感知和接受首先来自父亲朱西宁的培养和熏陶。这是一种异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在乡山东人感受到的文化氛围。换句话说，她感受到的传统文化是经父亲过滤并改造创新的。作为迁台第一代鲁籍作家，朱西宁产生了强烈的文化忧患意识:他一方面维护和发扬传统文化，比如传统礼教和人伦秩序;另一方面，对政治高度热衷。他在台担任军职期间出版了三十多部短篇故事集、散文、评论和长篇小说等重要著作，还担任《新文艺》月刊编辑、黎明文化公司总编辑和中国文化大学的教务工作。父亲成功的写作生涯直接加深了对女儿教育的功能，父亲强调的社会秩序稳定，注重“地”与“人”的和睦关系，其实就是他的为人处世的风格。而这可以说是传统文化精神的具体表现。“朱西宁对自己家族的辉煌历史的传述，尤其是自家农场的辽阔，使得童年时期的朱天文像男孩一样酷爱打仗游戏，想象自己有一天能骑马穿越中国的大草原”［5］(P16)。

值得注意的影响者还有胡兰成，朱天文在少女时代结识胡兰成后，毕生尊之为老师。胡兰成在抗战时期附逆，是一个文化汉奸，但不能否认他具有很高的传统文化学养。起先，朱西宁一家因为喜爱张爱玲作品之故结交胡兰成，但后来胡兰成直接指导了朱天文的文学创作与“三三社”的建立等社会活动。可以说，胡兰成身上的传统文人气质和好几年的直接指导，进一步促成了朱天文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同。父亲的言传身教，眷村的惬意生活，以及后来师从胡兰成学习，这些经历都成为朱天文的写作资源。

二、早期作品中的齐鲁文化精神

朱天文对传统文化的接受过程说明，传统文化对她而言是一种比较纯粹的精神信仰。她理解的传统文化，是一种积极进取的精神，包含着理想主义和崇高的历史使命感，既有为理想奋斗的积极入世精神，又有对人类的关怀。阅读她的散文集《淡江记》，我们能够结识一位积极进取、充满青春活力、有着理想和大志向的奇女子“我”。《贩书记》中写卖书的经历，“这两天大专联考，我们批了千把本集刊，和‘小三三’三十多人到各考区去卖书，大家根本就是天真，想当然的认定了是一场轰轰烈烈”，书卖得极不顺畅，爸爸的态度是笑嘻嘻，妈妈是忙着做饭慰劳众人，但“我”却觉得人人都出力，便可把“三三”的事业越做越大，心中却是充满欢喜。在散文《人世微波》里作者袒露了一个小秘密，却关涉人生的意义问题。每当她抬头看到凝重庞大的钢筋水泥，心想要是突然塌下一块来，必死无疑。“死原本也不足惜，只是我有何等大的志气要做何等大的事业，如果就这样平白死了，连上天也不允许的”。又如散文《桃花潭水深千尺》里送别朋友，心中思念的是我们要做的大事。这样的女子是可爱的，身上洋溢着一种热情，不仅如此，她还心系国家大事，渴望做一名有为的英雄。《看〈江山美人〉》的结尾“纵然今天美国化的一切泛滥得遍地都是，但是只要这一颗中国的种子不灭，仍旧普遍根植于民间深处，一旦春风刮来，它便即刻可以发芽抽叶，开出满满的一树桃花千朵红”。《相见欢》中“我们今后的舞蹈不光是在国父纪念馆表演的，而是大街小巷里都舞起来，和着歌和着谣，一路舞去，舞出一个新的中国来”。朱天文在《淡江记》中建构出一个理想世界，这是和她成立“三三社”的初衷相一致的。她的理想是做一个儒家的“士”，治国平天下，积极参与国家大事，同时心系传统文化的命运。

另外，《淡江记》还展现了一个清新、自然、温情、和谐的世界，作品中的这个女孩，在碧海旁、丽日下，过着悠游自在的大学生活，泼溅着韶光一样的青春。她听课、游校园、排国剧、跳土风舞，或者待在宿舍、出门郊游，任性而为。她也爱恋，却似乎见一个爱一个，失去也不悲恸;她更重友谊，有不少文学上的同道、性格各异的闺蜜。直到毕业，她仍沉迷在青春的悠游中，不愿“务实”。丰盈的传统文学底蕴实在是这部作品的成就所在。仅从“桃花潭水深千尺”“如梦令”“鹊桥仙”“怀沙”等题目，就能看出传统诗词的影响;简洁的叙事、细腻飘逸的情思，又能见《史记》、《红楼梦》的痕迹。除了优美的文字、意境，作者对国剧的体悟还让作品具有了乐感。但在这些艺术特色之上，朱天文遵守着一条温柔敦厚、中正和平的诗乐教化。这正是儒家文化传统中的审美标准和审美情趣。

之后的小说集《传说》也延续了相似的主题和风格。一般而言，作为叙事艺术，小说往往会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但在这本小说集中，却很少有情节上的突转和戏剧性的冲突，作者执着于一些生活细节与场景的描绘，着意营造温婉舒缓的美学氛围中的人生图景。小说里的人物多数是高中、大学同学，眷村的子女及长辈，以及作为“三三社”同仁的青年男女。作者讲述了发生在年轻人之间的情感故事、眷村生活的紧密感和大家庭中的温馨气氛。在她的故事中，男女人物总是才子佳人，具有鸳鸯蝴蝶派的浪漫意味，更重要的是这些才子佳人又同样具备儒家文化的各种特质:博爱、忠实、自我牺牲。不论是早期散文集中的作者身影，还是小说中的人物，都展示出传统文化中的这些特质，积极入世，做民间英雄，秉承仁、义、忠等道德理念。这些作品蕴含了关怀国家的未来和人的社会价值意义等文化主题，充分显示朱天文对传统文化精神的领悟和张扬。

三、后期作品中的颓废与“家文化”的重建

从小说集《炎夏之都》到《世纪末的华丽》，我们不难看出朱天文创作的变化。小说中故事发生的地点不再是校园、眷村，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城市空间;人物也从忠贞爱国、教养良好的形象变为了生活在开放、充满机会的城市里内心失去平衡的人。“我刻意使用‘道德’二字，似与朱念兹在兹的颓废风格恰恰矛盾。但我以为朱最好的作品掌握了这其间的二律悖反关系，乃能使她的世纪末视野，超越了顾影自怜的局限”［7］(P15)。所以说，尽管朱天文在一时期的小说中表现了都市生活和文化的颓废性，但研究者不应该忽略作品中隐含的与之纠缠的传统文化，也就是被王德威称为“道德”的部分。传统文化不仅体现在精神层面、制度层面，讲究忠孝;而且还浸润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敬重长辈、重视家庭生活等。

朱天文作品里对于家庭观念这一传统文化的核心的表现其实也是有变化的。她反映出传统文化在面对西方文化、都市文化时显示出的包容和变革，即是她从父亲那里接受到的传统文化在经历了都市洗礼后呈现出的新面貌。

首先，朱天文写出了父母和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之间激烈的冲突。传统文化很重视家庭生活，认为“家和万事兴”。但传统“家”文化具有一定的乡土性和保守性，在面对台湾发展后的都市生活时，也显示出一定的局限。《小毕的故事》中小毕，成长为一个年轻的军官，是以家庭中的一次激烈争吵和母亲的自杀为代价的。《伊甸不再》中甄素兰的父亲甄大民是个美男子，而且是三级士官长，红底黄杠臂章，始终穿着笔挺的草绿人字布军便服，他始终认为自己从开始就没老过，可预见的将来，也不会老。他的私情成为这个家庭不幸的开始，甄素兰幸福安稳的家被打破，以至于她自己后来不堪忍受作为情妇的苦楚，选择自杀。小毕和甄素兰的经历展示出观念的冲突和对抗，但以生命的结束为代价过于残忍。

其次，朱天文思索着社会放弃“家文化”这种传统价值后所引发的疏离感。在《最想念的季节》中则开始对家庭生活有了排斥。毕宝亮害怕家庭生活对其有束缚，不能自由生活，过自己的日子。《柴师父》里的柴师父这位四十年前从大陆移民来的“外省人”，在妻子去世后，与讲台语的儿子、媳妇同住，感到家中无比孤寂。我们发现，无论老一代还是新一代都家庭观念和家庭生活都有自己的认识，本来观念里的其乐融融的温馨幸福的家庭被孤寂和自我代替。比如柴师父的孤寂，不仅来自孩子，还来自周围环境的变化。都市化的种种景象与他脑子里四季如春的昆明和老台湾截然不同，小说细致刻画了柴师父的家，“客厅狭窄，墨钢角架隔成八层到空中，一层一台录影机。顶层安置祖先牌位。日日他站在凳子上面捻香，勤拂拭，媳妇也会爬上椅子换新鲜水果。半夜他总要醒来两次，穿越客厅对角线去厕所，一家人在看牛肉秀，他喝斥孙子们，明天要上学，这么晚还不睡!阿婉说早就暑假啦。冷气机隆隆在抽转着，他的斗室从来连电扇也不需要，正在前进的世界将他远远抛在后面”。家庭对于穿梭在都市里的人来说，它的功能逐渐消失，家成为一个外壳。在《肉身菩萨》中，就是回老姐家，距离不过是仅隔一座水泥大桥计程车不到一百元，但是已两年没去过。不去的原因是要躲避，躲避家人和亲戚的无聊规律生活。

再次，朱天文以无比感性的笔触深入都市生活的内部，描写都市人的享乐和追求物质后的精神失落。《红玫瑰呼叫你》中大段大段的KTV、MTV、无线广播闪回的都市生活，一个又一个交际场所，家对于翔哥来说，变成了口中的一个词语，一个陌生的空间。朱天文借翔哥之口表达出，如果再想回归家庭，他的家和家人还会接纳他的疑惑。而《世纪末的华丽》中的米亚对于和情人老段生活的房子并没有家的概念，只是她回想起妈妈以前在家里的情景:“妈妈把一家人的衣服整齐叠好收藏，女人衣物绝对不能放在男人的上面，一如坚持男人衣物晒在女人的前面。”只是老段用钱的方式让米亚有了老婆的感觉，她相信“有一天男人用理论和制度建立起的世界会坍塌”。其实至此朱天文已经到达极致，用尽感官的煽动，写城市中的苍白、迷茫，但依然可窥见颓废表面之下道德意识的存在。

最后，朱天文开始维护并重新诠释家庭伦理道德。传统的家庭模式“男主外，女主内”已经被打破，在现代思想观念的冲击下，平等自由也深入到家庭内部，重新建构起家庭伦理。《带我去吧，月光》中佳玮的母亲因为私人情感本想放弃现有一切不再回台湾，但梦难圆，回来后的她对生活一下子失去了动力，什么也不想做，连最基本的家务活也懒得料理。但程先生重新拾起自己的烹调艺术，为自己退休后的家庭生活寻找乐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周礼等级制度在家庭中就体现为尊重父亲的权威。朱天文在长篇小说《巫言》中重塑了一个前出版社社长的父亲形象。前社长出场是要卖报纸，他发现，“上班时间，光天化日之下退休老男们落单出现于家居环境中，显得如此之荒芜。妇女们呢?她们都到哪里去了?都在上班吗?”显然不是，“老妻是跟练气功元极舞的欧巴桑们等阳明山洗温泉，吃山珍，然后拎回来一袋红心番薯或一颗斗大南瓜什么的”。在卖报纸的时候，前社长还回忆起年轻时，政争期间，如看连载小说般看遍各报，回忆起如何退出社务。如今他忙着应对家庭中一切杂乱、琐碎的事务。社长越来越老，孩子和老妻都围在他的身边，他们都在忙碌，期望能够帮助社长抵御病魔的侵袭。他们从中医、西医处弄来各种药方，前社长感受着亲人之爱，又不忍伤他们的心，任凭他们折腾。这些细节充满着真实情感和爱意。前社长还有强烈的求知欲，自己在看抗癌书《细胞转型》。他不但保持原有的习惯，校正书中错误，而且还清醒地认识到抗癌途径、基因疗法的实现要靠一国之国力。小说中并没有神化前社长的道德品格，但前社长退休后的生活、生病时的行为再一次彰显了齐鲁文化中对“人”的要求:博爱、容忍和自我牺牲。其实，作者朱天文应该想传达前社长的价值观。面对“回春水”，尽管知道没有效用，但仍然选择不说。他的这种牺牲自我，细心体贴，让周围家人的行为有了意义，他的父爱凝聚起每个成员，稳定了家庭的秩序。他自律、节俭，不改儒者智慧本色，他不满现代人生活方式的异化，批评市政不妥，在遗嘱中要求继续照顾他所捐赠的贫困家庭。前社长用他建立起的世界抵御着外来的冲击。传统文化中的某些因子在精致的现代化背景中幻化出崭新的生命力。而前社长的死，深深触动着每一个人。可见，她的后期作品用颓废意识表达个人对政党轮替、社会变动的内心挣扎，同时传达与传统道德两者的纠结，始终关注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与发展。

总之，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它浸润着每个中国人。台湾女作家朱天文从父亲身上继承的传统文化精神，成为她作品中脱不去的底色。尤其是在后期的文学创作中，朱天文面对现代都市文明所做出的思索和选择，其实也是对传统文化现代性的探索。

［1］朱天文．世纪末的华丽［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2］朱天文．巫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3］朱天文．淡江记［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

［4］黄万华．文学史上的境外鲁籍作家［J］．东岳论丛，2011(7)．

［5］卓慧臻．从《传说》到《巫言》——朱天文的小说世界与台湾文化［M］．北京:中国旅游出版社，2009．

［6］王修智．齐鲁文化与山东人［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

［7］王德威．从《狂人日记》到《荒人手记》——朱天文论［C］∥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