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安石诗中的“松”“竹”意象

2015-08-15 00:46张晓凤
现代语文 2015年8期
关键词:钟山王安石意象

○张晓凤

论王安石诗中的“松”“竹”意象

○张晓凤

王安石诗歌以自然意象为主,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意象群,在近150篇作品的树意象群中,“松”“竹”意象复现率最高。诗人借“松”“竹”意象,表达了他的用世之志或出世之怀,或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或淡泊、平和、适度的超然世外的心境。两种截然不同的“松”“竹”意象的阐释,不一样的两种生活态度,却无不对生命充满着无限的深情,无不生动地反映出了诗人蓬勃、激昂、真实的人生境地。

王安石 松 竹 意象

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小字獾郎,晚年封荆国公,世人又称王荆公。[1](P2690)他的诗歌创作卓然诗坛,自成一体,成为北宋独树一帜的文学家,开一代风气的诗坛宗匠,成就了宋诗发展的一代面目。欧阳修在《赠王介甫》一诗夸赞“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2](P1475)据(宋)李壁《王荆文公诗笺注》统计,王安石现存诗歌一千六百余首,涉及“松”“竹”意象的诗篇一百五十余首,约占诗集的十分之一,且只是单咏“松”“竹”意象类的诗作,也是较多的。笔者试图从王安石诗中“松”“竹”意象出发,从侧面探究“松”“竹”意象与诗歌艺术特色、意境营造、人生态度的表达等内容之间的关联。

古往今来,“松”“竹”意象一直受到中国文人雅士的钟爱。松竹经冬不凋,不畏霜雪的特性,迎寒傲立,不随众木凋零的高贵硬气历来被吟咏。松、竹乃诗歌的源泉,自《诗经》:“瞻彼淇奥,绿竹琦琦”[3](P28)(《卫风·淇奥》);“楼掩竹竿,以钓于淇”[3](P31)《卫风·竹竿》);“山有桥松,限有游龙”[3](P42)(《郑风·山有扶苏》);“如竹苞矣,如松茂矣”[3](P98)(《小雅·斯干》)至孔子“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4](P110)(《论语·子罕》)。竹之修长细圆,刚柔并济,淡雅色泽;松之根老枝扎,吟风振雪,苍翠青葱最适于表达诗人们迂回曲折、委婉含蓄的情感,或超然物外、潇洒绝尘的情怀。宋人多吟咏松竹,王安石也不例外。在王安石诗中,同将“松”“竹”作为吟咏对象,既有诗人借松的铮铮硬骨,竹的清爽绝尘自况,表达卓而脱俗的出世之志,也有诗人以竹的直上云霄比人之立志高远、以孤竹待凤的典故喻指入世之艰。他以“松”“竹”意象作为诗歌的桥梁,在入世与出世的选择之间,展现了宋代文人的风貌以及他对世界与生命的无限关爱与深情。

一、以松竹自况:抒求用之志

王安石家族平凡,少年时代皆随父王益在盛产松竹的江南各地任上度过。任官职后,在南方各地巡视,每见松竹,往往吟咏,写出不少松竹诗。王安石十二岁开始立志钻研学术,学以致用,写文作诗。北宋庆历二年(1042)二十二岁考中进士,名列前茅。嘉祐四年(1059),三十九岁的王安石给宋仁宗上《万言书》,熙宁元年(1068)四十八岁奉诏至京师,越次入对;熙宁二年,拜参知政事,实行新法,改革旧政。他这样一位有抱负的政治思想家,十八岁即以稷、契自许:“此时少壮自负恃,意气与日争光辉”;“才疏命漫不自揣,欲与稷契遐相希”[5](P486)(《忆昨诗示诸外弟》(卷20)。叶梦得《石林诗话》也曾云:“前公少以意气自许……如‘天下苔生待霖雨,不知能向此中蟠’……直道其胸中事。后为群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6](P419)其救世襟抱、求用之意在诗歌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诗人多借咏松、竹这类高直坚挺的树木表现其进取之心和用世之志。如《古松》(卷35)一诗,诗人以松自况:

森森直干百余寻,高入青冥不附林。万壑风生成夜响,千山月照挂秋阴。岂因粪壤栽培力,自得乾坤造化心。廊庙乏材应见取,世无良匠勿相侵。古松枝干高耸,有八百多尺,直上青天,迥然超出众木。[5](P890)

此诗于志平三年(1066)[7](P174),闲居江宁期间所作。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八月王安石母吴氏卒于京师,十月葬于江宁之蒋山,安石丁母忧,解官归江宁。至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四年间诗人一直闲居江宁居丧,在金陵设帷讲学,诗歌创作不甚活跃。首联写古松之高直,“森森直干”“高入青冥”。山壑间夜风吹拂响起阵阵松涛,冷月千山,秋季的阴云罥挂。颔联写松生长之地,乃万壑群山中,风吹月照下,显出古松的不凡;(古松)怎凭借粪土的栽培,而是靠天地造化的神德。要是朝廷宗庙缺乏良材,就当取用人才,如果没有优秀的工匠就不要砍伐古松。颈联点明其才得之于天,尾联表露出求用之心及等待知遇方可出山的抱负。

《文心雕龙》云:“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印字而知时也。”[8](P422)王诗中对“古松”具体形态描摹,写出古松的“森森直干”“高入青冥”展现古松的高大形象和声威气势,赞扬古松奋发向上的精神,却暗喻珍视人才之意。全诗均乃诗人自况,以古松喻己,表达怀才不遇,抱负不得施展之悲抑、无奈,渴望遇到知音和强烈的求用之志。诚如刘乃昌《王安石诗文编年选释》评价到:“借咏葱郁挺拔、高大参天、占尽风光的古松,赞颂国家的栋梁之才,表达出重用、珍惜贤才的思想,寄托了诗人等待知遇方可出山的抱负。”[9](P101)

又如《华藏院此君亭》(卷33)一诗中,王安石又以竹自喻:

一迳森然四座凉,残阴余韵兴何长。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

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烦君惜取根株在,乞与伶伦学凤凰。[5](P830)

此诗志平三年(1066)[7](P174),熙宁执政前,家居江宁时。李壁注,抚州崇仁县有华藏院。《高斋诗话》曰“荆公题金陵此君亭诗”。此诗中应为金陵华藏院。晋王子酞爱竹,尝曰:“不可一日无此君”,意亦取此。竹子同寻常的蒿藜一起都曾接受雨露,然而蒿藜很快都枯萎了,竹子却随苍松翠柏接受寒冰严霜的考验,诗人百折不挠的气概与宏伟博大的抱负跃然纸面。

《古松》一诗,诗人以松自况性直才高,语意直率,略无含蓄,《华藏院此君亭》描写竹的形态傲骨,以竹自喻高才,其意更显,早年志气恢弘。《高斋诗话》云:“荆公题金陵此君亭诗云‘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宾客每对公颂此句,公辄颦蹙不悦。晚年与平甫坐亭上,视诗牌曰:‘少时作此题榜,一传不可追改。大抵少年题诗,可以为戒。’平甫曰:‘此扬子云所以悔其少作也。’”

二、写松竹秀色:寄出世之怀

当仕则仕,当隐则隐。王安石早期受儒家“治国平天下”思想影响,心系朝政,志气恢弘,但他同样怀有山林之思,归隐之心。“茂松修竹翠纷纷,正得山阿与水濆。笑傲一生虽自乐,有司还欲造方闻。”[5](P1285)《徐秀才园亭》)于松林合封,翠荫之地,笑傲一生仍是诗人的向往。;“读书千载经纶志,松竹四时潇洒心。”[5](P788)(《郑子宪新起西齐》)泛读经纶,松竹诗心,潇洒余生仍是诗人的渴望。诗人这种出世之怀、归隐之心通过对“松”“竹”意象的咏叹流露出来。如,王安石自参知政事拜相,贺客盈门,不料王安石却挥笔题诗于壁上,其中有两句言:“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一时起兴写下的诗句,指出冬雪覆竹,竹林伴着钟山寺,是诗人养老归隐了结余生的理想去处。诗人视功名富贵如浮云而大功毕成之后恬退林泉为念的心迹,以及精神升华的追求表露无遗。

王安石身处朝堂不忘山林,心中并无富贵腾达的喜悦,而期待有朝一日能不问政事,远离庙堂,过自由自在、平淡舒适的生活。诗人的出世之怀,归隐之心在其各阶段诗中均有表露。如《鲍公水》(卷19)一诗:

村南鲍公山,山北鲍公水。高穴逗远源,泠泠落山觜。玉色与饴味,不可他味比。竹树四蒙密,翠藤相披靡。漫郎昔少年,幽居得之此。临窥若有遇,爱叹无时已。浮名未染污,永矢终焉尔。奈何中弃入长安,十载风载化旧颜。欢嚣满耳不可洗,此水泠泠空在山。[5](P476)

此诗作于皇祐二年(1050)[7](P65),王安石于庆历元年赴京应试,至是年知鄞满秩、复返临川,整十年矣。李壁注曰:“水在临川。未详鲍公何人。”“漫郎,公自谓也。”山南水北之地,高高的穴口是清泉的源头,泉水激石,泠泠作响,莹白色的水甘之如饴,四周竹树茂密,翠藤缠绕。少年时期,幽居在此地。深深惋惜任期将满,日后难以看到这样秀色,浮名没有受污染,一从入仕,永失终老田园山色之志。诗人极力描摹山水秀色,竹林幽翠之景,松竹相得其意,归隐之情,油然而生。这山光水色,让诗人恋恋不舍,翠竹绿树寄托着诗人归隐田园的情怀。

三、以松竹生境:发闲淡超然之趣

王安石不仅爱松竹,政务闲暇时还亲自在官舍附近栽种松竹营造清幽居住环境。在其诗中得以体现。如:

鄞县西亭

收功无路去无田,窃食穷城度两年。

更作世间儿女态,乱栽花竹养风烟。[5](P1320)

此诗作于黄祐元年(1049)[7](P57)。王安石知鄞县,闲余时光,想要辞官归隐也无田地,白吃俸禄已经两年。于是学着世间青年男女,随意栽种花木、翠竹,营造美好风景。诗人在这里不仅写出以翠竹生境,更展现其闲余生活的雅趣。又如:“山根移竹水边栽,已觉新篁破嫩苔。可惜主人官已满,无因长向此徘徊。”[5](P1292)(《鄞县西亭二首》)李壁注:“鄞县时作。”诗人面对亲自移栽的竹子,已有破苔的新篁,不禁回想辛勤从远处把竹子移栽在池水边的往事,因而惋惜任期将满,惆怅徘徊,唯恐日后难见竹子秀姿。诗人不仅以竹生境,更因竹生情,表达他视翠竹如朝夕相依的伴侣之情,因别而惜。又如《蒋山手种松》(卷42)一诗:

青青石上岁寒枝,一寸岩前手自栽。

闻道近来高数尺,此身蒲柳故应衰。[5](P1096)

此诗作于元丰八年(1085)[7](P294),诗人居秦淮小宅。前两句诗人回忆自己在一寸岩前亲手自栽小松。后两句却由小松长高数尺而感叹自己衰老了。再如“嗟我与公皆老矣,拂天松柏见栽时”(《示永庆院秀老》)同样也由拂天大松感叹自己年老。

元丰二年(1079),王安石退隐钟山。春季于江宁城东门和钟山间修建房屋,种植竹树,凿渠决水,营建半山园,隐居于此。他把半山园经营得桃红竹绿,满园翠色,感到十分惬意。退隐钟山的王安石不再着意政治风雨,而流连山水、参禅学佛,生活和心境大为转变,从而诗歌内容和风格也发生变化,多描写湖光山色,讲究艺术技巧、炼字炼句,早年诗中洋溢的政治热情大大消退。多作律诗和绝句,且写得精深华妙,清绝可爱。隐居十年,写下不少绝妙诗句抒发其隐居生活闲淡超然之趣。如《定林所居》:

屋绕湾溪竹绕山,溪山却在白云间。

临溪放杖依山坐,溪鸟山花共我闲。[5](P1180)

屋旁湾绕潺潺溪水,翠竹环绕青山,溪山仿佛就在白云之间,放下竹仗临着溪依山而坐,只有溪鸟和山花与我般清闲。定寺依山临溪,竹木蔽天。诗人观看竹山秀色,读书、吟诗悠闲自在,似乎要与眼前景物融为一体,诗韵味天成,自然流畅。正如《石林诗话》云:“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6](P406)

诚如黄庭坚:“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每讽咏之,便觉沆瀣生牙颊间。”[10](P372)王安石晚年的许多小诗多借“松”“竹”意象营造幽静意境,亦表现他淡定从容的心境如:“白下长干一水间,竹云新笋已斑斑。明朝若有扁舟兴,日落潮生尚可还。”[5](P2101)《(招叶致远)》;“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5](P1155)(《钟山即事》);“两山松栎暗朱藤,一水中间胜武陵。午梵隔云知有寺,夕阳归去不逢僧。”[5](P1271)(《游钟山》)竹云新笋、宜人竹景,松栎朱藤、钟山古寺,令王安石心旷神怡,甚至忘却尘世的烦扰和纷争。庭院相对终日坐,独赏竹林幽荫,自感莫大慰藉。“意行却得前年路,看尽梅花看竹来。”[5](P1110)(《壬戌正月酶与仲元自准山复齐安》);“借问楼前踏于蒍,何如云卧唱松风”[5](P1132)(《示俞处士》)诗人隐居心境特别舒畅,在风暖时日,看花之余又看竹的秀姿,聆听松涛阵阵。

胡应麟《诗薮》云:“作诗不过是情景二端。”[11](P61)意象与意境,亦实亦虚,亦真亦幻,意象是诗意的载体,意境是诗意的空间。意象的巧妙组合构成意境,境生于象而超乎象。王安石诗歌借“松”“竹”意象营造清幽的意境,同时“松”“竹”也是诗人灵魂的外化。“岂特茂松竹,梧楸亦冥冥”,诗人以闲适心情,对松竹示爱,表现出松竹的一片勃勃生机。诗人将自己的心灵与自然意象相融合,于诗人眼中,每时每地都在接纳自然,感悟着自然的生趣。于是溪水闾山、青松翠竹等景致在诗人笔下生花。王安石退居钟山后,读书用心之专,富贵心从勤苦得。“竹上秋风吹网点,角门常闭更人稀。萧萧一塌卷书坐,直到日斜骑马归。”[5](P1203)(《省中沈通厅事》)秋风吹拂竹林,正是诗人读书吟诗之时,直到日落才骑马归去,充满闲淡超然的趣味。

四、结语

王安石早年胸怀壮志,心系功名,往往借“松”之直上青天,“竹”之形态傲骨,抒发其凌云壮志,求用之心,诗气势浩荡,遣词用语较为粗糙。他退居江宁后的诗作,精益求精,构思更为精巧,字句更为精致,意境清远,风格自然、清新、流畅,更加雅丽精绝。他的吟咏“松”“竹”意象诗是古代诗歌的珍贵遗产,对后世影响极大。

注释:

[1]脱脱:《宋史·列传第八十》,中华书局,1977年版。

[2]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3]朱熹:《诗经集注》,世界书局,1943年版。

[4]杨伯峻:《论语译注》,岳麓书社,2009年版。

[5]李壁注,王安石著:《王荆文公诗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6]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

[7]李德身:《王安石诗文系年》,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

[8]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9]刘乃昌:《王安石诗文编年选释》,山东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

[10]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七(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版。

[11]胡应麟:《诗薮》,中华书局,1958年版。

(张晓凤 四川成都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 610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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