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开浪
论王小波早期小说的思想倾向——以短篇小说《猫》为例
○杨开浪
摘要:王小波的早期小说创作以独特的思维向度和广阔的思想空间凸现着自身的价值。他拒绝既定的意识形态的框定和拒绝道德、价值上的简单评判,始终追逐个体在特殊政治时代艰难的处境和体验,直白而辛辣的描绘出主人公在严酷外部压力面前的生存图景。在《猫》中蕴含着显而易见的国民性批判和深刻反思。面对文革中惨痛记忆,王小波有着比其他作家更敏感的体悟和更持久的注意,并在《猫》这部动物寓言中,对暴力专制的控诉和揭露达到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高峰。这也显示了王小波作为当代知识分子可贵的精神操守和文化良知。
关键词:王小波早期小说《猫》思想倾向
“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存在的理由。一部小说,若不发现一点在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1]。米兰.昆德拉的这句话恰当的表述了小说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在社会生活中的独特意义。王小波的早期小说创作以独特的思维向度和广阔的思想空间凸现着自身的价值。他的文学创作的最早期要追溯到知青时代,1968年至1970年,王小波和其他北京知青一起,到云南德宏州陇川弄巴农场插队,前后近三年。虽然云南地处边疆,但在“文化大革命”举国狂热的背景下,各种极左思潮仍然泛滥成灾,思想控制无处不在。少年时代的王小波像当时大多数同龄人一样,身上流淌着理想主义的热血,为了建设崭新的社会和“实现全人类解放的光辉理想”,甚至放弃了较为舒适的干校锻炼而自愿远赴云南边疆,希望在艰苦的自然条件下“练一颗红心”,战天斗地。然而崇高火热的理想和触目惊心的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王小波们想象中的革命、奋斗等天真的信条被残酷的生活击得粉碎。大量匪夷所思、荒谬绝伦的事件纷至沓来,强烈的冲击着王小波敏感的神经。可以说,正是艰苦的生存条件和繁重的体力劳动让王小波对生活的本质产生了新的思考。在王小波的笔下,权力的淫威、暴虐,个人在权力之网中的弱小无力,孤苦无依的非人境况,一切都异常的残酷和真实,作品的主题也往往显得深刻而沉重,在小说中显示了令人惊异的思维的超前性和中国当代作家少有的写作勇气。下面我们就选取王小波有代表性的早期小说文本《猫》进行细致的解读,进而探讨其复杂的思想倾向。
据王小波的好友艾晓明考证,《猫》是王小波七十年代小说创作中出现的最晚的作品,是一篇“简洁而强烈”的寓言。这小说长期受到忽视,笔者认为是王小波小说文本研究中的一种缺憾。它标志着王小波创作道路的一次重要跨越,从《猫》开始,王小波不再局限于真实的生活逻辑的束缚,而开始竭力从生活真实中提炼出深刻而凝重的主题,进而发展到寓言式写作的层次。
在《猫》中,一只只猫被人毫无理由的挖掉双眼,任其在阳台上悲惨的死去,这让我寝食难安,惊恐不已。在“我”的感觉中,这些猫的世界仅仅包括“一条窄窄的通道,两边是万丈深渊,而两端是万丈悬崖,原来是眼睛的地方钉着两把火红的钢钎”,这是作者与一切受害者的感同身受,将作者自身的命运和受害者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因而一切都显得太不合理:“世界上有一道鲜红的伤口迸裂了,正在不停的流血”。同时王小波还把批判的视角转向一切有借口的暴力,活埋、割喉等人类暴行。在鲜血面前,这些借口都显得“文不对题”而苍白无力。在这里王小波不仅怀疑了一切残酷行动背后的动机,而且开始挑战了在“文化大革命”中流行的价值原则。在《猫》中,还应注意的是受害者的惨状和施虐者的缺席,王小波以细致入微的观摩笔触反复描绘不同的猫在被遭到迫害后的惨状,自始至终处在受害者的位置,似乎永远失去了扭转命运的机会,事实上的失败者没有伸张正义的力量,而是让人看到被强力挤压以后变形的精神状态和行为方式。同时,施虐者又从未露面,显示了某种不可知性,更在深层次是昭示了反抗绝望这种情绪的空茫。“原因不明,而是连一个借口都没有”,如果联系到集权时期的无故谋杀、流放、处决,这句话隐喻性不言而喻。
在《猫》中蕴含着显而易见的国民性批判和深刻反思。面对血腥而悲惨的“虐猫”事件,民众始终是司空见惯,轻描淡写的,他们已被惯常的思维模式所同化,再也不能独立思考真相背后的意义。威廉.巴雷特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个正在经历一场混乱和大动荡的社会必然会使每个人遭受痛苦,但是这种痛苦却能导致一个人更拉近自己的存在。习惯和常规是遮蔽存在的大幕布。只要这块大幕布位置牢靠,我们就不需要考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它的意义似乎已经充分体现在日常习惯的胜利之中了”[2]。唤醒民众、启发民智一直是五四以来中国作家创作的母题,但是现实的环境在《猫》中依然深切而逼人。作为一个“接近自己的存在”的“狂人式”的觉醒者,“我”无法摆脱被社会疏离的寂寞的命运,无论在家里面对未婚妻,还是在单位和同事交流,“我”始终是四处碰壁,无可寄托,这也是“我”在小说结尾令人突兀的走入悲剧制造者行列的一个只要原因。显然,这个令人震惊的结尾显示了王小波创作心理中一种绝望而复杂的心态:为了找出支配悲剧不断发生的真正根源,我必须也成为悲剧制造者中的一员,结果世界的最后一丝微光也终于泯灭了。正如学者朱学勤所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有罪恶却无罪恶意识,有悲剧却无悲剧意识的时代,悲剧在不断发生,悲剧意识却被种种压抑的吹捧,浅薄的诉苦或者安慰冲淡,悲惨不能转化为悲剧意识,再多的悲剧也不能净化民族灵魂,这才是真正的悲剧。”[3]
面对文革中惨痛记忆,王小波有着比其他作家更敏感的体悟和更持久的注意,并在《猫》这部动物寓言中,他对暴力专制的控诉和揭露达到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高峰。这也显示了王小波作为当代知识分子可贵的精神操守和文化良知。评论家张伯存指出:“对中国当代作家来说,政治权利暴力,文革暴力是极为惨痛的回忆,但几乎没有作家愿意承担这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他们迅速用出种种灵丹妙药治愈好了创伤,轻装前行了。而王小波在他有生之年,始终没有忘记,我们的社会曾一度是一个广大的好像永远不会终场的刑场。”[4]当然,王小波对暴力极刑的反思并不仅局限于文革时期,而是贯穿中国古代的历史,甚至是人类的全部历史。在种种毛骨悚然的残酷事件背后,是一种非理性的疯狂,而探讨这种贯穿人类历史的疯狂,乃是《猫》的主题所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把王小波称为“一个传统文化的批判者,一个国民灵魂的拷问者”是恰如其分的。
可以说,在《猫》中,王小波把一个宏达的主题恰当的套入了严整的故事构架之中,使内容和形式达到了高度契合,标志着王小波开始由一个普通的小说作者向一个优秀小说家的迈进。也真是以《猫》开始,王小波直觉的把握到了小说的根本任务是要写出有别与历史和新闻的真实的生存,换言之,是要为人的生存记忆提供新的形式,小说的最高目标则是要超越现实的生存,生存绝不仅仅是表面的社会问题,在社会问题背后起作用的是人的生存状况。小说作为一种艺术,就应该深入到人的生存层面进行逼问和思考。如果只是停留在社会印象的层面上,那么一旦时过境迁后只能充当文献资料,在艺术上就已经寿终正寝了。这也是《猫》和一大批《伤痕》《班主任》,甚至包括像叶辛、梁晓声的长篇小说的在艺术价值上的区别所在。后者在小说及文本中大部分仅停留在悲剧事态的静态描述,而对悲剧的起因却缺之理性的探寻,或仅仅简单的归结四人帮的肆虐或个别坏人的兴风作浪,而王小波的《猫》尽管篇幅短小,形式朴质,但却以其其思想的深度和厚度轻而易举的实现了对后者的超越。尤其我们再注意一下《猫》的写作时期,那么王小波的小说天才和思想的睿智更加值得我们敬佩。
从《绿水毛怪》到《猫》,在王小波的这些早期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他身上体出的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作为小说家独特的社会洞察力。王小波的小说一开始就显示出一种独特的气质,而这种独特与他的精神背景、价值立场和自身的文学观念是分不开的。生于1950年代的王小波几乎经历了建国以来所有的政治灾难和社会动荡,包括中国当代最黑暗的“文化大革命”十年,从愚昧到狂热,从道德到杀戮,这些令人震撼的普遍情境成了王小波刻骨铭心的记忆,而德宏陇川的知青插队经历更使他清醒地意识到当时政治意识形态的的巨大荒唐之感,因而当他感到发自内心的创作冲动时,其笔端不自觉的流淌出七十年代文学界少见的理性光芒。
随着新时期文学的启程,如何反思和正视“文革”成为一个时期文学的主题和使命。但遗憾的是无论是最先兴起的“伤痕”小说如《伤痕》,《班主任》等,还是后来的长篇巨著如老鬼的《血色黄昏》,梁晓声的《年轮》,叶辛的《蹉跎岁月》《风凛冽》,基本上都汇入了有关“人道主义”“现代主义”以及知识分子历史使命,启蒙身份,意识觉醒等主流话语之中,由于太过于拘泥于作家自身经历和处境,难以摆脱的功利表达和太过强烈的政治批判的欲望使得十年文革在他们的笔下仅仅成为一场符码化的政治灾难,而缺乏超越政治层面的更为深邃的哲思。王小波的早期小说,尽管在写作技巧和表达方式上可能显得稍显幼稚和粗糙,但他的一开始就拒绝既定的意识形态的框定,拒绝道德、价值上的简单评判,其关注点始终追逐个体在特殊政治时代艰难的处境和体验,直白而辛辣的描绘出主人公在严酷外部压力面前的生存图景。在王小波的小说中,主人公的处境和行动可谓奇异甚至荒唐(尤其突出的表现在《战福》和《这是真的》两篇作品中),但只要联系到那个非常年代,却让人不得不承认他的艺术上的真实性,在某种荒诞不经的外表之下有种令人震撼的力量。正是在这种奇异和荒唐之中,我们读出荒谬,也读出人性。
注释:
[1]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年4月版。
[2]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义哲学研究》,上海: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33页。
[3]王岩森:《王小波:传统文化的批判者和国民灵魂的拷问者》,宁夏社会科学,2002年,第6期。
[4]张伯存:《躯体 刑罚 权力 性——王小波小说一解》,北京文学,1998年,第9期。
参考文献:
[1]韦济木.20世纪末的浪漫骑士——王小波杂文精神论[J].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4,(06).
[2]张伯存:躯体 刑罚 权力 性——王小波小说一解[J].北京文学,1998,(9).
[3]许纪霖.不再沉默——人文学者论王小波[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8.
(杨开浪云南芒市德宏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678400)
基金项目:(文章为云南省教育厅科研基金项目“德宏插队经历对王小波文学创作影响的研究”[项目编号:2014C152Y]阶段性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