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允
(扬州大学 新闻与传媒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0)
洪昇以传奇《长生殿》的创作而扬名于天下,然而,毋庸置疑的是,《长生殿》这座传奇的高峰的基底是洪昇的诗词写作功底。袁枚曾评价洪昇的诗才:“人但知其《长生殿》曲本,与《牡丹亭》并传,而不知其诗才在汤若士之上(《随园诗话》卷一)。”研究洪昇的诗词创作对于理解《长生殿》的主题,分析《长生殿》的写作特色有重要的意义。
朱容为洪昇的《稗畦集》作序称洪昇的诗“昉思近体宗少陵,然求少陵一言半辞于其集中,不得也。其古诗则高岑,然求高岑一言半辞不得也。尽精肆力,心得其意,而变化无方。”。洪昇作诗不仅能做到学习古人又不拘泥于古人,懂得变通。然而,难能可贵的是,他的诗还能音韵和谐,格律规整。戴普成也说洪昇的五七言近体诗“雕琢以为奇,而音节必和”。洪昇写《长生殿》也很注重音律的协调。他在《长生殿》的例言中有这样的叙述“棠村相国称余是剧,乃一部热闹牡丹亭,世以为知言。余自为文采不逮临川,而恪守格律,罔敢稍有逾越。盖姑苏徐灵昭氏为今之周郎,尝论撰《九宫新谱》,余与之审音协律,无一字不慎也。”他恪守韵调,无一字不慎,这种严谨的态度令人敬佩。
洪昇之所以能够做到恪守音律,这与他深厚的音韵学功底是分不开的。洪昇的众多老师中不乏音韵学大家,陆繁绍就是其中之一,他曾经对洪昇进行过严格的训练。洪昇的另一位老师毛先舒也是“六岁能辨四声,八岁能诗,十岁能属文,十八岁著《白榆堂诗集》”的少年成材的大家。他“生平好谈韵学”并且著有《韵学指归》一书。洪昇也著有音韵学著作《诗骚韵注》,毛先舒为其写序云:“同郡洪昇,从余游,性近韵学。往辄穷其源委,以为韵文滥觞于《三百篇》,而放于《骚》。六义而外,楚人其在《国风》《小雅》之间乎?夫古乐不可追矣,可求者文而已。文之弗韵,犹弗文也。于是究极元古,旁参博稽,作《诗骚韵注》六卷。视元晦、季立之书,踵事加精焉。”编过这样一部音韵工具书,洪昇的音韵学素养可见一斑,这为他创作诗词、戏曲时更好的审音协律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需要指出的是,恪守音律不等于拘泥于音律,这在清代的诗论曲论中几乎已经达成共识。例如,明清之际的吴乔就在《围炉诗话》中表达过放宽诗韵,反对拘泥的主张:“古人视诗甚高,视韵甚轻,随意转叶而已,以诗乃吾之心声,韵以谐人口吻故也。”
关于《长生殿》的主题,学术界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争论不休,这些争论主要围绕爱情和政治两个主题展开。现在认为应该综合地看待这两种观点。
洪昇在《长生殿自序》也有过说明:“从来传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场。而近乃子虚乌有,动写情词赠答,数见不鲜,兼乖典则。因断章取义,借天宝遗事,缀成此剧。凡史家秽语,盖削不书,非曰匿瑕,亦要诸诗人忠厚之旨云尔。然而乐极哀来,垂戒来世,意即寓焉。”洪昇不满于以前描写的李杨的文学作品“多涉秽语”,所以重新写作这个故事,对违背典则的现象进行纠正。借李杨奢侈纵欲而导致国破身陨的故事来垂戒来世。然而,他在例言又说:“后又念情之所钟,在帝王家罕有,马嵬之变,以违夙愿,而唐人有玉妃归蓬莱仙院,明皇游月宫之说,因合用之,专写钗盒情缘,以《长生殿》提名诸同人颇赏之。”可见,洪昇对于李杨爱情也充满了同情和理解。《长生殿》为李杨设置了蓬莱仙山重相见的结局正表明了洪昇的同情倾向。这与白居易的《长恨歌》既批判“汉皇重色思倾国,”又肯定爱情的忠贞感人,而写出“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样催人泪下的诗句是一脉相承的。正如徐朔方所说:“长生殿一方面具有历史剧的规模;另一方面又同情地描写唐明皇、杨贵妃的故事,甚至要费那么多的笔墨为他们辩解,而且情致深厚地写到他们在月宫重圆而后已,这未使不和作家对故国的怀念和追思有关。”洪昇同情李杨爱情,《长生殿》字字句句都关情,情的背后是故国之思。
《长生殿》的主题呈现出复杂的矛盾特征的原因也可以从洪昇的诗学思想中找到依据。
洪昇定峰乐府题词:“《二十一史》中礼乱兴亡、纲常明教之大,往往借帷房儿女,里巷讴谣出之。令读者欲歌欲舞,或叹或泣,不能自已。”作为正统文人的洪昇,自然会将儒家主张的道德规范,肯定的人性天理牢记于心,贯穿于自己的言行中去。“诗之为物,名理而已”,“诗言志”,诗要有它的社会教化功能。受这种思想的影响,自然地,洪昇把“垂戒来世”作为写作《长生殿》的一个重要目的。然而,即使是教化性的文字,也不能干巴巴的说理,就像吃饭一样,只有干粮而无汤汁也是不能下咽的。有感而发,抒发真情既是为诗人所崇尚的,也是人的本能。金圣叹说:“诗非异物,只是人人心头舌尖所万不获已必欲说出之一句说话耳。”洪昇的诗歌都充沛着个人的感情,具有极高的艺术魅力。怀古如“须臾故国生荒草,锁第朱门宾客少。渔樵满地听悲茄,回首孤城乱晚鸦。”怀念友人如“崇明不想见,薄暮便思君。况是经时别,燕关怅夕曛。”思念亲人如“痛心不敢道,扶侍出都城。城隅杨柳色,摇落正清秋”。这些诗句虽然是作者处于不同的境遇之中而作的,但是抒发的感情都是无比真挚的。有了感情,便不需要雕镂,自然天成才是妙文。所以便“借太妃外传谱新词”,曲折含蓄的娓娓道来才是明智的教化策略。
洪昇诗词除了感情充沛外,语言上还贵浅显,崇尚自然。洪昇写《蘭思词评》称(蘭思词):“通声有天然情语,不假雕镂者,如‘相逢足一生’,如‘枕儿相伴人儿去’,如‘人是异乡人,月是伤心月’,如‘一片有情芳草地,都属思量’等句。由有笔墨才情自有天授,故语成而意深,词淡而味永。”洪昇所赏识的正是这种天然妙语,不需要用生僻的典故和字词,不需要刻意雕刻,情真了,语言自然感人。
浅显自然只是创作的一种手段,其目的是为了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也就是说诗词创作贵在含蓄隽永。洪昇的老师王士祯提出“神韵说”,主张诗歌创作注重传神,而不是只描摹形核。“气韵生动”本是画论,古人把它借用到文论中去,用以形象生动地传达诗词应该具有的一种境界。王士祯也经常以画论诗。“昔人称王右承诗中有画,话中有诗,诗画二事虽不相谋,而其致一也。门人程友声攻诗画,名久燥江淮间,近以其七芙蓉阁诗寄予论定。予尝闻荆浩论山水,而悟诗家三味矣。其言曰:‘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又王楙《野客丛书》有云‘太史公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意在笔墨之外。’诗文之道大底皆然。”(《跋门人程友声近诗卷后》)“世谓王右丞画雪中芭蕉,其诗亦然。例如,‘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下连用兰陵镇、富春郭、石头城诸地名,皆廖远不相属。大底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若刻舟缘木求之,失其旨矣。”(《池北偶谈》)诗词创作淡化形象,不为形核所牵扰,才能尽情地传达神韵。诗词创作需要用自然本色的语言,达到一种禅趣。而这种不加雕镂、自然天成的语言正如旷达疏放,神情怡然的老者所用的竹杖,所穿的芒鞋,老者内心的满足与超然是不能被华丽繁复的装束来表现的,这只会给原本摒弃尘世凡俗的人带来束缚。只有自然朴实无华的语言才能在传达神韵时做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洪昇在创作《长生殿》时也注重用一些看似闲淡的情节来描画人物的性格。《长生殿》第五出《禊游》写明皇携杨妃出游,杨国忠、三国夫人、安禄山等跟随。洪昇不直接写皇家队伍的威严华丽,而是通过村姑丑妇、王孙公子等人的状态情形来侧面烘托。吴吴山的评点为:“行文之妙,更在用侧笔衬写。”恰到好处地点出了作者的用意。又如,安禄山在队伍中横冲直撞,偷窥三国夫人的情节,吴吴山指出了其中的妙处在于含蓄:“国忠初见禄山,犹疑其畏己回避也,故而笑问。及知从三国夫人车前来,不觉怒发。一颦一笑,声色毕现。妙处正在含蓄”虽然含蓄,但是人物已经跃然纸上了。
[1] 洪昇.吴人评点长生殿[M].吴人,点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2] 洪昇.洪昇集[M].刘辉,笺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3] 王运熙,顾易生.中国文学批评通史(清代卷)[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