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燕 沈广斌
(山东农业大学文法学院,山东 泰安271018)
孔子在两千多年前提出:“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这里孔子将文学的社会功能阐释得至为明白。以儒家思想为核心,建立在宗法血亲关系上的伦理观念成为文学表现的重要方面,开启了中国文学悠久的“文以载道”传统。但随着中国文学由古典向现代转型以及社会历史语境的急遽转变,儒家伦理无论在社会日常生活还是文学表现领域都渐趋没落。重申儒家伦理,重建文学与道德间的良性关系在当下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山东作家赵德发出生于莒南,临近儒教发祥地曲阜孔府,其为人处事与著书行文深受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伦理文化影响。从其成名作《通腿儿》到《蚂蚁爪子》、《樱桃小嘴》、《姥娘》、《共枕》等中短篇小说,再到声名大振的“农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君子梦》(又名《天理暨人欲》)、《青烟或白雾》,直到近来的宗教题材长篇巨制《双手合十》、《乾道坤道》和揭秘中国大蒜行业内幕的纪实作品《白老虎》,无一不暗合“文以载道”之传统。他精心描绘社会发展进程中形色各异的人伦故事,于道德人心耿耿于怀,呈现出悲天悯人、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文情怀。有学者在分析山东作家整体特点时认为,他们的“道德立场使得他们在任何新的生活现象出现时都要认真思考,只有意识到这现象除了在自身的领域,而且在道德领域也显出某种意义时,他们才会将其精心纳入小说创作中去。”[1]10-14以此评价赵德发的创作似乎也非常妥当。
小说《通腿儿》是赵德发的成名作。作品从介绍沂蒙山区农人特有的睡眠方式开始,“‘通腿儿’是沂蒙山人的睡法,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弟兄睡,通腿儿;姊妹睡,通腿儿;父子睡,通腿儿;母女睡,通腿儿;祖孙睡,通腿儿;夫妻睡,也是通腿儿。夫妻做爱归做爱,事毕便各分南北或东西。不是他们不懂得缠绵,是因为脚离心脏远,怕冻,就将心脏一头放一个给对方暖脚。”[2]1-2自小“通腿儿”长大、亲如兄弟的两个男人各自娶妻成家,两个新媳妇一开始因种种风俗禁忌而结怨,中间历经很多坎坷,最终又以“通腿儿”的方式相濡以沫地度过了战争年代。作品以“通腿儿”始,以“通腿儿”终,在看似微末的生活细节中包含着丰富蕴藉的情感内容,写活了普通人心中纯朴温馨的深情厚谊。于是,“通腿儿”就不再仅仅是一种具有地域特色的生活习惯,而是一种情感象征,具有了超越性意味。它是维系“弟兄”、“姊妹”、“父子”、“母女”、“夫妻”间情感的纽带,是人与人之间相互温暖、相互关爱的象征。在某种意义上讲,《通腿儿》将中国人注重血缘亲情、善良爱人的思想发挥得恰到好处,它没有枯燥的伦理说教,也没有神圣到令人望而却步的道德律令,相反却处处充溢着世俗烟火气和浓浓的民间温情,与儒家伦理对“人”与“爱人”的理解有异曲同工之处。
儒家学派主张“仁者,人也”。许慎《说文解字》解释说,“仁,亲也,从人,从二”。郑注则说:仁是“‘相人偶’之意”。也就是说“仁”是对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的概括和反映。“仁者,爱人”是儒家伦理对人最基本的要求,也是所有美德的起点。所谓“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孟子· 梁惠王上》)。爱人,首先爱自己,然后爱自己的亲人,再由己推人,由此推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墨子· 兼爱中》),最终将这种“爱”拓展到男女、朋友、君臣以至于天下人之间。针对这一特点,李泽厚认为,儒家伦理“建立在血缘基础上,以‘人情味’(社会性)的亲子之爱为辐射核心,扩展为对外的人道主义和对内的理想人格”,[3]37可谓有识之见。作家赵德发生于农家,做过民办教师,也有从政经历,丰富的人生历练使他擅长体味这种弥漫于民间社会的人间温情,普通人的悲欢离合在他笔端往往能呈现出不一样的绵绵情谊。由此,赵德发以《通腿儿》为基石,逐渐建立起他庞大的儒家伦理文化的大厦。
赵德发描绘了许多动人的亲情、友情、爱情等人伦情谊。《蚂蚁爪子》中寄情于识字改变命运的农民老木墩,他因文盲结识率直泼辣的妻子,因敬重知识为儿子包办阶级成分不匹配的婚姻,因对美好生活的渴望溺爱孙子,也因这份沉重的爱而溺水身亡。《樱桃小嘴》里为饥饿折磨到无可奈何的乡野美女小奈,在饥荒年代,因为对饥饿的恐惧失宠于父母,愧对丈夫和孩子,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离去。除此之外还有为活着的尊严而拼死搏命的老蜗牛(《杀了》),有为保守党的秘密被鬼子割掉舌头依然无怨无悔的哑巴(《残片》),有宁愿牺牲生命也要冒险感受飞翔快意的瞎子(《金鬃》),还有沉迷于自由优美音乐天堂的农村孩子(《实心笛子》)。无论是被艰难时事捉弄的弱小生命,还是因性格偏执陷入人间悲剧的芸芸众生,赵德发都精心描绘他们情感波澜的微妙起伏,纤毫毕现地为我们呈现人物内心那纯朴温馨的人伦情谊。
其中尤以《缱绻与决绝》中的封大脚和绣绣两个人物形象最为感人。封大脚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贫苦农民,因缘际会娶了地主家大小姐为妻。为了靠一己之力过上富足的生活,他在土地上无怨无悔地辛勤劳作,然而世事变幻、白云苍狗,封大脚终其一生也没有获得理想中的美好生活。但难能可贵的是,生活的困苦并没有磨灭他人性中的爱人之心。他不畏人言娶了被土匪掠走毁去清白的地主家大小姐绣绣,并怀着真挚的情感与绣绣携手度过了人生长途;他不计利害得失,接纳了与其并无血缘关系的羊丫和宁可玉,即使晚景凄凉也从无怨言;他冒生命危险劝阻陷入暴力狂热中的膩味不可随便杀人,即使牺牲自己也在所不辞,在平凡人生中闪现出善良温厚的人性光芒。而绣绣则是一个似乎集所有苦难于一身却终生不失人性美的地母般的角色。她在出嫁前一天被土匪绑票,地主父亲却因舍不得百亩土地而弃她于不顾,自此绣绣本应幸福顺畅的人生便戛然而止。她不得不割舍下美好的初恋情怀下嫁给贫民封大脚,不得不忍受思母之苦与地主父亲断绝了来往。此后,历经了土地革命、合作化运动、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等种种物质与精神生活的摧折。但贫困的生活与千疮百孔的人生经验却并未泯灭绣绣的爱人之心,她以女性的柔情温暖了生活在社会低层的封大脚一家;在她哥哥要活埋贫雇农时,她奋不顾身地跳到坑里,怎么拽也拽不出来;在整个村庄被盲动的暴力阴影笼罩时,她依然有勇气留下并保护所谓反动分子的孩子……绣绣几乎是赵德发理想道德的代言人。她以地母般坚韧博大的胸怀包容人类的一切罪恶与苦难,也以近乎完美的道德人格实践了“仁者,爱人”的儒家伦理。
新时期以来,当代作家往往热衷于追求文学创作的个性化与文学形式要素的多样化探索,某些作家甚至体现出对身体书写的无节制。文学在挣脱道德束缚的同时,也违背了道德对人性的必要制约。面对传统儒家伦理被淡化、被质疑的现状,赵德发在长篇小说《双手合十》中借人物之口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进入二十一世纪,人类的物质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但精神问题也在迅速凸现,人欲横流、道德沦丧等社会弊病引起了人们对文化的普遍反省……佛教资深年久,库藏丰富,具有很大的心理治疗、心理安慰和心理开发功能,很可能会在人类文化的重建中扮演重要角色。中国汉传佛教必须应时契机,调整改革,尽快完成现代化进程,以此来与当今世界的发展和变革相契合。”[4]113《双手合十》作为赵德发反思中国儒、释、道三大宗教传统文化的长篇系列小说之一,虽然重点在展现当代汉传佛教的文化景观,但作品主人公惠昱在抵制世俗欲望诱惑、重建佛学威望的过程中所秉持的方法却与儒家伦理“内圣外王”的修身之道颇为相似。中国传统文人在面对现实生活时往往有泾渭分明的两种经验:对外积极入世建功立业,对内克己复礼、自省慎独。《礼记》中就说得很明白:“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将人社会价值的实现与自我理想人格的追求完美地结合在“内圣外王”的思想中,成为传统儒家伦理对所谓“君子”的评判标准。
赵德发以此为标准,塑造了许多知识分子形象。在写作生涯的初期,他依托自身经历创作了相当数量的以乡村教师为主角的中短篇小说。《小镇群儒》中的大老郝、樊家兴、李玉,《回炉》中的李明远,《蝙蝠之恋》中的杨道亮,《圣人行当》中的李传嵯都是在七尺讲台上“传道、授业、解惑”的乡村教师,由于社会城乡体制的分割,他们虽承载着教师的职责却并没有得到相应的物质待遇与精神慰藉。在面对繁重的乡村劳动与更为压抑的世俗蔑视与羞辱时,他们虽然也挣扎彷徨,但最终往往都能坚守师道尊严。在“悲情色彩之中,……散射出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君子自强不息之风影响下的铮铮骨气,……知识分子天然的骨气却又会激发起他们的凛然之气,去捍卫乡村知识分子微弱的尊严。”[5]39-44乡村教师身份的特殊性使他们在坚守理想的过程中需要面对现实生存的重重挤压,“内圣外王”的儒家伦理无疑可以为他们提供某种精神支撑。随着创作的成熟,赵德发将笔触延伸到更广阔的社会空间,他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也渐趋多元。《双手合十》、《乾道坤道》聚焦佛教和道教中人,无论是创立“平常禅”、中兴佛教的惠昱,还是明乾坤大道、过自然生活、重振“琼顶山”道业的石高静都凭借强大的精神力量战胜了各种外在考验最终达到了人的社会价值与自我价值的统一。《君子梦》、《青烟或白雾》则重点描绘了乡村知识分子中分别属于传统型与现代型两种人物系列,前者以许正芝、许景行父子为代表,后者则以白吕、许合心为典型。赵德发往往设计种种道德选择困境,让人物在具体言行中突显性格品质。学者贺绍俊早已发现赵德发创作的这一特点,他将其概括为“伦理现实主义”,“伦理现实主义是中国文学传统中关注现实的一种普遍态度和立场在现代小说中的自然延伸。这种关注现实的普遍态度和立场就是一种重视社会正常发展的人伦秩序并进行鲜明的扬善惩恶的宣谕。”[6]90-95论述颇为精当。
《君子梦》就是围绕天理与人欲,君子与小人等道德话题展开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故事发生在一个叫“律条村”的地方,作为一村之长的两代族长与两代村长绵延百年的梦想就是将“律条村”建成一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君子之村。虽然这种纯粹道德的乌托邦治理最终都以失败而告终,但主人公身上那些因改造人心而行的艰苦卓绝之举,那些极力向善的人性抉择,那些崇高的道德情操都不能不令人敬服。赵德发在作品中重点描绘了许正芝与许景行父子的道德选择困境。许正芝以圣贤古训引领村人向仁义、忠孝、诚信、理解、谦让方面努力,并不惜以自残的方式警戒族人,以责己之心责人,循循善诱之情溢于言表。许景行则在面对史无前例的“文革”浩劫时,参透“千古圣贤只是治心”的道理,以极大的热情参与到学习“老三篇”和开展“斗私批修”的运动中。他压抑情欲与深爱的女人二妮发乎情止乎礼,不越雷池一步,始终保持纯洁关系;为建设“公字村”兢兢业业、夙兴夜寐,为保全集体财产不顾自家损失;面对世风日下、道德失范的当代乡村忧心忡忡,极力挽狂澜于既倒。然而,天理与人欲、道德与欲望、义与利的冲突永远不可能停歇:向善者淡泊名利、切己自反、求诸于心的道德自律支撑起民族精神高蹈的一面,而经济社会释放出的膨胀人欲却将人引向道德堕落的深渊。人们最后不得不承认:“‘心中贼’永远杀不干净,而且真地杀干净了也不行。我们能做的,只是给永远不会老实的它们以有效的约束。”[7]67作家所说的“约束”,一方面包括建立完备的现代法律制度,另一方面更寄寓着复兴传统儒家伦理的希望。赵德发浓墨重彩地描述了许正芝、许景行在追求君子人格的道路上遭遇的重重波折,在他们身上,我们似乎总能看到儒家圣贤的影子。主张“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尔》),“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的孔子,宣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的孟子与赵德发笔下的人物形象何其相似!
著名作家张炜曾感叹:“文学今天尤其应该维护神圣的正义,离开了这个,文学将失去时代,失去心灵,成为僵化的东西。无论怎样,作品应有人的义愤,有强烈的,永不泯灭的道德感。”[8]378赵德发在日趋浮躁的文坛,几十年如一日,不断发掘民间道德资源,精心讲述一个个人伦故事。这些蕴含厚重的作品无疑维护了“神圣的正义”,属于君子之作!
[1] 姜静楠.优势即局限 局限即优势:再论山东作家群的道德原则[J].小说评论,1988(3).
[2] 赵德发.赵德发[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3] 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
[4]赵德发.双手合十[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
[5] 王晓梦.论赵德发小说的乡村知识分子形象[J].东岳论丛,2012(6).
[6]贺绍俊.伦理现实主义的魅力:细读赵德发的一种方式[J].当代作家评论,2000(3).
[7] 赵德发.永远的君子永远的梦:《君子梦》创作札记[J].当代杂志,1998(6).
[8] 张炜.冬天的阅读[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