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霞
(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随着手工业、商业的进一步发展,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开始萌芽,轻视商业的观点开始有所变化了。在有些明代文学作品中,不仅把商人当作正面人物,而且把经商活动作为正当行业加以赞颂,这在文学创作上是一个新的可喜变化。这个变化虽不是凌濛初首开先河,但他确实是着力于此的少数作家之一。《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九《赠芝麻识破假形》通过一仕宦马少卿之口表达了“经商亦是善业,不是贱流”的观点。因而,马少卿甘愿将女儿嫁于经商的蒋生。一千多年以来被当作“贱业”、“末富”的商业行为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业儒”与“经商”大可等量齐观,而后者亦是名正言顺的“正道”与“善业”。商业在社会观念中得到了认同。在封建社会中按照传统价值观的原则,尊卑高下的排列须遵循伦理纲常的标准。但在“二拍”中,行商成就的大小竟成了价值评判天平上的筹码。《叠居奇程客得助》中写道:“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又言:
徽人因是专重那做商的,所以凡是商人归家,外而宗族朋友,内而妻妾家属,只看你所得归来的利息多少为重轻。得利多的,尽皆爱敬趋奉,得利少的,尽皆轻薄鄙笑。犹如读书求名的中与不中归来的光景一般。
如果没有商人及其活动,农商两方面的发展都会受到影响。
同时,“二拍”还真实地反映出当时社会上商人地位上升的趋势,写出了世态人情的新变化。“重利”受到了全社会的一致肯定,而且也改变了那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说明了当时社会上对商业的重视。传统的轻商观念正在发生着深刻、重大的变化。
在凌濛初笔下,商业题材的小说不但数量多,而且以商人为主角、以经商活动为主要描写内容的篇幅也明显增多。如《转运汉遇巧洞庭红》《程元玉店肆代偿钱》《乌将军一饭必酬》《叠居奇程客得助》等,都是人们所熟知的名篇。这些作品无论是题材开拓,还是人物形象、主题思想等,都是崭新的,是此前任何白话短篇小说所不曾有过的。在“二拍”中出现了许多大商巨贾,尤其是对海上商贸和海外交易的描写更是首次出现的内容。
在人物形象方面,《三言》中虽说也有秦重《卖油郎独占花魁》、蒋兴哥《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杨复《杨八老越国奇逢》等一些作为正面人物描写的商人形象,但是数量很少,在全部一百二十篇故事中只是偶然出现。“二拍”中则可以说俯拾即是。仅《转运汉遇巧洞庭红》一篇中,有名有姓的商人就有文若虚,张大和玛宝哈三位。其他各篇更可以列举出一系列人物。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商人不但被作为正面形象,有的还是主要角色,而且作者大都是把他们置放在商业活动中来描写。“二拍”中的商人形象,皆以经商为本分,以经商致富为荣,历尽艰险,发家致富,渐成巨商大贾。《转运汉遇巧洞庭红》中的主人公文若虚开始做生意,“百做百不得”,贩扇子进北京,“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日日霖雨不晴,并无一毫署气,发市甚迟”,最终落得“本钱一空”。此后“频年做事,大概如此”,因而被人称做“倒运汉”。后来随“几个走海泛货的”出海到国外而时来运转,一文不值的洞庭红橘居然卖了高价,大受欢迎,一件狼犺的龟壳居然成就了他的富贵,凭空赚足了五万两银子。暴富之后,他将“包裹内所卖洞庭红的银钱倒将出来”,散给同行伙伴,对“张大与先前出银助他的两三个”更是加倍酬谢。作者对文若虚的赞许是十分明显的,其用意在于否定历来商人都“为富不仁”的传统偏见。
商人们在经商中表现出来的敢闯敢干的冒险精神和百折不挠的坚毅性格,是他们能够发家致富的先决条件。他们千里经商,奔走四方,敢冒风险,大胆追求金钱。而“二拍”中的商人,又多了一种以诚相待的品质。文若虚的龟壳是拾来的,他据实相告,波斯商人玛宝哈识货但没有瞒骗,一再鼓励文若虚加价,开高价,在交易过程中买卖双方以诚相待,而不是弄虚作假,尔虞我诈。凌濛初笔下的商人,虽然对发财梦寐以求,却能取之有道,通过正常的商业手段实现富贵理想。在波斯胡商点明了龟壳奥妙之后,文若虚镇定自若,非常满足地说:
不要不知足.看我一个倒运汉,做着便折本的,造化到来,平空地有此一主财艾,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求.我们若非这主人识货,也只当得度物罢了,还亏他指点晓得,如何还好昧心争论?
表现明末商人的一种忠厚品性,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在《叠居奇程客得助》中,描述了商人程宰由于对市场行情缺乏了解,导致了经商的失败。后来在海神的指点下经商致富。但海神不是给他现成的财富,而是教程宰如何经商,要他“自去经营”,告诉他别人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你若要金银,你可自去经营”,教给他“点金术”而不是给他黄金。在作者看来,这样取得财富并非不义之举,而是值得称道的。故事虽然掺杂了巧遇、神仙指点的因素,但却真实地表现了商人思想的特点,反映了商人活动的本质的东西,即以获利为最终目的。
“二拍”把商业作为正当的被引以为荣的职业来描写的,凌濛初对经商极为推崇。《乌将军一饭必酬》中,杨氏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和理想都寄托在侄儿王生的经商致富上。随着王生的屡屡遭劫,是杨氏的频频鼓动,促使王生真正走入经商之路。杨氏的频频劝导,也是冒险思想的层层暴露。王生初次经商,遭到劫掠,惊恐却步,杨氏说:“男子汉千里经商,怎说这话?”二次出行,又遭劫,王生胆怯,杨氏又鼓励:“我的儿,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再派他外出。几经跌宕的情节波澜,形成对杨氏思想的反复渲染。她的行动以及她的冒险精神和她对侄儿的训导“不可因此挫折堕落了家传行业”、“你如今己经长大,岂可坐吃山空”,都强烈地显示出晚明时代百折不挠的经商思想以及这种思想在人们心理上所产生的巨大影响。这种执著、顽强的精神正是晚明社会行商者所具备的品质。王生最后几经挫折,否极泰来。作者通过具体、细致的描写,表现了经商中的种种艰难与风险,笔端饱含同情。正因为经商致富是辛苦的,需要能力与知识的,经商又是光明正大的,对个人与社会都有利的,所以作者为许多经商致富者谱写了传奇式的赞歌。“二拍”塑造了许多由原来市井细民经过商业活动变成了名商大贾的形象,程宰、程元玉、文若虚、王生皆凭经商而成大富之家。
随着商人地位的提高,文人仕宦对商人的态度也大有改变。有些甚至亲自参与经商。在文坛有很大影响的李梦阳、李贽的父祖辈就曾以经商为业。在江浙地区,情况尤为突出。如高镰、汪道昆、屠隆、张凤翼兄弟、顾宪成等人都出身商家。一些绅士大夫弃儒经商或涉足文化市场的也屡见不鲜。如小说家凌濛初、陆元龙及汲古阁主人毛晋等都兼营印刷业。明中后期,商人与文人等市民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他们互相熟悉相互影响,同时商人又受到这批市俗化的平民文人思想、感情、艺术趣味的熏陶,品位也得到提高。在当时的小说中有关商贾的故事很多,而细查那些买卖商人的出身,便可发现其中竟有相当一部分原本都是书生。自幼读书的王禄“自往山东做盐商去。”而“世代儒门”的程宰则千里迢迢地“到辽阳地方为商,贩卖人参、松子、貂皮、东珠之类”。读书不成的潘甲亦出门做买卖。这些人皆放弃了科举。商贾与儒生关系的变化,显示出商贾势力的暴长,而且也表明封建的传统观念遭到了猛烈冲击。明后期弃儒经商浪潮的出现,是贾儒关系变化的结果之一。连迂腐的书生也捧起算盘去做生意,那么商业意识对整个社会渗透的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儒商出现,仕商亦开始出现。《刘东山夸技顺城门》中刘嵌本是一个缉捕军校的头,因“心里不耐烦做此道路”,遂弃仕经商。这些商人形象的出现,使商贾在人们的思想观念中无形的发生变化,商人的地位得到社会的普遍认同。
传统观念认为商人重利薄情,“二拍”以实际的描述冲破了这种传统观念的束缚,对商人品格进行确切的反映与正面的评价。《钱多处白丁横带》中大商张多保见债主上门,不待别人开口便“把从前连本连利一算,约该有十来万了,就如数搬将出来,一手交兑”。商人重利,自古皆然。但张多保作为商人却毫不犹豫地将债银交兑,不能不说他信义重道。在凌濛初笔下,中国人的经商之道与人格修养、伦理道德紧密相连。“诚实为本”、“信义为先”、“诚心正义”的商人往往具有良好的商业信誉。拥有众多的顾客,可招揽更多的生意,赚取更多的商业利润,更有可能成为名商大富。
认为商人奸诈、好色、轻浮也是一种偏见,“二拍”多处描写商人的老实敦厚。在《程元玉店肆代偿钱》中写道:
话说徽州府有一商人,姓程名德瑜,表字元玉。察性简墨、端重,不妄言笑,忠厚老成,专一走川、陕,做客贩货,大得利息。
一次他在饭店中遇一美貌女子进店,别人都“颠头耸脑,看他说他,胡猜乱语,只有程元玉端坐不瞧”。当大家看这女子无钱付饭费时,都嘲笑她,而程元玉却掏出钱来替她付了饭费。那妇人走到程元玉跟前拜道:“公是个长者,愿闻高姓大名,好加倍奉还。”程元玉道:“些些小事,何足挂齿,还也不消还得,姓名也不消问得。”笔墨间充满了对程元玉品格的钦佩。作为商人,赚的都是血汗辛苦钱,程元玉却肯慷慨解囊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足显其忠厚、善良。女子问姓名时,程元玉更是推却“不消问得”,若言商人奸诈,那么程元玉的作为却恰恰与此相反。而《转运汉遇巧洞庭红》中的文若虚亦被人称赞“存心忠厚,所以该有此富贵”。
“二拍”中出现的商人形象,多见豪侠,端庄持重,形成了值得人们敬重的商贾群体。《韩侍郎碑作夫人》的入话,写了一位见难挺身,遇危相助的徽州商人。他见一妇人欲投水自尽,赶忙上前阻拦,徽商对她尽力劝慰,又带到家里送她银两,帮她“纳入官银”,救了这一家的危厄。《乌将军一饭必酬》中商民陈大郎,与小舅两人经营一家不大的杂货铺,虽“家道不富不贫”,但买卖正派,家庭和睦,“他们翁婿、夫妻、郎舅之间,你敬我爱,做生意过日”,都有诚厚博爱的胸怀,是户让人称羡的商贾之家,诸如此类的商人在“二拍”中并不少见。他们的人格与品德受到人们的赞扬与肯定。而这些为数众多的正面的商人形象的塑造,也反映出新兴的市民意识对传统观念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