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来,陶瑞萱
(云南民族大学,云南 昆明 650031)
传统意义上的成长小说往往涉及一个人所接受的教育,包括学校教育和广义上的生活阅历,即往往讲述一个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成长历程。这一过程,在心理层面,往往也表现为人从幼稚到成熟的成长过程。由于人的成长离不开生活中艰难困苦的考验,所以这一类小说往往把主人公置身于各种挑战中,让他们在挑战中面对自我,超越自我,而个人的性格、学识、修养和外在的环境的干涉最终决定了主人公的命运。但从成长的角度,他们无疑都“终将像浮士德似的通过种种的迷误而走上正途,认识并且实现人生和自我的价值”[1]。
多丽丝·莱辛是一位文学创作生涯非常漫长的女性作家,在各个历史阶段对不同题材的文学和文学中许多的主题都有涉猎,但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始终是她文学创作中的一个重要支点。其中,《金色笔记》《天黑前的夏天》《幸存者回忆录》三部创作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小说,对中年女性生活中的危机、困境以及她们挣扎、回归作了较为细致的描绘和探讨。从传统的成长小说理论来看,这些小说都从不同的侧面反映了女性到了中年,在心理层面经历种种危机之后的成长过程。
小说发表于1962 年,2007 年莱辛凭借这部小说被授予了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说:“莱辛以史诗般的女性视角、饱满的激情、丰富的想象力以及深刻的怀疑精神,剖析了一种分裂的文明。”这种分裂的文明,是小说中主人公主要面对的挑战。小说既是作者通过作品对历史进程的思考,对人类命运和社会群体处境的担忧;同时也是对作为个体的人在混乱、分裂的环境中如何获得成长的探索。小说以现实主义的笔调、心理分析的创作技巧,分别以不同颜色的笔记为象征,讲述了中年女性在各种文化共存和相互冲突的年代里的两难处境和最终选择。
小说的主人公安娜生活在一个传统观念分崩离析、社会结构颠倒混乱的时代。故事在叙述“自由女性”的故事过程中穿插了五本笔记,全景式地展现了20 世纪中期整个世界的风貌。其中,“黑色笔记”涉及主人公在非洲的经历,反映了她对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问题的思考;“红色笔记”涉及她的政治追求,详细描绘了她对斯大林主义的憧憬和绝望;“黄色笔记”主要涉及的是她感情经历;“蓝色笔记”则是她自己的日记,记录了她对生活的一些沉思;最后的“金色笔记”是她对人生的展望和总结。这些笔记从颜色的分类上也可以看出,既有各自的寓意,又同时是从黑暗到光明的一个心理转变过程,触及主人公内心的挫败、困扰、分裂,以及最终摆脱分裂、反思和成长。
小说开始的时候,安娜是一位有固定收入,通过创作小说《战争边缘》而获得成功的女性作家,她自诩为自由女性。但正如大多数中年女性面临的危机一样,她和丈夫马克斯在感情上出了问题,并最终离婚。她成了单身母亲、作家和政治活动家。生活总是不顺,她参加了非洲共产党的组织,但这个组织对黑人种族的偏见和对民族解放的空谈让她觉得难有作为;在英国,她对马克思主义产生了兴趣,但现存的社会制度与价值观念的冲突让她也难于完全相信斯大林主义。作为作家,她患上了“写作障碍症”,没有了写作的灵感和动力;作为女人,她找不到一个自己真正中意的男人。她“不得不在作家、母亲和妻子三重角色中苦苦挣扎”[2]。
在故事的结尾,通过“金色笔记”里的冷静反思,虽然没有明确表明安娜走出这种困境、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但通过字里行间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到安娜对待现实的态度有了转变,她“重新开始坚持不懈地积极探索人生的本质和生命的终极意义,麻木的情感被消融,潜伏的创作力被唤醒,心理的羁绊被摆脱,失重的灵魂回到了常规。安娜所经历的一切在百折不挠苦苦挣扎之后,最终拨得云开见月明”[3]。
在塑造了处于迷失和彷徨阶段的中年女性形象之后,莱辛在1973 年出版了另外一部小说《天黑前的夏天》。女主人公凯特在故事开始时候的境况也正如大多数中年女性一样,作为一个家庭主妇,她的生活中只剩下了给孩子和丈夫做什么吃的、挑选什么衣服的自由。在某个夏天,丈夫和几个孩子都外出旅行了,她一下子成了多余的人,不知道何去何从。但这对于她来说,似乎也是一个改变和思考的契机。她选择走出经营守护多年的家,先是为国际食品组织做了几天葡萄牙语翻译,后来又被派往伊斯坦布尔组织会议,并接受了一个美国小伙子的邀请,两人结伴去西班牙旅游,期间甚至经历了一段短暂的婚外情。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内心始终充满了种种矛盾和斗争,直到在故事的结尾她独自返回了伦敦的家。
然而,无论是工作和婚外恋情都没能让凯特找到摆脱困境的答案。在这里,作者通过凯特所做的梦,生动诠释了她对自己面临的困境的思考。在与美国青年杰弗里结伴同游西班牙之时,她梦到一群狮子、豹子、狼和老虎追逐自己。这场惊险的追逐某种程度上正是她的生活缺乏安全感的写照。那些凶猛的野兽则似乎象征了她周围的人,包括她的丈夫、孩子甚至于情人对她造成的威胁。而她的逃跑行为也说明了她摆脱这种困境的强烈渴望。此外,贯穿全书的还有一个海豹的梦。这个梦以情节连贯的片段先后出现,在小说中穿插描写达15 次之多。梦开始的时候,她在一个山坡上的乱石堆中发现了一头浑身是伤的小海豹,已经奄奄一息。她的本能促使她向海豹走去,把它抱在怀中,并四处寻找水源来解救它。在接下来的梦里,她总是担心自己会迷失方向,担心小海豹会死。直到最后,她努力抱着小海豹行走,把它送归大海。这个梦无疑暗示着凯特对未来、对夏天过后即将到来的一切的期望,是一种对成长的期待。
故事的结尾,通过疾病中对自己经历的反思,凯特决定不再用工作来逃避家庭,而是选择了回归自我、回归家庭。她对自我有了全新的认识,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她告别朋友,离开那个租住的小屋,向家走去。她决定在“重回家中时发表一个申明,虽然还拿不准申明的内容是什么……我好像把自己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分给家人……以前是这样分配的。过去是的,都结束了”[4]。
与前两部作品中展现的中年女性成长的经历不同,在《幸存者回忆录》中,作者通过科幻小说的手法,直接进入女性的内心世界,给我们展现了一个不一样的女性成长故事。小说记述了一位无名的中年妇女和一个叫艾米丽的女孩。她们居住的城市经历了一场大灾难,她们都是幸存下来的人,过着资源紧张、无政府、无安全保障的日子。艾米丽是这位中年妇女收养的小姑娘。作为艾米丽“监护人”的过程中,这位无名的中年妇女经历了从自我防卫、冷漠观察到对艾米丽无微不至的关心,甚至于穿越到墙的后面的世界看艾米丽的成长变化过程。这个过程同时也是她作为一位母亲自我发现和成长的过程。换句话说,她的成长是在帮助小女孩成长的过程中实现的。
最初有人把艾米丽留在她家的时候,她感到无所适从,因为她貌似顺从礼貌,实质上却充满了叛逆。她基本上不能也不想走进小女孩的世界,更多的是在旁边冷冷地观察。但慢慢的,她认识到自己作为艾米丽的监护人的职责,她开始以父母的角度审视艾米丽,并逐渐发现自己内在的自我,即自己的过去和母爱的存在。在与艾米丽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她在墙后面的世界中看到了艾米丽的童年。小说中描述到,那时她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渴望母亲的拥抱却总被母亲冷落。“在一间白色的婴儿房,一个像铁塔一样的女人(艾米丽的生母)和女仆在专心地逗弄一个男婴,在她们旁边,艾米丽看着两个女人抱着婴儿去了另一个房间,听到那里面有一个男人的说话声,那是父亲的说话声,道晚安的仪式,而她被排除在外”[5]。四岁的艾米丽孤零零地坐在地毯上,被冷落。她的生母粗暴地将她的衣服层层剥去,坚硬的指甲划了她的皮肤。这既是这位故事的叙述者被激发的母爱的象征,也是她对艾米丽的童年更进一步了解的开始。她终于明白,正是这种幼年时期父母的遗弃和拒绝,导致艾米丽长大以后变得冷漠和无所谓。也许她也明白了自己在这个末世的冷漠和无所谓。
小说的结尾,叙述者,这位中年女性,通过一次次的穿越到墙后面的世界,对艾米丽有了更深入的观察和了解。最后,艾米丽自身也走进了墙后面的世界,她们都获得了成长:“当墙后面的世界再次打开,第一次,我呼唤着艾米丽,她拉着杰拉德尔的手和宠物狗一起,穿过了森林之墙,进去了。杰拉尔德,她的军官父亲,她那笑盈盈的威武母亲和小丹尼斯,这个四岁的小罪犯紧紧抓住杰拉尔德的手,握住它,抬头端详他的脸,微笑着……”[5]这是一幅温馨的家人团聚的场景,是那个文明崩溃的荒芜的末日世界的强烈对比。然后,那位自始自终无名无姓的叙述者悄然不见了,留下了一个完整的艾米丽。其它的东西像墙壁那样消融之后,一切都迅速消融了。这暗示着一个“母亲”对一个“问题孩子”所做的完美救赎:艾米丽终于可以正视自己及他人,正视生与死,与他人保持正常的联系与独立,从而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一种成长。而在这个时候,“母亲”也获得了救赎,功成身退。
从以上三部小说中不同中年女性所经历的心路历程以及她们最终所获得的回归或者超越来看,虽然小说的题材不同,有的重于现实的描绘,有的重于心理层面的展示,更有科幻题材对人类未来命运的展望,但从传统成长小说的视角来看,某种程度而言,这些小说都是成长小说,只不过烙上了莱辛作为一位伟大的女性作家所特有的印记。对中年女性危机的关注和探讨,是莱辛对成长小说所做出的重要贡献,是所有成长小说宝库中独特和可贵的财富。
[1]歌德.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M].杨武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5.
[2]多丽丝·莱辛.金色笔记[M].陈才宇,刘新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252.
[3]姚晓鸣.嘈杂的世界,分裂的文明,女性的困境——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解读[J].河南社会科学,2011(4):153.
[4]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M].邱益鸿,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9:236.
[5]多丽丝·莱辛.幸存者回忆录[M].朱子仪,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9:48.
[6]多丽丝·莱辛.幸存者回忆录[M].朱子仪,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9:2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