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时对副刊编辑的想象,坐在舒服宽大的扶手椅上,桌上一大摞稿子,拿起一份稿子,读几页,丢进垃圾桶,下一篇,读几页,丢进垃圾桶……当然,他一定是戴着眼镜的,不时点一根烟。当烟灰缸和垃圾桶齐满时,他下班了。
完全刻板的想象,也对,也不对。戴眼镜是迟早的事,我没近视,初进联副(台湾《联合报》副刊)时,以为自己的好视力打破了编辑都是深度近视眼的偏见,现在我看版时,却不得不戴上老花眼镜;烟,现在没人敢在办公室里抽了;至于那个“垃圾桶”……这真是挑动所有投稿者的敏感神经啊!(按:“垃圾桶”当然只是个比喻,且今日来稿多半是从电子信箱。)
我刚毕业时做了多年的记者,东奔西跑,办公室不远处另一角落的副刊组,隐隐对我散发着难以言说的吸引力。我认为副刊编辑,是全世界最好的工作,能做副刊编辑,是被祝福的人。想想,工作就是读稿,对于热衷阅读的人,世上还有更好的工作吗?我对天堂的想象,也不过如此啊。
我像高墙外的小孩,踮起脚尖,从围墙花砖的镂空缝隙张望他们的工作,那在我眼中悠闲又权威的姿势,嫉妒羡慕着墙里的人。后来,跟副刊同事们熟络了,听见其中某某跟我说:“我最大的长处是审稿的能力。”我笑说:“可是你审得好不好谁知道?又没有人去检查你的垃圾桶,说不定好稿子都在里头。”
现在我知道,这所有的揶揄,可以原封不动回到我自己身上。他说的其实是硬道理,编辑虽有许多琐碎工作,一个好的副刊编辑,最重要的长处,还是在于他的审稿能力。没有人可以去检查他的垃圾桶,可检视的,只有整体呈现出来的版面而已。
什么是审稿能力?我想不仅止于对作品文学上的鉴别能力而已,台湾“副刊”长期以来,在文学这个核心之外,有一个朦胧的外圈,那个外圈是什么,经常是由主编主导定义着它。因此文学品味、阅读的广度、对文化的宽广认知、对趋势的敏感,对各种文学派别、族群、年龄层的包容与平衡,都属“审稿能力”的范畴吧。
多年来,我深深体会,“审稿”这件工作,面对的终究不是“稿”,而是人。僧多粥少,要让所有人满意,原就是不可能之事,在严格与宽容之间的分寸拿捏,我始终仍在学习。
那些留用的稿子,上版后,编辑清完了版交给我,重读它们,我的心再一次审稿。有后悔妇人之仁的时候吗?我必须坦白说,有的。
而有时读着,忍不住对身旁同事赞叹,有时叹一声后生可畏,有时赞一句宝刀未老,那是一个编辑在这份工作上最大的反馈。于是我明白,副刊编辑,仍然是一份被祝福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