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松
喜欢飙车,聊到开心处会爽朗地哈哈大笑,或许,只有在80岁的台湾现代水墨画大师刘国松先生脱下他黑色的唐装外套,露出那件象征着金婚年的红色T恤时,旁人才能蠡测,赤纯如孩童的他,已经是位耄耋老人。
他显然具备画家所需的所有素养,大气、浪漫、赋有创造力。从1963年《云深不知处》被香港艺术馆收藏开始,到1969年《地球何许?》斩获国际大奖,到1970年应邀为日本世博会绘制《午夜的太阳》,一直到成熟期的“西藏系列”“九寨沟系列”,刘国松无不用淋漓的笔法、瑰丽的线条以及无穷的想象力,展示他心中的美丽新世界。
这位童心未泯的大师,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乖学生。1956年在台湾师范大学读书时,刘国松就在老师廖继春的鼓励下成立了“五月画会”,掀起了台湾的现代艺术运动。当年这群意气风发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地批判传统国画家一味模仿古人,不知创造为何物,引起岛内舆论哗然。
“虽然我骂人家模仿,但其实我自己也是模仿,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刘国松坦诚以告。从塞尚,到沃霍尔,再到毕加索,他跟着西方现代艺术大师亦步亦趋,而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1961年。
谈起第一次看到五代梁楷《泼墨仙人图》的经历,刘国松顿时非常“不淡定”,“南宋的作品,13世纪啊,13世纪西方的文艺复兴还没开始呢!”
漂泊多年的刘国松决定“浪子回头”,回到东方。“但却是回到现代化了的东方,我们这个社会和明清社会有多大的区别啊!我们怎么还能去模仿古人那一套呢?”刘国松强调,他所要做的,是“中国画的现代化”,因为我们“既不是生活在明清,也不是生活在西方”。
可是回归谈何容易,从1961年到1963,刘国松经历了人生最痛苦的两年。保守派不遗余力地打击,除去艺术理论上的各种质疑、谩骂,甚至还有政治上的压力。在白色恐怖时期,刘国松被一些人扣上了“特务”的大帽子,连在幼稚园的儿子都说他“乱七八糟画!”
事情在1966年有了转机。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一笔环球旅行奖,让刘国松踏上青云路,从韩国到日本,从美国到欧洲,刘国松,一个东方人在西方世界,火了。
“洛杉矶的艺术家美术馆给我做一个展览,29张画卖了27张。”刘国松眉飞色舞地讲述当年的盛况。可是就在3年前,他才廉价卖出了人生的头两幅画,1600元新台币一幅。由于是“五月画会”中第一个卖画的,刘国松拿人生“第一桶金”请会员吃饭,“一下就吃掉一张!”
结束环球之旅回到台湾后的刘国松,得到了官方第一个荣誉称号——“台湾十大杰出青年”。刘老的神情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开心,“我那个时候很难过,很感慨,一个东方画家要到西方人承认你之后,你自己的家园才会承认你。”
回台后的刘国松并没有闲着,受香港中文大学聘请做了艺术系系主任,一向敢冲、无所畏惧的刘国松开始了他“传道授业解惑”的人师旅途。从课程改革到教职员任命,刘国松事无巨细,逐一挑战传统,但无疑留任香港中大21年,刘国松最大的贡献,是他不同寻常的教育理念。
“我有一幅画,《荒谬的金字塔》,是对通才美术教育的批判。有人说,‘为学如同金字塔’,就是做学问要像金字塔一样,基础打得越宽越广,盖得越高。可现在有哪个金字塔像摩天大楼一样高呢?摩天大楼的基础是往地下扎的,它所要求的,也就是专业艺术所要求的,不是广,而是专、精、深。美术教育,是专业教育!”刘老如此阐述他的教育理念。
执教香港中大,桃李满天下。2007年,刘老和得意门生李君毅一同在上海举办画展,现代水墨的神韵,终得以薪火相传。
四岁,在抗日战争中父亲战死沙场,从此刘国松开始流浪。荆楚大地,汉中平原,天府之国,洪都赣水,都曾留下过他的足迹。十七岁那一年,刘国松越过一弯浅浅的海峡,蛰居台湾。
1983年,作为台湾来大陆举办个人画展的第一人,刘国松向美协主席江枫提出,把时间排在旧历中国年附近。“我出去很多年了,很久没有听过鞭炮声,想回来过一个中国年!”
30多年前的那一次回家,不仅让刘老收获了乡情,更让他找到艺术上志同道合的好友。展后的学术研讨会上,李可染让儿子李小可搬着大砖头一样的录音机去录他的演讲,《20世纪西方现代艺术的发展》《台湾现代艺术的发展》《现代水墨画的新技法》,三场演讲下来吴冠中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冲上台去握住他的手,“我们有共同的语言!”
吴冠中所言非虚。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刘国松就提出,“革中锋的命”。“传统文人把中国绘画表现领域限制得越来越窄,所谓的‘不用中锋就画不出好画’,完全是走火入魔,那么多的技法就剩下一种技法,走到牛角尖里去了!”而刘国松也承认,“吴冠中提出的,‘笔墨等于零’,是对我‘革中锋的命’的延续。”
从此之后,天南海北隔不断艺术家之间的情谊。回忆起当年吴冠中来香港做客家中的趣事,刘老手舞足蹈地给我们描述,“当时我太太做了很好吃的鸡煲翅,吴冠中一连吃了三大碗,很多年后我们再去北京,他夫人还向我太太讨教,为什么她怎么都做不出那么好吃的鸡煲翅!”
2010年3月25日,“独立风骨·吴冠中捐赠展”于香港艺术馆隆重揭幕,吴冠中因健康原因未能出席,而受他委托主持剪彩仪式的,正是他的好友刘国松。缅怀亡友,刘老的神情很复杂。子期已逝,伯牙犹在,天地悠悠,可却还能有谁,在面对那狂放不羁、一泻千里的画面时能够脱口而出,“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