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有强烈的收藏癖好。皮球玩烂了,线松脱,填充物外露,仿佛精疲力尽的沙场将军,孩子说,得留下。汽车玩瘸了,缺轮胎、车门,俨然寿终正寝,孩子偷偷摸摸到阳台,在一大袋回收物品中,悄悄挖掘。还有鸟羽、磁铁、发票、车票,特殊的印刷品等,我的孩子努力挣岀他狭小的抽屉,统统装进去。
也许,我的童年收藏实在太少了,因而宽容看待孩子的收藏癖。
童年在金门,漫长却又匆匆的十二年,记忆装得很满,真正留存的物品却没有几项。小时候跟玩伴在庙口以扑克牌赌橡皮筋、ㄤ仔标、弹珠跟汽水瓶盖。至今,有关“掷准”的游戏我依然拿手,射橡皮筋、丢弹珠等,都是童年时训练多时的绝活。
关于我的童年,只能依自己记忆、靠旁人说,再就是稀少的几张照片。也因此,我有一次回家,跟父母郑重索取“全家”在金门唯一的合照。它并不是一张“全家”照。外婆七十大寿,我十一二岁,弟弟小我两岁,坐在我右边,妈妈一头长发、一袭白裳,头上一朵珠花,爸爸站在他身后,模样清瘦,跟三十年后的小弟几无差别。一家八口,四口在此,大哥到桃园学车床,三个姊姊在南崁加工区上班,除了最初几年外,一家八口,再不曾在金门团聚。
这样的全家福是残缺了,每次检视,却都感动不已。七个大人、十个表兄姊弟妹,团聚在狭隘的大厅。喜帐挂在右边墙上、毛毯悬在左侧铁丝线,红扑扑的喜气是照片的氛围。神桌上,两只胭脂色的寿桃,总让我想起孙悟空大吃仙桃,它们静坐在那儿,以肥大的曲线,叙述它们的饱满。寿桃下头,四只仙鹤分立两镜,再是蛋糕、水煮红鸡蛋、红龟裸。蛋糕故意站得斜,以便入镜,蛋跟裸却叠了一层层,十足的丰盛。寿桃上,无法入镜的是南极仙翁贺匾,黯淡处,料是摄影机闪光,打在红灯笼,遗下两道影子。左右高墙挂着祝贺新家入居的匾额,还有一艘浮雕的船,插上电,发岀闪闪灯光。
前排左边第二个是我,口袋插着笔,不只是我,其他表哥、表弟,一律穿上学生制服。制服是我们的新衣,母亲在过年时添购,又是新衣又当制服。制服是贺寿时,最隆重的穿着。
三十多年过去,大舅、外婆、大舅妈,先后辞世,外婆怀中的表妹,不知已是几个孩子的妈妈了。我曾问孩子记得外婆祖吗?孩子满月时,外婆曾来探望,且小住几天,快九十岁的老人家,却还硬朗,每一天早上,总不忘记在手心倒些桂花油,摩挲后,均匀抹上头发。外婆几年后中风,又几年后过世。
来,听我说这张照片,彼时候,我才十二岁,阿公、阿嬷登少年;阿祖彼年七十岁,头发白雪雪……来,来吃鸡蛋糕跟红龟裸,来去旧所在,看见新鲜玩意儿。
……来,收下我跟你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