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华
1
1949年天津解放。那时,大街上贴出了不少宣传革命道理的“大字报”。我差不多每天都出去看,等于读了不少不用花钱买的书。这些“书”没有白读,我于当年9月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二十兵团,后又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公安部队,从天津到了北京。我在公安部队先是在后勤部,后又到政治部,最后到公安军干部学校。当过会计,文化教员、政治教员,始终没有搞上文艺工作。
其实,我从童年就有许多色彩斑斓的梦。
1932年农历二月二十六日,我出生在天津郊区杨柳青。杨柳青有年画之乡的美誉,其年画不仅有300多年悠久的历史,同时技艺精湛,以木版套印和人工彩绘相结合的方法制作,既具刀锋版味,又有彩绘之美,风格独特,是全国年画产品之冠。我8岁时,母亲病故,全家就搬到了天津市内,住在南市。天津的文艺创作也很繁荣,如著名作家刘云若的《红杏出墙记》、宫白羽的《十二金钱镖》,脍炙人口,迷倒了一代人。天津也是出文艺人才的地方,京剧名丑刘赶三,武生三大流派创始人之一的黄月山与谭鑫培、汪桂芳鼎足而立的孙菊仙,都是天津人。那时,著名的评剧学员新凤霞,就和我家住在一条名叫“华林后”的小街里,她的妹妹新凤妹,还有一个弟弟,都和我同在“中一学校”读书。就是我家住的那个杂院里,有警察,也有唱评戏的,还有唱歌的。这样,耳濡目染,我不但喜欢上了美术,也喜欢上了戏曲和音乐,后来又喜欢上了文学。
可我父亲对我喜欢的那些全看不在眼里,他也许想叫我成为一个商人什么的,所以,每天一有空就教我打算盘。我呢,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天才,无论如何也学不会,为这,没少挨打。
不久,我们就搬了家,虽然还是没有出南市,却住进了荣业大街的所谓“荣业大楼”内,虽然有楼上楼下之分,其实也是个大杂院,做买卖的人多。
“荣业大楼”对面,有个租书摊,摆着很多新旧小说,大多是武打和言情。我父亲文化水平并不高,可他没事时也爱租两本书看。我呢,也受了他的影响,他不在家时,我也把书拿来看。记得我看一部张恨水的《夜深沉》,很是投入,父亲回来了我也没觉着。当我看完一回,抬起头来时,才发现父亲正惊喜地盯着我呢,他说,看样儿你能看懂书了,行啊,长学问了!后来我又看了老舍的《月牙儿》,给我的印象非常之深,不知为什么,光想哭。从此我就又喜欢上了文学。
正如歌德所说:“一个人不能骑两匹马,骑上这匹,就要丢掉那匹。聪明人会把凡是分散精力的要求置之度外,只专心致志地去学一门,学一门就要把它学好。”所以,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就更向文学倾斜了。不过,我可是不知道,如作家乔典运所说:玩字的人祸福无定,可能一篇文章作得好便飞黄腾达,一切都拥有,也可能一字之差,命丧黄泉,险!
我从1954年开始向外投稿。那时,我在公安军干部学校当政治教员。第一篇稿件原是寄给《北京文艺》的,他们把它推荐给了《北京日报》,竟很快在该报副刊《文化生活》上发表了,题目是《捉虎》,写一个公安战士捉住一个倒贩粮食的不法分子的故事。这篇文章的发表,对我是个很大的鼓励。我还把这篇文章剪下来寄给了父亲,他很快回信说,他看了以后笑得合不拢嘴,并说我现在是“咱徐家门里最有文化的人了”。接着,我又在《北京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护秋》。
这两篇小东西的发表,引起了我们公安军内部刊物《公安战士》编辑部的注意,给我来信,叫我为他们写稿。
这时,我才开始因为没有生活而苦恼。
现在也许有人不明白,你就在生活当中,怎么能说没生活呢?那时,提倡写“工农兵生活”,说深入生活,也是指“深入工农兵生活”,胡风不是说了句“到处有生活”吗?好,成了批判对象,后来又被打成“反革命”。
尽管如此,我多少也还有些“生活”,如我小时曾生活在农村杨柳青,参军后又和后勤部运输处辎重连的战士们常接触。我就根据这点生活,开始写起小说来。第一篇小说,写了8000余字,题目是《新人社的大红马》,寄给了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文艺学习》。这篇稿子先是退回来了,但后来又要走了,发表在1955年第8期《文艺学习》上,原来是和另一篇也是写“马”的小说放在一起发表的,而且还配发了评论,题目是《谈两篇同类题材的小说》。最叫我高兴的是,我最喜欢的作家老舍的文章《文艺工作者忙起来吧》,也发表在这一期的《文艺学习》上,这对我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鼓舞。
接着,我写了第二篇小说《下地》,也寄给了《文艺学习》。这次,和上回一样,先是把稿退回了,而且编辑还把发稿单给我寄了来,以求理解,我一看,就明白了。原来,编辑要发这篇小说,审稿人马烽同志写了这样一句话:写得不算太好,但要发也可以。不过后来编辑部又把这篇稿要回去了,说是他们要出丛书,这篇稿还能用。
在当时,我并不觉有什么,现在想来,十分感动,两次退稿,又两次再要回,那时的编辑对作者是多么认真负责啊,而且我又是一个无名小卒!
那时,《北京文艺》编辑部对我也很关心,常叫我去参加通讯员会议,一位孙编辑不但引我参观了编辑部,给我单独讲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写作特点,还告诉我说,以后有机会要引我见一见主编老舍。
这些,对我的教育、影响都很大,后来我自己当了编辑,对青年作者及其来稿也是分外热心。
2
1955年春,我和一批转业军人集中到山西忻县的一个村里进行培训。《山西日报》社下来选人时,竟然选上了我,分配到编辑部文学艺术组(后改为文教组),当上了副刊编辑。
当时,地方上的“肃反”运动已进入尾声。我所在的文教组,除组长汪洋外,有三名编辑编副刊,一个叫朱鸣,因病住院,一个名叫郭春塘,再一个就是杜源。由于郭春塘、杜源都是肃反对象,虽然还上班工作,基本上是在等待处理,所以,除我是新来的以外,没过多久,又从省政府调来一名编辑,名叫韩钟昆。
《山西日报》社自己就有个图书馆,我在这里读了不少书,也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
给我印象较深的,有这样几件事:
——我去报社以后,副刊改名为《云冈》。请谁题字?我们选定郭沫若先生。给他去信以后,很快就回了信,并寄来了他写的“云冈”二字,每个字都写了三四样,以供挑选。这使我们很受感动,决心要把《云冈》办好。
——新调来的编辑韩钟昆同志在省政府工作时结识了著名作家赵树理的女儿赵广建,他从她那里拿到一封赵树理写给赵广建的信,大意是劝女儿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无论干什么工作,只是社会分工的不同,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比方说,我当作家写书给你看,你当理发员给我理发,这有何不同?都是社会的需要,大家平等。当时,韩编辑就把这封信编好,在《云冈》上发表了,产生轰动效应,不但全国各报刊争相转载,而且后来还编入中学课本。一篇好稿的作用就这么大,这对我也是个教育。
——我们那时当编辑,基本上没有“拉关系”、“走后门”这一说,像现在的《文学自由谈》所公布的“本刊选稿六不思路”中的“不推敲人际关系,不着眼作者地位”,基本都能做到。如一个名叫贾炳智的农民作者,写来一篇小说,由于生活气息浓厚,郭编辑就“甘为他人做嫁衣”,经过加工、整理,达到发表水平,见了报。这篇作品在副刊发表以后,反响也很大,后来还被中国青年出版社选编进全国青年作者优秀作品选集中。我自己也是这样,选发了不少青年作者的作品,同时退了一些知名作者的稿。
不久,我们组的肃反对象得到处理,杜源留用,郭春塘被送劳改。大约一年后,郭春塘又回到报社。回来那天,一个人先到了宿舍,因为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看他,他就独自哭了起来。不管怎样,郭春塘总算又上了班,继续和我们一起编《云冈》。不过,他躲过了初一,却没有躲过十五。
这期间,我又写了几篇东西,主要有小说《木梁纠纷》,寄给了《文艺学习》,和《下地》一起,被编入丛书《站得高一点》中,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还写了一篇小说《分家的喜剧》,寄给了上海的《萌芽》发表。此外,还写了点文艺评论和杂文,如为由马烽、西戎创作的电影《扑不灭的火焰》而写的评论《激动人心的“火焰”》,为《山西日报》内部刊物《通讯往来》写的《从一首诗谈起》,特别是杂文《略谈争鸣》,在《山西日报》发表后,引起文艺界的共鸣,反响较大。我在那篇杂文里,特别提出:“对真理的追求,是需要勇气的,而这种勇气,也需要敢于大胆地独立思考,发表己见。”谁知,后来我正是在这一点上吃了大亏。
1957年,开始了“反右”运动,在这次运动中,不但我们文教组原来的两个肃反对象——郭春塘、杜源,又因他们要组织什么“裴多菲俱乐部”,被打成“右派”,而且扩而大之,我也因在“大鸣大放”中说了些真话,如“农民粮食不够吃”、“胡风不是反革命”等,也被错划为“右派”。
我之所以被错划为“右派”,固然因“祸从口出”,而且“不知悔改”,但郭春塘要“戴罪立功”,把我和他说的一些话,如“错的要改正,对的要坚持”等,也写成大字报,对我进行了“揭发”,则起到了很大的推波助澜的作用。
3
1958年春,我被下放到文水县开栅村“劳动改造”。
不过,说真的,当时由于心里坦然,并不觉得有什么失落的痛苦。从我的性情上来说,我和老舍相似,“对于朋友,我永远爱老粗。长发的诗人,洋装的女郎,打高尔夫球的男性女性,咬言咂字的学者,满跟我没缘,看不惯。”所以,到农村生活,我并不在乎。何况,丁玲也提出作家(当然我还不能算作家)最好“到群众中去落户”,这样,才能深入生活,熟悉生活,反映生活啊。
然而,慢慢我明白了,我所深入了解的生活,如大跃进、大炼钢铁、大食堂等,在当时说来,是万不能真实地去写的,写了,非受批判不可。河北农民作家申跃中,就因写了一篇小说《一盏抗旱灯下》,1959年即被批为“歪曲、丑化了大跃进”。试想,连抗旱都不能写,还能写什么呢?
在这期间,在特定的环境下,我也写了几篇反映“新人新事”的作品,如《老伴在剧团里》《兰花姑娘》《生产队里的小伙》等 。分别发表在《山西文化》《云冈》《火花》等省市刊物上,但均不敢用真名,只用了几个笔名,如艾华、杨柳青、华不实等。用艾华,意即自己正在遭厄运;用杨柳青,除了怀念自己的家乡杨柳青外,还因为我也喜欢杨柳,“千万条陌头细柳,条条不忘本,常常俯首顾着下面”;用华不实,意即说明我写的这作品浪漫主义多,理想主义多,华而不实。正如巴金所说:把梦想代替现实,拿未来当作现在,好话说尽,好梦做全,睁开眼睛,还不是一场大梦!
当然,我也写了点自己较为满意的作品,如《集市》,《山西日报》发表时标题被改为《买鞋引起的回忆》;还有一篇《魏大姐》,但没有机会发表,“文革”开始时又被交城“四清”工作队抄走。再有,就是两本日记了,因我不能保证里面的话句句正确,怕“四清”工作队再来抄,只好一页一页地撕着烧了。
人说,蹉跎岁月是对生命的摧残,生命只有在奋争中才能留下轨迹。但在极“左”年代,发表一点东西也真不容易。稿子寄出去了,编辑部为了“保险”,决定用的稿子往往还得先和作者所在单位联系,征求意见,问同意不同意发表?要是不同意,比如给你说两句作者“思想不进步”什么的,那就写得再好人家也不敢用了。我那时向外投稿,只能用“曲线战术”,先把稿寄给朋友,如大同市的文友石玉,然后再以石玉的名义向外寄,用笔名发表,这样,倒也发表了几篇,总算留下点“轨迹”。
然而,很快,新的厄运又来了。“文革”前夕,《山西日报》曾开展了一次关于如何“突出政治”的讨论。所谓“突出政治”,就是林彪、“四人帮”坚决反对邓小平所提出的抓经济建设,就是要人们哪怕是饿着肚子也要“万岁不离口,语录不离手”。由于我就生活、劳动在最基层,对实际最了解,可就是忘了自己是老几,竟也参加了讨论,写了一篇讨论稿,题目是《政治好突出,关难过》大意是用事实说明光讲突出政治,人们的生活要是得不到改善、提高,人们并不认可,甚至还要抵制。这篇讨论稿被《山西日报》选中,把标题改为《话好说,关难过》,发表了出来。这下不要紧,可给我带来一场大灾难,“文革”一开始,就把那篇仅有几百字的短文说成是“反对突出政治”的大毒草。难怪廖沫沙嗜好拉窗帘睡午觉,竟也被罪加一等,诬为“反对红太阳”了!。你拉窗帘睡午觉,不是反对红太阳是什么?
4
期望和等待,终于使我看到了“四人帮”被粉碎。我的错划“右派”问题得到了平反。1978年春,我被分配到文水县广播站搞编辑工作。一切都过去了,只有真理留着。就在这一年的年底,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我想,春天来了,该是播种的时候了。
1980年春,我被吸纳为中国作家协会山西分会会员,并被吕梁地区选为代表,于4月3日出席了山西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
文代会以后,吕梁地区广播电视局不但为我出版了《积叶集》,我还写了些小说、报告文学和杂文,如发表在《山西日报》上的《不老的老王》《花花公子》,《吕梁文艺》上的《我当辩护人》,《山西农民报》上的《一车粪肥一车歌》,《人民政协报》上的《让我们广交朋友》等。
这里,我想就《让我们广交朋友》一文的写作,说一下粉碎“四人帮”以后,一个文人的灵魂的回归。
这个人,就是我在《山西日报》社工作时的同事,郭春塘编辑。
反右时,郭春塘被打成“右派”以后,为了“戴罪立功”,当时不是对我也进行过“揭发”吗?粉碎“四人帮”以后,他的问题不但得到改正,而且重新回到了《山西日报》社,1986年春,当他得知我在文水县时,便连夜给我写来了一封情透纸背,充满忏悔的信:
文华:
我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今天,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
文华,我们都是凡人,我更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我无意效仿卢梭写什么《忏悔录》,但到了晚年,我总对人生困惑不解,尤其对自己的一生困惑。我现在情绪不好,心绪不宁,经常想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1948年以前,旧政权的一名小狗也。乃至有所了悟,办些好事,又怕赔了卿卿性命。如果那时“堕落”的灵魂得到拯救,倒也好,省得再欠下心灵的债务;如果断了名利、生物求生的凡根,倒也落下个心安理得。反右期间,在特定的环境下,我害了自己,“堕落”的灵魂又行复活,由于鬼魂未死,为运动吓破了胆,自己对自己胡说,又胡说了别人。最让我惭愧的有两件事:一是你的事,你本来是为我好,而我反而乱咬,这真像《智取威虎山》上的栾平。二是我说人家王××,王××说过毛××,这个人太坏,而我,就要把王××,说的毛××,说成是毛泽东。我像疯狗一样咬了人。因此,我常想,我本质上是坏人,我的历史问题由于在政策改正的范围内得到了改正,但我的灵魂是不应改正的,除非我已向上帝深深的追悔,把自己的罪行献在祭坛上,把自己的灵魂献给上帝,让他们对我进行公正的处罚。
文华,我也常想,那时,你为什么能倔强地站出来,不屈于当时的形势,敢说公道话,并且以后也仍不屈于不义;而我则吓破了胆,成了地道的“小人”,而且以后不论受多大罪,都要低着头服“法”,丝毫也不觉得可悲呢?与你相比,我的灵魂不是太渺小了吗?两相映照,我是全无主见,生物的求生欲大于人类的良知和历史责任感。这使我深深惭愧。我只在我的历史问题得到改正以后,才逐渐知道了自己的丑恶。
人格与生存,对我来说,在一个政治运动中,两者必择其一。你欲维护人格之尊严,社会之正义,就得付出生命的代价;而欲苛全肉体,最好出卖灵魂,不,是旧灵魂又复活。我知道,我比不得你,要加我的罪容易得很,我想,这也是我当时“积极争取减轻”的原因。然而,叛卖行为并没有救了自己。××、××,人家聪明,不管怎样救了自己,而我,就像被打昏了的一条虫子,一个生物,一只狗,本能地摆动,不分内外,失去理智,只知自己求生,就胡叫乱咬。
文华,这段经历,想起来,简直是一种精神折磨和谴责。客观给我造成一生苦难自己不求解脱,反而再拉扯上别人,一同去尝试这苦难。我想,我老了,一个凡人,不需要别人盖棺定论,但自己要认真想一想了。我对自己总是很失望,很悲观。虽然,我现在自信还是个好人,别人也很尊敬我,但想起内心的历程,就感到丑陋不堪。我也曾力求对我对不起的人好一些,但我不能补偿于万一,因为我是个渺小的人,权限也很小。因此,只好学学老庄,抱朴见素,宁静致远。这不是逃避责备,而是闭门思过,检查自己的内心,它的卑怯,它的不安。
我想,我是极可悲的。在摇晃小红书的年代,我一直咒骂自己的出身、历史、向党坦白,十分虔诚地追求“内心的革命”,十分卖力地劳动改造,以求“赎罪”,这是可悲的;现在,真让我自尊、自爱、自己做人了,又要做对“赎罪”的赎罪。我想,这是我真正的灵魂的回归,新生的洗礼,大概从即日起。
文华,我现在每夜都做许多奇怪的梦,那些梦,总是和反右的经历及以后与改造有关的梦幻,对我总是搅扰不清,也说明时代的影子太深太深地印在了我的灵魂里。我想,我最好把我的心态史真实地写一写。我想这样设计:一个人肉体得了癌症,即将死亡。他的梦困扰着他,使他不安。他决定清理自己,把 一生中最阴暗的心态公开。他找不到慰藉,似乎需要皈依一种宗教,接受洗礼和超度。他终于在想象的氛围中死去,死去时他才片刻成了一个“人”。我想,这种东西不会得到发表,但我一定在不久的将来写出来,做为对我自己灵魂的鞭笞,以洗去他的龃龉和躁动不安。我觉得,我的一生的价值也许就在于向人们展示我的灵魂的丑陋,让人借鉴,让人知道,他一生下来时,就不可选择地面临着一种强大的传统,精神的传统,所谓个性,是多么有社会性,而在人类走向未来,走向光明中,空洞和黑点有时集中在一些人们身上,挣扎和摆脱,成为一个光明的人,多么困难。想起这些,有时真是伤心,我觉得我十分怪异,别人也说我变了。我曾给人一个印象,德高望重,正直诚实,不会搞现在的一套,犹如外星人来到现在的世界上,甚至不会为自己的利益而努力,但他们又怎知道我的阴暗呢?人真是奇怪,面貌行径,内心和言词,为什么总不能一致?总那么虚假?
文华,你可以写写我们那段历史,塑造像我这样的典型人物,不论虚构或真人真事,我都欢迎。这是一次真正的洗涤,把我的污浊洗去,让我安心地躺在骨灰盒里。你不写,我离休了也要写。只是,我的智力不够,而且记忆力减退,许多具体事情记不起来了。我不能埋怨任何人,任何时代,这段历史中许多人的渺小历史,都有非凡的意义。可惜我缺乏足够的艺术手段,也少有哲学思考。我想,你比我有才能,你应该把这段历史写出来,或许我们写出来后,看不到它的意义,但终究会被人们认可:啊,这是一代极其不幸的人,极其可怜的人,我的可怜,其中也包括可憎!
在这之后,郭春塘还给我来过信,甚至是在深夜由于内心的愧疚不能入睡而起来给我写的信,让我鞭笞他的灵魂,他的丑恶。
北大才子张中行在答记者问时曾说过:
我(记者)问:在您的一生中最不能原谅的人是什么?
张中行答:借助运动整别人的不能原谅,损人利己的人不能原谅,无情无义的人不能原谅。
但陈凯歌也说过:
无论什么样的社会或政治的灾难过后,总是有太多原来跪着的人站起来说:我控诉!太少的人跪下去说:我忏悔。当灾难重来时,总是有太多的人跪下去说:我忏悔,而太少的人站起来说,我控诉!
其实,郭春塘就是“灾难过后”跪下去说“我忏悔”的“太少的人”中的一个,同样难能可贵。
下面,是我写给郭春塘的一封回信:
春塘同志:
新年快乐。
看了你的两封来信,坦率得简直叫我吃惊,我又不能不为你的热情和真诚所感动,时光年评价巴金的《随想录》,曾说这部说真话的大书是“力透纸背、情透纸背,热透纸背”,我觉得你这两封信也是这样。你向我毫无保留地剖析自己的灵魂,我并不感到你多么丑恶,反而使我感到一种“壮美”。“壮美”一词有来源。巴金的《随想录》中的一些文章,就是“还债”的,柯灵在一次报告会上说,巴金的这种“还债”,是把自己的心血淋淋地挖出来,一刀一刀当众脔割。艺术上有所谓壮美的境界,此即一种。这种壮美,来源一种伟大的精神,即作家毫不文过饰非,对自己的一切是负责的,对人民是负责的。我们从《文选》中,可以感受到一种高尚人格力量的震撼。我觉得,你这两封信也是这样。我一再拿巴金和你相比,并不是说你就和巴金一样伟大,不,正如你说的,我们都是凡人;但巴金那样伟大的人物还“欠了债”,这说明了一个什么问题呢?主要是环境。我们谁也不能把谁怎么样,是当时的环境造成的。巴金说他在十年内乱中,承认“四人帮”的权威,低头哈腰,甘心任他们宰割,自己也有“责任”,但他要通过剖析自己的灵魂,剖析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社会,以便留下有益的教训。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所以,我认为你现在感到“困惑不解”,“矛盾痛苦”,“不知如何解脱”,主要是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你在信中说:“我想,我只在改正以后,才逐渐知道了自己真正丑恶”,又说:“我想这是我真正的灵魂的回归,新生的洗礼,大概从即日起”,这也是必然的。为什么?因为环境变了,于是,巴金变了,你也变了。所以,我从不计较过去的那些个人恩怨。你也应当明白过来,从而“解脱”出来。要知道,巴金,你,我,伟人,凡人,都不能不受环境的影响。所以,在新的环境下,我也就不同意你“云游四方,一了百了”,还是同意你“奋斗一番”。有个伟人说过:一滴水怎样才不会干涸?把它投到大海里去。人也是这样。
此外我又写了《让我们广交朋友》一文,发表在1986年7月15日的《人民政协报》上,尽管该文并非专门针对郭春塘而写,但多少也说出了我对“春塘现象”的一些看法。我想,郭春塘还不是要用别人的鲜血染红自己顶子的人,他只不过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过”。正如作家李国文所说:在知识分子群中,面临这种只有痛批才能自保的严峻时刻,有人说违心的话,有人做违心的事,便是不以为奇的了。个别知识分子的两面性,投机性,庸人哲学,苟且主义,形成的某种人性上的扭曲和畸裂,以致穷凶极恶,也是历次政治运动不断扩大化,殃及无辜,制造冤假错案,产生许多悲剧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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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前期,文艺状况较好,在创作上,一批作家贴紧时代,努力反映改革历史进程中人们的精神状态、道德观念、个人遭际的变化,颇有时代新意和认识价值。但后来在西方文艺思想的影响下,也出现了一批淹没时代精神为艺术而艺术或倾向于性意识的性心理完全写自然人本性的作品。老实说,我不喜欢这些作品,并且有针对性地写了不少杂文,说出了我的看法。现举几例:
《山西日报》曾发表力群的文章,对小说《永不回归的姑母》提出了批评意见,为此,《山西日报》开展了一场讨论。于是,我写了一篇题为《社会风气与作家的使命》的文章参加讨论,并很快发表在1988年4月6日的《山西日报》上。我说,社会风气不好,需要各方面的共同努力来扭转,那么,做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作家,有没有责任呢?在文艺史上,虽有“为艺术而艺术”和“为人生而艺术”的争论,前者否定文艺的社会效果,后者注重文艺的社会效果,但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作家,回答应当是肯定的,正如邓小平同志所说的,要“认真严肃地考虑自己作品的社会效果,力求把自己最好的精神食粮贡献给人民”。然而,在我们当今的文坛上,耻于谈使命感、责任感以至于认为立足于使命感和责任感写作品便是“非文学”现象,已经相当普遍。当有人问起他们为何而写作时,竟回答“因为这东西很骗人”,或为了“满足自己”,为了可以“改变我的命运”。居然没有想到要为改变我们当前的世情和民风负些责,出些力。因此,我说,可喜的是,现在一些作家、艺术家已经注意到这一问题,并开始了“对话”,如力群同志已这样开了头,我实在佩服他的勇气。正如陈沂同志在看完歌剧《星光啊星光》后所说的:“我们一定要用积极的发扬正气的东西,抑制那些歪风邪气的东西,一定要通过我们的作品、提倡好的社会风尚和道德品质,造成一个人人学习,积极进取的良好的社会风气。”
也是1988年,我在9月14日的《山西日报》上又发表了《并非“玩笑”》一文。那是针对马烽同志在答《山西日报》《黄河》副刊问中谈到性描写问题时所说的一段话而写的。马烽说:“文学作品中涉及不涉及性描写?写到什么分寸为宜?这是作家自己的事情,谁也不能定个标准。我只希望我们当代作家们能从社会效果方面多考虑一下,特别不要忘了对青少年的影响!如果你对作品中有涉及到这方面的情节、场面,而又拿不准主意的话,怎么办呢?开句玩笑,不妨先让你的儿女们看看,这是一种很好的检验方法。”我认为,这一回答很妙,马烽同志的说法既含蓄、又深刻,并且说出了我心里有而笔下无的话。所以,就写了《并非“玩笑”》一文,谈了自己的一些看法。我说,看电视时,最叫我难受的,是当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看时,经常出现男女调情、亲嘴甚至更不堪入目的情节。每到这时,想到我周围都是儿女、媳妇、孙子,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我们实在不该坐在一起看这种东西。我说,当然,“食色,性也”。但“性爱”并非“肉欲”。要叫我写,如果不是为了表达些什么,说明些什么,只是一种纯生理性的描写,还是不必“展览”为宜,只要“点到”就可以了。比如老舍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写到祥子和虎妞发生关系时,只写到“屋内来了灯”就完了,再没向下写,可是读者也就意会到了。又如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复活》,写到聂赫留朵夫诱奸玛丝洛娃时,也只写到“把她抱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就完了,下来是一行空白,接着再写时,已是聂赫留朵夫从这个房间里“走出来”,来到门廊上,站住不动,极力思索刚才发生的这件事的意义了。但谁也明白作者留下的那行空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尽管如此,祥子、虎妞、聂赫留朵夫、玛丝洛娃的形象照样鲜明,作品的主题照样深刻,也并不影响《骆驼祥子》和《复活》成为世界名著。所以,我说,我们在文艺创作上不应有禁区,但一个进步的作家在进行创作之前,实在应当考虑到我国的国情,社会效应,怎样使自己的作品有益于人们的身心健康;实在应当多进行一些艺术的升华,以提高人们的道德和审美水平。
我还针对期刊和书籍出版委顿,读者锐减,失去“轰动”这一现象,写出了《你为谁而作》,发表在1989年5月16日的《山西文艺报》上。我说,造成文学现状的原因,说法很多,就我自己来说,我很少读现在的一些作品,就是试着读一下,无论如何也读不进去,甚至读不懂,特别是有些诗,半天也闹不清写的是些什么。于是我说,假如我们写作品不是只写给自己看,不是只写给自己小圈子里的人看,而是“为人民服务”,写给大众看,就不能不了解中国读者的文化现状和审美要求,就不能生搬硬套外国的东西,从而使自己的作品日益高傲论、自赏化、内向化。陈荒煤有一段话说得很好:“任何文化发展的历史,都有一个不断探索、创新、提高、丰富的历程。但恐怕不能断言,探索与创新,提高与丰富的结果,是为了脱离群众。倘若我们文化发展的结果,只能成为大中城市社会上的‘高档产品,只被少数读者或观众欣赏。那么,我们的文艺能为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作出更大的贡献吗?”我认为,有的作家,就是叫他写得能“雅俗共赏”、“曲高和众”一些,好像也办不到。其实呢,通俗文学并不是严肃文学的对立者,通俗文学的正道也是严肃的,比如白居易做诗务求老妪能解,白居易不同样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大诗人吗?老舍、赵树理也是这样。而浩然就声称自己是通俗小说家。陈荒煤认为作家写作品是给广大读者看的,一篇东西写出来,即便是十分的“高档”,十二分的“超水准”,百分之百的阳春白雪,却没人能看懂,或很少有人能看懂,你这作家当得还有什么味道?所以,最后我说,中国的作家,还是为大多数中国读者的阅读需求而写作吧。
1980年代,确实是一个让人怀念的年代,我一次次参与到文学争鸣与讨论之中,还做过许多基层的文化工作,精力充沛、思维活跃,就不再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