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爱民
自公元前11世纪中叶西周文王、武王在西安西南沣镐两河沿岸建立丰镐两京起,西安迄今已有三千年的建城史。作为城市,西安最先也是以都城京师的格局和要求来构建的,并且有一千一百多年的历史。在过去的三千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西安处于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在汉、唐近500年里,不仅是全国最大最繁盛的城市,还是国际性的大都会,对世界的发展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力。
如何面对曾经在西安这片土地上出现,而如今又被分解风化和剥蚀成废墟的城垣,以及现在还依然耸立的那些时代的部分建筑、古老的街区、隐显的城市格局,甚至包括我们还能够隐约可感的愿望形象与精神崇拜等等的历史踪迹,本身就是一项极富有诱惑力的事情。尤其当我们某个时候,身处这座城市川流的车海人潮,陷入苍白不安的焦虑与恐惧当中,那些过往时代的东西,总会让我们在和平封闭的堡垒里,感到些许的舒缓。这些东西可以许我们变得慢下来。比如说,在唐长安城与西安现在的地理分布上,对比寻找我们感兴趣的某个地方,或某个我们喜爱的人物曾经去留的印迹。
西安城市面貌的历史变化,就像是我们手中的一本书。那些不同历史时期呈现在城市建筑之上的可视形式,就像是一个一个的故事,它们包含着不同的思想方法、书写模式、视觉敏感和管理形态,以及政治经济的合理化需求。
在这一切之中,成为主导和综创性的因素,仍然是王朝的视野。在王朝的视野下,西安这块土地上历经了汉唐之城的兴衰。
都城的选址,必须考虑地缘政治经济和军事防御的需要,而都城的建筑设计、布局规划,则必须出于王朝权力事业的考量与观念认知。西周在西安的城市形制是“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途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
方九里、旁三门,九经九纬、经途九轨,足见西周京师都城的规模在当时已相当可观,这些规制要求体现了王权至尊的观念,对“三”“九”之数的选择与重视,也有大而宽阔的思想在其中;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的城市空间秩序的安排,是基于当时人们对于礼乐和宗法等级的认识与考虑,也是为了满足上述的功能需要。
朝堂、宗庙、社坊、市集、街道组成的功能区,是早期都城的基本结构,立足于王朝统治的功能需要。在高台上营构木质结构的楼阁,上下层房间不直接重合,却房檐相叠,外观上构成金字塔式的二三层或更高层的群体建筑,除了有居高临下,便于瞭望、适于守卫的实际功效,也有让人望而生畏、唯我独尊,强化君主集权的意识,上述思想在这样的高台榭、美宫室之中,都一一得到具体的贯彻和落实。
从秦代都市宫廷建筑群出现的“阙”来看,都市建筑还被赋予了助教化的作用。“阙”在建筑群体的入口处和宫室与万民的联结之上出现,除了要表征宫廷的神圣外,还用来宣示新法,昭示王法横空而出的气魄与王朝京师未可限量的未来。
早期的都城以及宫庙的布局是按“法天象地”的思想来设计的。将都城和天权观念结合起来营建,是为了在空间中体现与天合一,王权至上和君权神授的思想,让都城的空间与建筑的布局永远铭刻这样的思想。
为了让上述的观念得到彻底的贯彻,秦筑咸阳宫,“以则紫宫、象帝居。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以2200年前夏历十月傍晚6-8时的今西安市顶120度视角的天象印证,秦都宫庙阁道的建筑与天河星象在平面上极为相近,建筑物平面各点与空中景象平面各点具有垂直投影的关系。
西安城市的历史,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一个空间创造和发明的历史,西汉王莽为其复古寻找合理化的依据,曾在西安西南大肆兴修京畿建筑群,涉及到明堂、辟雍、九庙、官稷和郊祀建筑等,为自己推翻西汉王朝,借助对于空间的改装,制造意义、寻求理据。礼制建筑在此成为了生产新的价值意义的空间机器。
城市不是一座孤岛,而是一片由空间的关系和意义组成的海洋。一个区域同另一个区域之间,需要通过实际有效的途径与方式,使它们相互产生关联,才能使它们产生出各自独特的效应。孤立的地点或区位不具备实际的意义与价值,它们是在一系列关系组合中,在对其他区域的映射中,来确定自身位置的重要性。在西安空间建构的历史化进程中,承载这一联系任务的是道路。秦朝通过大修驰道,将都城与边疆地区有机地统合成了一个整体;而唐长安城宫城、郭城与皇城之间的联系,是通过密布的甬道、阁道和街道来实现的。
在西安城市空间的结构布局中,里亭和坊里制的居住区,是生产空间意义与功能效应的基本单子。它们由道路联结贯通,呈现出棋盘式的布局。城市的每一种动向,在王朝的视野里都了如指掌,都像一场棋局一样,在栅格化的设计意图之中,都逃不过精妙的空间设置,都是权力在空间中新的控制与部署。
西安自古居于形胜之地,便于在其上营构神秘的色彩和神仙的意象。倘若一个城市没有秘密,没有类似仙境的山水格局和空间设置,它就没有管道能与未来接通。没有未来的城市,便没有希望,更不会长久。这是西安作为一座未来之城得以延续三千多年历史的缘由之一。
在西安小平原上的坡塬,极为适宜建造具有梦幻色彩的宫殿。它西高东低,雄踞天下的地形走势,似乎一直都具有面向着未来的自信。南背山北临河,四塞之关,八水缠绕,而南山之中又有七十二岭,这些地利的特征,极其符合周易与风水观念的应用,它们都是意义和关系的海洋。
王朝视野里的西安都城,还应当是一座想象之城和梦幻之城。它必须让自身的秘密,铭刻在可视的一切物体之上,并且让它们流动起来。由记忆在人们的灵魂深处打上烙印。然后,再通过人们身临其境的空间设计,来不断地激发这些记忆。让记忆变成超越性的文化想象,让想象生成秘密和对未来的憧憬。最终,城市的空间,便不再是单一的居所和建筑构成的实体,它还是一个虚拟的想象空间,是希望的空间。
在西安遗存的古老建筑和街区的角落,散落着无数的密码和历史信息。它们就在时间的尘埃之下,并且被新的现代化的潮流裹挟。包括西安在内的古老城市,它们在过去所要回应的是王权的统治,而今天则必需回应资本利润的需求,但是,西安作为城市并不是没有回应人性。当我们作为一个个体,将它看成一个秘密来加以探寻的时候,西安肯定也不会令人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