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面长安

2015-08-12 22:44朱姝闻
延河 2015年4期
关键词:大雾雾霾天空

朱姝闻

今年七月,我自杭州回到西安。

毕业后,我将工作选在了家乡。于是我真真正正地——虽然并不一定是多么长久地——重归故里。

行李很多,几乎是我自身重量的三倍。它们沉重地从南方飞来,像肚子里吞着铅球的鸟,陪伴着我以居住者的姿态回到这座城市。

熟悉的一切都仍旧是熟悉的。建筑物梁顶的弧度,乡音,四四方方的街道,肉夹馍诱人的荤香……甚至空气里长久蹲伏的尘土。

唯独抬头可见的那片天空,拜“雾霾”君所赐,与记忆中有了些不同。

此时的天空是一种忧郁的灰色。像女人的裙子被男人的烟灰落上,用湿润的手指蹭开后残余的那种颜色,无奈极了。

有风的时候,空气中的阴沉被吹开一角,天空却仍旧是灰的。站在清晰的城市里抬头看天,更觉得那灰逼真确切。

看得久了,包着视线的轮廓,竟开始觉得这圆圆的天空像是一枚涂着淡铅色的硬币。由于经了太多人的手,硬币背面的花纹已经不甚确切;但你仍会有种冲动将硬币翻过去,看看正面印着的面额数字。

天空的另一面是什么呢?大约不会是数字。

说不定画着今天老天爷的心情符号,或者下一次降雨的时间标记。

说起“雾霾”这个名词,两个组成字虽然同用一个部首,意境却迥然不同。

前者带着点欲语还休的朦胧,就像一个脸颊发红的白净姑娘跑到你面前来娇卖一支玫瑰花,低头睫毛眨呀眨;后者则更像是父亲口中的威胁,单是字形便近乎凶态毕露。

故而这二字很适合中和起来使用——前者太清浅,至多也就让你嘟哝两句,到底是心甘情愿;后者又太狰狞,慌兮兮地流出来,仿似世界末日已是迫在眉睫。

年轻女生中曾流行过一种“雾面妆”。我也曾尝试过这类淡妆,为此还买过不少清淡系的唇彩胭脂。

这种自然而不着痕迹的妆面,要求刻意打造出哑光雾般质地,令少女的娇容在磨砂感的衬托下愈发楚楚动人。比起浓艳夸张的妆容,这种自然而清新的“雾面妆”更能显出一股莲藕般的可爱。

掩藏了那些不想被看穿的细节,剩下的轮廓才会愈发可人。

——一如雾里,轻轻为自己化上“雾面妆”的城市。

当然,雾霾绝非西安所特有,牵连本就极为广泛。杭州亦遭遇严重,北京更不必说。

即就西安来说,见到雾霾也并非短期内才发生的事,早已算不上新疾。在过去的寒暑假中,说不定我也曾经屡次走在雾霾的天空下。可直到这次回来,才第一次感觉到天空不复旧日模样。或许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仰头注视家乡的天空了。

在此之前的七年内,这座城市始终以一种宾客的姿态被我放在记忆的行李箱里,凭我肆意冷落或招待。

失恋时回来,白日抱被而眠,肆意放空,不答不问;失意时回来,约见旧友,游览故地,一吐为快。

它始终这样存在着,意义早就盖过了模样。我在外面的世界哭了笑了,只是很偶然才会回到这里。而它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构成了拯救的可能与逃避的缝隙。

当我开始想要看清它的时候,眼前这座城市,却已是雾面长安。

你变了吗?我变了吗?我们之间还能像过去一样吗?我还能够勇敢地住进你心里吗?

——我抬头问它,提着沉重行李。

它却半垂眼帘,淡扫蛾眉,面容罩一抹轻烟,模糊了部分的距离与默契。

我曾经这样描绘少女的雾面妆:“若有似无的修饰,恰到好处的增色,朦朦胧胧,倾吐着少女花瓣般的秘密。”

城市的雾面妆,除了朦胧的秘密,似乎还多了一点点忧伤。看得见的是霜,是雨,是白雪;擦不去的是风,是雾,是日复一日清晨眼睛里的露珠。

有些人会有小动物般温柔的习性,随着天气的变化而产生心情的共鸣。在雨天就感受到一股清澈的伤感,晴天就周身都是轻松和自在。

童年时心无挂碍,每天上学踏着日复一日的小路,只盼天气的变化带来一些惊喜新鲜。那时最爱大雾天——一大早扎着两只小辫子背着书包出门去,见到门外是一片纯白的雾,胸口马上就弥漫起感动的幸福。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包裹在那场神秘而温柔的浓雾中,掩藏了它不美好的棱角,更将所有未知的发生都包装成了神秘的礼物。

小小的我走在浓雾里,听得见风声,还有风声里的脚步声。早饭的香味飘来,心里有飞快的念头一一闪过:啊……是和我最要好的那个小女生吗?是班里那个长得很可爱的小男生吗?不会是又胖又凶的老巫婆(班主任)吧!

大雾中的人影渐渐走近,轮廓脸庞都快速变得清晰——竟然真的是班里那个很可爱的小男生。那一刻的心情轻快无比,一丝微小的砰然划过,眼前的世界瞬间变作了一大团草莓棉花糖。

从童年走到少年,时光蔓延向前。昔日那些宛如秘密般包裹在浓雾里的种种,都渐渐走出了大雾,化作这个世界广阔而幽深的清晰。

曾经很多次想过归来,却没有细想过归来时自己的模样。

如今,行走在这片雾霾占据的天空下,我时常会不自禁地感到压抑。那是一种眼前充满着抓不住的屏障的感觉,仿佛无论多么奋力奔跑,也注定不会逃脱这片重围。

在这座城市的一场场大风里,所有的平凡与骄傲都早被吹作一团。纵使步履不停,身姿也只有日渐消融,直至成为落叶背面一粒卑微的沙粒。

我不想把自己强塞入尴尬的断层,却偏偏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逃不开庸俗而无用的恐惧。我渴望透彻、澄清,渴望光明,或者黑暗——果断地占领我,至少让我不再犹疑也不必摇摆,让我看到前方是坦途还是死路。

然而,横亘眼前的,却也终究只有这一场茫然的大雾。

我多么希望梦想是杰克的魔豆,一夜之间便可参天,好让我可以顺着可靠的脉络,站稳步子,然后前所未有地高昂起头颅,挺直脊梁,放任手臂将这片混沌的天空撕作两半,冷眼看残落的黑灰簌簌败亡。

可是那隐秘而卑微的梦想,却更像一粒前途未知的普通苹果籽。它来自一颗平凡的苹果,被天真的女孩埋在后院黝黑的泥土里。它也许注定不会破土而出,也许根本无从成长,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后——你已经不再那么需要它的时候——才终于长成了一株平凡到让你哭笑不得的苹果树。

十月的早晨,我在乘车上班时本能地看向窗外的天空。

或许世界本就是氤氲的,当天气浑浊,我们便感受到了更多的阴郁。

坐在高速行驶的汽车里,一旦打开车窗,耳边便灌入巨大而丰盛的风声;紧闭上窗的那一刻,一切的嘈杂便可瞬间离你远去,仿若它们从未发生。

其实选择任何的答案,都需要内心有一种笔直的果断。

是支离还是轻滑,是直率还是安排——或许永远、永远都不会有双全的办法。

而最重要的,是你有勇气去面对“舍弃”。

不同城市之间的雾霾也是不同的。

北京的雾霾最是肆意酣畅。扑面而来,毫不避讳,一副“看我不爽大可走远”的跩样,行人们也都纷纷皱眉抱怨着,却到底不舍离去。

杭州的雾霾存在感偏低。沾了点水雾,旖旎地贴在空气里,一不小心就被西湖湖面上的风吹得清软缠绵,飞入行人带笑的眉梢,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西安的雾霾最是庄重。眼前吹起的是黄沙也好,是灰尘也好,街上的人们都始终隐忍着——仿佛虽然这并不是件好事,却也不至于让人受不了。大概在这座城,发生什么都并不十分惊人。某夜无眠,打开窗望着灰蒙蒙的夜空,脑中突然浮现起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

“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

如果这场夜游发生在今天,不知道苏轼和张怀民会不会闹起脾气来——没月亮也没松柏,出门逛一圈不戴口罩,一不小心还会碰一鼻子灰。

可是在今天,这些又有什么要紧?

现代人的夜晚都是在屋子里度过的。有闲情的无非品茶,念书,清谈;无趣味的不外乎电视,上网,平板游戏。

我猜,已经没多少人会特意出门看月亮了。

而假如你真的出了门,天空上究竟有没有月亮,其实都不重要。

我时常会怀念起遥远记忆中的夏夜。

那时暑假住在乡下姥姥家,太阳落山后人们便纷纷搬着板凳坐在院子外头,摇着竹制的大蒲扇乘凉。我用指尖轻轻触着竹扇上细小而尖锐的竹刺,不时用手驱赶小腿落上的蚊子,虽然入睡前依然会猝不及防地发现许多粉色的小包。

知了嘶鸣着,栖在树干上,躲在泥土里,静静地等着长出翅膀。它们一起高亢地唱着,仿佛正在讲述那些注定会在城市里一步步走远的、有趣的夏日。

夜晚静谧不语,它藏匿了雾霾,也吞没了所有的疲惫与埋怨。

我披上衣服,打开台灯,敲下了这样一段文字。我想我并不知道未来的天空会是怎样的,正如我并不知道后来的人类会如何度过夜晚。

但我仍然想要把我曾经经历过的世界记录下来,让人们看。

但愿,但愿。但愿你们头顶的天空会比现在的更加明媚;而你们拥抱的那片夜晚,也要比我眼前的这般浪漫千万。

愈是长大,就愈是害怕别离。

甚至开始渐渐明白,为何会因为不堪别离而拒绝相聚。

我是那样想念杭州的一切——晴好的苏堤,暮色中的钱塘江,紫金港午后明媚的春光……最是那年十二月的早晨,断桥上意外飘落在肩头的白雪。

在杭州的第七个夏天,我在毕业论文的致谢里面认真地写道——我有多么多么,想要回到十七岁的时光。只为了再看一眼那时的杭州,那时的浙大。

因为你所有为人称赞的美丽,都不及我第一次遇见你。

离开之后,我却久久惧怕回杭。甚至需要返校处理的手续,也都悉数委托给友人。知交、恩师、同门纷纷叫我聚会,我只有唯唯,有时难免被误解为冷淡寡情。失眠的夜晚,发呆的清晨,我会怔怔地想起那座美丽的城市——我总是要回去的,是吗?那大约是在已经接受别离的“很久以后”吧。而现在,我甚至无法想象当下的自己,重新出现在那片熟悉的风景里。我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我更像是个仓皇的年轻人,怀揣着惴惴不安而又深情款款的旧梦,在颤抖的眼神里发疯般地追忆青春。

回到西安后,身处熟悉而亲切的家乡,却更觉有些记忆与情愫无可触碰。

这里是故乡——时光漫长,记载着一笔笔成长,远远牵挂着生命最初的模样。

北岛曾经将记忆比作迷宫的门,追溯童年就是一个不断摸索、不断开门的过程。而这种追溯的体验,正如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说:(穿越童年经验)是危险的,甚至接近于穿越死亡。

这里还是西安——独一无二的西安。

厚重凝在每一寸泥土里,扬起漫天低沉的史音。岁月的轮廓被几千年的时间慢慢拉长,揉碎了,浇灌在城墙根底。诗篇和酒香一起,几千年低低地埋藏在城市下面,点亮日复一日的灯火辉煌。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切所谓的向前,也许都在怀念着源头。而真正意义上的“溯源”,往往太需要勇气。

生命里更多的回忆只会是脑中一种清浅的记载,多少次路过旧地也不会探及魂灵。而有的回忆,却偏偏宛如最名贵而脆弱的瓷器,只有小心收藏,不可擅自碰触。比如小时候喜欢过却没有在一起的人,长大后最好不要再见;青年时代用力做过又丢掉了的梦,衰老时最好还是莫要想起。

童年的清晨,我曾那样期待眼前弥漫起一场神奇的大雾。它可以将所有的快乐都包装成惊喜,将所有的平凡都漂亮地写作“再来一次”。随着脚步前行,那场大雾总会渐渐稀薄、消散,换作真相大白、天光大亮的痛快。可是今天,我却开始有了恐惧雾散的生命体验。

我想要逃离赤裸而乏味的真相,也惧怕汹涌的回忆将我击倒。

对于那些不忍——抑或是不敢——去触碰的心灵角落,由于长时间的封闭,大雾久不散去,渐渐也就落成了厚重的霾。

原来,“雾”是“期待”变出的戏法,“霾”是“岁月”堆起的重楼。

——世间大多事是否都是如此?

愈是珍惜,便愈是辗转。

愈是心中深切,愈要敛首低眉。

责任编辑:王彦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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