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
最近刚刚从拉美转道美国返程的麦家被笔者撞了个正着:“请简单说说您拉美之行的感受。”
5月18日至26日,李克强总理出访拉美四国。5月22日,中国—拉丁美洲人文交流研讨会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故乡——哥伦比亚举行,随团出访的作家铁凝、莫言、麦家等人代表中国出席。
聊起此次拉美之行,麦家还沉浸在激动之中,“在哥伦比亚外交部的皇宫厅,李克强总理和桑托斯总统与我们并肩而坐,以文学的名义聚会,以文学的交流敞开心扉,畅谈中拉文学、马尔克斯、莫言、诺贝尔文学奖……我想,这应该是一次高规格的文学聚会”。
无论此次与获得诺贝尔奖的莫言同行,还是之前独自去拉美,麦家都毫不掩饰拉美文学对中国作家的影响。“我们这一代作家,几乎没有哪个不受拉美文学的熏陶。”麦家谈起马尔克斯、博尔赫斯、波拉尼奥、帕斯等作家,如数家珍。出访的那些日子里,当莫言、铁凝、麦家跟当地作家座谈时,拉美作家和记者们从没想到,远隔万里的中国作家竟然这么熟悉他们的文学。
拉美作家中,麦家对博尔赫斯情有独钟,欣赏他用写诗的方式写小说:他的诗充满哲理,像数学一样富有逻辑并精准,每一首诗总有那么一两句话,像子弹一样击中靶心。“我几乎读了他所有作品,年轻时至少能背诵他的50首诗。说心心相印也许是夸张了,但我想我身上至少流着他一碗血。”麦家说,从早期的聂鲁达、帕斯,到上世纪80年代的胡安·鲁尔福、富恩特斯、博尔赫斯、略萨、马尔克斯,到这两年的波拉尼奥等等,中国大部分中青年作家都受到拉美文学的洗礼。中国作家似乎和拉美作家有种天然的联系,这是因为拉美这片土地和我们太相像了,历史厚重,地域辽阔,农民多,沧桑多。有幸的是,中国这些年走出来了,找到了一条适合中国发展的路。
麦家的书在西语世界的影响力实在有些大。“中国的丹·布朗”,“你不可不读的世界上最成功的作家”……宣传片里的广告语如是说。“去年整个6月,我都在拉美几个国家宣传我《解密》的西语版,接受了107家媒体的采访和报道。”“那次之行属于我个人,对扩大我在拉美的影响富有意义。而此行是一次特殊之行,我个人的意义已经缩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正像麦家在当地的演说一样,梦幻也是现实的一部分—
再荒山野岭的角落,只要有两个以上的人,就有讲故事的人。我有幸生长在江南一个人口稠密的大乡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们那个村里,甚至有专职讲故事的人,而且还不止一个。我有一个长我二十多岁的堂兄,是过去高级小学毕业生,曾经在县广播站工作过,后来回到农村自学做了理发匠。大家都说他理发水平一般,但小孩子都爱找他理发,因为他会讲故事。他的故事大都是从书上看来的。他大概属于记忆力特别好的那种人,看在眼里的文字都可以从嘴里说出来。听他讲故事,成了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这些故事总是稀奇古怪的,人身猴脸的孙悟空会七十二变,程咬金有一把神奇的板斧,美丽的白娘子是一条大白蛇,温柔的小女子是一只老狐狸,天上住着玉皇大帝,海里有一根巨大又小巧的定海神针等等。小时候,我听这些故事,从不觉得那是文学想象,是奇幻,是传说。我觉得,那就是现实,遥远的现实,外面的世界,等着我长大去见识,去了解、发现、领略。
长大了,最基础的生活常识告诉我,那不是现实,即便最遥远的地方也没有这样的世界:这些人,这些事,这个神奇无比的世界,是某些人编造出来的,是文学创作,是虚构的。令我奇怪的是,虽然我有了“生活常识”,知道它们是虚构的,而我在看这些书—更多虚构的书—的时候,却依然会被它们吸引,深深吸引,并感动,还浮想联翩。相反,对身边的现实生活,总觉得不对劲、不够劲。我宁愿同这些虚构的文字去交流,接受它们的刺激,或者抚慰、熏陶。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我们愿意要假的,不要真的?这问题困惑了我很长时间,直到我真正掌握了一些“文学知识”后才知道,虚构不等于虚假,这些虚构的东西其实比真实的现实还要真实,还要博大,还要深刻,是现实的“浓缩版”、“升级版”。像玫瑰精油,虽然失去了玫瑰花的外形,但关于玫瑰花的真实和秘密高度浓缩在其中。这些文学作品是玫瑰精油,来自生活,高于生活。怎么样才能高于生活?有各种各样的方式方法,其中一法是:采用极度变形、夸张的手法,把现实梦幻化,把生活艺术化。梦幻和艺术不是胡来,不是用沙子搓成绳子,而是把水烧开,变成蒸汽。
毫无疑问,新闻报道是最真实的,人们读到的新闻远远超过文学作品,但人们记住的文学作品远远超过新闻报道。这其中一个关键就是,文学拥有新闻话语无法具备的叙述策略,最典型的就是虚构,就是“把现实梦幻化”,“把水烧开,变成蒸汽”的。作为小说家,这是基本功,是必备的手艺。在这方面,我们古人是了不起的,我身边的莫言也是了不起的,此刻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的小说家们更是了不起。上个世纪,以马尔克斯为代表的一批拉美作家,开创了一个“魔幻文学爆炸”时代,留下了一批脍炙人口的作品。我曾经读过他们很多很多的作品,受益不浅。今天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当面向他们讨教。马尔克斯说过,马孔多不是真的,但更不是假的。我以为,那是他梦中的一个镇,一个世界,而这个梦却是现实的一部分。
但麦家同时感言,虽然翻译成西语的中国作品并不算太少,但真正进入商业市场的却是凤毛麟角。每年进行西语版权交易的中国作品不会超过10本。即便最终走进了书店,销量也就只有几百本。莫言获得了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这对中国文学应当是极大的肯定。可是这之前,让国外读者说出一个中国作家的名字却太难了,当时在墨西哥城的书店里,一本莫言的书都找不到。这些年来,尽管中拉经贸关系空前火爆,可文化上的交流远未到位,虽然中国产品遍布拉美大街小巷,可在文化上,我们还是逆差。因为拉美的文化界,对中国文学乃至中国几乎是一无所知。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士,包括学者、公务员,提到亚洲文学,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村上春树”。
“此行,就大不一样了。”麦家说此次作家的主要活动,是在哥伦比亚参加中拉人文交流研讨会,在马尔克斯的故乡举办文学活动,而两国政府领导人的参加,也表达了对中拉文化的重视。众所周知,一个国家的影响力,不仅在于经济和军事实力,更在文化的影响力。对于中国来说,加强文化的交流,无疑是提升软实力的重要举措。
“拉美虽然与我们相隔万里,但正是因为离得远,所以更能使彼此心平气和地谈文学。”麦家说,中拉文化的对话会循序渐进,这一趟开了个好头。在未来,还需要跟进更多的文化交流。
(本文照片由涂扁扁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