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之心(节选)

2015-08-11 00:30寇挥
延河 2015年8期
关键词:胡克常青营地

寇挥,男,出生于陕西淳化。长篇小说《想象一个部落的湮灭》《北京传说》分别获首届柳青文学奖新人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优秀长篇小说奖。2013年陕西省第二届优秀签约作家奖。《马车》获2014年首届年度文学奖。鲁迅文学院第三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著有《开国》《日晷》《ABC》《陶罐里的世界》《传说中的森林银河》《森林之心》《无爱河流》《半书》等长篇小说。在国内各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近百篇。中篇小说《长翅膀的无腿士兵》入选《1999年最佳中短篇小说》,短篇小说《黑夜孩魂》入选《21世纪小说2002年度最佳小说·短篇卷》。陕西省作协文学院第一、第二、第三届签约作家。

第五部分

11

逮捕郝小城的任务在游戏似的状态中结束了。余和平如愿以偿。他的手决不能沾上捆绑郝小城的藤条。他心中至今还有对郝小城的感激之情。当初他向郝小城下毒手的时候,郝小城完成有能力把他置于死地。郝小城反而为他和马紫丁在营地里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使他成为营地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结过婚的小伙子。他估计也会对马紫丁实行逮捕。但没有发生那样残酷的事。李朝阳不在营地,营地里的一切都变得温和起来了。李朝阳差点杀死马紫丁,余和平想他确实是够残酷的。这样的人控制了营地,营地不知会有什么样的未来。

藤条是洪山和洪岗到营地边缘的大树上采的。藤总是缠绕在树干上,得把它一圈一圈地剥下来。现在把它一圈一圈地缠到了郝小城的手腕上。黑爱武、红满天和武崇武经过商量,废除了五花大绑的刑罚,也不把郝小城的手绑到后背上,叫他的手仍旧置放到腹前,把两个手腕绑到一起。不绑到大树上,他的脚依旧是自由的,可以在营地里走来走去。马紫丁免除所有刑罚,她愿意跟随郝小城前后,随她的便。

对于这样的逮捕结局,最不满意的就是常青了。搜查队结束了工作,没有事干了,便一个个散开,走向各自想去的地方。营地木屋是最佳去处,有到大树底下去的,有到溪谷里去的。自由组合,自由分散,又重新组合,重新分散。理想的状态不断出现,营地变成了实现理想的乐园。

黑爱武和红满天走了。跟随她们的小伙子和姑娘被她俩劝说分别走到其他地方去了。武崇武和一大群姑娘在一起。马紫丁跟在郝小城身边。营地似乎变成了旷野,在这片旷野里,只有郝小城和马紫丁,一对天作地合的情人。

郝小城双手被藤条捆绑着。他看着青绿的藤条。他想不通大自然怎么会生长这么柔软的东西,不粗不细,正好可以当绳子使用。长绳子的森林,长绳子的大自然。一切都是美妙的。他在营地里走着。他不想到任何一座小木屋里去。马紫丁跟着他。他没有和马紫丁说话。他不想说话。他的脑子在思索着。他想到营地的居民,他的老部下们。他们都不愿他落到悲惨的地步去。黑爱武和红满天,余和平和洪山洪岗。武崇武有另外的打算。他绝对不会是李朝阳的走狗。李朝阳回到营地,他的待遇就不会这么好了。李朝阳是不会让他这样在营地里自由行动的。还有一个姑娘陪伴他。这种美事如同李朝阳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么,现在就跑掉吗?有没有这种必要?李朝阳真的会置他于死地?死就死吧。郝小城内心深处突然感到异常消沉。他觉得没有一点活下去的希望了。即使死在李朝阳的棍棒之下,似乎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李朝阳毕竟是自家兄弟,是同一个战壕的伙伴。混乱中,多少个日日夜夜,并肩作战,同锅吃饭,同床而眠。他也不想死到森林猛兽之口。逃跑也许意味着迷失,迷失到森林深处,也就等于亲手把自己奉送给了死神。

马紫丁跟在郝小城身边。他不说话,她也没有说话。她知道郝小城在想问题,她不想打断他的思绪。深埋在心底的对于郝小城的爱终于喷涌出来。郝小城以同样的爱迎接着她的爱,她觉得幸福。没有什么幸福能与这种幸福相比。被自己深深爱着的人深爱,这恐怕是一种最最理想的爱情了。

郝小城走着。马紫丁跟在他的旁边。他们慢慢地走到了营地东边。营地最东边的一个小木屋站立在森林边缘。树上的鸟儿哪里去了?郝小城望望大树。他多想听听那种婆婆鸟的叫声。李桂阳鸟和饿鸟都哪里去了?到其他地方寻找丈夫去了吗?

郝小城站在那里。再走几步就可以进入森林。营地和森林的分界线在他的脚下。马紫丁理解他的心情。她也很想听听鸟的叫声。可鸟儿们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早早地离开了营地。

郝小城跨了一步,进了森林。马紫丁也走进了森林。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进入森林,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可就在这时候,传来一声断喝:

不许离开营地!

12

森林里有两座舞台。只有一个观众。一个观众不可能同时观看两座舞台上的戏。一座舞台上的戏是上演给苍天看的。惟一的观众也并不知道有第二座舞台的存在。

胡克猛看着森林舞台上的演员。两个演员,一男一女,他们的表演动作重复,情节单一,但对观看者来说似乎并不乏味。没有味同嚼蜡的枯燥感。虎皮是舞台上的台布,虽然窄小,却足够演员展开戏剧的所有情节。李朝阳不断努力着,想获得表演的最佳效果。闫英雄积极配合,倾尽心力和体力。闫英雄像一架钢琴发出美妙的音乐,李朝阳则像是一流的钢琴家,演奏技艺炉火纯青,他自己似乎也变成了钢琴,并有悦耳的音乐从他的身体里面荡漾出来。

音乐的魅力是无穷的。有了音乐就会有神灵妖魔。对于音乐的喜爱不独独于人类。森林里的野兽也是热爱者之一。野兽的躯体大小似乎是与对音乐的热爱程度成正比的。越是大型的野兽越是喜爱音乐。随着音乐的节奏,一只大型野兽登场了。

胡克猛的眼睛睁得桃子一般大。他的惊讶程度没有可以作为参照物的第二者。没有比较也就没有准确的描述。他惊讶到了一百度。

他的眼睛桃子一般大。

他本来就有一双桃子般的大眼睛。胡克猛的眼睛很美丽。惊讶使它变得更美丽了。一双受到惊吓的眼睛要是长到姑娘眉毛下面,它的美丽程度要比长到小伙子脸上美丽一千倍。这双眼睛现在就长在闫英雄的眉毛下。

戏剧舞台哑了。音乐声停止了。演员终止了表演。出现了动物演员。

虎高大雄壮,威震森林。它迈着优雅的虎步,慢慢地走近李朝阳和闫英雄。虎是从另一座森林舞台来的。在那座舞台上,它已经把另外一个演员咬死了。它的大嘴猩红一片,鲜血淋淋。它拖着吴则天。它咬着她的脖子,拖着她从容地走向李朝阳和闫英雄。

李朝阳晚于闫英雄发现虎。他放弃了演奏。作为一流的演奏家,他非常震惊地放开了钢琴。他扭转身体的形象值得留念,值得胡克猛的眼睛摄进大脑,作永久性的保存。他拔离闫英雄的身体。没有丝毫的嵌顿。他也不再乎那样的嵌顿了。也许本来会有非常精彩的嵌顿,但再有价值的嵌顿也会由于虎的出现而烟消云散。他反转身体,扭过头和脖子,朝后看着。双手和身体都保持着朝前的姿势,他的视野有限。他的头是从右边肩膀扭转过去的,看见的是大半个舞台的右边。虎的头显现在李朝阳的右视角里。他的身体迅速抽动。他脱离了闫英雄,整个儿转过身体。他的左脚跨到了闫英雄的身体右边。他的右脚本来就在闫英雄的身体右边。他的整个身体都处在闫英雄的身体右边。他的屁股还没有离开闫英雄的肚腹。他呈半蹲之势,好像仍旧坐在闫英雄肚子上。闫英雄呈挺身状,双手后撑于虎皮上,抬高的肚腹和李朝阳的臀部触挨在一起。她的视线正好对着虎走来的方向。她作为乐器一直在发出乐器在音乐大师的弹奏下应该发出的美妙音符。她的眼睛闭着,闭着眼睛的美女会使她更加妩媚。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虎早已登台表演了。她的惊异引起了李朝阳的注意。引起李朝阳惊异的不单单是闫英雄的表情。虎拖着它的猎物,大地、树叶发出的声音并不微小,森林之壁参加着音响的和鸣。

李朝阳呈半蹲之势。闫英雄呈半起之势。他们朝向一个方面,面对的是同样的景象。谁也没有发出声音。惊吓并没有使她和他中的任何一个尖声惊叫。李朝阳慢慢地往起站立。他没有一下子站起来。也不知什么东西主宰了他。他是慢慢地把自己的高度升起来。仿佛是太阳冉冉地升起。与此同时,闫英雄向后收紧自己的臀部,坐在虎皮上,双脚收向屁股,正在站起。两个人一个浑身赤裸,一个整体皙裸。一个扮演着森林男神,一个模仿着森林女神。虎是森林之王。森林之王拖着另一个营地女神皙裸的躯体。猩红鲜血把雪裸之体绘画成壮美的画面。森林之王拖着森林女神,是如此热爱她,它拖着她,表达了对于她的最大限度的爱。它的爱似乎就是把她吃掉。吃进肚里,变成它的身体的一部分。

虎没有停下蹄步。它行进的速度丝毫没有改变。它一开始行进得就不快,现在仍旧缓慢。

李朝阳站了起来。身体终于站直了。他看着朝他走来的森林之王。好像一辆巨型火车头朝他开来。四周似乎有喧响的飓风。森林并不摇晃,落叶并不飞翔,连弱小的小草都没有东摇西摆。闫英雄也站了起来。她站在虎皮上。李朝阳站立起来的时候,他的一只脚已经离开了虎皮,踏在了泥土上。他的右脚踩着虎皮的边缘。右脚的一半踏着虎皮,一半也已踏到了泥土上。他面对森林之王,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闫英雄在虎皮上走了一步,靠近李朝阳,好像要躲藏到他的背后。可她并没有那样干,她的脚仍旧没有离开虎皮。光裸的脚踩着厚密的虎毛。裸足皙白如雪,光芒四射;虎皮金黄灿烂。她没有感觉到虎皮的柔软。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上面踩着。她的意识的画面上除了虎,除了虎拖着的裸皙姑娘,一片空白。

胡克猛呆呆地看着。他失去了恐惧的能力。好像恐惧的神经已经逃离了他的身体。他呆呆地看着,仍旧坚守着作为一个痴心的观众所应该有的迷醉。舞台剧情的发展,他是没有预料到的,心里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舞台情节不具备推理的可能,也就无法预知下面的故事。巨大的老虎拖着一个角色上场,并已把她咬得血浴雪体,红色和白色两种色彩的搭配,绝妙地呈现了色彩之异。

胡克猛的大脑运动起来。随着角色的接近,异常活跃。他认出了雪体血浴者。他想到了吴则天,然后便肯定她非吴则天莫属。吴则天从绑捆他的大树旁跑过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产生过一丝难以明辨的异觉。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它便像蜘蛛丝一样被风吹走了。当时他想到的是她一个人跑进森林,她一个人,只她一个人。常青和营地里的其他人都没有觉得异常。李朝阳觉出了危险,说过他要寻找她,可他的目的并不是真的要寻找她才进森林的。李朝阳需要的是另外一座舞台,不是虎和吴则天表演着的舞台。不同的舞台所演的两场戏,由于演员放弃了一座舞台而进入了另外一座舞台,致使两场戏合并成了一场。或者本来是一场戏,先分别在不同舞台上演戏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则必须在同一座舞台上表演了。

胡克猛想上苍怎么会安排这样一场戏呢?这场戏的残酷程度恰好和它所表现出的美是成正比的。残酷的美,美的残酷。美和残酷融为一体,变成了一个东西。这在胡克猛的大脑里刻下了永忘不会磨灭的记忆。美的画面将在他的脑墙上永存。

胡克猛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森林之王除了表现它对猎物的极端之爱外,似乎再没有其他的表达。它的爱充满血腥。浓烈的血腥浸润透了空气。森林一时似乎变成血腥的屠宰场。绿色贪婪地吮吸着红色的气味。绿色里包含着濡血的欲望。濡血会使绿色更加强大。虎嘴上的血红熔岩把它雕塑得火山一般。雪裸的女神失去了最后一滴血。虎像海量英雄饮酒一样饮干吴则天身体里所有的血。吴则天女神似的雪体在虎的残酷中似乎仅仅充当了一只美丽的酒瓶,这的确大煞风景。但它并不放弃她的身体,说明森林之王深深懂得这只容器的价值。它饮尽容器里的血浆,更要把美丽的容器珍藏。它拖着她,停止了它的蹄步。它看着李朝阳和闫英雄。它发现了与刚刚获得的美丽容器同样美丽的血浆容器,它的神威虎体膨胀起来,猎猎长毛焕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色。

李朝阳身体稍稍下蹲,右手抓住虎皮的一角。他用力一拽,虎皮飞张起来。闫英雄的雪足悬空,向后倒去,臀尖重重地接触着大地。她轻轻地哎哟一声。李朝阳没有看她。他把虎皮迅速披到身上。当初剥虎皮的小伙子也许就预料到了将来它的非凡的用途,整张虎皮是完完整整剥下来的。现在它披到李朝阳的身体上,把他装扮成了另一个森林之王。披着虎皮的李朝阳恍惚间似乎比拖着吴则天雪体的虎还要威武。他扎起势来,勇敢地面对老虎。他把嘴大大地张开,把脖子长长地抻长,从他的气管、肺、咽喉和口腔里发出来的居然是老虎的吼啸声。这种吼啸震撼了整个森林。

13

发出“不许离开营地”的吼声的人是常青。这个因为爱出汗而出名的小伙子,曾经在郝小城的面前,每一次都会汗水淋漓。在郝小城的印象中,常青是他的一个最诚惶诚恐的部下。也许是因为以前太畏惧他,太惧怕他的权威了,一旦失去那样的权威,对于常青来说就像是从十八层地狱爬了上来。他爬出了洞口,看见了广阔的原野,身体里的能量扩展开来。他要报仇,他要洗雪以前的耻辱。郝小城从地狱之王的位置上跌落下去,成了阶下囚,常青郑重地承担起了看守的责任,他要做营地里最合格的监视者。

郝小城和马紫丁感到惊异,虽然听见了严厉的喝声,却不见人影。郝小城问:

是谁?

常青说:是我,青战士!

郝小城和马紫丁的头同时仰起来,他们终于找到了喝斥声的源泉。

营地边缘地带树木密密层层,有高有矮,枝叶茂密,绿郁苍苍。常青赤裸着坐在树杈上,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棍子。绿色的枝叶和他的身体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郝小城说,你坐在树上干什么?

常青的脸上出现了不屑的神色。

不许离开营地。他说。

马紫丁说你是在监督我们?

常青说,不是你们,而是郝小城一个人。

谁下的命令?

没有人下命令。

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能离开营地?

没有人下命令,并不意味着你就能离开营地!

常青对郝小城曾经是非常崇拜的。没有想到的是,郝小城的森林共居实施以后,他觉得身心极大地畅快起来。及至李朝阳上台,郝小城走麦城,常青见了郝小城不再流汗了。他绝对不愿意汗水淋漓的日子再回来,也就自然而然加紧了对于郝小城的防范。

马紫丁说,你这个人也太利势眼了。

郝小城说,我也没想到要离开营地。

常青看着郝小城。他没有说什么。他感到语塞,捕捉不到合适的语言。就在这个时候,从森林里传来了虎啸。洪大的虎啸声震撼了一切。

14

身披虎皮的李朝阳发出震天动地的虎啸声。大树哗哗作响,枯朽的老枝承受不起声波的震动,纷纷落下。闫英雄惊得臀尖深埋进腐叶,深深地坐在泥土上。观看者胡克猛惊得仿佛变成了森林里的一棵树。

虎把头高高昂起,看着李朝阳虎。虎仍旧叼着雪裸女体,由于它头颅的高扬,女体仿佛站了起来。她的白脚挨着地,身躯悬在空中。脖颈在虎口中,脸挨着虎脖。如果没有淋漓的鲜血,蓦地看见的人不会把它跟凶残两个字所具有的内容联系起来。他会想到美丽的神话,想到虎与美女的爱情,想到一种震撼人和虎两个世界的畸恋,想到人虎之交产生的虎头人体虎(人)或人头虎体人(虎)后代,想到要建造一座特殊的迷宫,把那样的生物养在里面,用童男童女作为饲养的食物……

虎的眼睛瞪着李朝阳虎,它也想发出吼声。可它不想放弃口中的女神。李朝阳虎发出更加洪大的吼啸。他向虎进逼过去。他慢慢地逼近虎。他的第三声吼啸冲出了肺、气管、咽喉和口腔。虎向后退了一步。它仍旧拖着女神雪体。李朝阳虎继续进逼。虎扭转头颅,拖着猎物迈开步子,钻进密林里去了……

15

营地里好像炸开了锅。

胡克猛向大家讲述着李朝阳吓退虎的壮举。他是惟一的观众。如果把闫英雄从演员的位置上拉下来,把她归为观众一类,似乎太不合情理。吓退猛虎,也有闫英雄的一份功劳。她和李朝阳一样身处虎的对面,她一没有惊叫,二没有退缩逃跑,有她的存在,李朝阳也就胆子越发正了,勇气更加足了。不算作观众并不意味着就不能说出更多的细节叫营地居民更加相信胡克猛的话。

营地居民几乎没有一个没有听到猛虎的吼啸的。他们从各自所在的角落跑出来,奔跑营地的北方。从森林里出来的是胡克猛、李朝阳和闫英雄。胡克猛和闫英雄把李朝阳架在中间,搀扶着他。闫英雄挽着李朝阳的右臂,胡克猛挽着李朝阳的左臂。

胡克猛没有因为李朝阳对他实行残酷无情的捆绑刑罚,就抹杀他的优点。他没有想到李朝阳居然在关键时刻,在生命攸关的当头,表现出那样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他没有逃跑,没有退缩,没有扔下闫英雄,而是面对猛虎,步步进逼,与猛虎争雄。他的勇敢,他发出的虎啸,吓退了虎。营地居民听了胡克猛的讲述,觉得难以置信。他们无法想象会发生那样的事。但胡克猛讲得太具体,太逼真了,讲得他们如同身临其境。闫英雄讲出了亲身感觉。她当时就站地李朝阳的身边,近距离地观察到一些胡克猛没有看到的动作和身体的反应情况。

李朝阳站在营地里,听着纷纷攘攘的闹声,他的心才稍微感到安慰。他的心感觉到的是极度的真空。吓退猛虎之后,他的心空得难以忍受,好像几十年没有进食过,胃里空得要命。感到害怕是在猛虎消失以后。猛虎走了,一种强大的支持也消失了,失去了支持的他,感到连站立的力量都已丧失。他瘫坐在树叶上,傻傻地望着虎消失的方向。戏剧已经收场,胡克猛再不能当观众了。他跑进舞台。他的出现使李朝阳出现了短暂的意识丧失。闫英雄惊魂不定地看着胡克猛,仿佛根本认不出他是人还是虎。胡克猛高声大叫:

我是胡克猛,你们不要害怕!

他反复说了很多次。闫英雄最先清醒过来,猛地把胡克猛抱住。

你是克猛!你是克猛!太好了,你是克猛!

闫英雄反复说着这几个字。

胡克猛说,没错,我是克猛。看看李朝阳怎么样了。

李朝阳清醒过来,意识到来了救星。他把胡克猛拥抱住,说:

我的好兄弟,你来得实在是时候。危难中,最需要的就是好兄弟了。

营地居民听了胡克猛和闫英雄讲述的吓虎情景,大脑里出现了渐渐清晰的画面。他们喊着朝阳万岁。有人提出叫李朝阳自己讲一讲,他是如何战胜老虎的。他的大脑仍旧很兴奋。腹内空空的感觉渐渐消退了。他想到了郝小城。并没有人向他报告郝小城的消息。有关马紫丁的消息也没有人报告。可能是由于他的吓退猛虎的事迹太异乎寻常了。异乎寻常的事常常打乱正常生活的节奏。郝小城打死猛虎后,营地成员们是把他抬回营地的。队员们把他高高架起来,他就像凯旋的英雄一样。而李朝阳自己是走回营地的。和猛虎作战后,什么样的英雄都会感到软弱,感到浑身无力,感到气尽心竭,把他抬起来的意义不仅仅是对他表达崇慕,表达敬仰之情,最主要的一点则是为了掩盖英雄的软弱,使英雄的形容更加辉煌,更加高大。抬起来自然比站在地上高大了。可他李朝阳偏偏是勉强支撑着瘫软的腿走回营地的。这和郝小城当时的情景相比,的确是叫人难堪。由此,他对郝小城的愤恨越发强烈起来。怎么处处都要稍逊郝小城一筹呢?众人的吵嚷,胡克猛的演讲,闫英雄的补充,闹得不亦乐乎。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朝阳的脑子到现在才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他突然感到坐在粗壮的原木上,接受营地公民的欢呼和叫好,是多么耻辱。他想到牺牲了的美神。他想到了可怜的吴则天。虎把她拖到哪里去了?

他从原木上站起来,大声地说:

森林共居的战士们,我们得赶快寻找吴则天去!

营地成员一下子惊醒过来,大声地喊:

寻找吴则天去!

16

猛虎的吼啸使常青的身体发生了剧烈的一抖。随后出现的吼啸声愈来愈洪大,他的感受恐惧的神经受到了最大限度的刺激。他很想跑到营地的北边去看个究竟。他控制住了自己。他认为有比猛虎的吼叫更重要的东西。他不能放弃监督郝小城的任务。任务既不是李朝阳安排的,也不是武崇武和黑爱武他们安排的。他想到的是,完成了这样的任务,就有可能升到比他们更高的位置上去。猛虎的尖啸使郝小城想到营地北方森林里面暗藏的危险。

他问马紫丁:

有人进那边的森林里去了吗?

马紫丁说没有注意到。

郝小城说,常青,我们应该进那边的森林看看,一定是有人遭遇到了危险。

常青看着郝小城,说:

你不许离开营地一步,想进森林,绝对是不可能的。

没人去救,遇到危险的人也许就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这不用你操心。再说,你的双手被绑到了一起,你即使进了森林,又能对猛虎怎么样呢?你想去打虎,下一步的要求就是要我给你解开绳子了。你就会得寸进尺,完成你的逃跑计划。

我有一个逃跑计划?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要装疯卖傻了。你落到现在这种境地,你难道还想在营地继续呆下去吗?

这得由我说了算。

没有必要和我狡辩。

常青,你的变化可真不小。你怎么一点汗都没有?这不正常。

正常得很,我青战士再不会流汗了,更不会在你郝小城面前流了。

这倒应该祝贺你才是。你这种毛病是怎么好的?

郝小城双手放到会阴前,好像那是他最软弱的要害部位,敌人会随时随地攻击,他得把那儿严加防范着。马紫丁没有插话。她觉得和常青这种反复无常忘恩负义的小人浪费唇舌是丝毫没有价值的。猛虎的吼叫给她的大脑注射一剂强烈的兴奋剂。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到过猛虎的吼啸。没有人告诉她那是虎的吼声,可她的本能告诉了那是什么叫声。人的遗传基因里一定潜藏着对于猛虎的永恒的记忆,即使连他父辈都没有听到猛虎吼叫的人,他一旦听到就会把它立即辨别出来,这说明人类在某个漫长的时期,——这个时期也许延续了几百万年,人类与虎类的关系是多么密切。虎类把人类作为食物的时期长达几百万年,这对人类的进化,对人类进化中形成的遗传基因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人类的凶残也许就是长期处于凶残的环境中所致。老虎对于人类的凶残作出的贡献之大是难以估量的。

马紫丁听着猛虎的吼啸,想到的是与郝小城一样的内容。老虎没有遭遇到人,它是不会如此吼叫的。老虎虽然以人为食,可它的最强大的敌人却是人。它的吼叫实际上是恐惧所致。一个人是弱小的,一大群人,团结起来的人,老虎不得不望风披靡。马紫丁说:

常青,一定是有人碰上了老虎!

常青说,这都是你们的猜测。话说回来,即使你们猜测得对,你可以进森林,可郝小城说什么都不能离开营地。

马紫丁对于常青非常反感。

你说不能离开营地就不能离开了?

常青横眉冷对,没有言语。

马紫丁从来都没有对常青这种人产生过好感。余和平仿佛是个小弟弟似的,她用大姐姐的爱可以把他包容。营地共居实行以后,常青曾在马紫丁周围踅摸过,但他没有得手。马紫丁是营地惟一纯洁的姑娘。她只和余和平和郝小城有过性关系。她是营地里第一个结婚的姑娘,第一个成为少妇的姑娘,却是传统婚姻的最后的堡垒,最后一个传统观念中认为纯洁的女人。马紫丁在余和平跑到姑娘堆里之后,她的从过去一直延续到现在的对于郝小城的爱顺理成章地得到了最彻底的宣泄。她对郝小城绝对忠诚,再没有和任何男子有过性关系。连余和平对她提出的性要求,她都坚决地拒绝了。她连余和平都鄙夷起来,对于常青这种人的厌恶程度也就可想而知。她愤怒地说:

你常青算什么东西!他是因为想把自己的手捆起来才保持现在这种状况的。他要是不想的话,我早给他解开了。你不解又能怎么样?来,我给你解开。

马紫丁抓住郝小城的手,解着上面的藤条。

常青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是个新问题,得分析研究,得出正确的结论。他的大脑翻来覆去思考着,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他也没有去阻止马紫丁。

马紫丁说,常青,我这不是给他解开了吗?

她把藤条拎到手里,向常青晃着。

常青说,你说的他是谁?

马紫丁说,常青,你小子也会不严肃呀。

常青说,你解开可以,可是不能离开营地。

马紫丁愤怒地把藤条扔向常青,说:

咱们偏偏要离开营地,看他常青能怎么样。

她拉住郝小城的手。

常青说,我就去把大伙叫来。

他把手中的棍子一挥。

郝小城说,算了,算了。我一点都不想离开营地。常青说他不流汗了,原因是他敢把我看管起来。为了常青不流汗,我不离开营地没什么不好。只是,常青,你不想去看看虎为什么叫?

17

直到李朝阳、胡克猛和闫英雄从森林里出来,营地居民吵吵嚷嚷地把营地搞得像是开了锅,郝小城和马紫丁也没有到营地北边的森林里去。他们听见从营地北边传过来的只言片语说李朝阳是吓虎英雄。郝小城想什么叫吓虎呢?营地里的新鲜事接连不断。看来叫李朝阳领导营地是对的。这个时候,郝小城却一点没有想过去看看的心思了。老虎的叫声早已消失,森林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常青是他们三个当中最坐立不安的人。他的心情和郝小城、马紫丁相比,是极度的兴奋,热血涌上大脑,他多想立马跑到李朝阳所在的营地北方,把李朝阳这个吓虎英雄抬起来,对他表示欢呼和膜拜。他压抑着对于新首领李朝阳的澎湃激情,严格看管着昔日的首领。

营地东边只有他们三个人。两男一女。郝小城站在树下。他看着树。这是一种什么树呢?他认不出。森林里的树种庞杂而混乱。他能叫出树名的很有限。野樱桃树,山核桃树,漆树……他看着树。树干粗壮。皮乱糟糟地长着。它的皮是在不断生长中不断剥落,一片片一块块,树皮显得斑斑驳驳。他不知道这是棵什么树。从它的皮的生长状况,似乎应该叫他蜕皮树。它身上的皮一层层地蜕落下来,露出里面新绿的皮。黄褐色意味着是还没有蜕的老皮。比较厚。它像壳一样盖在树干上。郝小城轻轻一抠,它便脱离树干了。郝小城把抠下来的树皮掰开。皮的质地很酥。褐棕色。郝小城不断掰着,直到把它全部掰成碎片,扔到地上。

营地北边营地众人仍旧在朝李朝阳欢呼着。传来此起彼伏的声浪。

郝小城在树干上抠着。他揭下来了一大块皮。有手掌那么大。老皮旁边的新皮裸露在大气里已经有些日子了,颜色变深。它和新抠出来的新皮处在同一平面,说明它们是同一时期的皮。树不断生长,皮一层层脱落。皮不随着树长而长,它被撑破,树仿佛是从里面钻出来的蛇。旧皮留下,蛇爬走了,它的身体上长着新皮。

他继续抠着。老皮脱落后,里面的新皮好像还没有长熟。没有完全孵化的小鸡剥去了蛋壳,未成熟的新生命暴露在大气里,感到空气像利刃一样拉伤着它。这块新皮是否有着同样的感觉?郝小城把手贴上去。他的手掌平平展展地抚住新皮。他感到湿凉。新皮是湿凉的。凉幽幽的感觉从他的手心传导上来,到了他的心里。他把手久久地平贴在上面。马紫丁看着他。常青站在几米之外。

营地北方,人们有了新的决定。他们要采取新的行动。郝小城意识到了所发生的事情。他心里想,李朝阳会把营地人一个个送进虎口。这是第一个,但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18

胡克猛跟着李朝阳、闫英雄和大伙重新进了森林。他向营地众人讲述的只是李朝阳吓走老虎的情节,对于李朝阳和闫英雄的舞台表演,他只字未提。他不清楚虎是从什么地方把吴则天拖来的。吴则天是如何被老虎咬死的,虽说他也在森林里,可他连一丝儿声息都没有听到。重进森林意味着什么?胡克猛难以想象当他再次看到那喋血的森林舞台时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他的脑幕上猛虎拖走吴则天雪白的身体消失到密林中的情景久久保存着,似乎永远不会泯灭。虎拖走了营地第一个成员,下一个会轮到谁呢?拖走的是个花玉般的姑娘。为什么要把她咬死?虎不是处在神话世界里,可以肯定它拖走她不是为了娶她做新娘。老虎和美丽的姑娘出双入对,是残酷强大和柔弱美丽之间的反差所组合成的最美的图画。残暴的皇帝拥着娇弱的姑娘,那样的情景令人类迷醉。人的内心深处是不是有一种可怕的东西总是倾向于把残暴与美丽搅和在一起?

胡克猛脑子中的残暴是金黄灿烂的,柔弱雪白如玉,金黄灿烂与雪白如玉由晚霞样鲜红的血粘合在一起。鲜血完成了美丽与残暴的结合。鲜血意味着生命正在消失,结合则是死亡。

胡克猛走在人群的前头。他的后面是披着虎皮的李朝阳。后面是闫英雄、武崇武、黑爱武和红满天、张勇敢、余和平、牛宛虹、花洪山、花洪岗、付小会、樊梦红、陈闰闰、敬天晶……

19

黑爱武和红满天走在武崇武的后面。

森林苍茫的绿色深厚无穷,谁想要游出这样的海洋,想一想都会气憋心止。在这样的海里,虎像世界上最美丽的鲨一样游翔自如,深入浅出,表演着它最拿手的艺术。黑爱武走着。营地众人搅动得森林发出的哗啦声在她的耳鼓里振荡。她想象着虎拖着吴则天的画面。她的身体猛地一抖。激灵传遍她的全身。她不能理解的是,森林之王为什么拖着吴则天,而不把她吃掉。它拖着她怎么又和李朝阳和闫英雄遭遇上了?它是怎么把她咬死的?先咬死她,然后拖走她?假如不咬死她,把活着的她拖进虎洞……黑爱武的身体猛烈地一抖,她不敢想象那样的场面。活着的吴则天被拖进了虎洞,进了洞穴之后,它会怎么对待她呢?是吃掉她?假如不吃掉她呢?她便得和它住在同一个洞里。虎叼回生肉叫她吃,她敢过那样的生活吗?

人群继续深入着。黑爱武的思路继续着。如果虎突然冲出人群,又会把哪个姑娘叼走?黑爱武把眼睛一闭。她撞到了武崇武身上。武崇武回身。

你闭眼干什么?

黑爱武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旁边是红满天。红满天对她笑笑。她并不知道黑爱武为什么笑。她条件反射地对笑着的黑爱武回报以笑。黑爱武没有说话。前面,胡克猛领着大家。李朝阳的虎皮在绿色中是异类。虎皮是个好东西,有了它可以冒充老虎。如果没有死去,就得和老虎生活在一起。叫老虎借一张皮给她,穿上虎皮,和它生活就容易多了……

20

红满天走在黑爱武的旁边。她总想和她并排走。她的身体可以紧挨着她的身体。她们两个都接受了森林共居营地生活的原则。她们脱掉了衣裳。衣裳的确变成了多余的东西。森林里空气湿润,温度适宜,仿佛是真正的海洋,在海洋里生存,最好的方式是鱼那样的。脱掉衣裳就会有鱼那样的舒适感。如水得鱼,把这个短语颠倒起来,最能表达心里的感觉。

营地生活已经极大地改变了红满天。战斗和争杀似乎是远古的事。她觉得恍惚在营地里生活了几百年了。她心中的雌性之柔蔚然成林,挤占了心的空间。营地里所有的小伙子都无法占有她心灵的一角。她不爱任何一个小伙子。她的心里对黑爱武充满了甜蜜。猛虎啸吼之前,她和黑爱武正躺在溪水的下游——溪水漫过的石头上。石头平平展展,躺在上面很舒服。黑爱武坐在她的身边。溪水从她们的身体旁边流过,滋润着他们。她们皙雪一样的肌肤和清澈的溪水组合成绝世的美女山水图。

黑爱武对营地里的小伙子不反感,但也没有依恋之情。没有一个小伙子跑进她的心里,并在那里占去神秘的一角。她的心灵里没有男人的花园。她爱着的是红满天。她们两个是营地里惟一的一对雌性同性恋者。

溪水晶莹剔透,撞到红满天的玉体上撞成无穷无尽的水晶珠儿。水晶珠翻滚跳跃,形成雪浪,仿佛滚雪。如今,滚雪美景就在红满天的玉身上。玉臀浸在溪浪里,乳奶高擎。黑爱武看着高耸的乳房,心中潮涌起泼天的爱流。她对她的身体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热爱。这种热爱,任何一个小伙子的身体都没有唤起过。宛若沉睡在她身体里的火山,醒了。宛若狮子沉睡在她的身体里,狮子醒了,吼声震撼了非洲大陆,宣告着她的爱。她对红满天的同性之爱。

她吻着她。吻她的乳。吻她的全身……

21

营地众人进北边的森林去了。

郝小城的手掌平贴着大树。新皮幽凉,潮润,留有新生者的黏液。郝小城把手拿开。他没有朝北边看。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消失的。一大群人消失到森林里的最后那一瞬间是意味深长的。甚至于还惊心动魄。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有着什么样的后果?他不是最先进入森林的。他是他们的最高统帅,但他不愿在那个时刻当带头人。他是殿军,走在最后的人。他久久地看着人群消失到森林里的过程。看到最后,他的心里泛起一种汹涌的畏惧感。那一刻他是那么惧怕。他对森林充满了畏惧感。有了那样的体验,对于今天营地众人进入森林的情景,他把头朝向树干,把目光集中到蜕皮树上。他想再抠下一些皮来。旧皮几乎被他剥光了。这棵树是否有被剥皮的感觉?它有没有疼痛感?是否很痛苦?他停下了。马紫丁看着他。在她的面前不会有什么难为感。常青离得远点。他对抠树皮没有什么兴趣,并不投入过多的注意力。郝小城心里想:

你在想什么呢?你觉得我剥树皮是未成年人的行为吗?你是不是也来剥一剥,把你的手贴到这新湿的皮上,你会有说不尽的感觉。你姑娘家的柔手水肤,感觉会细腻得把宇宙抚摩。抚摩一棵树就像抚摩整个宇宙。通过一棵树,你会感知宇宙。

他的手抚摩着,滑到了树的下方。他蓦地一惊。他发现树干上有一个凸起,凸得和乳房一点儿差别都没有。他的心惊喜着。他看看马紫丁,脸上掠过淡淡的、不易察觉的一笑。他把手放到凸丘上。他的手恰恰可以把它捂住。它很光滑。不是老皮的,是新蜕的皮,但不是他剥露的,大约是不久前自然蜕落的。自然蜕落后,黏液和皮融合了。它和人类的乳在感觉中没有区别。他把手放在上面,久久体悟。应该有什么名字。

树乳?

树奶?

木乳?木奶?

22

武崇武是在什么情况下听到虎的吼啸的呢?

洪山洪岗绑住了郝小城后,按照众人的意见并没有把他固定到什么地方。只把他的手绑住,他仍可以在营地里走动。有一点必须坚守:不能出营地。这是最后的不能让步的界线。武崇武想了想觉得那样挺好,挺新鲜,挺有独创性。似乎是把郝小城绑到了营地上,营地是棵大树,他不能离开营地,也就意味着不能离开大树。把营地当做整棵大树看待,真是别出心裁。武崇武想到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都能够发明创造,看来大自然是多么广阔,森林营地大有前途。如果有一天把营地的领导权握到手中,武崇武准备把营地建设成森林里最好的营地。森林资源丰富,海阔天空,营地将会像明珠一样照亮森林。森林是黑暗的森林,是犹如处在中世纪的黑暗里的森林。文明的火把会驱走它的黑暗,带来光明。究竟会把森林营地建设成什么样子,武崇武心里是模糊不清的。他并不清楚什么意味着黑暗,什么代表着光明。他心想这绝对的公有,这种森林共居的生活便是光明。要是这样的话,那么由郝小城首倡,李朝阳强硬实施这种生活方式就是森林里的光明,所谓的森林里的黑暗不是已经被光明驱除了吗?便不存在什么黑暗了。可是武崇武认为黑暗依旧存在。黑暗到底意味着什么,用什么来进行具体的说明,他把握不准,无从下手。权力尚未到手,似乎也就无法摸得着什么是黑暗。没有权力的手,也就抚摸不出黑暗的形状。

郝小城的双手被绑到前面。他和马紫丁向营地东边走着。走得并不快,走走停停,没有什么目的的样子。营地里木屋很多,郝小城和马紫丁很快被木屋挡住了。他想派个人看管郝小城。他想到了常青。不见常青的影子。他到哪里去了呢?他想李朝阳并没有叫看管郝小城。他号召大家去寻找郝小城,并没有进一步的布署。他只是说已经把马紫丁打死了,又说也许没有打死。有人回来报告说郝小城和马紫丁都不见影儿了。他说一定要把郝小城抓回营地。好像是说把他绑到树上。郝小城找到了,可李朝阳连影子都没有了。黑爱武和红满天都反对把郝小城绑起来。他若是坚持必定会犯众怒。他并不想和红满天和黑爱武产生过节和磨擦。李朝阳对他发布的命令都不认真对待,还指望谁呢?黑爱武和红满天在营地里是重要人物。在屡次战斗中,她俩的战斗功绩远远在李朝阳之上。武崇武对她俩曾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把她俩当做战地女神一样崇拜。追究到心灵的最深处,武崇武对于郝小城还是残留有一时半刻不可能湮灭殆尽的感情成分。李朝阳与郝小城之间的竞赛与搏斗,暂时看来是李朝阳占了上风,究竟鹿死何人之手,似乎还不能太肯定。武崇武也不希望李朝阳把郝小城置于死地,他暗暗希望的是,郝小城凭着他旧日的余威,足以与李朝阳进行相当长时间的对抗。在两股力量的较量中,武崇武可以发展他的第三股力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武崇武想他会当好渔翁的。把握好时机是当好渔翁的关键。

郝小城不会离开营地的。他对李朝阳还没有惧怕到那样的地步。甚至于不能用惧怕两个字。说不定郝小城至今还没有把李朝阳瞧到眼里。老虎不会离开营地的,即使营地暂时被豹子占了。

武崇武没有进木屋里去。哪一个木屋都令他厌倦。木屋里的性爱已经引不起他一点兴致了。那些无条件接受了营地共居生活方式的姑娘,武崇武对她们的肉体熟稔谙悉得如同自己的身体。她们一个个的淫荡润滑,像是天上下了瓢泼大“油”,是香油,是芝麻油,兜头倾下,武崇武在油中滚爬,沉浮,熏天大香充斥,维持生命的氧气被排挤得没有一丝一毫,呼吸不到氧气,强烈的窒息感折磨着,武崇武有一种将要憋死的感觉。

营地姑娘站在木屋门口,向他招手。她们的笑灿烂开放的花一样,馥郁袭人。绽放得最大的花,把它的生殖器官开放到了最大限度。迎接所有的蜂蝶。武崇武向她们挥挥手。他走过一座又一座木屋。木屋是营地里的蜂房,住满了母蜂。母蜂是蜂王,意味着将会有无穷无尽的后代。营地姑娘的肚子怎么样了?武崇武突然思考到了她们的肚子。他觉得那是个问题。严重不严重,他现在还无法把握。

也有在屋外的。姑娘们有的躺在野草上,有的坐在原木上,各种各样的姿势,各种各样的娇媚态。营地的确是个大花园。营地姑娘处处开。武崇武知道营地里不会有黑爱武和红满天的。他看见她俩出了营地,下了营地南边的山坡。在森林共居实施开初,黑爱武和红满天并不是禁欲主义者,她们和营地小伙子打成一片,热火朝天,那时候,武崇武和她们有过几次交合。没有特别的记忆,和所有的营地姑娘大同小异。渐渐地,她们疏离开了,不再和姑娘们搅和在一起。她俩独自行动,小伙子们很少见到她俩了。武崇武不知就里。他觉得稀奇。长期的纵欲败坏了欲望自身。他已经没有多少欲望了。他寻找她俩并不是为了与她们交合。他想知道她们之间到底有些什么秘密。

大树参天,绿坡逦迤。森林世界的鸟儿清脆的叫声荡漾溪谷。武崇武边走边想。他的心情奇迹般地愉快起来。心空高远,敞亮,开阔,无边无际。

远远地,他看见了黑爱武和红满天。

黑爱武蹲在溪流里,在红满天的乳房上吻着……

23

胡克猛领路,营地众人继续深入着森林。

胡克猛后面是李朝阳和闫英雄。他们三位是森林惨剧的见证人,应该走在最前面。李朝阳身体上的虎皮别有一番意味。营地众人以虎皮为开路先锋,寻找猎杀了营地姑娘吴则天的虎,其中包含着什么,作为营地众人的每一分子是不十分清楚的。

武崇武回头看看黑爱武和红满天。黑爱武和红满天紧跟着他。她们后面的人紧跟她们。大家相互紧跟形成强有力的整体。黑爱武和红满天看见他在看她们。她们知道他为什么看她们。可她们并不觉得难为情。她们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她们觉得和营地里的其他姑娘相比,她们的身体里起码没有那种男性的特有的腥味。前面,胡克猛继续深入着。大家不得不继续紧跟。武崇武继续回想着溪水里的那一幕:

他没有吃惊。他的大脑没有吃惊,可他的身体自动停住了。他不敢朝坡下面走了。他站在坡上,看着。大树上的鸟依旧叫着。声音脆亮,穿透力极强。是婆婆鸟。

媳妇——挑水去——

媳妇——挑水去——

还有李桂阳鸟:

李——桂——阳——

李——桂——阳——

猛一听还以为是在叫李朝阳。森林里的鸟居然知道李朝阳的姓名,这使不明就里的人百思不得其解。可能还产生一种迷信的想法:李朝阳是不是天命所归?连鸟儿都在呼唤他了。

黑爱武吻着躺在溪雪里的红满天。红满天在流珠里跳舞。她仰着皙体舞蹈。她急促地呼吸着,嘴里发出喃喃的喊叫声。她的头在黑瀑漩涡之中,头大幅度地快速摆动着。她的丰臀此起彼伏,拍打着溪雪,更丰沛的雪浪溅起来,向高处飞扬。飞上五六米高,雪浪四开,溪空雪舞银蛇,雪树星花。黑爱武疯狂的嘴疯狂地吻着,她的雪白的柔和的手躲藏在红满天的鼠蹊下,在飞速地旋转……

李桂阳鸟在树上叫着她丈夫的名字,叫得一声快似一声。好像她不快点叫,她的丈夫就会逃得无踪无影。她的呼唤配合着红满天的声唤,向森林的上空宣扬着同性爱恋的快乐。

武崇武做梦也想不到同性之爱也会产生那么强烈的快感。

红满天精疲力竭了。她到达了快感的顶峰。

武崇武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下面还会有更精彩的戏。过了一会儿,黑爱武躺到了溪雪里。红满天的疲惫渐渐消失,力量回到了她的身体。她坐在溪水里,吻黑爱武。女性同恋是通过这种方式达到性高潮的。体表的爱抚,体外的刺激,虽说达到了武崇武感到惊异的地步,可他觉得毕竟像隔靴搔痒一般,难了心头瘙痒恨。

胡克猛究竟把大家领到哪里去?

他轻车熟路地前进着,大伙们没有他那样熟悉这片森林。有时候他单刀独进,和大伙拉开的距离最起码有十米之遥。这个时候李朝阳和闫英雄就得加快步伐。他们俩对这儿的情况也是熟悉的,快步赶上去。这样就和武崇武拉开了距离。武崇武后面是营地众人。紧挨着他的是红满天和黑爱武。人群分成了三段。头一段一个人,是个小伙子;第二段一男一女,好像是森林里最甜蜜的一对情侣;第三段人数众多,拥拥挤挤,拖拖拉拉。行进的人群仿佛是辆裸体拖拉机。胡克猛是头,李朝阳和闫英雄是头与拖车中间的连接部分。这台拖拉机在森林里艰难地爬行着。

武崇武是拖车与中间部分连接的部分。他似乎显得相当重要,没有他的连接,大部队就会和拖拉机头脱离关系。这群人就会像没有头的蛇,迷失到森林里。李朝阳、闫英雄是头和厢的连接部分,武崇武是连接肚子与连接部分的部分。那么说武崇武也是连接部分了。他是肩膀。李朝阳和闫英雄便属于脖颈一类的角色。武崇武认为自己是人群的肩膀。手长在肩膀上。手意味着力量。胡克猛是头,李朝阳和闫英雄是脖子,没有肩膀就没有手,没有手的脖子和头是没有丝毫力量的。别看他们走得快,把肩膀和肚腹都拉到了后面,可战斗的时候,头和脖就会很快缩回来,指示手进攻。武崇武觉得当这样的肩膀很好。拖拉机头还有行进,脖子和身体断断续续跟上。究竟能不能寻找到吴则天,仍旧是未知数。要努力,一定要努力,不能放弃。这是对的。深入森林,寻找女同胞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杀掉虎,可以练练小伙子们的杀敌本领。

武崇武回头,看看红满天和黑爱武。不得了的黑爱武!她的欲望几乎是红满天的两三倍。她躺在溪雪里,身体之弓仿佛是雨后的彩虹,绚烂极了的色彩向大气昭示着她旺盛的性欲。武崇武站在树旁,注视着彩虹,它仿佛是一条通向天堂的彩桥。武崇武奔跑上去,就会投入天堂的怀抱。黑爱武身体拱起的彩虹,比大自然的彩虹美丽一万倍。她的雪裸的身体,给彩虹加入的皙白色,使溪晶上的彩虹变成了世界独一无二的、最美的彩虹。武崇武热血沸腾,激动地奔下溪坡,冲到水流里。冲进溪流溅起的浪花四方迸射。红满天正在吻着黑爱武的雪乳。武崇武猛然倒下,水溪发出强大的拍击声。彩虹顿然坍塌……

武崇武想她们俩是不是还在耻笑他的野蛮和莽撞。鲁莽灭裂呀!他的对彩虹的崇拜使他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红满天的彩虹没有引发他强烈的冲动。黑爱武的彩虹终于使他如痴如梦如幻如死。彩虹的塌落标志梦境的结束。他遭到了黑爱武严厉的叱责。他对彩虹的强烈热爱,如果不把整个身体钻进彩虹,就难以释放他身体里的爱,他的心也就不会找到安宁。他的身体热澎得几乎到了爆炸的边缘。他没有钻进彩虹。彩虹没有把他吞没。彩虹不是巨蟒,无法把他吞下去整体消化。黑爱武拒绝他进入她的身体。

……

武崇武至今还不能理解。两个同性之间手与身体的刺激如何能与异性天然的器官之间的刺激相比?她要前者而拒绝后者。武崇武如同遭到兜头一棒,晕头转向了。他傻傻地看着黑爱武和红满天。黑爱武把他推开后,他脚跟没有站稳,差点摔倒到溪水里。水花高高地溅起来,慢慢地落下。水与水撞击出悦耳的音乐。水都不拒绝水。黑爱武对他的拒绝令他目瞪口呆。他张口结舌,成了一尊雕塑。黑爱武宛若神话里的迈达斯国王,长着迈达斯的手,她的手触击了他,他便从有机界的肉体变成了无机界的金属体。黑爱武具有把一切点化成金子的能力。武崇武不想变成那样的金子,他梦想着的是人体的享受。金子多得即使能把整个国家买下来,也不愿意变成金子。武崇武梦想的是与黑爱武这样的皙彩虹的肉体享乐。营地里非彩虹肉体量大体足,但却不是他梦想中的彩虹。越是得不到,越是梦想,越是梦想,就越增加了获取的难度,越是难度大,就越是梦想。武崇武想难道他就是这样的贱骨头?

24

从未有过的寂静主宰着营地。

几乎所有的营地居民都进森林去了。

只有三个人没有去。

郝小城抚摩着树奶。他为他的发现而陶醉。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树长乳房的。森林里有长乳房的树,这可真是森林居民的福分呀!他几乎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马紫丁看着他,能够想象他手上和心里的感受。她的乳奶常常在郝小城的手掌下焕发青春精神抖擞。它会立即跳起来接应他的抚摩。它会极限地膨胀起来,高耸起来,一副誓与天公争高低的风姿。它跳起来感受着他的手,恨不得也变成手把它抓住。紧紧擒拿,深深不松,直到天诛地灭天塌地陷末日来临。

她无法想象郝小城,这样一个大男人,大小伙子,会对一棵树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他不可能爱上这棵树吧?深深地爱上?他抚摩着树凸的样子,似乎倾尽了心中所有的柔情蜜意。

常青不会对这样一棵树有什么感觉的。他和吴则天的肉嵌,在营地里成为家喻户晓的谈资笑料。马紫丁无法想象那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嵌住呢?而且嵌得会长达几十个小时不松口。她不敢设想她会把谁嵌住。如果哪一天把郝小城嵌住了,他还会对这棵树感兴趣吗?嵌住了他,营地也就放心了。他也就跑不了了。她不可能有那种能力的。那是病呢,还是一种本事?如果那是病,就不可能人人会得上的。郝小城很久没有说话了。常青好像也变成了哑巴。马紫丁的内心里不断涌上来需要表达的东西。但要真正表达时,嘴张开了,却又不知道什么是最最需要表达的。没有选择,就没有表达。选择什么呢?表达什么呢?

营地空空如也。

木屋一座座恍惚是森林里的坟墓。不大,不高,和坟墓相似极了。

婆婆鸟叫着她的媳妇:

媳妇——挑水去——

媳妇——挑水去——

像这样的婆婆,媳妇是受不了她的虐待的。她像使唤牛马一样使唤媳妇,媳妇羸弱的身子怎么可能受得了呢。马紫丁想受得了受不了又与她有多大的关系呢。想媳妇鸟干什么?她死了几百年了,还是几千年了?一千年的时间,事实会变成神话吗?一代传一代,无穷无尽的一代又一代,传到哪里才是尽头?有尽头吗?

马紫丁无法限制她纷繁的思绪。她突然大声地说:

常青,你也不进森林看看吴则天怎么样了,老站在那,戳什么树桩子?

常青蓦地一惊,好像刚刚从梦里醒来。他难道是站着睡着了?

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你用不着看管他,你应该去看看吴则天。

你认为则天会出事?

很有可能。你想想看,森林里传出虎啸,则天恰恰又钻进了森林。吼声十有八九是针对则天发出的。她的命运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真有点叫人担心。不过,不要往坏处想,想想光明的太阳,想想营地战士,想想李朝阳,他就像是早晨刚刚升起的旭日,有了他,则天不会有三长两短的。

马紫丁怔怔地看着常青。

你的脑子怎么了?

我的脑子怎么了?常青更加迷糊。

25

胡克猛把营地庶众领到了森林的哪儿,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

营地众人跟随着他,他走到哪就跟到哪。森林里本来没有路,深入进去过的人只是凭记忆辨别着他曾经走过的路。路不在森林里,在他的记忆里展现着。

朝阳,这走到哪了?

闫英雄看看胡克猛。

李朝阳说,我也不太清楚这是哪儿。

闫英雄说,好像是在右边。我们走得太偏左了。

胡克猛说,真是这样?

闫英雄相信她的记忆。在她的记忆里道路展现的情景是和森林里的实际情况最接近的。

胡克猛说,干脆你打头吧。

闫英雄一惊。她看看李朝阳。李朝阳说:

克猛当不了带路人了。英雄,你就带领大家吧。

于是,闫英雄和胡克猛调换了位置。这并不意味着胡克猛和李朝阳并肩而行了。李朝阳走到了胡克猛的前面。他紧跟着闫英雄。营地人群,这台五花八门的拖拉机,机头换成了女英雄。她个儿不高,皮肤皙白如雪。她脸上的红晕还没有退尽。晕红把她的脸修饰得分外娆妖。那是性红晕。性高潮留下的记念品。性对闫英雄烘托,使她锦上添花。性使她容光焕发,充满更加旺盛的活力。红晕像早霞装饰着天空一样妆扮着闫英雄。她走在人群的前头,仿佛是森林女神领着她的子民奔向极乐的长生园。长生极乐园在森林的深处,只有意志坚强百折不挠的人才能到达那儿。

这群人行进着。它具有一种永恒感。裸皙的女神使它变成了永恒的人群。是在走向永恒吗?行进着本身变成了永恒。

26

营地也是永恒的。宁静统治了营地。永恒是在一瞬间里。

常青忠于职守,决不离开郝小城一步。郝小城没有感到厌烦。他把全部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这棵树上。树乳使他忘记了身在何处。最痛苦的是马紫丁了。她不想生活变成这个样子。她最受不了的是被人跟踪,被人监视。她有一种深深的囚犯感。

她说,小城,我们到溪谷里去。

郝小城看着她。

去溪谷?你想泡到水里?

他的手没有离开树奶包。

常青说,不许离开营地!

马紫丁说,溪谷是营地的一部分,在营地的范围之内。

常青说,谁说的?

这是事实。不管是谁说的,还是不是谁说的,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马紫丁挽住郝小城的胳膊。

你老摸它干什么?

郝小城说,摸着它,我能思考很多问题。我在思考森林,我还在思考我们的营地。

你思考这棵树了吗?

森林是由树组成的。思考森林,不能不思考树。包括这棵树。

你认识它吗?

我叫不上它的名字。

就叫它女树吧。

郝小城眼睛一亮。

你怎么知道她是女的?

我看你早已把它当做一个女人对待了。走,别磨牙了。

她挎着郝小城,把他向溪谷方向拉去。郝小城没有反驳她。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里,他无话可说。蜕皮树,无皮树,蛇皮树,这样的名字都没有马紫丁给它起的名字恰当,好听,充满肉感。

你叫它女人树?

他走着,她挽着他的胳膊。

我叫它女树。马紫丁对他笑着。

对了!就是这个感觉!我真想做几首诗。

它居然引发了你的诗兴?近来,你好像没有做过诗了。

没有欲望,是不会有诗的。

你对树也有欲望?

可以把欲望两个字改成感觉。

感觉和欲望之间有多大的差别?

感觉是欲望的一部分。

你准备写什么样的诗献给女树呀?

还得琢磨。

常青跟在他们后面七八步远的地方。他们没有回一次头看他,似乎他并不存在。

溪流哗哗地在谷底喧响着。

27

营地人群在皙裸英雄的带领下,在森林里转圈,前进,前进,转圈。森林是大自然建造的最最天衣无缝的迷宫。这群人不会迷失在森林里。裸皙女神会突然长出飞翔的翅膀。黑爱武和红满天也是皙裸的女神。她俩走在武崇武的后面。她俩基本上保持了并行的状态。她俩之间的爱使她们仿佛变成了一个女人。这群人里有谁想得到其中的一个,他对付或者对付他的将会是两个。得到一个,也就意味着得到两个。武崇武很不甘心。遭到那样坚决的拒绝,他丧失了尊严,丢了面子,积极进取的心挫折甚深。差可告慰的是,没有人看见他的狼狈相。当时除了有些丢魂失魄、稍稍感到气愤外,他并不恨她们。绝对不会把她们当敌人看待。反而心里更加向往她们了,其中的任何一个都会使他步入性爱的天堂。愈加憧憬,便越发疼爱。武崇武的心里盛溢着爱恋潮洪,每一次回头,映入眼帘的红满天和黑爱武,她们的一颦一蹙,一瞪一嗔,一个小小的动作,一个浅浅的微笑,一个微微的表情,都会使武崇武融化在梦想的蜜糖里,浑身酥软,簏簌欲坠,醉昏到大树的根上,变成森林永眠的猎人。月亮狩猎女神照耀着他,她爱上了他,用她的光把他麻醉,把他变成永恒的占有品。他是她花园里的活着的风景画,是她橱窗里的真人艺术品。

爱情把武崇武变成了森林里最棒的小伙子。这种爱情是针对黑爱武和红满天两个人的。他对其他姑娘的性爱无法与这种爱情相比。他看着走在最前面的闫英雄。闫英雄也是一流的美女。李朝阳紧跟着她。她跟着李朝阳似乎才是正确的。李朝阳应该走在人群的最前列。李朝阳放弃了那个位置。他的身体上的虎皮斑驳绚烂,长毛花纹历历在目。他穿着虎皮走在人群的最前列,人群就有了变成了老虎的感觉。老虎领头,把营地丞庶带向何方世界,这足以使每个营地居民担心烦恼。他没有走在最前头,裸皙的姑娘领头打首,这一定是个好兆头。虎皮变成了人群的脖子,加强了人群的力量,不说是好事的话,也绝对不是坏事。

黑爱武和红满天的后面是张勇敢、余和平。再后面是牛宛虹、洪山、洪岗、樊梦红、付小会、敬天晶、陈闰闰……忠心耿耿的营地英雄。个个都是英雄。个个都在身经百战,战功赫赫,声名卓著。

人群蓦地停住了。闫英雄站在树后,她的雪白的身体和大树组成了一幅天作地合的油画。

胡克猛的手指向前面,声音颤抖地喊道:

就是这儿!

28

森林舞台展现在了营地众人的面前。

没有舞台的装置,没有幕布、背景、道具之类的一应物什。舞台存在于每个营地人的大脑屏幕里。这儿是虎逞凶的、顾盼自雄的地方。是营地姐妹喋血牺牲的地方。它似乎早已被鲜血浸沃,是一片猩红的土地。

胡克猛越过闫英雄,奔跑过去。

营地众人看着。在这个时刻,除了胡克猛呈动态外,其他的人都处于僵石般的静穆里。胡克猛在众人的视线里跑动着。他猫着腰,观察着大地。他好像是蓦地被什么可怕的东西惊住了,身体一抖,像高速行驶的车辆一般猛然刹闸。惯性的力量与强行的制动产生的对抗,划伤了空气,响起了尖锐的啸声。此刻,森林里好像就响彻着那样的声音。

胡克猛弯伏下身子,指着地。他面向营地众人,没有说一个字。无言代表了一切。巨大的悲痛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

众人慢慢地走到胡克猛跟前。一切都是无声的。他们无声地看着地上的血迹。斑斑血迹沿着它的路线通向未知的领域。众人仿佛是在梦中。无声无语。他们相互看看,又向四周看看。目光表达了所要表达的一切。

李朝阳顺着血迹走着。他手拿木棒,身穿虎皮,顺着血迹走去的形象,是个典型的部落酋长的形象。血迹延伸向森林的深处。众人跟随着李朝阳。胡克猛走在李朝阳的后面。他的后面是闫英雄。闫英雄的后面是武崇武,再后面是黑爱武和红满天。队列的顺序稍微发生了变化。队列顺序的变化总是潜伏着人物的命运变化。胡克猛会变成举足轻重的营地首领吗?武崇武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这儿是森林,不是新闻媒体镜头。武崇武挥去脑子里闪出的杂念。他的后面黑爱武和红满天没有变成营地里的其他姑娘,她们两个总是处在他的身后。他感觉良好。这似乎是一种天意的安排。闫英雄和胡克猛应当另当别论,他们是血案的见证者,在这个事件中,在寻找吴则天的行动中,她和他与李朝阳一样是首领人物。

吴则天被猛虎咬死喝血的地方距离刚才营地众人离开的地方很近。李朝阳走了还没有一百米远,血迹就消失了。他们不知道这儿是血迹的源头,并不知道吴则天就是在这儿被虎咬死的。李朝阳看着最后一点血迹。他在思考。他抬头,看看森林的北方。黑黑黢黢,茫茫无涯。

武崇武看着血迹。黑爱武看着血迹。红满天看着血迹。闫英雄看着李朝阳。胡克猛看着李朝阳和闫英雄。仍旧是无声的群雕。

李朝阳的脸上出现的是迷惑和混惘。他弄不明白虎把牺牲者拖到哪里去了。他应该是最清楚虎形踪的人。他吓退了虎,虎退向森林深处的时候,是他和闫英雄、胡克猛一齐注视着的。他们在森林里逡巡了很长时间,对于森林里的方向不像在开阔地带那么清楚。在他们的记忆里,虎消失的方向是很模糊的。况且虎来的方向和离开的方向几乎是一致的。他只能觅着血迹寻找。血迹中断了,并没有虎和牺牲者的影子。李朝阳陷入了困境。尤其是作为人群的首领,他的困境就越发显得尴尬。

艰难的处境。

他不能把营地丞庶领向没有血迹的方向。森林之大使想象力都相形见拙。万一回不了营地,对于李朝阳在内的所有营地众人都是灾难。他失去了主意。他站在血迹的终点,望着来时的方向。他望着回去时必须要朝着那儿走的方向。他久久地望着。大家仍旧保持着无语状态。好像身处一个无词的时代。

过了很久,李朝阳仍望着来时的方向。

武崇武说,她就在这儿……

他没有把话说完,众人就明白了。众人被他们意识到的景象吓得眼睛放出更亮的光。他们相互看着。洪岗突然说出了众人的心里所想的话:

你是说虎就在这儿把吴则天吃掉了?

众人更加惊骇。他们眼巴巴地瞪着洪岗,好像不明白他说的话。洪山瞪着洪岗,目光直硬,一副痴傻之相。

29

血迹终止的地方,丛草披靡,腐叶滔滔,留有人体轮廓状的压痕伏迹。四周森林密被,厚墙高城一般。空气似乎透不进来,燠热火燥,苦不堪言。

武崇武想他刚才的判断是错误的。可以把这儿判断为虎最终吃掉吴则天的地方,但也完全可以把它判断为吴则天最初被虎咬死的地方。一个是终,一个是初,天差地别,却形同一物。这就像一个圆圈的起点和终点是同一个点。胡克猛讲得清清楚楚,虎是拖着吴则天出现在李朝阳和闫英雄面前的。

依旧得顺着血迹寻找。

他说,朝阳,往回走。

李朝阳听不懂他的话。闫英雄立即嗤之以鼻。

你是说回去?她说。

胡克猛的眼光表示着反对意见。

武崇武说,你们误会了。我是说还是沿着血迹寻找。

你认为她没有被吃掉?

我认为单凭目前这点证据还不能下那样的结论。

沿着血迹走就意味着要往回走,我也考虑过,可这往回走……

李朝阳没有说完他想说的话。他在这次行动中虽然优柔寡断,态度温温吞吞、乌乌涂涂,可他身体上的虎皮闪耀着的斑斓光芒,依旧可以使他处在首领的自雄地位。他看着武崇武,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的态度。

武崇武说,假如把这儿看作则天最初和虎遭遇的地方,那么就会有另外一个虎把她吃掉的地方。

众人都看着武崇武。他们仿若听不懂他的话。他的分析把营地丞庶的脑纤维搅缠在了一起。

30

李朝阳明白了武崇武的意思。闫英雄和胡克猛也明白了。他们的记忆起了作用。虎慢慢悠悠地、雍容华贵地、从容地迈入森林的情景复现于他们的脑海。

营地众人回到第一座舞台。这儿可以当之无愧地称之为舞台。有观众有演员。吴则天命丧黄泉的地方不能称之为舞台。没有观众,虎与吴则天的抗衡便不是演员的表演。只能把那儿叫做战场。森林战场。在这样的战场上,一个姑娘与一只庞大的虎进行了生死搏斗。

他们重新考查了血迹滴流的方向。血迹明显的一条明确无误地通向他们刚刚从那里回来的地方。他们在努力寻找着第二条血迹之路。虎拖着森林女神来到李朝阳和闫英雄正在交欢的地方时,吴则天身体里的血依旧旺盛,汩汩涌冒,喋洒大地。可在与李朝阳进行了长时间的对峙之后,虎终于收起尾巴湮入森林的时候,吴则天身体里的血已经枯竭。推论中的第二条血路荒野里不辨痕迹。哪怕是隔几米远有一滴吴则天的血也好哇!没有。营地搜索队又一次陷入了困境。

再狡滑的猎手回窝的时候,也应该留下蛛丝马迹。虎在猎获吴则天之后,变成了猎手。猎手和猎物的位置常常变换。猎手也就是猎物,猎物再狡滑都会成为猎手的牺牲品。在营地众人的搜捕中,虎早已沦为猎物了。猎物不可能聪明过猎手的,况且还是群体猎手。武崇武大脑里回旋着猎手与猎物的关系转换二重奏。他对于猎物和猎手地位转换的辩证法,似乎预示着营地众人的命运。营地是一个庞大的猎手的话,某一天,它也会转变成庞大的猎物。庞大没有变,性质却有了根本的变化。一个意味着生,一个则意味着死。武崇武把手一挥,仿佛要挥去大脑里晦气的思绪。他不愿再纠缠到猎物和猎手的转换里面了。他挥出去的手指着森林的北方。刚才虽然也是从北边归来的,但他的手指指向的是稍稍偏向西北的方向。虎拖倒了一些森林植物。很不明显。植物很快恢复了原来的姿态。没有蹄迹。不是柔软的、泥泞的土地。营地众人走过后,同样也没有脚印。

武崇武说,可以肯定是从这个方向逃走的。

李朝阳表示同意。胡克猛失去了目击者的权威。闫英雄作为赶虎行动的参与者,作为李朝阳的女皇,也提不出更科学的分析。一时间,武崇武好像夺取了搜虎大队的领导权。他指挥着大家:

走,跟我走!

他第一个走向了他认定的虎逃走的方向。

虎似乎并不是逃走的。它没有逃,是慢慢悠悠走开的。李朝阳的虎啸声把它弄糊涂了。它大概以为李朝阳虎要与它争夺猎物,便很不情愿地走开了。武崇武说它是逃走的,这无形中是给李朝阳高帽子戴。李朝阳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虎在他的怒吼中居然逃走了,还会有什么样的敌人敢与他作对?武崇武走在开路先锋位置上,这并没有给李朝阳的自尊心造成些微伤害。作为首领也不应该走在人群的最前端,像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就很好。他在黑爱武和红满天的后面。与其把武崇武让到了前面,还不如把胡克猛、黑爱武、红满天和张勇敢都让到前面。闫英雄也走到后面了。她拉着他身体上的虎皮。她的后面是余和平。余和平心里对虎充满恐惧。营地里第一个变成它的食物的是吴则天。有了开头,就会有接下来的。虎以营地成员为食,这在每个营地成员心里都会笼罩上阴惨的昙云。

31

常青说,森林里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马紫丁说,你希望听到老虎的吼叫?

郝小城说,我们也应该进森林。吴则天的命运凶多吉少,当我们的同胞处境凶险时,我们不能如此麻木不仁。

常青说,我重任在肩,我相信朝阳会理解的。

……

李桂阳鸟在高树顶上叫着:

李桂阳——

李桂阳——

32

雪白的东西在前方闪亮。

森林的宁静犹如二千年前它那个时候的宁静。

武崇武突然站住。营地众人站住了。从前方照射来的白光仿佛是上帝毁灭罪孽之城时从所多玛蛾摩拉的毁灭中发出来的光,那光把罗得的妻子变成了盐柱。此时,森林里出现了几十个盐柱。

白光是从吴则天裸皙的身体上发出的。

太白了。无法形容这种白。比她活着的时候白无数倍。但那种活着的白与这种白简直不能同日而语。如果森林是黑暗的地狱的话,她便可以驱散地狱里的黑暗。她的白能穿透所有的黑暗,照亮黑暗的森林。

经过短时间的静默,盐柱们复活了。他们的几十双眼睛四处搜索。没有虎的踪影。他们早已做好与虎搏杀的准备。他们手中的工具跃跃欲试。

他们围拢上去。

吴则天的白不含一丝杂质。没有血。没有红色。她仿佛没死。死这种概念无法用到她的身体上。她的身体宛若处在天堂的白里。她已经永恒。死意味着腐烂,可她不会。腐烂与她无缘。她超越了它。她比人类的生更值得永恒。人对永生的渴念,她已经实现。她光沐在永生中。白在永生里。

她脖子上的咬痕似乎已经痊愈,不仔细分辨便可忽略。血呢?鲜血呢?斑驳的,斑斓的,艳若桃花的女血呢?她的身体上曾经喋润的女血影踪全无。闫英雄不能相信她的眼睛。李朝阳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胡克猛找不出任何可能合理的解释。三个见证人均处于白痴状态。李朝阳失去了君王风度。吴则天身体的白摄去了他的魂魄。他迷痴于那种白里,找不到突围之路。吓走老虎时的威风丧失殆尽。他身着虎皮,似乎只有虎再次出现才能激活他身体里的虎性。面对虎的啸吼,他会发出更加雄震森林的啸吼。吴则天躺在森林大地上,她仿佛是森林的心,已经停止了心跳。

她身上的血是叫虎一口一舌舔净的。虎舔舐着她,它的舌头,一下一下添遍她的身体。它的雄唇一张一合,从她身体的中心舔舐到边缘。添去她小脚趾上的最后一星女血。血从她的脖颈冒涌出来,最初染红的是她的肩,她的胸,她的乳。虎舔着她颈上的血。颈变得玉一样白了。虎舔着她肩膀上的血,她的肩变得瓷一样白了。虎舐着她乳房上的血,她的乳变得乳一样白了。心能感觉到那种乳房被舔舐的感觉。虎一下一下又一下地舔舐着。它的眼睛睁着,但并不看着,好像它不知道那是乳。它的舌头卷起来,浪过唇。舌头缩回去,整个嘴在舔。嘴把乳含住,舌头舔着,不断地舔着。整口整口地舔,整口整口地吃。但不是吃。是吃,又绝对不是吃。深深地吃过,却不伤肌肤丝毫。使她致命的咬伤可能是虎最悔恨的了。它的舌把伤口抚平,唇把它合拢,想叫它重新长在一起,长得像当初一样。它的努力失败了,感到痛心。舔合的伤口对拢起来,模糊起来。虎继续舔舐着。舔亮了她的脸。比死前更美。她的眼闭着,好像沉睡。虎的唇舌敷在眼上,把它吻平。吻去了眼角的泪。咸咸的。虎舔着她的娇怜的指头。小指。左边的小指和右边的小指。左边的小指和无名指中指食拇指并排着,可是右边的小指稍微翘起,楚楚可怜,人生的可怜,世界的怜爱似乎都在那个小指上。它的翘劲,翘的状态,包容了全世界的怜和爱。全世界的娇弱和不幸都在它的上面。

虎舔舐着。它在舔着……

胡克猛看着她的小指。它依旧翘着。李朝阳看着。闫英雄看着。黑爱武和红满天看着。所有看着的人心里都渗洇着小指上的怜楚。

……

虎舔着乳,唇着腹,一路唇舐下去。女儿血顺着裸皙的胴体流遍。虎没有放弃一点一滴的血。女儿血一星一滴都没有了。身体内和身体外都没有了。从身体内流出来,到了身体外。一滴都没有逃出虎的嘴肠。

第六部分

1

虎消失到了密林里。它吸吮干了女儿血,便抛弃了她?它只对女儿血感兴趣?还是另外一种情况:它躲藏在某个地方,一直在看守着女儿体?它把女儿体当做神明一样供奉在森林舞台上?它是为了制造一个虎的神明才把吴则天变成那样的?

虎没有显现。营地众人早已忘记了它的存在。他们迷醉在吴则天的身体放射出来的光芒里。他们就像远古部落的先民需要一个崇拜的圣体一样,对吴则天的身体充满了敬畏。他们好像不敢触碰她。任何触碰都可能造成对她的伤害。任何触摸都会留下污点。那样的行为便是亵渎。营地众人默默地看着。无声已经到了窒息的地步。

终于有人打破了持续已久的静默。这个人是武崇武。

我们还寻找虎不?

他看着李朝阳。

李朝阳扫视了一番大家。他把目光落到黑爱武和红满天脸上。在他的视野之圈里还有闫英雄、余和平和张勇敢。边缘地带是洪山、洪岗、樊梦红、陈闰闰、敬天晶和付小会。

爱武,你说还找不找虎?

黑爱武一惊,看着李朝阳的脸。她没有表示她的意见,她对红满天说:

你说呢?

余和平看看张勇敢。洪山看看洪岗。没有人把目光投向李朝阳或者武崇武脸上。大家都拿不定主意。主意应该是首领的事,他们表现出来的为难是非常正常的。

李朝阳说,要寻找虎,就得留下一部分人看守则天……

武崇武说,虎也许就在附近,也许早已回到了它的老窝。它的洞在哪里,我们谁也不知道,没有几天几夜的工夫恐怕连老虎毛都见不着。

李朝阳说,既然如此,我们把则天先抬回营地,等到以后再跟虎算账。

营地人群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寻找虎而深入森林的。他们的初衷是找到营地女儿吴则天的尸身。如果虎在尸体的旁边,他们就和它搏斗,把它杀死。假如它已经扬长而去,也就没有必要作无谓的牺牲了。怎样把吴则天的尸身抬回营地,这是他们不能草率决定的。方法很多,选择最佳的一种,这是文明人的习惯使然。叫小伙子们一个个轮流把她背回去,这种办法不是没有施行的可能。砍伐树木制造一个简易担架,这种办法应该说是最合乎情理的。但得需要时间,花去大量的时间,砍树,割藤条,修整,拼合,制作……一系列工序复杂而繁琐。一个真正的木匠制造一件真正的家具所需的工序不会比这个过程复杂多少。最后,他们选择了一个综合了许多种办法的办法。小伙子们把吴则天的尸身托举起来,高高地托举到头的上方。无数只手托着尸身的不同部位。武崇武、李朝阳都参加了托举行动。他们把白得光芒四射的女尸托举着,穿越森林。营地姑娘们跟随着。前前后后,人群拖拉得很长。仿佛是一种特有的仪式。

2

营地宁静得跟远古时的宁静没有区别。好像森林重新夺回了不可一世的统治权,把人类的踪迹湮灭了。进了森林的人群不见踪影。难道是森林把它吞没了?永远消失到了森林里?再也不会出来了?

郝小城站在长着一个乳房的乳房树下。他在心里给这棵树起了无数个名字。他觉得叫它乳房树似乎更能符合实际,也最能体现他心里的感觉。马紫丁坐在树下。常青站在树的北边。他好像对北这个方向和位置倾注了所有的警惕性。他每走到一个方向,总是站在北边。北,已经成为他防范的要害。郝小城没有想到要从北边逃亡。营地大队是从北边进入森林的,郝小城对吴则天的命运所表示的关注,使常青的大脑固执起来。这便是结论。不可能有其他的解释。北方的森林里不可能存在造反派的圣地,也没有哪个造反人群在那里建立了割据王国。郝小城创建的这个森林营地可以算作一个独立王国。这个不足五十人的王国,连郝小城自己都没有信心。在这样长期的无信中,他的意志渐渐颓败,最终及至覆水难收的地步。可以说李朝阳并不是政变上台的,根本的原因是郝小城的心死。他这种犹豫,这种游移,导致了今天这种现状。他高大的身躯,一米八几的魁梧巨壮,和他内心的优柔寡断似乎极不相称。他的意志的坚强,他的行动的果断勇敢,他的计划的周密,他的方针策略的正确完善,一切的一切都逃之夭夭了,他宛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昔日的郝小城已经烟飞灰灭,今日的郝小城是营地郝小城。森林的天然的封闭性,营地的软化性,把郝小城封闭软化成了典型的营地人。对于森林极端共居的实施,也许是转化的契机,是铁与水的分水岭,是毁灭一个人的渊薮。森林营地是怎么完成对于一个坚强的人的、意志的毁灭的,郝小城是个不折不扣的标本。

三个人的营地。三个人的森林。表象具有梦幻的色彩。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三个人。郝小城站坐到马紫丁身边。臀下是原木,很粗。营地里不乏伐倒的木头。这是郝小城创业时期的见证。他们是面朝北坐着的。常青坐在五米外的原木上。他坐的那根木头显得更粗些。他是屁股冲北。他对进了森林的营地众人似乎并不渴盼。他对吴则天的命运也不关心。所以营地北方发生的景观,他只能成为第三个目击者。

马紫丁惊得伸舌头。郝小城的精神为之一振。身体里懒散的细胞逃得净光。身体有了纪律性,力量重新夺取了阵地。

从森林里出现的是,四射着雪白光辉的女体。她高高地托举在众男儿的手掌上。众男儿身体高细,仿佛是森林里细高细高的单干树,又像是北方高原上秋季旷野的高粱杆。他们的手臂显得越发细长,一个关节与另一个关节的距离好像有一丈远。净白的女体高仰平躺在众士千掌上,宛若是佛国莲花上的白渡女(女神)。随行的姑娘的身体也拉得很长很长。细长得仿佛芦苇,风轻轻一吹,就会折断离散。

无声的。无声。他们渐渐走出森林,进入营地。他们的形象慢慢扩大,真切起来……

郝小城看得眼睛都湿润了。森林营地的奇异景象仍旧在强烈地软化着他的男儿心。他的阔壮的男儿体魄里渐渐有了一颗女儿心。他软弱得像是一个农奴。他不错眼地看着。他已经知道了他们高举着的身体是谁。她高卧在千掌之上,好像没有死去。她在沉眠。眠睡于男儿千掌之上。那种景象似乎是她正在闭目思索着宇宙与时间,思索着永恒,思索着人类的得救征途。那种景象好像是表达信仰的最绚丽结构。男儿们表达着心中最彻底的崇拜。他们把女神迎回营地,举行着最虔诚的仪式。这是他们所能作到的对于她的最高的礼遇。

一切都模糊是幻象。

人行渐近,人体渐巨,他们的脸清晰起来了。李朝阳也在托举者之列。他身上的虎皮渐渐地鲜亮起来,放出光芒。他左边是胡克猛,右边是武崇武。花洪山和花洪岗。张勇敢和余和平。女人们冰清玉洁。从森林里走出来的玉树。一棵棵玉茎倾尽天地之妖娆,森林之梦幻。

3

郝小城心里清楚,这种景象所包含的悲伤与凄凉所达到的浓重程度是人间少有的。森林里没有过。营地是第一次。他知道最悲惨的事已经降临到了营地。营地女儿里有了第一个死去的人。死亡对于营地来说还很新鲜。营地里从此要存在幽界了。一个死去的人使营地有了阳界的背面。营地里有了死人,也就意味着扎下根去。营地会变得沉重。营地的大地下埋着生命之根,营地就难以飞翔了。安土重迁,这块在汉语言古老河流里滚磨了数千年的石头,对于营地来说会成为一种严重的感情负担。

郝小城看着高举于众手之上的女体。她放发出的白光使他几于流泪。人群进入营地,慢慢地靠近营地会场。营地比较重大的事件都在那儿议定和处理。郝小城知道搜查和抓捕他的命令是李朝阳下发的。在吴则天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之后,事情会不会出现转机?李朝阳思考过生命和死亡的本质吗?李朝阳仍然醉心于营地权力吗?他还在考虑对他既获权力的威胁因素吗?

马紫丁的眼睛里蓄满泪水。无言的景象如此感动人的心灵。无声中的感动,涌流淹没眼睛。泪从脚下升起,涨到额头。她走向众人。无言地走着。她忘记了郝小城。常青也不复存在。

托尸人群到了营地会场。他们把她慢慢地放下来。柔软的土地承接着她。她仰躺在大地上,众人围绕着她。马紫丁看着她。泪珠遮住了视线。目光透过泪珠折射出模糊的景象。吴则天似乎变大了,大得整个大地才能躺得下。好像变成了大地女神。

她怎么了?

老虎咬死的。

什么?老虎?

马紫丁明白了。老虎!老虎!老虎咬死了大地女神。老虎咬死了它得以在上面生存和繁衍的大地。大地死了,老虎还可能继续存在下去吗?马紫丁的大脑里不控的思念纷乱。一个女战士就这么沉睡在大地上了,这样的事实马紫丁难以接受。

她看见了常青。她想到这结局与他的关系。常青和其他男子一样的表情。他没有殊异之处。他应该痛哭流涕。他应该跪伏到她体旁,泪水和哭声淹没她和他自己。他没有。他和大家站在一起,表现出来的是与大家同样分量的悲哀。他对吴则天的爱和他对营地其他的姑娘的爱一样重。这就是营地共居的爱。爱很公平。爱是公有的。

郝小城也来了。他像个自由人。这种现状与他本来应扮演的角色悬殊很大。他是怎么来的呢?是他鼓动常青和他一起来的,还是常青要来就把他一齐带来了?常青不会叫他单独行动。营地里对郝小城的出现,觉得意外的人几乎没有。寻找吴则天的行动似乎进行了二百个年头。漫漫岁月逝流,淘尽了往昔。

郝小城说,是怎么被咬死的?

没有人回答他。大家似乎早已忘记了逮捕郝小城的事,把他当做一同从森林里出来的战士了。李朝阳对郝小城有了特别的注意。他说:

没有人清楚是怎么咬死的。

郝小城说,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没有得到回答。沉默意味着肯定。

武崇武看看郝小城。是他执行李朝阳的命令逮捕了郝小城。他发现郝小城身体的任何部位都没有受到束缚。他对他明白的了事并不太在意。郝小城没有逃离营地,这很好,似乎说明也没有捆绑的必要。

4

吴则天躺在栅栏里。栅栏很密,一棵挨一棵,围成圆形。是个直径大约五米的圆。吴则天躺在圆心里。栅栏很粗。大多数是树干砍成的。深深地埋在土里。每根高约一丈,相互之间的缝隙最多有两厘米宽。栅栏桩柱的平均直径在二十厘米以上。栅栏里铺上原木,原木之间填嵌着树叶。原木一根根挤在一起,相同的切点组成平面。吴则天躺在那样的平面上。

这就是吴则天的栅栏坟了。栅栏坟位于营地北边的森林里。他们在森林里砍伐出一块直径大约十米以上的圆形土地,建造出了森林里独一无二的栅栏坟。他们也曾考虑过把吴则天埋到土里,但最后遭到了否决。栅栏坟方案是武崇武提出来的。经过讨论,李朝阳同意了。他一同意,营地众人也都表示了相同的意见。坟址的选择经过一番挫折,最终定在森林里,而且是在营地北方。那种建议把栅栏建造在营地会场中的人还不少,最后武崇武舌战群雄,挫败了对方。武崇武的想法是在栅栏的中心建造一座高高的架床,叫吴则天躺在高处。李朝阳觉得放到低处比较理想。吴则天躺在大地上的感觉很广阔,更有境界。

栅栏坟成功地建造起来了。营地众人把吴则天安放到里面。事情结束了。李朝阳的心中除去了一份沉重的负担,他觉得轻飘飘的,很不自在。他需要沉重。郝小城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在栅栏坟的紧张建造中,郝小城和大伙一样,出了他自己的一份力,流了一份汗。他似乎已经把自己完全混同于营地众人了。离开栅栏坟,回到营地,李朝阳蓄谋已久的计划终于实施起来。他猛跨一步,抓住郝小城的胳膊,大声命令道:

快来把他捆起来!

他的喊声震惊了大家。

黑爱武与红满天吃惊地看着。马紫丁表现出的惊骇其他人无法比拟。她心里以为李朝阳和武崇武们已经原谅了郝小城,把他当做一个合格的营地成员看待了。

武崇武冲上去,抓住郝小城的肩膀。常青是李朝阳忠实的捍卫分子,他几乎是与武崇武同时冲上去的。洪山、洪岗没有动。张勇敢和余和平和姑娘们站在一起。

郝小城个高体壮,浑身充满山岳般的力量。他挣脱开李朝阳和武崇武,把扑上来的常青推到一边。他站在他们中间,看着他们,神情一点都不惊慌。李朝阳、武崇武和常青的眼睛有些发傻,好像这是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过了好一会儿,李朝阳发出了第二道命令:

都给我上,一定要把他抓住!

营地男儿身体猛一紧张,做好抓捕郝小城的准备。就在他们一齐进攻的时候,郝小城大声地说道:

慢着!

大家一愣,停下来。李朝阳看着郝小城,好像他一点都不理解他的话。但这种不解所造成的犹豫,终止了他的进攻。

郝小城说:

我们这样相互厮杀,我于心不忍。我们的吴则天刚刚被老虎咬死了,这还不够吗?

没有人说话。

郝小城继续说:

李朝阳,你究竟要怎么样?我一点也不想和你争斗。一切权力归你所有,我郝小城什么都不要。

李朝阳说:

你是营地的敌人。不管你交不交出权力,对权力还有没有野心,你都是敌人,这种性质不可能改变。所以必须要把你当做敌人对待。

郝小城说:如何对待?

李朝阳说:这就是我们的事了。你作为敌人没有权利知道。我们也没有必要告诉我们的敌人。假如我们把如何处置敌人的计划告诉敌人,这不成了笑话了嘛。

郝小城说:看来,你们是非要把我当敌人对待了。既然这样,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流血牺牲,我绝对不和大家作战。凭我的力量,也许你们最终可以把我制服,可我拼力战斗的话,说不定谁会成为牺牲品。我不愿看到这样的惨象。我一点也不想我们营地出现内讧。我不想在那最后的死来之前,自己人把自己消灭掉。我有个建议,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三个人,你,李朝阳,武崇武,常青,你们三个人,你们三个是最积极地主张要整治我的,我一个人,咱们打一架,赤手空拳打,你们三个打过了我,我任你们处治。什么样的处治都可以,我绝无怨言。如果我打败了你们,你们就应该免去我即将要受到的惩治,应该允许我像营地里的其他人一样有生存的权利,允许我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营地人。

李朝阳说:你不要做梦了。不会有任何人会和他的敌人用你说的这种方式解决任何的问题的。况且还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我们必须把你按敌人处治。

郝小城说:你的意思是坚决不同意我说的这种办法了?

李朝阳说:我不需要说第二遍。

郝小城说:武崇武,你说呢?

武崇武说:我不会提出与朝阳不同的第二种解决方案。

常青说:不要拖延时间了。郝小城,我看你除了想拖延时间外,没有别的目的。

郝小城沉默了一分钟。黑爱武和红满天看着他。她们两个应该有发言权的。她们在营地里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郝小城本想求助于她们,希望她们的意见能够压倒李朝阳和武崇武一伙。他想了想,突然对自己厌烦起来。难道到了求助女性的地步了吗?万一她们持与李朝阳相同的观点,这无异于自取其辱。他说:

好吧。你们想怎么处治我都行。我也不想跑。我跑的话,你们就会追,那种情形看起来忒难看,一点都不像是人干出来的。追撵者也许还像人,被追撵者就会像动物了。你们来吧,把我绑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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